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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铃,挂月,回廊 之 摘铃篇
第一回 万马千军,百毒三魔,老汉一条腿
一
本来,蛮子与蛮子械斗的事,汉人没理由去理。
这里是位于云南边陲,蛮夷腹地的天保镇。除了那远在五百里之外的永昌郡,
这天保镇是汉人唯一栖身之地。栖身,其实更不如说是"藏身"。在这滇边荒夷之
地,汉人种地便如做贼。白日里在镇后面种田,太阳未西便匆匆躲回镇子里把大门
锁好。除此之外,没事从不出寨门十步。
十步以外便是那四族八教的蛮子的地盘。那些恶主不来招惹上门来就算菩萨保
佑。谁还有闲情去管他们互相打得人仰马翻?
可今天这一仗却打得出奇了。从早晨便听那边山冈后马嘶人叫,山炮隆隆。天
保镇中的几个胆大的人握着木棒爬到房顶观望。只见满山的树影下人影窜来跳去。
时常山坳中一声前进号令,则整座林子都随之波动。队伍翻过山冈时如乌云聚拢,
而一排排腰刀闪闪便如雷电的锯齿。而真正的战场还在两座山之后,乌云的后面,
看不见,却听得见。那一隆又一隆,低闷如滚雷。细听,才知道那滚雷竟是千万人
呐喊之声织做成的。这哪里还是为了一眼泉水或几只牲口的争执?这简直是整个部
落的生死之斗。本来打铁的老吴头揪集了七八个小伙子,抄着家伙准备护寨。可一
看这阵势,一个个的都把手里的铁锹锄头撂下了。
于是便有好奇的人摸出镇去打探了一圈。去打探的那人叫快眼李三。殊不知李
三的那张"快嘴"比那"快眼"尤胜一筹,因为回来的时候已经兴奋得龙飞凤舞,
唾沫飞溅:
"敢情!原来是`七蛇杖'与黑寨族的人干上仗了。也不知七蛇杖哪里惹到了
黑寨子的人,闹得人家踢上门来。人家黑寨族竟然是倾巢而出,老蛮子小蛮子几千
口子都上了。这边蛮子黑压压地往堡上冲。那边七蛇杖的妖人又是放毒箭又是发土
炮。黑蛮子倒下一片又一片。可是前边的倒了,后面的捡起前边的刀枪,接着往上
冲。可就是冲不进去。那城堡下面血流得都要淹到脚脖子了。就在这当口儿,有个
大个子的黑蛮子。。。"
"去你的。蛮子哪有大个儿的?"有人道。
"我难道骗你不成?我说的这个蛮子虎背熊腰,手使一柄半人高的苗刀,天神
般的身板。起码比你这孙子还高出两尺呢。只见他三步两步赶到城下,一个旱地拔
葱。。。"
"又他妈胡说,什么"旱地拔葱",蛮子哪有会中原武功的?"
"不是`旱地拔葱'反正也差不多啦。反正人家跟飞似地就跳到敌墙上去,杀
进阵去了。我爬在一垛死尸后面,也看不见墙楼上到底怎么。反正我就听见一阵旋
风也似的动静。跟着那帮妖人的脑袋胳膊大腿劈里啪啦地从墙楼上落下来,跟他妈
死鸡似的,落在地上还跟着动弹呢。后来我待的那个地方实在太腥气了。我就跑回
来了。反正眼看七蛇杖是快不成了。"
吴铁匠往地上一啐,"七蛇杖那些子妖人多行不义。那些黑寨子的蛮子鬼鬼祟
祟,也没揣什么好心。他们掐在一块儿。这叫报应。行了行了。不会有事了。大家
都回去吧。"他话音没落,一群人已经散了个一干二净。
本来么,蛮子与蛮子械斗,与汉人何干?
只是贩土货的余掌柜在捋着小胡子叹息。那些七蛇杖的教徒虽然都是一身妖气,
可采来的蛇皮回回都是上等货色,而且价廉物美。不但他们卖得便宜,更有时乾脆
情愿以货抵货,什么土枪,毒药,朴刀,弓弩,他们都来者不拒。要是他们都死光
了。余掌柜为他们搞来的这一扁担大砍刀和这三口袋砒霜卖给谁去?
一上午便如此过去了。虽然"快眼李"说他离开时黑寨族的人已经占了绝对上
风,但山外的喊杀声却久久没有停歇。可谁在乎呢?
--也许七蛇杖又有了转机吧,余掌柜满怀侥幸地这么想。
直到黄昏。
镇门里,"快眼李三"忽然"当当当"敲着铁锹高叫道,"来啦!不好啦,蛮
子杀上门了!"吴铁匠闻讯急忙带上几个徒弟夥计赶了过去。放眼向镇外一望,只
见七八个人在前面踉踉跄跄地逃。后面二十余人步履蹒跚地追。前面的时不时地转
过身去回射数箭。后面的人只是挥杖格开,紧追不舍。两拨人一前一后都向小镇子
奔来。明晃晃的兵刃随着他们的脚步闪动。
"闪开路。大夥躲到门后面去。快,快趴下。"吴铁匠吩咐完毕,自己攥着锤
子闪到一面板门后面。被追的那伙人已然赶到了镇门下。看装束正是黑寨族人。他
们满身染血,却不进镇。眼看着他们到了街口,忽然好似听到常人无法听到的号令,
一齐转过头去,高声怪叫,刀过头顶,正冲入了追击者的阵团。
蹲在板门后,李三嘟哝道,"乖乖,敢情蛮子也懂耍回马枪。"
这一回马枪正是追击者料所未料。瞬间,七名武士杀入了团团包围之中。那些
黑寨人的刀法怪异,全无套路,只凭拼命。看似笨拙却有致命的奇效。那磨得雪亮
的苗刀更是残忍如贪血的恶狼。而追击之人全凭手中蛇杖抵挡。看他们裹头赤脚,
背负竹箩,一副捕蛇人打扮,正是"七蛇杖"的门下。那手中的蛇杖却不是普通杖
法的套路,全无舞动抡挡,尽是打蛇般骤点对手周身穴道,近乎枪法却又比出枪还
要犀利。虽然他们招法怪异,却仍有招法可寻,显然是中原功夫混合打蛇的杖法衍
变而来的。与黑寨人那“勇”字当头的打法相比,他们显然略占了便宜。
追杀至此,双方人人都曾受重创。血顺着伤口淌下。一步步留下血的脚印。
可人人皆愤然支撑着,誓死厮杀。转眼间双方都有数人血溅街头。
藏在门后的手持诸般农具的人们看得心惊胆战。满眼的血肉横飞,眼看无论哪
一拨蛮子活到最后,下一步肯定便是要转过头来洗劫天保镇。
"打他娘的!"吴铁匠头一个冲出去。跟着门后、地下的人们顿时蜂拥而上!
