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吆喝声中忆旧京
旧日的北京,随时随处都能听见沿街叫卖“碰头食”、做小买卖儿的吆喝声。
北京人足不出户,隔着院墙听见小贩的吆喝声,想做生意开开门就行了。“卖什么
吆喝什么”,小贩卖的东西不同,吆喝的声调自然也不同,有的圆润饱满,有的尖
厉凄怆,有的低回悠长,有的如咏如歌,此起彼伏的象是一支市井生活奏鸣曲。从
春到冬的节令流转,从早到晚的时辰变换,这支曲子疾徐有秩永不停歇,象在赞叹、
夸耀;又象在怨叹、倾诉,“九腔十八调”地总是变换着旋律,回荡在古城深处。
过年节,小贩肩挑着盛有清水绿藻、红金鱼的木盆儿,在胡同里吆喝着“哎嗨,
大小嗳,小金鱼来卖! ”北京人买来金鱼回家,讨的是“年年有余”的吉祥。二月
初一是祭祀太阳神,供太阳糕的日子,一大早儿就有小贩吆喝“太阳糕来,小鸡的
太阳糕啊”。卖的糕上捏着一个小红公鸡,象征“日中有金鸡”。三月三东便门外
的“蟠桃庙会”,听见一声“嗳这小枣儿豌豆黄儿,大块的来! ”北京人知道肆虐
一冬天的寒冷就快过去了,抖抖满身的尘土,感到了融融的春意。卖清水杏的一吆
喝,一准儿就到初夏了。小孩子家喜欢用那小青杏蘸麦芽糖稀尝时令。小贩吆喝出
来:“清水来,杏儿来,不酸来,粘了蜜来!里头还有个小鸡儿来!”其实哪有小鸡
呀,蒙来小孩儿就得。五月端午节时,卖樱桃的小贩兼售黑白桑椹:“哄樱桃,大
个儿的是樱桃,那小个儿的都赛过李子,赛李子来樱桃……桑椹勒海,樱桃”。六
月里阴雨天,路上泥泞北京人不便出门,所以有的贫家小孩就背筐叫卖“臭豆腐,
酱豆腐,卤虾小菜,酱黄瓜”。也有的穷苦孩子戴着破草帽,打着赤脚,吆喝着卖
煮豌豆:“牛筋的豌豆嗳,多给了豌豆来,赛过榛瓤儿,豌豆哩多给”。大人卖蒸
芸豆的则带蒸兹菇,吆喝一声“烫手哩多给,蒸芸豆来热哎”。北京人听到一嗓子
“管打破,打破的西瓜来! ”甭问,那就是夏天了。夏日的早晨悦耳的是推车卖菜
的吆喝:“沟葱哎,柿子椒哎,买大个茄子,约洋白菜,黄瓜来黄瓜来”。卖河鲜
的小贩最能渲染夏天的气氛,河鲜儿就是鲜核桃瓤儿、鲜榛子瓤儿、鲜菱角瓤儿唔
的,“白花藕来,河鲜儿来,卖老莲蓬来呀!”听着就让人遍体清凉,生意没跑儿。
天高云缈,秋风送爽时,京城内外“甜葡萄、脆枣儿来”、“高庄的柿子来哎,六
个大钱一堆来”、“南瓜大的柿子来,涩了还管换来”不绝于耳。听到“快买团圆
菜子来——,过节! ”北京人就意识到已是“西瓜月饼供老天,家家户户都圆月”
的中秋节了。中秋一过,北京人拆了夏天搭的凉棚,四处开始飘散着糖炒栗子的香
味。吃过七尖八团的大螃蟹,羊头肉也上市了。卖羊头肉的小贩挑着两头翘起的棕
绳扁担,一头挑个大圆扁筐,边走边吆喝着:“哎,羊头肉哎! ”声音竟似凄苦,
秋意却也萧然。半生少时所会的歌谣甚少,无外乎是“咪哆哆哆发咪来,老头领着
老太太”、“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等鄙俗不堪的东西,现在能忆起
的也就是这一首最清新了:
“水妞儿,水妞儿,先出了犄角后出头唉。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羊头肉……”
羊头肉其实就是一种不加任何佐料的水煮羊头。碰到买主时,小贩在筐上放块
小案板,用雪亮的大刀切成飞薄的大片,再用钻有小孔的牛角洒点儿五香细盐,北
京人就偏这一口儿。初冬,吆喝就象北风一样一声紧似一声,“栗子味的白薯哎”、
“挂拉枣儿酥、焦、脆哎”、“没有虫儿的大海棠啦”、“卖黑枣来!”。北京人
有句话:“不怕三黄,就怕一黑”。三黄是栗子、柿子、白薯;一黑是指黑枣。只
要黑枣一上市,天就真的冷了。“腊七、腊八儿,冻死寒鸦儿”,时入大寒,天气
已冷到极点。胡同口儿传来一两声“菱角米来哟! ”的吆喝声。北风之夜,京城街
里背风处摇晃着一盏小油灯,小贩缩着脖子扯着嗓子:“脆瓤的落花生哎,那芝麻
