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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
王晓刚见到我的时候,正是我最狼狈的时候。
那时正是下午五点钟,我一脸的油,头发必然是乱的,口红褪了大半,正自喋
喋不休地捉住手下的小女孩子交待明天的工作,一回头,突然看见他倚在办公室的
门边,斜斜地盯着我,嘴角上似笑非笑。
我顿时乱了阵脚,再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才知道拢拢头发,故作镇静地对
他说:“等等好不好,我马上就下班?”
他欠欠身,身上的亚麻料子西服连纹都没有一折,浅灰得象窗外的天空。
我低低地咒骂了一声,装模做样地交待了两句,便冲到冼手间里补妆。忙不迭
地描眉涂朱,偏偏嘴上脱了皮,颜色无论如何上不匀,只得费力地抿了半天,好歹
可算看得过去。
业务部的几个女子走过来,语气里尽是揄挪:“呵,外面那酷哥是谁,看不出
来你呀,人家巴巴地上来等——新钓上的客户?”
我重新在脸上抹上粉,飞快地说:“我又不做业务的,怎么可能认识客户,还
是你们机会多些。”
“哟,还故作神秘呢,”张雁拉住了我不让走,“别忙呀,至少告诉我们他是
谁呀,——让他多等会不行?”
被她这一扯,衣服扣子松开了一个,连忙没好气地扣上,我大声说:“他是我
前夫,怎么样,满意了吧?”
她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我趁机挣脱了她,走到门外,
他正盯着外面的风景,抽一只mildseven的烟。
“好了?”他回头看到我,顺手按熄了烟,同我一起走进电梯。
我抬起头看着他,现在的他比我高半个头——以前为了与他一样高,我总是穿
了八公分的高跟鞋,可离了婚后百无聊赖,便换了平底鞋来解放我的脚,今日这一
比,便让他占了上风。
电梯里的女人都用眼角看着他,当然他是好看的,那么高的身材,这件衣服配
他不知多合适,连鞋子都是狺皮的。而我?鼻尖快要滴出汗来,身上是一套一百三
十元的廉价套装——一瞬间,我几乎恨起他来了。
他把我带到布莱梅之家,叫了两杯咖啡,那是他走以前我们常来的地方,暗色
的装修,连书架一色都是酸枝木的,菜牌上都仔细地镀了银边,是这个都市里难得
的宁静风景。可是,我从没一个人来过,五十元一杯的咖啡,好够买两只鸡了,我
老了,再没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浪漫了。
可是这个地方的的装修还是没变,厚厚的窗帘布下透出点阳光来,那种仿留声
机的唱片中女人在拉长了嗓子唱着:“如果要离开你才对,我情愿情愿错~~~唉~~~
什么是寂寞~~~~~”
突然间我泄了真气,本来挺得直直的腰板一下子不顾形象地软了下来,我疲惫
地说:“怎么,没声没息地就回来了?”
信不信由你,他真是我前夫。
20岁自学堂里面出来,社会上混了两年便遇到了他,恋爱四个月便结婚,半年
后开始吵架,一年半后离婚。当时年轻气盛,连家里都没有告诉。为着新潮,并没
有大撒贴子,多数老友还道我两只是男女朋友,我们就一合一分。
现今我25,才知道什么叫后悔,肠子都青了却没处说。结婚哪,多么严重的事
情,人家钻石王老五三十多了还慎重考虑又考虑,而我们两个愣头青,居然敢试虎
口,终于两败俱伤而归。
不过也有好些些好处,觉得自己离过婚,身价自然不是那些小女孩们比得了的,
敢穿妇人装出门,也不必日日在脸上搽了粉才敢出门,实是自由了好多。不过也有
负面影响,就象现在,便叫他碰到我的一团乱的样子。好在我已是一张老脸,不然
真该寻地洞钻进去。
他又点起一支烟来,这个人,烟和酒是少不了的,从来也不在我面前避一下子,
见了那些女人却还要装模做样的问一声:“可以吗?”白白地得了许多好名声。
良久他才说,“你剪头发了。”
是的,而今我是半长不短一头头发,搁在颈子上左右不顺,终于盘了起来,却
一点也不整齐,时不时掉两根出来。而三年前的我,一头长长的大波浪披在腰上,
雪白的脸,明亮的眸子,穿一套黑色削肩的紧身裙子。现在怎么好同彼时相较?