双方斗得真酣,哪料到会忽然遭到埋伏?不及想,腰上,背后,头顶已连连中
铲。他们的身体已濒临崩溃,凭着最后一口气息作战。此刻,那最后一口气一被打
散,人人都若被斩断线的木偶,打翻了瘫软在地。天保镇诸人没想到这些人竟如此
不经打,杀上兴致,正待再补上几锄头。吴铁匠赶紧叫停,可在这之前,又有好几
锄头落下。几个脑袋被砸得血肉模糊,可地上的人却哼也不哼。
老吴头踢过一个人的身子。只见他周身刀伤遍布,脸膛发黑。他身旁那位七蛇
杖的朋友口一面咳嗽一面呛血。背后的血已经在地上淌了一大滩。看来这些人都是
从山那边败下阵来的,本来都已身负重伤,再加上方才那一战,还有那一通锄头铁
掀,眼看是活不成了。
"吴头儿,怎么说?"有个年纪大些的人问,手里的锄头还在发抖。
另一人试探道,"要么就通通扔到外面去,省得死在咱们镇子里给咱们往后添
麻烦。"此话顿时得到许多人点头赞许。
"麻烦?怕啥?"一个血气方刚的夥计做势一挥手中的锄头,"他们七大族八
大寨的杂种都他妈尽管过来讨命。我还有几条命要与他们讨呢!他们要来讨?讨尸
吧!"
但更多人却都封着嘴,把想法揣在心窝里面,只是眼巴巴地唯吴老头子是瞻。
可吴老头子自己却一味低着头,好似那地上奄奄一息的蛮子能给予他未有的智慧。
也许他真的有。
“大家帮手。咱们把人都抬到班大夫那里去。”
这下年长的与年轻的都说话了。年轻的道:“找那个郎中做甚?难不成咱们要
救这些王八?”年长的道:“不妥,不妥。这活口留可万万不得。他们回头跟他们
头领一叙,这两股蛮子可都来要找咱们算帐了。”一下子,本来不开腔的人都七嘴
八舌地抗议起来。
“吵什么?”吴铁匠一声怒吼把身边一圈子的人都喊退了下去。他往地上吐了
口唾沫,道:“见死不救,枉为人子。”
他抱起地上一个半死汉子,往他铁肩上一抡。那人被撞得又喷了口鲜血。其它
人被他说得脸红,也搭手抬起剩下十余条半死不活的汉子,跟着吴铁匠径往那张大
夫住处走去。
只剩下快眼李三拾起血泊中一柄砍弯了的苗刀,摆了个自己很得意的架式。雄
赳赳地守着镇口。"这儿有我李三看着,你们尽管放心。"可他说话间,众人已经
走远,谁也没理他。
吴铁匠肩上那"七蛇杖"汉子被折腾得苏醒过来,含糊中听懂了汉语里"大夫
"二字,心想有了活命的希望,被豁成四瓣的嘴唇开心地裂开了。
跟在吴铁匠身后的小夥计掴了那人一巴掌,“兔崽子,先别开心太早了。你落
到那班郎中手里,是福是祸,还牟不准呢。回头可别埋怨我当初没一锄头给你个乾
净。”
XXXXXX
李三已经站岗站得累了。站着变成了蹲着,蹲着又变成抱膝坐着。最后乾脆变
成大仰八叉地躺在了路中间。反正天眼看就黑了。山那边也闹腾晚了,郾兵息鼓了。
他正眯缝着眼养神,忽然一条黑黑的东西无声无息地爬上了他的身子。是条影。
李三一跃起来,跟着往后翻了个跟头,弯刀刷地虚砍,"谁--谁?"
等他眼睛习惯了逆光,他才看清陌生人的竹笠,湛蓝的薄袄,赤裸的双脚,小
巧的蛇杖,和背后的竹箩。
是七蛇杖?"妖人!妖人来啦!"李三一面倒退,一面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那陌生人看他如此模样,急得连连摆手。可他只是喊叫。陌生人无奈,抬步要
从他身旁闯进镇去。
"刷--",一刀逼退了他。毕竟李三儿时上过少林寺压过腿,扎过马步。刀
把子上也不含糊。
可那陌生人再次闯过的时候,他却连刀还没收回来,人影已然过去了。
"妖人哪里走!"李三的刀追向那人的背影。那人也不回头,只顾着走。李三
一刀眼看便得了手!他正得意,忽然眼前身形一错,李三却发现自己竟然胡里胡涂
地把手腕送进了那人的臂下,陷入了一片温暖,柔软。
刀还在手中。可那陌生人拧着他的胳膊回身时,那刀已然架在了李三自己的脖
子上。那人竹笠下的脸正压在他头顶。
一股香气,诱得李三想挠鼻子。是从哪里来的?
噢,原来是陌生人开口了,"劳驾问你这里可有一位班若班大夫?"
