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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土生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日有所学,夜亦有所梦。白天的阳光很好,沈先生用白
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条直线,又画了一条曲线。他说:“美就是这样开始的。”于
是我晚上便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人在原始社会里面画画的情景。
他长得像我,瘦瘦的,但头发是乱糟糟的。浑身上下只有一片大叶子遮阳,而
不是遮羞。他拿着根狼腿骨在地上画,一条线、一条线、又一条线……他站在那儿
看着地上几百条线很有成就感……
这时候我醒了,因为该死但从不会死的闹钟提醒我该去写论文了。这篇论文是
我心中的一个疑团,仅就其意义而言。我承认我在大学里很无聊,于是我便到图书
馆看书。直接的目的是寻找爱看书的漂亮女孩。我天天去找,在寻找的过程中,我
一点一滴地收集了关于竞争的资料——纯粹是为了填补没有女孩可看时的空闲。
三年了,不经意间我仍是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而资料袋中的卡片却很厚很厚
了。有人说大学恋爱是个人生不可或缺的悲剧,我无法忍受在我将死前回忆大学生
涯时乏善可呈。于是把这些纪念寻爱失败的卡片集中起来,写一篇论文,应该是成
就我这个渴求的人生悲剧的唯一途径。
晚上做梦时把未竟的梦做完,这是我一天都在思考的问题。我坚信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白天,我把卡片都编了号,归了档。在睡前看一天的工作成果真是开心。
他依然在画着线条,但是,我猜想他可能累了,画出的线变得有些弯了。后来
线条越来越弯,越来越弯。他恼羞成怒,狠狠地把狼骨头扔进了河里,抱着头,满
脸懊恼……
不错,你说对了,我又醒了,当然是因为那个闹钟。我开始动笔写那篇论文,
它的核心观点是这样的:竞争是推动世界发展的动力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源动力之
一。在社会中无处不存在竞争,它是所有时代的必然法则。但竞争的源又是什么呢?
我在纸上写着意识中的闪现:生产资料私有制、习惯风俗传统、权力欲望、男人与
女人的区别、两性的交锋……啊,真是个令人讨厌的问题。在入睡之前是无法完成
这个定源的任务了。
他抬起头,继续看他的脚下,最近的线条已被画成一个弯接一个弯。他叹口气
望着前面的河,河上有风,把水吹得一皱一皱的。一皱一皱的、一皱一皱的,多像
靠他的那条线。他兴奋地嗬嗬大叫,太美了,他画出了河,而别人只能画虎画狼、
画老鼠画人,而他能画河。
这次醒了我没有恨闹钟,相反我在刷牙时还唱着歌。我在阳光下的书桌上突然
发现,竞争的起源便是两性的竞争。我好开心,不错啊,是人,是男人与女人组成
了世界,是他们从一开始便构成了竞争,生息繁衍,现在的世界能不是竞争的吗?
我笑出声来,对面那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带着责备与惊讶的目光盯着我……
我发现山洞里的人也都带着同样的目光盯着他,因为他在山洞里说他画出了河。
没有人相信他,让他画。于是他拿着一根棍子在空中作波浪状,众人大笑;他又在
地上画,众人还是笑;他又在洞壁上画,直至画秃了棍子,众人笑得快疯了。
我的同学们跟众人的笑声竟然如此相似。我红着脸想跟沈先生解释,但他不让
我说。在下课时,他走到我面前说:“朱同学,你也许是一块粘土,把你捏成什么
样都可以。你很有才华,日后你成了什么家我都不会奇怪。”
我受宠若惊了,我可以被捏成科学家吗?我可以被捏成哲学家吗?我可以被捏
成文学家吗?哈哈,我可以!