还记得那一天,我们还处在不明朗的状态,突然在街上面对面碰见了,彼此不
敢说话,互相盯了一眼,错过身就走。
但忽然听到他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一回头,他一脸灿烂地笑着,向我大大地
伸出手。我也笑了起来,一下子奔过去扑在他身上,由着他抱着我转了两圈,长发
在阳光下发光,那一刻,我不是不美的。
随后就结了婚,为着点鸡毛小事就吵起来,吵了一年后,正好他有机会去法国,
我们便顺理成章地离了婚。
我们并不是村夫愚妇,过节时还寄张明信片祝贺一下子。只是从那时起我特别
痛恨人家说法文,为此从原来的出入口公司转了行。却没想到,他今天一下子出现
在我面前,没征没兆的。
又过了许久,他吐了个烟圈,又问,“好吗?”
我喝口茶,淡淡地说,“过得去,总不成日日对牢一株秋海棠吐口血,我还得
工作。”
他抬抬手,碰落了火机,我俯身帮他拾起,突然发现,桌下的他的手在微微的
颤动。
呵,原来他也是紧张的,我舒口气,莫名其妙地定了神,再抬起头来时已是面
上带了一抹职业性的笑。我许芷又不是没经过大风大浪的,小小一名前夫,还能吃
了我不成?再来十个,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想到这里,我忽然忍俊不禁。
他看着我笑,竟呆住了,然后也随着我笑起来。将他那只大手盖在我的手上,
轻轻地说:“你不知道我多么欣赏你,你总是能令我笑。”
我一抬眉,“如果你将台词换成“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我的虚荣心就更可
以得到满足了。”
他更大声地笑了起来,好看的脸上仿佛春风拂过,唉,这男人比一年前更有味
道了,我在心里乱想。
“我是有求于你,才专门登门相访的。”好不容易他笑完了,定定神才慢条斯
理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不敢当,小女子无德无能,若能一尽绵薄之力,实是许氏幸事。”我悠悠然
地说,准备看他一脸酸得受不了的样子。
想不到他居然不动声色,气定神闲地吐出一句:“是正事,这次回来我没订酒
店,要住你那。”
天!我霍地一下子站起来,怎么可能?他要住我这里?我一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子,喝杯水,别吓着,又不是世界三次大战爆发了,不过是朋友请你帮个
忙,你平素那么爽快的人,这次不会对我不仁不义吧?”他按下我,对我晓之情。
我快速定下神来,“我恐怕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太方便?你这种性子,除了我当年舍身取义之外,估计再无人做此
种事情。我敢用我的人头保证,这一年半里是你绝对还没找到另外的男人嫁的。”
我气绝。“我现今住的地方环境欠佳,声音嘈杂,怕扰了你清梦。”
“怕什么,我与你结婚那么久,天天听你拉小提琴,声音如杀鸡杀鸭,早就百
毒不侵。”
我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倒捉住机会说,:“就这么定了,我行李还在酒店
里,呆会你就陪我过去拿吧。”
“你说,当初为什么要说最喜欢我拉琴时的模样?”我拉住他的手不放。
没想到他温柔地笑了笑,抚抚我的脸:“我的笨小子,自然是因为我那时爱你,
因此你的一切都是好的。”
我怔住,定定地看着他,胸中一口气浮上来,忍了半天才把鼻头那股酸气压下
来。
曾经,我那么的爱他,那一年里他所有的香烟都是我帮他自小店里买来——我
们不是没有相爱过的,然而爱用完了,剩下的温情当不了事,便又只得成为陌路。
再也无话可讲,我陪着他去了酒店,取了行李,回到我自己租的小公寓里。
不过也好,大家因为都是熟人,不用再客气什么,他自取了衣物到浴室冲凉,
我取了杯薄荷茶,到阳台上坐下来,取过望远镜看远处三公里的海。
渐渐地,心淡了下来,激动什么呢,当做一个老朋友回来了吧,中学时的仇敌
还可在现在当朋友,何况我俩是好言好语分的手,他当时急着出国,我没要他的一
分钱。
不知不觉天黑了,我猛地惊醒过来,房子里面还有一个人呢,我这主人当得太
失职了。
只有厨房亮着灯,我走进去,他站在一张凳子上拧铁丝,看到我进来,他努努
嘴说,“你这笨小子,热水器的接头都松了,也不检查一下子,到时候漏了气,爆
炸了就有得你受了。”
我嗔目结舌地看着他,自搬进来,我便从没想过这一点,不过在这间房子时睡
觉吃饭罢了,谁会想到铁丝会紧不紧呢?
