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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阳光
他第一次看到她时,是在1998年的上海。
那时他正要离开这个城市,或者是永远的离开。于是他的朋友们决定为他举行
一个party来欢送他, 当然他是觉得有点老土的,但既然以后都可能和这里的人或
事都不再有任何关系,那么这一时顺着他们的心又何妨呢。于是他去了。
衡山路上每一家酒吧他都很熟悉,他对他的朋友说,来吧来吧,相约九八,带
着美女和好烟,我等你们在SOMEWHEREINTIME酒吧。
他到的时候还很早,酒吧四周没有什么人,于是他把衣领高高竖起,慢慢地走
进SOMEWHEREINTIME。 很诧异的,里面居然开着明亮的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
清晰的SOMEWHEREINTIME内部。 营业时间好象还没有到,有些椅子都重在一起没有
放下,象酒店一样的温暧的光轻轻地洒下来,让他觉得很舒服。
因此他自动地找了一张环形沙发坐了下来。服务生没有注意到他,仍旧静默而
有条不紊地擦着酒杯,突然他觉得这种不被人注意的感觉非常难得,于是他点了一
支烟,慢慢地抽。
这时钢琴发出了叮咚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穿黑色露肩裙子的女郎背
对着他站在钢琴旁,低髻上别着一把水钻梳子。她伸出一只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
着琴键,明显是初学者那种被撕裂的节奏。
断断续续地,居然听得出是一闪一闪小星星的曲调,他禁不住大笑了起来。空
空的酒吧里这笑声显得很大,那女子惊了一下,猛然回过头来看着他。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看清楚了她的脸,很干净的那种,衬着两只鬼影瞳瞳的大眼
睛,定定地向他看过来。她的发让他想起家里那双乌木筷子,实际上,她全身上下
都沉浸在黑色中,然而她的唇,是鲜艳的红色,和她耳边的两颗珊瑚耳坠一样,红
得令人惊心动魄。
他摊开手,对着她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那女子忽然笑了,她侧过身来坐
在钢琴边,伸出两只手搁在琴上,忽然弹将起来,没有一点的生涩,反而有一点职
业性的技巧。他听出来了,那是一曲老歌——当我们还年轻。
他似乎听到有一把女声在唱:你说过曾爱我,当我们还年轻。但是有点模糊,
不能确定是她的嗓音还是他心底那个女人的歌声。于是他也一起唱了起来:你说过
曾爱我,当我们还年轻。慢慢地他回到了那年少的日子,女友年轻的脸还在对他温
柔的笑。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他失笑地看看四周,重新点着一根烟。这
时候酒吧的灯光恢复成惯常的昏暗,令他放松地吐了一口气。朋友们陆陆续续地来
了,拍着他的肩,高兴地说你这小子以后出息了,成了资本主义者后别忘了我们这
些无产阶级,至于我们呢,还是做回打工这个非常有前途的职业算了,哈哈哈。
他们的女伴很多他都认识,因为见得多了,已经分不出是美还是丑。然而还是
有一两个是陌生的,活泼可爱的那种,非常的年轻,在他身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只是为了说到日剧里的一个明星。他也配合地与他们开着玩笑,眼睛的焦距却集中
在面前的那杯波尔多红酒上,那种沉沉的红色,让他想到了那个弹琴女人的耳环。
忽然有一只细白的手伸了过,从他面前拿走了那只杯子,他反射性的向上看去,
看到一个黑衣女人的似曾相识的侧影和她发上水钻梳子的光,还有她耳边的艳红。
这时间她回过头,眼光浅浅地掠过他。而他迅速地将自已的目光放回,很装注
地摆弄手中的烟。于是他们的目光错开了,可是他的耳朵还有听觉,听到他的朋友
阿张并介绍她是他的一个朋友,并责怪她怎么来得这样的晚,她轻笑着道歉。刹时
他记起一个小时前她弹琴前那抹笑,不禁抬起头来,这一时,他对上了她深黑的眸
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恍惚间,他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钻进他的