敢情是个姑娘。李三一咧嘴。敢情山蛮子的大姑娘也有这么香的。这到底是什
么香?说是香,可又摸不清是啥个味道,更不用说用某某种芳草奇香来描绘。如果
"温柔"二字有色有味的话,那么便会是这种香味吧。
再嗅第二下的时候,李三就有点不大肯定自己老子姓字名谁了。
那姑娘看他被压在她刀下,又是眯眼又是舔嘴唇,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她
只好又问了一遍,"这位小哥。请问班若班神医是不是在贵处?"
李三只是神不守舍地哼哼,"神医没有。郎中倒是有一个。找他干什么?他那
个鬼神经有什么好?哪有我李三哥哥好。。。"
姑娘奇怪道,"是么?李三?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李三的大夫?怎么
难道你比班大夫更好吗?"
李三懵懂地傻笑道,"那是当然,班若哪比得了我好?"
半信半疑地,她问道,"那么,你也会治`蒲缨束骨'之症吗?"
"会,会,如何不会。我做给你看。。。"
姑娘正疑惑不解,忽然见这毛头鬼幸福地闭着眼睛,嘴巴噘成朵喇叭花,正向
她的脸颊送上来。她"哎呀"一声跳了起来。李三跟着一头栽在地上。"更"的一
声,象木瓜落地。
这一栽,竟激起四周一场哄笑。原来不知何事,这里已聚集了一圈子的围观者。
李三自己正一面揉着脑门,一面纳闷方才是中了什么邪,就听那姑娘清脆的声音操
着稍带生硬的汉话道,"诸位父老,有哪位知道班若班大夫在哪里?"
人群早有一群小伙子跳着脚道,"知道!知道!就在那边。我带你去!"
姑娘看着这么多踊跃的"好心人",真不知如何是好,满带窘色地抱拳道,"
我看,我还是自己去找好了。多谢各位。"
她抬步要走,可人群却不分开。她向哪个方向去,人们也不自觉地向那个方向
涌去。她又是咳嗽又是跺脚,急得没办法,只有哀求道,"各位大哥大叔,借条路
走。我不是七蛇杖的人。我真的不是。那,你看我脖子上的环子,我是漂衣族的。
我们住在离七蛇杖上千里的槌山里。我们不杀汉人的。你们千万别误会了呀。"
"没有误会。没有误会。"人人嘴里说着,可脚下却仍然忘了挪地方。
她索性蛇杖一点地,她人如流星贯空,轻巧地飞过人群落在了外面。可她刚要
走,冷不丁一个大个子的男子从人群脱缰而出,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玉手,口吃地
急着道,"我,我,我带。。。"
他抓得突然,只吓得那姑娘下意识地一扭腰,把他半头牛似的身子从她飞出来
的那条路"原路"送回到人群里,摔在道上激起一片尘土飞扬。那打着结巴的汉子
还未爬起,姑娘脸已是通红得跟手帕一般,鞠躬连道了几声"抱歉。对不起。"跟
着头也不回地逃进镇子里面去,项上的一层层银环乱撞,相击成曲。
XXXXXX
"药捣好了没?。。。好了好了。凑合捣碎了就行了。给我给我。"
"再点根蜡烛。我的银针都哪里去了?快快放火上烧一烧。"
"你们四个按住他。千万别松手。小心别让他咬到你。我要下刀了。"
--噗
"拿盆。拿盆接血!"
那漂衣族姑娘背着箩筐找上门的时候,班大夫门里已经热闹开了锅。
院子中立得满满的人。可"热闹"的却不是他们。他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抻
着脖子向堂中观望,不但不敢喧哗,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站得靠后的人急得
抓耳挠腮,瞪着眼睛抻长了脖子,那模样莫说有多难看。可不管出多大的怪相,他
们也舍不得漏看了一眼。
"热闹"的,还在那围观者的后面。
漂衣姑娘倒也不在意男女忌讳,伸手拨开人群就挤了进去。被挤的人想骂街,
可又不敢开口说话打扰了屋中的人,只有忍了。还好,众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堂里,
无人注意到她,倒不再有象方才那样与她纠缠不休的人。只有当她从人群中钻出站
定地方的时候,后面一个矮子的脑袋被她肩后的箩筐扫了个正着,"哎哟"埋怨地
叫了一声。
堂中。
一只血体横在床上。血正不顾一切地自胸口涌出,顺着席子往下淌。两个童子
正忙手忙脚地擦拭。四个汉子在床角各持一肢,奋力按着。而床上那冒血的人颠疯
似的挣扎着,苦天抢地地喊着他爹他娘和诸天菩萨。
班若骑在他身上,双手插进那人胸腔里翻弄。血模糊了他的眉目。
忙乱之暇。门外被撞的人那"哎哟"一声。
班若抬头一望,正看见堂门外前列中那个身材窈窕的异族姑娘,赤脚站在他阶
前。她眉若新月,而那双眼。。。
他没再在意。他甩了甩脑袋,又埋头去拔那入胸一寸二分的毒箭。七蛇杖那一
箭穿过胸骨。班若这边拔,那中箭的汉子也随着起身。最后班若乾脆一脚揣在那汉
子身上。箭头嘭地脱落,班若自己也一交摔下床去。
本来如长江奔涌的鲜血,此刻如火山爆发一般从那汉子胸中喷出,直溅上了屋
顶!
“二娃,烙铁!”班若高喝。
火红烙铁在手,班若眼也不眨地烙进了那人敞开的胸口。"兹---"青烟卷
着腐臭冒起。
“啊---”床上那汉子竟然挣脱了束缚,直生生从床上弹起,疯了似的一头
向眼前那拿着烙铁的人扑来!
眼看一头浑身凝血的人非人,鬼非鬼的"怪兽"张牙舞爪地扑上身来,班若眼
也懒得眨,飞起一脚踢在那人肚子上,正把他踹回到到席床上去。班若跟着一手按
住他肩膀,吩咐旁人道,"按好他。还有一下呢。"班若手挽烙铁,跟着又是"兹
啦"一烙。
这次那人却没再发疯,只是在四人的手底下抽动了几下,因为他已然晕死过去
了。
班若一手撇了烙铁,疲惫地接过大娃--那个稍高些的童子--递来的手巾,
擦了擦手,把血巾扔在地上,又要过一条手巾,这才把满脸的血迹与汗水擦去。大
娃又端来一瓢冰冷的井水。班若接过,劈头洒在火辣的脸上,激得他连叫了三声。
这才真正地清醒过来。
"别碰!"
