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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淇淋流泪
我到学校去给口语班的学生做最后的论文答辩。由于忘了学生所在的教室号码,
我只有从一楼爬到四楼,从楼东穿往楼西,最后,给师兄打传呼,让他把我领进教
室。
那是间多媒体教室,干干净净的讲台,黑板,地板砖砌成的地面很明亮,和我
从前自己所熟悉的教室相比,显然不在同一个档次。
我悄无声息地走进教室,里面三三两两坐着些学生。他们或准备着资料,或神
情严肃地用英文阐述着某个问题,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脚步。用师兄的话说,我走进
来,象一个学生。
他们说我不象老师,所以,我坐在那里,没有人理睬我。
从前,我很喜欢做老师的感觉。一年级的时候,生活在这所陌生的城市,陌生
的人群里,给学生上课总让我觉得快乐。那时候,在宿舍里,并不爱和同室的女友
多讲话,一次又一次地丢车,电饭煲让学校没收了,日子总是过得捉襟见肘,很多
很多琐碎而不快乐的事情,。喧哗的都市里,总觉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天真,总觉着
自己与周围环境的不协调。可是,和学生在一起,我会讲一些平时不轻易说于人知
的话,我谈一些自己对生命的浅浅感悟,对纷繁复杂世界的一些浅浅看法,我喜欢
和他们在一起。他们是青年人,他们总是充满朝气和梦想。人们说,这种蓬勃的精
神状态,正是推动人类社会不断向前,革新去一些老腐陈旧,不断地为世界注入些
新鲜的血液的力量。青年人如阳光,没有人不喜欢沐浴阳光,没有人会乐意长久地
居住在黑暗里,所以,我们都喜欢看他们纯洁的笑颜。
我同意这种说法。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就是因为我喜欢看纯洁的眼睛。
纯洁的眼睛,或者,是看上去很纯洁的眼睛。
我不知道是谁发明了用纯洁这个词眼来形容青年人, 那个傻B,他太一厢情愿
了。青年人中的一部分的的确确是洋溢着快乐的精神和对明天的幸福憧憬的,可是,
他们中也有相当部分是非常现实和利已自私的。我相信遗传基因的学说,人的骨子
里总会带着先辈的气性,那么,这和青年与否实在是关联不大。在我的课堂里,我
常常有意识地抛出一些话题来讨论,我可以从他们的答案里判断出哪些是idealist,
哪些是egoist。当我教完一门课程时,我喜欢让学生填一些纸条,让他们告诉我对
我教学中的意见和建议。
我上课,有些人很喜欢,有些人不置可否。
第一年的圣诞节, 有两个学生自己做了很精美的卡片送给我,上面写着:you
are not only a teacher but also a friend to me。Thanks!
另一个学生写的是: I like you smile。 I won't forget you smile,dear
miss。
想起他们,我总是微微笑。很暖和。
今年上半年,我辞去了所有学校的课程去一家网络公司做事,两个月后当我离
开那家公司时,履历上就多了一项:不称职的网络编辑。
在我的生命里,有两样东西至关重要,一是文字,一是网络。我曾经以为我可
以把和文字与网络有关的事情做得很好,可是,我真傻,真的,商业化的社会里,
原容不得个人的意念泛滥,在那家网络公司,我如一架造字机,一天天地批量生产
出成堆的商业文字。老实说我生产商业文字的本事是不错的,可是,我感觉不开心,
与人相交总让我拘禁,那两个月,我总是沉默着,后来,离开时,年轻的经理要为
我开一个party。
他们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而我只是沉默。
所以这一个月来我彻底的陷入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
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
太阳上山 太阳下山
冰淇淋流泪
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
大风吹 大风吹
爆米花好美”
因为我不象老师,所以我坐在那里,没人理睬,我无所事事,想着去年的今年
的故事。
我喜欢这歌词。音乐总是不合时宜地安慰着那些不合时宜的忧伤心灵。
而孩子,是的,他们都是些大孩子,他们的出现,曾让我感觉到希望。
从前,我告诉他们,潘多拉的盒子里,放飞了人世间所有的邪恶,留住的只有
一样风景。它的名字叫希望。
有一个女孩子走过来了。 她的paper题目是:love。论文的扉页上写满了一个
词眼:love。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年轻的女孩子开始讲述她心目中的关于爱情的论点。她说,真爱,应该与肉体
无关,与权势地位无关,与容貌美妍无关,真爱应该是属于性灵的,完全的互相理
解与勾通。那是一种感觉。
在她讲述所有这些观点时,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其实长得一点都不漂亮,只
是,我不能不感动于她的纯洁。我是很容易为纯洁所打动的。
在她完成了她的三分钟论文简介后,她看着我。
我很迟疑。
我问她恋爱过没有。
她说中学时有过。
我很想告诉她如果一个人没有真正地品尝过恋爱的诸般滋味,他是没有资格来
谈论爱情的。或者说是,爱情这个让我们早就谈尽了说烂了的命题,我真的已经完