心里,有一些不真实,仿佛是夜晚和即将的离别制造出来的假象,但又好象不完全
是。整个酒吧除了音乐以外,安静得出奇,连朋友们的笑闹都不十分分明。他看到
她走出SOMEWHEREINTIME的大门,于是他以一种优雅的姿势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
半只烟被孤单地留在了烟灰缸中。
她走出SOMEWHEREINTIME的时候,似乎有着预感他会跟上来。
她以一种轻盈的脚步走着,想起他失神地唱起当我们还年轻时的样子,以及他
抽烟的姿态。她觉得好象应当逃开什么,记得阿张说,他将很快离开这个城市,也
许永远不会回来。
她有点失神的笑,或许今天不应当早早地来到这个酒吧,一切的事情有点失常,
她了解自己的本质,有的东西会很简单的发生,然后简单的结束。于是她离开了,
不知道是为着一个结束还是开始。只是她知道,她会记住这个男人,包括他高瘦的
身材和没有表情的脸。
脚步声一直在她耳边响着,不紧不缓,慢慢地成为了一种节拍,跟随着她。当
到达繁华路段的时候,她几乎害怕听不到那个轻轻的声音了,于是她放慢速度,还
好,终于又听到了。于是她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听这种没有美感
的声音。
渐渐地她发现脚步声没有了,再怎么仔细听还是没有。一瞬间内她有些慌乱,
于是她飞快地回过头,四周是纷乱的人群,如潮水般漫过来。可是,看不到他。她
紧紧地撰紧了手袋,张望着。终于,在人潮的晃动中她又发现了他,两只手放在裤
兜里,遥远地望着她的方向。
什么东西要发生了,她告诉自己,忽然她发现自己笑了起来。然后远处的他也
笑了,张开了双臂,于是她飞快的跑过去,投入那个怀抱中,搂上他的脖子,一直
欢快地笑了很久。后来她始终记得,他笑起来嘴角的那道纹和扬起眉来的样子。
他的皮肤很光滑,在抚摸的时候,有一种软绵绵的质感。她喜欢他的胸与她的
身子贴在一起的感觉,好象心脏在以同一频率跳动。慢慢地蜷起她修长的腿,丝质
的床单和他的身体有不同的摩擦快感。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在他身上弹过,就象初
见时她弹那只小星星的节奏,他笑了,一把捉住她的手,在酒店窗帘缝隙透过的月
光里,那只手几乎透明。
她听他说,他明天就要离开了,去地球的另一边,那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那
里有长长的海岸线,叫做悉尼。这个城市有非常美的阳光,白色的歌剧院会发出晶
莹的光,就象美丽的贝壳。
呵,她说,我讨厌阳光,我喜欢黑色和阴沉。或者阳光太灿烂我就会被晒化的。
不过我喜欢海,我的梦想是能住在一幢海边的白色大屋里,夜晚坐在船上看星星。
其实星光不是最美的,终有一天我会去格陵兰看极光,象幻梦一样美丽的极光。
他搂住她的腰,笑着说,好啊,有一天我会让你住在白色的大屋里,带你到格
陵兰看极光。一时间他有点后悔,怎么会说出这种带承诺含义的话呢?但是他听到
她轻而缓的呻吟,于是他忘了一切,耳边传来她梦一样的呓语,断断续续的几个单
词,梦幻,极光,与海。
她是害怕阳光的,所以在阳光升起来的时候她就消失了。他感觉到她的离开,
但是没有表示什么,这样子一个女人要离开时无论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他只是默
默拾起那只掉落的红珊瑚耳坠,放在了行李里。他的班机,在中午11时。
在很久以后她接到他的第一通电话,他的语调沉默得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事情,她也用同样的语调来回答。他缓缓地说,悉尼很美,阳光非常地美,你想不
想过来看一看?她看看手中的电话线,短的似乎不足以联起上万公里的距离,于是
她说,我害怕阳光,真的。
后来他们通EMAIL, 打电话,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不断地告诉她,
悉尼的阳光是多么的美,可她说,她的理想只是要去看极光,或者不久后要到一个
有着枫叶的国家,那里到格陵兰很方便。听到这话后,他沉默了好一阵,然后他问,
极光和我哪一个更重要呢?