二娃蹲在地上,正伸手去拣那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出来的古怪箭头。班若
这一喊吓得他赶紧把手缩了回来。门外观望的人的脖子自然又长了一截。
"闪开。"班若把二娃子拽到身后,自己捡起那根烙铁,扭过头去,一烙铁砸
在箭头上。
火星淬现。那箭头被敲做两半。一线黑绿的汁液从空心箭头中淌出。一瓢水洒
在上面,化烟有声。腐臭已极。烟过后,留在地的只有一块墨汁般的浆液。
人们跟着一跳,"这七蛇杖真邪门。敢情箭头里面也盛着毒药呢。"
"好毒的箭!"堂中一个黑寨族打扮的老人从木板上爬起,摇摇晃晃地就要与
躺在堂那一边的七蛇杖的人拼命。七蛇杖的人也不示弱。能动的都纷纷下床,爬起,
阴阳怪气地漫骂:
"你过来。土老爹,看你脸色发暗。是不是腿里的我们的`圣药'发作了?你
现在走一步,`圣药'就多流出来一点三滴。我看你是走不出十步啦。"
那白须老头忍痛道,"难怪我们的武士中箭后都手脚瘫软。你们在我们的泉水
里下毒还不够。在战场上也还要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我土祖赤来与你们拼了!"
这边,又有几个黑寨族人挣扎起来。大娃,二娃要拉他们,却被他们摆脱推到
一边。吴铁匠与其它几个帮手瞪着眼听双方操着土语哇啦哇啦地挑衅,更不知先劝
阻哪一边。眼看着,两边重伤之后刚刚被包扎好的人又要动起手来!
二
"空穴来风"。
既然"空穴",哪来的风?就在此刻,一股烈风闯入了这箭弩拔张的阵势。虎
烈烈,风的齿瞬间刮过每个人的身体。那风满堂游走正一圈,又原路闯出。烈风收
住脚步,凝聚成一条人形。是班若,正若无其事地放下挽起的袖口。
在场的,黑寨有六人。七蛇杖尚有十一人。但风刮过后,十七人同时惨叫,瘫
倒。本来肩头挂彩的人此刻抱着肩膀。本来胸口有伤的人此刻象毛虫蜷做一团。本
来腿伤的人抱着膝盖打滚,想跳起,却又倒下。旧的伤口无一不在淌血。
这么快,这么准确的手法已是骇世。但要用它来同时瘫痪十七名武士,也没有
别的办法,只有用这辛辣狠毒的手段。揭破他们的伤口,他们自然老实了。
漂衣姑娘略退了一步。目中的班若,昂然立于一地痛不成声的嚎叫之中。她的
眼神从"敬",化成"畏",再化作一片自无把握的迷惘。也许,她找错了人了。
"吴师傅。把他们分来。黑寨的在左。七蛇杖到右面去。"班若抱起一只敞开
的木神龛,跳上桌子举过头顶道,"听好了。我不管你们谁得罪了谁。现在你们的
命都不在自己手里。你们谁再敢在这药王像前面动手,我就把谁扔出去。听见了没
有?"
他们几乎无人完全听懂这汉医生在大喊什么,依然漫骂不息。只听那老汉土祖
赤来大声用土语道,"黑寨族的子弟,不许再滋事,尽听这位大夫吩咐。七蛇杖的
王八儿子,我们的帐来日还要算清。大夥听到没有?"
挨着剧痛,众病人只有点头。有的连点头也没力气了,只有不住眨眼。
班若把神龛往桌上显眼处乒地一放,自己箭步跳到那黑寨老汉土祖赤来身旁,
把他扶上椅子。老汉只是摆手,示意自己还可以,让他先去料理别人。班若却不顾,
跪在地上扳起老汉的伤腿。本来默不做声的老汉"噫"地一声吃痛。
除去鞋袜,顿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原来他足裸中箭后又逃亡到这里,箭中的
毒药已全部溢出。小腿上一直糜烂到表面。那腐臭,连土祖赤来自己都被熏得扭过
脖子去。
班若掏出条手巾给老汉,让他捂住口鼻。班若仔细端详了鼻子底下这只腿许久,
眉头敛了又展,展了又收。他脑中换了十几个点子,最后惋惜地道,"大娃。把我
的烧刀子拿来。"
童子取出酒壶献上给班若。班若摇头,向土祖赤来一指,"不是给我。给他。
"
老汉颤巍巍接过烈酒,心中已然雪亮班若的意思。他闻了闻,还回给跪在面前
的班若,用粗浅的汉话道,"好酒。可惜了。"
班若双手包住土祖赤来的手,又推了回去,"你好汉。不可惜。"他掂了掂手
中这条腿。虽然老汉已过花甲,可腿上的筋骨依然粗如盘根。这条腿带着老汉不知
踏过多少巴山蜀水,恶流险滩。它的沧桑阅历,比起班若自己不知又要丰富多少倍。
"这条腿。可惜了。"
老汉一笑,"老头腿没了,人还在。不可惜。"
大娃送上板凳,垫在烂腿的腿肚子底下。二娃捧来班若的斩刀。
老汉却把刀接了过来,从头到尾反复端详了一番,又舔了舔那锋利的刀刃,"
这个怪刀,是你的?怎么使?"
班若接过来苦笑道,"刀是好刀。却不是战场上用的。此刀不是杀人的刀。"
"是救人的刀?"老汉长笑。
叹息。"别小看这把刀。它可斩过天下不少好汉的手臂与腿。"
"那好。今天又多一个老蛮子好汉一条腿。来!"