我没写论文就睡着了,他已经放弃在众人面前画波浪线。他决定把这条波浪线
刻在粘土上,烧成陶罐。他要让后辈笑下去。其实我知道他想让后辈知道他第一个
画出了河。他每天都在河边挖土,用狼牙在粘土捏成的陶罐上刻波浪线,然后放在
火里烧……
我是一块粘土,所以我必须用这篇论文证明我的确可以做一块粘土。我每天都
在刻苦地写论文。我可以成为任何家,想成什么就成什么。现在我想成为一个学者,
我可以的。
可能是春天到了吧,我花在看对面那个女孩的时间越来越多,同时也加大了晒
太阳与掩面冥思的时间。当然我也考虑过成为一个杰出的商人或政治家的可能,于
是我又抽出相当的时间看MBA 教程和美国总统的传记以及毛泽东钟爱的《资治通鉴
》。论文我会写的,毕竟我有成为学者的才华,所以我不怕这论文写不出来。
他在烧刻有波浪线的粘土罐,他烧坏了太多的罐子了。但他知道他一定可以烧
出一只好罐子,因为他可以画出河。他烧啊烧,大约在凌晨四点,他终于成功了。
为了庆贺他的成功,我醒了。
沈先生上课时带来了一只他收集到的陶罐,上面只有一条波浪线围着罐子一圈,
很简单的罐子。他说:“美便是这条线,可以说真正的人类历史也由此开始。这虽
然可能是古人用小木棍不经意地一划……”
“不对!”我打断了他的话,“这是那人用狼牙专心,雕刻的,是故意的……”
沈先生看着我,迟疑了一会,严肃地说:“你怎么知道是狼牙?你是动物学专
家?他怎么知道他是故意的?胡乱不科学的判断是年青人的大忌啊。”
我漠然,陶罐的口黑黑的,像众人的嘴。
他已经不烧粘土罐了,他把那只成功的罐子带回去时,震撼了每个人。每个人
都开始亲近他,都希望他能烧一个给自己。他不想烧同一样东西,于是开始烧陶碗。
他又跑到河边挖粘土了。
我的学术能力老师们都肯定,真的。我一定可以写出那篇论文的,但是现在我
要考研究生,我必须努力复习。此外,我在一家公司做行政助理。这不是我主动揽
的,是李先生认为我有商业才能才推荐我去的。我想我是块粘土,我可以胜任的。
人与人的智商有多大区别呢?再说我懂成功的法则,我会做到的。
他很快就烧出了陶碗,接着他又烧出了粘土捏成的盘子、缸、鱼、人……在他
面前摆满了他烧好的东西。他不经意瞟了我一眼,有些蔑视!我受不了,于是便中
断了他的存在。他,一个烧粘土的原始人凭什么蔑视我?
我现在没有把论文写好,是因为我要考研;我的老总昨天批评我做得不好,是
因为校报邀请我写一篇急稿;我虽然考研英语测试只有56分,但这之前我为了公司
的事务忙了两整天……我不是没有理由的无理辩驳。
他开始不烧粘土了,很奇怪,他开始什么事都不做了。他只是坐在河边的粘土
坑里笑我:“你别找理由了,我可以烧碗,也可以烧罐,我可以烧缸,我也可以烧
狼,你呢?你能像我一样干好很多事情吗?不行!为什么呢?我只是关注烧,而你
在关注烧的对象!”
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会说现代汉语,后来一想他知道我白天都在干什么,那么肯
定知道懂现代汉语了。差点儿又被他耻笑,我暗自庆幸。他说的话呢,虽然是原始
人之见,但还有一点点小道理。我决定只写论文了,其他事暂且不管。反正日子长
着呢?
我一切服从计划,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偶尔一周也有两三天晚了半个钟头;跑
完步我得喝点牛奶,吃顿好些的早饭为一天的工作打下基础,但门口小摊上的牛奶
不热,经常要跑到几百米到超市去加热;上午收集整理资料,有时有课就不做了,
因为我想和同学们多交流交流,说不定会对论文有帮助;中午打局牌作为调节,不
过如果遇到高手就会出现拉锯战;下午当然在图书馆动笔了,可是你不会因我面前
是美女而多花了点看她的时间指责我又是找理由吧,毕竟我不想真的在大学生涯中
留下悲剧;晚上依然是为论文而学习,看一些专著,隔一小时出去抽根烟醒醒脑子,
如果遇到同好就聊会天,当然是为了醒醒脑子。
现在我快毕业了,论文写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没有完。也许,我想,是还需要
时间。晚上又梦见久违的他了,他还是蔑视我。他说:“你是块粘土,不错,不过
别人也是。每个人都是粘土命运,也注定了一生是粘土生涯。你以前忽略了烧本身,
而重视烧的对象,所以失败。现在你还是个失败者,你又忽略了烧的过程。断断续
续的烧就象我以前烧罐子,总是裂开。你已经是个充满裂痕的罐子了,烧下去只会
裂掉!”
“那怎么办?”我不假思索地问。他说:“没办法了,你又不是块粘土了,可
以从头再来。你已经无法再被捏成任何东西了!你的粘土生涯只有一个结果。”他
指着河边一堆废弃的破陶片,“就是那些!哈哈!”他说完走过去拾起一片朝河上
扔去,那陶片在河面上如蜻蜓点水般飘了几下,便沉进了河里。
醒来时,我浑身都是冷汗,湿淋淋的,象刚从河里爬上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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