可是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不禁气从中来,大声说,“正好你在,顺便帮我看
下水管漏不漏,还有,冷气机近日喀喀作响。”
他跳下来,“你当我是免费劳工还是怎的?”
“是,当然是,还是法国来的的高级劳工呢。当年小平同志还在法国受了你们
的气呢,现在做点工抵下房钱都不愿了?”我捧牢我的薄荷茶盯着他,眼睛弯弯地
笑。
他叹口气,伸过头来咬住我的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回过头去看客厅那只冷
气机。
看着他砰砰地拆下滤网来,一副非常专业的样子,我不禁又开始乱想,有个男
人还是好的,至少电灯坏了不用你去换,他还是个机械工程师,水平一定高超,更
好是我前夫,不用钱,也不用说谢谢,更不会因为多做了事抱怨而同我离婚——天
下这种好事可真是不可多得。
第二天我气定神闲的上班,他说他的事情要后天才开始办,今天需得到以前的
公司看看,托我叫了车子帮他把托运的行李取回来。
公司里面女人们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不过是昨天看了一个长得好的他帮我
拎包,便认为我们关系不一般。(其实本来就不一般的)我虽然不是轻骨头女性,
不过既然在众人的眼光中他配我是为我增了分,我也就坦然受之。一到五点,我理
所当然地下了班。
他的行李足足三个箱子,我打开一年,全是书,尽是《流体力学》、《刀具成
型过程》一类,不过是出趟差,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但如不帮他整出来,他必是
会翻得一团乱的,我只得叹口气,认命地将这些物事摆好,这一下子,房间里面多
了好多东西,倒显得不是那么空了。
门铃响了起来,我以为是王晓刚,忙忙地去开门。不想,竟然是陆方文君站在
门前。
并没想把他让进来,他倒眼尖,一眼看到了茶几上搁的一瓶剃胡泡,便大惊小
怪起来:“我才三天没看到你,你怎么就——我听张雁讲有个男的公司接你,没想
到……你怎么就如此不检点……”
我几乎以为他是我妈。
我性子一下子扬了上来:“你给我闭嘴,不关你的事你少来,不过同你吃过几
次饭,有什么权利你可以干涉我的生活?”
大约是声音太大了点,邻居探了头出来。他一时下不了台,低声对我说:“让
我进去再讲。”
我一下拦住他:“什么时候你许你登堂入室了,我同你没什么好讲。”
真真讨厌这种人,原来平时看起来英明神武的人竟是如此委琐。
正自僵持间,有人轻轻咳了一声,正是我家王本公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只活
鱼,身上着一件阿迪达斯白色恤衫,足登一双乔丹鞋,一脸亲切的笑容——
“这位相公,你找我家娘子有何事?何不进去坐坐?这大热天的。”
陆君愕然,张了了嘴半于说不出话来,看着我快笑出来的表情,咬咬牙,只得
铩羽而归。
我掩着嘴走进门,接过鱼走进厨房,想象着陆君是什么表情,终于狠狠地一刀
斩在鱼的头上, 哈哈大笑起来。 而那边他施施然地坐在客厅里,开了CD放音乐:
“女人哪,总是这么暴力。”
我为了报答他,做了他爱吃的葱烤鲫鱼出来,他也没说好,几下吃完了,抬起
头来说了一句:“我的那音响你怎么就没好好保存,用来放什么阿妹妹——我原以
为你的品味会变高点的,真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再也气不出来,收拾了东西进厨房,他在外间看报纸,还开了电视听新闻,
真是没品味之极。但一忽间,我似乎回到了两个人的日子。
再进客厅,他正接一个电话。我不以为意,削了水果慢慢地吃,一边研究他给
我带回来的一小瓶香水,据说是娇兰的,不过我想他也不会费心去搞清楚。
“小子,”他拍拍我:“阿张知道我回来了,要我和你一起去聚聚。”
“要我也去?”我定了下子,阿张是他的死党,我们的事,他一清二楚。不过
这几年,我和他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去吧,还有小刘,ACER,阿方他们几个。”他恳切的看着我。
一瞬间,我想起过去那有这些朋友的日子,仿佛镀着金边一般。那真是最美好
的的年代,只不过,我们没有珍惜,由得它从指尖里滑过去了。
我点点头,换上了我的低胸鱼尾长裙,坐到镜子旁边细细打扮。他也换了一套
衣服,坐在沙发上等我,终于不耐烦地帮我扣上两个耳环:“你又在搞装修了。”
我打量镜中的我们,不过是一只口红,便让我拾起了原来的几分艳光,难怪女
人永远离不开化妆品。
他忽地叹口气,把手搁在我肩上,我笑笑,与他一起出门。
路过商店他去买烟,我站在店外等他。相必的我和他简直是一对璧人,商店的
小妹看牢我们直笑。谁又知道,我和他已是两座桥上的人?