班若看了看老汉。老汉把酒端到唇边,点头示意。
"行。"班若不再言语。他先用手在那只腿上度量好尺寸,量好后眼神便不再
离开那个部位。他擦了擦手上的汗,连换了三次握刀的部位,最后把刀缓缓举过头
顶,双眼紧紧瞄着膝骨的下缘那腿骨之间的缝隙。耳朵凝听着。
死寂。
扬脖。一海口辣酒。喉咙"咕咚"一响。同时刀挥下。
土祖赤来涨红着脸第一声剧烈的咳嗽,他的小腿已然离开了大腿。
血从断腿喷出。班若无情的烙铁跟着印在了上面。
土祖赤来抓着椅子咳嗽着,竟然纹丝未动。椅子的扶手粉碎。
不待班若吩咐,大娃那里送上一方蓝绸。展开,里面并躺着三根翘嘴针,一团
韧线。班若手在上面一拂,针已捻在指间,线穿在针孔里,系好。他把两根针衔在
嘴边。第三根针扎入断腿上的残皮上。
老汉道,"不急不急。我还好。你先去看看他们。"
班若含着针笑道,"急着要救的,现在都已经救了。本来该死的,现在都死不
了了。只剩下你了。还推让个什么?"嘴里说着,他手中的针线已然如流水行云般
操作起来。那钢针长一寸二分,嘴扁而翘,专为包缝伤口所造。那线更是坚韧如牛
筋一般。班若手中针一梭,一挑,一抽,皮肉便扯在一起。那一扯,便如扯在老汉
心上一般。所以班若每一抽,老汉便倒吸口冷气。
"大娃,再取些酒来。"
土祖赤来又是咳嗽又是摆手,"不。不要酒。酒耽误事。老汉有事要说。"
班若皱眉道,"你的伤这么重。多静养,少说话的好。"
"不行,非讲不可。非讲不可。这个是非公道,我一定要说。"土老汉喘着粗
气,嘴唇随着班若的针颤抖,"而且。很大的灾难就要落到这里所有人的头上。我
一定要说清楚。不然我们黑寨人要遭百辈子的误会。"
--也好,说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伤口痛得也会少些。班若是这么想。
老汉的眼睛在屋中寻了一周。"这位小阿妹,你过来。"
招手处,一位异族姑娘挟着蛇杖施然而出。
人群顿时哗然。"七蛇杖!他们什么时候混进来了?"骚动中,已有人提起了
拳头。
班若忙举手阻止道,"大家莫动。这位姑娘项带六道银环,是分水岭以南人士。
不是七蛇杖的人。大家不要误会。"
那漂衣族姑娘对这位少年大夫报以一笑,算是答谢,自己放下竹笠竹箩,顺服
地伏在那位黑寨老爷爷的手臂边。
萍水相逢,她的眉目间却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关怀。土土祖赤来拍着她的
裸露的玉臂,感激得心中一热。再看少女那略染青涩的面庞,老人忽然怅然自己实
在早生了半世。。。
"小阿妹呀。爷爷求你件事。"
少女点头应承了,"您说故事。我来翻译。对吧?"姑娘的汉话虽然如她的人
一般,略带羞涩,但却比土祖赤来的汉话熟练百倍。
"好一个专钻别人心眼的精灵。我问你。你还猜到了什么?"
"我还知道,你要讲的故事,与今天的厮杀有关系。黑寨的人虽然强悍,但不
是不讲理的土匪。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老汉笑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真的是个精灵。孩子,你还没有婆家吧?"
这一句不但问红了少女的脸,更问红了在场汉人的脸。
--蛮子到底是蛮子,上年纪的人说话也这么没有分寸。
老汉接道,"要是还没有,菩萨保佑,我老汉有五个儿子。都是响当当的小伙
子。你挑。"
姑娘的脸一沉,"班大夫。请你好好照顾这位老爷爷。我先走了。"说话她已
经背起了竹箩。
土祖赤来从来说话直来直往,今日初遇这位姑娘便颇觉面善,所有嘴里多说了
两句,没想到这温柔似水的小姑娘生起气来却毫不含糊,连忙正色道,"好。好。
老汉不说笑了。我讲事情。请你翻译。好吗?"姑娘看他样子诚恳,又看看他那条
只缝了一半的断腿,这才留下。旁人本来已经好奇今日之事的来由。现在这个老蛮
子坚持说要讲清楚,而且说还关系到一桩重大的灾难。人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七
蛇杖与黑寨族人心中各有不忿,可多少都尊敬土祖赤来的声望,垂耳聆听。一时间,
屋中只有老汉与少女一叙一译的声音,与班若三针轮还,匆忙交错的声音。
"我们黑寨人依林为父,依水为母。世世代代群聚在祖辈打猎,饮水的地方。
离祖宗太远的地方,我们是不去生活的。
"这里,我们有一眼神泉。四季甘甜。清除百毒。山里只有这一眼没有泥土的
泉水。那是我们的命根子。
"可七蛇杖的这些贪心的歹徒,为了修建分坛扩张他们的势力,看上了我们黑
寨人的这个山坳。他们以为他们的毒物,火器厉害,就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不知道
我们的神泉之水有可清百毒的威力。他们几次与我们交战,都被我们的男儿们打退。
他们丧心病狂,竟然冒犯天威,用七蛇杖的妖术求到了"蒲缨束骨"的毒种,淫污
了我们的神泉!"
