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就是卖艺。人生就是跑江湖。

　　诸位父老乡亲且先住住脚儿，帮忙捧个场。不捧“钱”场，捧个“人”场也成。在下楚老儿，与小女初来乍到宝地，抖胆玩几手家传功夫，班门弄斧了。要是武艺不精、耍得现眼，求老少爷儿们多担待了。

　　闲话少说。先打趟少林拳，再耍把子大刀。两下子浅显功夫，让大家见笑了。

　　二丫头出来。给爷们先打一趟洪拳。然后我二人来趟“双钩”对“单枪”。

　　枪花“出出出”，绕着脖子一连串“白蛇吐信”。双钩柔光如水，弯得像宫女的手腕，钩尖细得如女儿家的心眼儿。

　　人眼滴溜溜的，净随着二丫头的手足旋转。她一伸手，露出一截手腕；一点足，又有一小段脚腕挑出来。其实跑江湖的孩子，长得大手大脚，没啥看的。可是一上场，二八的姑娘双钩在握，凭添一股英姿帅气，由不得人多留连几眼。满场人净顾着给二丫头叫好，又有谁看到我糟老头子这趟杨家枪走得如何犀利，功夫如何到家？

　　那边小伙子摸着下巴吊眼看着二丫头，随口粗言秽语，惹得满场轰笑。

　　二丫头脸红得跟块手帕，上去就要把那小子揪出来，幸好让我叫了回来。

　　老汉我把枪往地上一戳，上前先给那小子深鞠一躬：“这位小爷，不知小女哪里得罪了爷。老汉这边给您鞠躬陪不是了。我们父女俩混口饭吃不容易，见谁都是爷，哪个爷都得罪不得。就请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吧。”脸上的笑容从皱纹里挤出来，就像苦瓜开的花，噘得勉强。腰弓得像虾米。

　　那小子一口痰啐在我脸上，跟上一句：“去你妈的。老子今天不瞅瞅这耍刀儿的娘们脚长得啥样，咱们没完！你少挡我道儿。”抬推一脚，正踢在老头儿我的鼻粱子上。

　　楚老头儿哎呀一个倒跟头，滚倒在地。可是那小子的脚踢在老头儿身上，就像黏在了上面，想抽却抽不回来了。老头儿趴下，他也跟着趴下了。

　　臭小子连踢带骂甩开老头儿，正自爬起来，一迈步，踢人的那只脚一瘸，“啪”地一声脆响，臭小子又跪下了。再看那只脚，脚尖对着腿肚子，原来脚腕已经脱了环。

　　老头子却利索地站起身来，伸手去扶他：“哎呀小爷，您这是干嘛呀？我给您磕头还来不及呢！来来来，快起来。”臭小子张嘴正要破口大骂，下巴却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舌头干扭了半天，出来的话却全变成“啊哦喔啊啊”了。原来下巴不知咋地也让人给摘下来了。

　　“是是是，小老儿领教了小爷厉害了，下次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顶撞您了。您高抬贵手，大人大量。慢走、慢走。”

　　小子吃了哑巴亏，又惊又愧，早一手拖着瘸腿，一手托着下巴，拨开人群找郎中接骨去了。

　　那边二丫头气得直跺脚：“爹，你怎么就这么放他走了！”

　　“傻丫头，你懂个什么？我平日怎么教你的？这强中更有强中手，高人外面有高人。所谓真人不露相。在场这各位爷里，你怎么不知谁是武林前辈？谁是前朝的翰林？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咱们身边到处都是能人。咱们耍把式的，不多多小心，不知哪天就栽在哪位高人手里，岂不让人笑话？”小老儿说是给女儿听，但一字一句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

　　后面几个卷着袖子，本想挑场子敲榨地盘钱的粗汉眼里看得明白，耳里听得清楚，互相一拉袖子，悄么声地走了。

　　楚老头儿我瞅着那几条地头蛇都走了，这才松了口气。甭问，那都是这一带帮派里的人物。

　　我朝二丫头使个颜色。她一通小锣，清脆嗓子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各位乡亲父老，有钱的请捧个钱场，没钱的请道个好儿，也是卖给我们个面子。我父女二人感激不尽。您们来年大吉大利，老人家长命百岁，读书的早中状元，做生意的财源滚滚，大老爷封候拜相，小媳妇来春儿肯定抱个胖小子！”说着端着小锣儿，绕场一周，挨个儿地行万福。老头我跟着抱拳答谢。

　　众人眼看一场非打不可的架没有打成，本来正要溜走，却让二丫头这一通锣拦住了。脸皮厚的加紧脚步。脸皮儿薄的都掏出几钱。

　　铜板落在铜锣上，二丫头笑得好甜。

　　人散。我把旗子刀枪收起，坐在箱子上揉着鼻子歇气。妈的，那小子踢得可真狠。

　　铜锣儿送到酸痛的鼻子底下。“爹，就这么多。”

　　“够啦，够啦。好女儿，给爹打壶酒去。咱们这就上路。”

　　“天都要黑了，还到哪儿去呀？”

　　“我瞅着那几个王八蛋子还得回头。要想保住这半吊子铜板。这儿待不得了。”

　　走。这就走。一面旗，一根枪，腰杆儿上拴的箱子，怀里揣的酒壶。老头儿与弱女，在夕阳落下之际上路。没留下名儿，也没留个影儿。山外青山楼外楼。埋没在草莽中的浅龙，其实不逊那闲云野鹤自在逍遥。一嗓子楚歌，催五尺须眉之泪，伤万古风流之坏，感未酬壮志之叹，歌未尽却已在笑声中消弥。高人外的高人，踏着歌声远去，心向四荒，影子却永远在你我身边。

　　写作不过是卖艺。人生也不过是跑江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