奇怪得很,居然到处都是卖玫瑰花的人,可今天并不是情人节。我仔细听听,
卖花郎在说:“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哪。”
啊,金风玉露一夜逢,却胜人间无数。只不过,过了今夜,牛女仍是隔着迢迢
银河。
有个小女孩缠上来,叫着,先生先生,买一枝玫瑰送你女朋友吧。他躲不过,
只得买了一朵,递到我手上。
花并不好,红得有点残了,就如我一般。我笑笑,说,“老夫老妻,来这个做
什么。”顺手搁在手袋里。
酒吧里阿张早等着了,看到他进来,扑上去打了他一拳,喊了句“你这人”便
搂在了一起。看到我,他仍叫我小芷,还体贴地为我叫了杯果汁。
他们在说着别后的事情,我仔细听着,不时微笑一下,心里面不自主的抽痛:
这个男人,曾经爱过我,曾经对我许下婚姻的承诺,若在古代,我们也算得结发夫
妻了,而如今,只能在酒吧的黑暗中,我才能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细看。
朋友们渐渐都来了,许多人并不认识我,认识我的,只问我:“如今你和他还
一起走?”并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去。有些人开始向我献殷勤,我技巧地避开了,眼
光偶尔与他对在一起,他的眼睛闪了一闪,便又转开头去。
看着他们一杯一杯的喝着,我发现他开始醉了,想劝他,可是阿张在那,我以
什么样的身份去说呢?只得做罢 ,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他猛喝着酒,我知道第二天他必然是要头痛的,然而也只能由得着他,听他们
以酒醉的声音在高谈阔论。天文地理,鸡毛蒜皮。而我只是盯着他,也许过几天他
就马要再走了,这个曾属于我的男人,我在他还没离开前,只想好好的趁着黑暗,
多看他几眼。
或是喝得多了点,他开始笑起来,旁边的小方指着他手上的一只表,醉酗酗地
说说:“是劳力士吧,你小子发了!”
他也笑,就势取了表下来,往小方手上一扔,“拿去,送给你!!”
“哗!!”那帮朋友们全惊醒了,:“王晓涛你好大方呀!!送小方劳力士,
那送我们什么?”
他狂放地笑,:“送送送,我有什么就可以送什么!”
突然,他一把搂住我的肩,非常坚定的说,“都可以送给别人,除了许芷。”
我惊住,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说?
看着我哭,他们都惊呆了,他也似乎酒醒了,看着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我,他
简直手足无措,只得拖住我带我到店外。
我还是大声地哭着,他着急地说,“别哭,我还从来没看你哭过,怎么就哭成
这样……是我不好……我喝醉了……
我更大声的哭。
他只得搂住我,说,“不哭不哭,我们回家去。”
我推开他,大闹起来说:“你这没心肝没灵魂的东西,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你当我家是客店?你厌倦了我的肉体便抛弃我,这会子又巴巴的说什么好话……”
这对话有点耸人听闻,立时引起路人侧目。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好半天才一
把把我紧紧搂住,大声道:“我再不走了,行不?”
我只停了一下,又带着泪大声说:“那你在法国的东西呢?全不要了?你少骗
我了。”
他扯过我,让我对着他的眼睛,定定的说:“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不能送给别
人的呢?”
我终于扑到他怀里,让他搂住我转了三圈。
天上的银河并不太明显,不过不要紧,这个七夕,是属于重逢的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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