说到"蒲缨束骨"四字,黑寨人的伤员都咬牙切齿地盯着那边七蛇杖的人,更
有人已是热泪盈眶。要不是土祖赤来有话在先,他们已然要冲上去拼命了。而被众
人怒目而视的七蛇杖门人都不以为然地叫着,好像是在屈叫对方血口喷人。
而说到此处,连那姑娘自己也若有所思地顿了顿。
"`蒲缨束骨'?好生疏的名字。"班若眼睛一亮,"大娃,快把我的书取来。
"
姑娘解释道,"你不会查到的。这种病,汉人是不会听说过的。不过`蒲缨束
骨'的传闻,在当地人中流传甚广。其中真真假假,耸人听闻的神话很多。其实此
症是一种很怪异的肤疮。起初只是胸下红色蒲公英状斑痕,而三十天后遍及全身。
病人手脚瘫软,最后心肺交淬而亡。一人得染,则一月后全村人无人幸免。传说,
此症是因为一位病魔降世带来的。那个病魔七十年降世一次。所以又叫`七十劫'。
上一次`蒲缨束骨'发难是在你们汉人的前朝奉运年间。我听祖爷爷说过,那时候
这里九道山谷里的部落便象被一阵妖风吹过一般,几乎一夜间都十丧八九。"
班若屈指算了算,"那正是九谷暴乱的时候。"
姑娘道,"的确,正是九谷起义的时候。没有被瘟疫病倒的人都想逃出山去。
汉人的官老爷害怕土人把这场瘟疫带过莫刹河去,派了很多军队把这里所有出路都
封死了。逃避瘟疫的人无路可逃,只有反了。"
"九谷之乱是奉运三年。现在是祥凤六年。正好是七十年。"
土老汉亦喃喃道,"不错,真的已经又过了七十年了。"
那厢七蛇杖人用土话叫道,"土老头子听到没有?是上天的意思每七十年惩罚
你们一次,与我们何干?倘若你们当初让出寨子来,我们与灵蛇老祖祷告一番,也
许还能为你们求助。现在你可真是走投无路了,这真是咎由自取呀。"说罢他们都
捂着伤口,做作地大笑起来。
"你们真糊涂。"姑娘插嘴道,"你们两家只隔一道水。黑寨族的人如果真的
发起什么瘟疫,你们七蛇杖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还在笑。"她话说得很轻很柔,几
乎是在分析给自己听的。可落到七蛇杖门人耳里,却惹得个个脸色讪讪。
"瘟疫,瘟疫,真的要闹瘟疫?。。。"这时堂外天保镇的人也慌了手脚。更
有人不自觉地缓缓向外面退去,好像堂中有一团烈火正在蔓延开来。"这可怎么好。
还不如回四川老家。反正这日子本来就提心吊胆。还是趁早走了乾净。回头官兵再
封了出山的路可就糟了。"一时间,七言八语地人们争论个不休。动作快的人竟然
偷偷退出院子去,跑回家收拾起行李来。眼看着,这苦苦支撑了六七年的天保镇大
有顷刻间烟消云散的危险。
班若被吵得不耐烦了,放下手中针线,立身道,"这事到底是怎么个曲直还没
有搞清楚,慌什么?天下瘟疫三年一小犯,十年一大犯,常有的事。怎么就知道是
它什么`蒲缨束骨'复出?更何况,现在只是有人病倒,可能身上长了什么模样古
怪的痱子,也许连瘟疫都不是。一个道听途说的迷信故事就把你们吓得要弃家逃跑,
真没出息。"
人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本来想抽身走的人现在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一席话平息了众人,却勾起了土老汉的肝火,大声说道,"迷信?你以为老头
子我是骗你们的吗?这`蒲缨束骨'的故事谁不知道?就算你不信我,难道瘟神也
是老汉我自己编出来的吗?"
班若平平地道,"普天上下,我只信药神,不信瘟神。病乃自然之物,乃是万
物生灵聚散变化所造,不是什么七十年来一次的瘟神带来的。要求解救,也要从自
然中寻找,尝遍百草,研丹制药。这才是正道。整天烧香磕头,怨天尤人是没有用
的。"
一旁,众人听得只是满头云雾,不知这班郎中怎么扯起这许多。只有吴铁匠好
像听出了什么,不住点头称是。
漂衣姑娘知道她果然没有找错人。这位真的就是踏破五湖四海,试鬼神所不能,
治百药所不治的"血手神医"班若。
土祖赤来却大不以为然,摇首惋惜道,"你们这些人不相信瘟神的魔力。等到
灾难降临的时候,什么灵药都救不了你们,个个都会没命的。"
班若也不屑与他争持,"您的故事还没讲完。你们发现中了七蛇杖的暗算,然
后呢?"
土祖赤来接着讲了起来。那小姑娘依然为他翻译:
"自从我们的神泉被染之后,很多人中了`蒲缨束骨'的毒。有的很快死去了。
其余的怕毒害了整个部落,都悄悄逃到山里去了。我的小三就是这么不辞而别的,
现在也不知在这山中何处。但愿菩萨保佑这些孩子。"说到这里,眉头都不屑一皱
的老英雄的眼眶红了。
班若道,"那就对了。所以你们攻打七蛇堡。不单单是为了报仇。更重要的是
为了寻找解药。"
土祖赤来不懂"解药"二字。待漂衣姑娘给他翻译之后,依然不懂,"解药。
`蒲缨束骨'是不治之症,他们哪里来的解药?"
班若道,"他们当然有。不然他们怎么敢滥用这么厉害的毒物。他们要的是你
们的地盘。如果他们没有解药,把你们赶走之后,他们自己不是一样无法搬进去?
"
土祖赤来一哼鼻,"什么解药。他们这些妖人,一定是向他们的那个什么毒蛇
老祖讨了护身的妖法。我们抢来何用?我们今日之战不是为了偷生,而是要在我们
部落灭绝之前,与这些妖人最后一战,为世间铲除魔障。我所以坚持要讲这些给你
们听,便是要澄清这三个误会。"
第一个误会是`蒲缨束骨'复出的真相。
第二个误会是黑寨族兴起今日这场杀戳的意图。
"那第三个误会呢?"班若问道。
"第三。"土祖赤来本来只是愤慨的脸色忽然变成狂怒,戟指着七蛇杖门人道,
"第三便是七蛇杖吃里爬外,勾结岭南诸族的公敌,`莫刹三魔'!"