酱的一个味儿呀,芝麻酱的一个味儿呀——”。等到出现了“卖画儿来卖画儿——”、
“供花捡样儿挑”、“松柏枝来,芝麻秸来”的吆喝声,北京人就知道“一元复始”
在即,又该辞旧迎新了。年节里逛了厂甸,小孩们吹着琉璃喇叭,手里还要攥着根
儿大糖葫芦。大糖葫芦是用麦芽糖稀做的,红红的山楂串成几尺长,回家的一路上
甭提多神气了。“葫芦——儿,冰糖的”,北京的糖葫芦以冰糖葫芦为正宗,薄薄
地裹着一层糖,晶明透亮,味道最佳。冰糖葫芦取料很多,如海棠、山药、杏干、
葡萄、桔子、荸荠、核桃等,但还是首推山楂,酸甜可口。
叫卖吆喝声也在报着一天的时辰,老北京赶早卖豆汁儿的小贩多是挑个担子,
一头挑着小煤炉,炉上是豆汁锅子,另一头是一张小方桌,摆着炸焦圈、芝麻烧饼、
小菜等吃食,走街串巷吆唤“开了锅的豆汁儿粥!”北京人买了用锅用碗端回家去,
就着辣咸菜丝儿喝。豆汁儿是选用一水儿的圆粒绿豆,净水淘洗、温水浸泡,水磨
成浆,提取淀粉后的老浆,再经过发酵就成了。北京人喝豆汁儿,讲究的是酸、馊、
烫、辣,吸溜吸溜地喝下去,无分寒暑地出身透汗,要得就是这个劲儿。听见小贩
大声吆喝:“馄饨——,开锅! ”就多半儿是过了晌午了,小贩担子上放着骨头煮
的汤,煮得久了,那汤是浓浓的腻腻的,馄饨皮薄馅小,勉强可以吃出其中有一丁
点儿肉,好在佐料舍得放,葱花、虾皮、冬菜、芫荽、酱油、醋、麻油,最后再洒
上点儿竹节筒里装着的黑胡椒粉。下午三四点钟叫卖的是“茶汤来,油茶来”,茶
汤是将炒熟的糜子面放上红糖,用滚开的水冲成。与其相似的油茶则是用牛油或素
油将面粉炒熟,再加入开水。茶汤和油茶又都有“八宝”之说,即加上青红丝、葡
萄乾、山楂条、核桃仁、瓜子仁等果料,喝上去香甜可口。卖茶汤的小贩前面挑个
紫铜大茶汤壶,壶分两层,外层蓄水,里层烧火,壶底座放着木炭和一双火筷子;
后面挑个大木桶,挂着水舀子,木桶上放个木隔子,里面有碗、匙子、糜子面、油
茶、藕粉,还有一罐红糖。遇有买主时,先拿小瓷碗把糜子面或油茶用水调开,再
到前头将铜壶搬起,提得高高地冲下来,小铜勺搅一阵成糊状,递给买主。北京人
把猪头肉煮而熏之, 称“熏鱼儿” 。卖熏鱼儿的背个红漆木柜,走街串巷,吆喝
“熏鱼儿、炸面筋来哟! ”“熏鱼儿”色紫味淳,北京人买来下酒或夹个“片儿火
烧”(不带芝麻的火烧)吃,别有风味。听见小贩一吆喝“驴肉,肥——”,北京人
知道准是掌灯时分该家走了。
旧时京城里除了走街串巷的卖“碰头食”小贩的吆喝声,还有另一些做小买卖
儿的叫声,夹杂在吹拉弹奏俱全的“报君知”声中。比如盲人算命的是笛子声;耍
猴儿的光打大锣;大锣、小锣间奏的就是耍傀儡子的了;打小鼓或皮鼓的是收旧货
的,还叫一声“有破烂儿我卖——”,所以北京人会说什么东西不值钱是“值仨不
值俩的便宜了打鼓的”;打梆子的是卖油的;用铁棍拨唤头是剃头的,唤头象个叉
子,用棍一拨嗡嗡鸣响,要剃头的就闻声而至;听见吹唢呐的就知道是耍耗子的来
了;卖碎布头、针头线脑、备粉的摇着拨浪鼓;摇大鼓的是卖炭的;夏天里打冰盏
(即两个小铜碗)的是卖酸梅汤的;摇铃的是卖绒线的;盲人卖唱则是弹三弦、打竹
板;就属那给人磨剪刀菜刀的最卖块儿,边磨刀边揽生意,一会儿用手拍打着铁镰、
一会儿吹一阵小号、再吼一嗓子“磨剪子咧——,镪菜刀!”
随着合营社改破四旧割尾巴的几番涤荡,数百年流传于北京丰富多彩的叫卖声
在十几年的翻天覆地中,竟成绝响。1983年大陆的春节联欢晚会上,素以表现
北京人乡土生活传神入微著称的北京人艺的老一代艺术家们,组织了一个“花甲合
唱团”,以组曲的形式专门表演了北京街头小贩的吆喝声,再现了一幅旧日北京市
井生活的画面。看着于是之、黄宗洛等一个个苍老的面孔,听着他们把久已不闻的
北京的叫卖吆喝声唱得那么动情,半生唏嘘不已。
(200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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