全地找不着语言来形容和描述,我实在是半个问题都问不出来了。
下一个学生的命题是谈game的。男孩有着坚定的棱角和坚定的意志,他很说尽
地阐述了game play 的方方面面,他说他不玩game。因为那既浪费金钱又浪费时间,
他得很努力地学习, 他要考GRE,准备明年春天去新东方,所以他克制了自己的欲
望。
他们谈环境保护, 互联网,生化武器,他们谈安乐死,part-time job。而我
似是而非地听着,思绪不知在何处游荡。
从前,我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让我感觉到一些快乐,一
些人生中渺茫的希望。
而我惊讶地发现,今天,至少是今天,我感觉陌生和不习惯。
很多很多的人都盛赞着美丽的青春,动人的青春,受伤的青春,无悔或者有恨
的青春。很多很多的人都羡慕着青春,可以说谎的青春,可以做错事的青春,可以
不用考虑,不假思索的青春。
我想起一年前我曾在某个课堂上设计过一个游戏题目。在这个游戏里,所有的
学生被要求写下五种在他们的现存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然后,我要求他们从五种
里删去相对而言最不重要的一种,依此类推,最后剩下的,或许就是在他们年轻的
生命里最重要的一种东西。管它是爱情,亲情,还是金钱,事业和其他。
我告诉他们这只是一个游戏,不需要过分地认真。
他们中的一部分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
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选择了金钱,成功。比尔。盖芡是一种梦想。
我记得那天下课时,有个高个子的男孩走向讲台。
"老师,你为什么要做这个游戏?我不忍心删去我的任何一种选择。我无法想象
任何一种失去。我在选择的时候感觉到难过。"
我看着他。年轻的额头,很聪明的额头,也是很敏感的额头。
我说: "我在课堂上做这个游戏,你可以当它是仅仅一个游戏。而如果你愿意
认真地去思考,或者你会想想怎样去更好地珍惜你生命里那些弥足宝贵的东西。"
他看着我。很亮的眼睛,还没让太多人世风云沾染过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那时
候,应该是纯洁的。
我在那段时间里热衷于不停地把这个游戏灌输给我的学生,朋友,同学们。我
总是强调:这仅是一个游戏而已。
朋友说:你有抑郁症的倾向。
上周,我去检查肝功能。他们抽了我一小管的血,我看着那血很快地从我身体
里流出,在那个玻璃瓶里晃动着。他们让我今天去拿化验结果。
下午,在给学生答辩的间隙里,我去拿化验单。
朋友总是很担心我会得肝炎。因为我告诉他,我的外婆,二舅舅,三舅舅和小
舅舅都死于肝癌。我告诉他我如果得了肝炎,我会离开我现在熟悉的人群,去过一
种很简朴的生活。如果我得了肝炎,我知道我终就会死,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去拖
累活着的人?
我父亲的妹妹,我称呼她为孃孃,她的大女儿曾经很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
有肝炎,女孩子很爱这男人,终于嫁给她,有了孩子。十年后他终于死了,死时家
徒四壁,留下了青春不再的女人和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在我离开家乡来这里读书时,孃孃送我的离别赠言是:樱,如果你喜欢上一个
男人,可千万要马上让他去做体检啊。
而来做体检的是我。化验单上盖着一串串奇奇怪怪的章,大部分写的是“阴性”,
而有一个是“阳性”。
我知道我从此终身对肝炎有了免疫力。
从医院出来,我回到教室,继续给学生答辩。虽然我不会得肝炎了,我一点儿
也不觉得高兴。
去年,在我一遍遍地逼着别人做游戏时,我自己也拿出纸笔,一笔一划地写下
我自己的选择,我选择过青春,阳光,空气和水,我选择过亲情,爱,自尊,健康,
我选择过心灵的宁静,尘世的平安,而在所有的选择中,我最后的落点总是自尊。
后来我把它改为骄傲。
很骄傲地活着,也很孤单地活着,活在世界的隔壁,墙内的人生几番热闹,而
热闹是属于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离开,在生命里最黯淡的时
候,在面包成了问题,人格遭到践踏的日子里,这种骄傲是我活下去唯一的支撑。
而今天,有没有肝炎,好象对我都不重要了。
去年,我还可以看着学生明亮的眼睛,给他们讲我丢了一辆又一辆自行车,讨
厌的学校保卫处没收了我的电饭煲,我再也没有办法煮饭吃了,我给他们讲生命的
意义,和他们玩各种各样的游戏。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a problem。他
们注视着我,他们喜欢我的笑容。
“第一次吻别人的嘴
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
太阳上山 太阳下山
冰淇淋流泪
第二次吻别人的嘴
第二次生病了要喝药水
大风吹 大风吹
爆米花好美”
我走出多媒体教室。师兄问:
“最近好吗?”
“很好。你呢?”
“老样子啊!”
“是的,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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