`莫刹三魔'又是何许人也?
"`莫刹三魔'是三个中原来的魔头,会飞檐走壁,力举千斤的法术,你们中
原管这些人叫`侠客。'"
班若笑道,"侠客与否,那要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这三个人十年前搬到莫刹河中的赤泥洲修练。那里便成了无人敢接近的妖地。
平时他们只是闭门修练,并不惹事,只有一些误入赤泥洲的小孩们惨遭他们的毒手,
没有一个归还。但每过数年,这三人便发魔一次,飞进诸个村落,杀虐不忌。各个
部落都拿他们没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挟走妇孺幼小。被挟去的人的下场都
惨不忍睹。后来各个部落商议,如果三魔再次出现,无论在何时何地,其它部落都
要全力以赴赶去,一涌而上除去这些孽障。可没想到,三魔数没有出现,今日却出
现在七蛇堡中,与这些妖人并肩作战。"
班若与吴铁匠悄悄交耳道,"你看呢?"
"他说的好像是中原异教流窜到这里的余党。"
"不错。那么他们当然不是真的修练成了什么魔法。不过听他所说,这三个人
的功夫真的的确了得,出入山寨如无人之境。"
吴铁匠点了点头。
那边,七蛇杖门人讪讪道,"那有此事?土老头又在胡说。空口无凭,你凭什
么诬赖我们?"可他们话语中含糊的底气明明告诉班若,土祖赤来所言不虚。
土祖赤来看他们仍在耍无赖,气得正要争辩,可断腿一阵酸痛,他哎呀一声,
说不出话来。
这是,堂里面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土老爹你先休息。后面的事让我来讲。看
他们还如何狡辩。"
三
说话的是个高大的黑寨汉子。他右臂被连根斩断,身前身后爬满伤痕。班若已
为他包扎。他卧在堂里阴暗处,一道血衣披着身子。若不是他忽然发言,没有人真
的注意到他。可眼光一旦落在他身上,都不由为他静卧的身上发出的那一团罡武之
气所震撼。
七蛇杖中哪有人不识得他?可一个个都硬顶着,装作并不害怕他。
堂外,天保镇人里只有一人一眼认出了他。快眼李三失声道,"哎呀,是那个
大块头儿的蛮子!"
镇上的人大多已经从李三口中听说过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寨武士在七蛇堡城头大
显神威,却没想到这个神话人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再一想眼前这百十斤的一团
煞气,手操苗刀,纵上城头的情形,人人脖子后面都冷不防一个激灵。
他的声音低沉而朴实,但便如一声号角。黑寨族各个挂了彩的青年都兴奋了起
来,"阿柯南。是刀锋能斩断山脉,能截断怒江的阿柯南!"
阿柯南不知是何时苏醒的。他的面色带霜,但双目炯炯,好似他从未昏死过。
"后面的事是这样的。"
漂衣姑娘连忙为他翻译成汉话。
"我们向七蛇杖的首领下了战书,约定与他们在五花谷一战定输赢。他们却拒
绝了我们在战场上讨还公道的请求。所以我们只有强攻他们的堡垒。我们没有像胆
小鬼一样在夜里偷袭。我们光明正大地向他们下了最后一道通牒,然后集结队伍在
清晨攻打他们的老巢。
"他们的火器和毒箭十分厉害。开始,我们的男儿们很多伤在他们的城下。我
们的男儿们战斗得非常勇敢,但每次突击都被他们打退了,怎么都没有办法。后来。。。
"
"后来,"一个黑寨族的少年从褥子上爬起,眉飞色舞地道,"后来,是我们
勇敢的阿柯南,冒着他们的妖火,像飞地似的头一个冲上了城头!"
阿柯南倒好像被同伴的夸耀说红了脸,转而道,"我冲上城头后,连斩了十几
个正向城下发射妖物的妖人。可他们实在太多了。我战了半个时辰也无法脱身。"
班若知道七蛇杖与中原武功的渊源。他更知道七蛇杖的门人多少都在"七蛇杖
法"小有成就。可今天竟然被这个武功全不入流的蛮子一口气斩杀了十几个。想来
虽然他们身带武功,可当这位手舞着半人高的苗刀的凶神恶煞冲将上来的时候,他
们怕是连半招还未使出便被连杖带人劈做两段了。
"打了个把时辰,他们见打不过我,都向后退下去了。我正要斩断桥索放大家
入城,忽然三个妖气重重的中原人拦住了我的去路。在那个鬼地方,挤满了这些人
不人,蛇不蛇的妖孽(他随手一指榻上那几位七蛇杖的仁兄,惹得轰然大笑。),
妖气本来已经很重。可这三个人一出现,他们身上的妖气竟然顿时把他人比下去了。
三个都是骨瘦如柴,看了让人浑身发皱。但其中一个身材最高,白发白袍。另外一
个双目下凹,青发齐胸。还有一个满嘴断牙,却向我乐个不停,舌头像蟒蛇似的吐
个不停。他们人人手里拿着一对木版,上面还刻满了神符似的玩艺,看起来并不怎
么结实。
"他们一动身就把我围在了中间。每次我去斩他们。那三个胆小鬼只是跳来跳
去的,绕着我游走,手里的木板拍打不停。开始我还觉得好笑,可他们拍得一快起
来,我脚下也跟着飘了起来,好几次险些摔倒。我猛然想起这三个定是`莫刹三魔
'无疑,自己一不小心中了他们的摄神妖法,心里暗自懊悔功亏一篑,无法引导大
家入城除害,只有盼望身首异处之时,菩萨显灵渡我。"
吴铁匠吐着舌头低语道,"这又是什么妖法?那么厉害。"