她呆住了,然后慢慢的说,一样啊,因为你们离我一样的远。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通话。
时间很快地就要到了另一个千年,有的时候她会想起他,象快要离去的这一个
世纪的梦一样远,但又那么的接近。只是从他的朋友那里,她知道得他生活地很好,
传过一些照片回来,很健康的肤色,在阳光下灿烂地笑。很久她没有穿那件黑色的
裙子,因为她找不到那付相配的红色耳坠。
初秋的一天她被老板叫到办公室里,拿给她一份资料,奥运很快就要举行了,
他们需要在悉尼签一个宣传合约,而她是选定的负责人。她听到她的声音静地接受
了任命,然后她用一种轻快地脚步走了出去,仿佛一只纷飞的蝶。
很快她准备好一切上了飞机。不久她就在岩石区喝着他提到过的HunterValley
餐酒了,当然那是在晚上,她觉得这个城市并不陌生,一样的人群,一样的霓虹灯,
只是因为他同在一个城市,一切都有一些不同了。
第二天她很快的完成了工作,在酒店里拨通了他的电话,没有人接。她讶然笑
了,怎么会对他抱有这么大的希望呢?她甚至没有告诉他她的到来,毕竟已经几个
月没联系过,她可以期待什么呢?于是她走出希尔顿,一阵耀眼的阳光射了过来,
令她微微地抖了一下。
阳光真的很灿烂,可是她不喜欢,白种人微微粉红的皮肤和她苍白的颜色比起
来,有一种讽刺的美感。她不停地借每一个电话亭拨他的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
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她耳边唱起来,你说过曾爱我,当我们还年轻。可是,他连爱她
都没说过。
不知到过了多久, 她很累了,阳光几乎将她晒得脱了形,在IMAXTheatre看了
一出不知所云的戏后她搭上了单轨车,可是阳光还是炽热的照着。真不愧为日不落
帝国的一分子啊,她想着,转过头看着车窗外,忽然她看到了他。
一瞬间她愣住了,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大叫他的名字。是的,没错,是他,仍旧
是黑色的衣服和没有表情的脸,是他。她用尽力气地大叫,车上所有的人都诧异地
看着这个用中文叫喊的女子。可是他没有听见,仍旧向前走着。车就要转弯了,她
飞快地跳下去,向他消失的方向拚命地跑过去。
可是他就象气泡一样消失了,消失在人海里,她再也找不到他。这时悉尼温暖
的阳光照在她的背上,如一阵阵针刺一般疼痛,她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双臂,觉得很
冷,很冷。
回到希尔顿,她一直没有停地打他的电话,三十次,五十次,一百次,没有中
止,她就象机械人一样重复着做这件事。终于有一个陌生的男音接了电话,那是一
个澳人,他说前任屋主已于两个月前搬走了。
五月的一天他回到了上海,他曾经想过再也不要回到这里,不过他还是回来了。
在漂泊了很久后,为着一个关于极光的思念,他想他还是应当回来一次。
走在街上时,他随意的穿着几乎与上班族们的西服格格不入,他发现甚至边他
的头发也太长了, 他在SOMEWHEREINTIME那晃了一圈,还是下午,酒吧没有开门,
于是他打了她的电话,家里没有人接,手机停掉了。可是他不在意,这次回来就是
为了她,他多的是时间, 上海就那么大个地方,真心想找,一个美丽的女人,是不
会找不到的。
曾经有一天,他在悉尼的街上好象听到有个女人叫他的名字,用中文,一瞬间
他还以为是她,然而不可能的,她害怕悉尼太灿烂的阳光,绝对不可能来到这里,
而且外国人叫中国人名字的发音都差不多。只是在那时,他听到他的心在猛烈地跳
动,他知道他无法忘记她,所以在挣扎了很久后,他选择了回来。
找了间发廊,他想收拾一下自己的仪表了。发型师用软软的语调跟他商量,他
也没太听清,顺手拿了本过期的杂志翻阅。这时有几行字引了他的注意:格陵兰的
冰山是绿色的,很美,而悉尼的阳光是寒冷的,很伤人,他迅速地翻到前一页,作
者栏上写着他曾多次呼唤过的她的名字。
悉尼?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似乎发现了什么,直觉上他把那个叫他名字的飘
忽的女声和她联系到了一起。他拿起电话再找她,还是没人。于是他转打阿张的电
话,劈头就问他知道她在哪里吗?
阿张的声音在听到他的声音起初的欣喜后迅速冷却了,他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
我还以为你记不得她了呢——不可也是可惜,上个月有艘轮渡沉了你知道吧?她就
在那上面。
他看着手中的那些字,不能相信那些铅字曾经从她的手下活生生地写出来,而
她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无比仔细地在看着这些文字,她在里面说她去了格陵兰,
而他答应要陪她一起去的。可是她居然已经离开了,比他当初的离开还要彻底。
很久以后他站在了街上,从衬衫口袋中取出了那枚红得象血一样的红珊瑚耳坠,
她曾经佩着它轻轻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知道他会记住她,她说过喜欢海边白色的大
房子,也喜欢极光。还有,她曾不止一次说过,她不喜欢阳光,悉尼的阳光很寒冷,
很伤人。
后来他路过SOMEWHEREINTIME, 他听到酒吧里一个苍老的男人在唱,你说过曾
爱我,当我们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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