班若摇首道,"不是什么妖法。我猜这是异教中的`魂牌错阵'。他们一面逃
跑,一面用手中的木牌专挑与敌手的步伐相克的节拍击奏,打乱敌人提气运气的节
奏。时间一久,对手自然不自觉地呼吸紊乱起来,脚步也自然乱了起来,而且心中
供气不足,心神不定,好像真的中了妖法一般。这不值一晒的伎俩,竟然迷惑住了
像阿柯南这样身经百战的武士。罕见。看来这三人确非凡品。他们既然重新出现,
想必已经修练圆满。"
那边,阿柯南接着道,"我正焦急时。忽然那个高个的白衣人一个木牌打来,
我去削他,却落了个空。他那木牌挥下。。。"他顿了顿,忍住悲伤鼓起勇气道,
"那个软塌塌的木牌竟然一下子就卸去了我半边臂膀。另外二人跟着从背后偷袭上
来。我不敢多想,忍着痛用左手拾起依然握着刀的右臂,一刀插入那个青发人的腹
中,跟着一个跟头栽下城去。想是那三魔兀自折了个夥伴,一时惊讶,无瑕顾及到
我。我这里在场的几个好兄弟把我从箭雨下抢下来,只是一股气地向山坡下跑。
"跑了一会,我让他们放下我,我自己能走。他们只是不肯,说因为伤亡太大,
族长们已然下令大家撤退。接着我只听后面炮声大作,知道不好,只有催促大家快
走。我话音未落,只听堡门大开,那些不要脸的妖人,仗着有三魔撑腰,竟然胆敢
追杀了出来。我们的男儿们已经从早上战到中午,没有一个不挂彩的,哪经得起他
们的冲杀。我满耳的都是大家哭喊奔走的声音,可是知道此刻我也无能为力,只有
跳下来自己走,带着这几个好夥伴从追兵下逃出来。后来我们与土祖赤来和几个朋
友撞到一起,就一起突围出来。
"我们被从中午一直追击到黄昏时分。也不知别人运气如何,是否都安全回到
寨子里去。可听那声音,我们的武士们仍有很多被困在林子里,慢慢被攻破。"阿
柯南伤心地道,"后来我们遇上了这几位穷追不舍的`好朋友'。(他指了指七蛇
杖诸人。)我们没法子回家,只有慌不择路地逃跑。最后竟然把我们赶进了汉人的
镇子里。我们只好在这里与他们同归于尽。后面的事,你们大家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已然耗尽了气力,转作默然。但堂中许久无人言语。人人都已经
听呆了。特别是天保镇的人,哪见识过这种场面。在中原顶多见过些绿林中人寻仇
较技。那也只是一对一的较量。这千军万马的大阵杖,莫说没有见过,就是听说,
也只有在茶楼说书先生口中听过。
"七蛇杖,抢人家的地盘还耍癞皮,好不要脸。"二娃嘟着嘴巴叫道。
第二回 槟榔飘香,云潭迎客,恭敬不如从命
一
七蛇杖本来打了大胜仗,可没成想风头却全让一个败兵之将抢了去。一番言语,
把本教说得满面灰土,好不难堪。眼看人人对自己怒目而视,大有要逐出镇子的架
式。现在又受了个小孩子的奚落。
一声乾咳,一个高瘦的中年汉子从七蛇杖那边走出,手捻着小胡子,笑呵呵地
道,"这位小兄弟,此言差已呀。"他一弯腰说话。二娃被慎得蹭地蹿到阿柯南的
背后。那汉子那双黄眼珠,一眨一眨,宛如蛇目。莫说是个小孩子,便是成人乍然
见了也要一哆嗦。
听他说话,竟然像地道的荆湘人士。可那模样却是蛮子无疑。
虽然二娃已经躲起来了,他却依然说下去,好像是说给藏在阿柯南身后的那个
毛孩子听的,但其实明明是指着阿柯南的鼻子说的,"这位小兄弟说我们耍癞皮。
真是冤枉呀。所谓胜者王,败者寇。这打仗必定有个赢家。怎么我们七圣神蛇教赢
了是耍癞皮,而他们黑寨本事不够败在我们手里,就肯定是中了我们什么暗算呢?
"
二娃有铁塔似的阿柯南坐卧在他前面,胆子又大了起来,"那也是你们不对。
人家住得好好的地方。你凭什么要来硬抢?"
"话是不错。可天下名川大山,宝地仙境,都乃是天下人所共有。哪有自己霸
着不让世人共享的道理?他们的绿水黑寨,我们宝卷上称`索哈迷迷普',乃是我
圣仙灵蛇老祖当年留下的七处圣地之一,上接神界,下通地府,乃是我们修练敬神
的好去处。他们霸着着这么个好去处,非但不拜我真神,反而祭拜他们那些泥菩萨
的玩艺。这`索哈迷迷普'可是我灵蛇老祖的门坎。他们这么做不是欺辱上门来了
吗?虽说我圣仙最仁慈不过。可天天有他们这样在大门上亵渎,他亦不会坐而不视
的。等圣仙降下五道天火,召集百蛇尊者,杀他们个鸡犬不留,岂不罪过。我们好
意请他们移驾,乃是指引他们避祸。我们也好利用这片圣地,多多祭拜圣仙,造福
人间。这种人人都得益的事,怎么能说是耍癞皮呢?小兄弟。"
二娃不服气正要讨教,阿柯南闷声道,"牙木长。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有三条舌
头。但是你再能言善辩,公道自在人心。你蒙蔽了世人,蒙蔽不了菩萨。你们撕毁
盟约,与这三个祸害我们各个部落乡亲的恶魔勾结,你怎么解释?"
那个叫牙木长的瘦子乾笑着故意用汉话回道,"什么叫勾结?我们圣教日益兴
旺。三个魔头被我们圣教感化,扳依灵蛇老祖。你阿柯南如此勇猛的武士,居然都
落败在我们几个新徒手下,脸面上有些难堪吧?若是嫉妒就明说出来嘛。哈哈,哈
哈"他的乾笑,就像困在寒壁上的乌鸦,明明尴尬却故意自做得意。
他正笑的得意,忽然哪里传来一声"好不要脸。"
是那个漂衣姑娘,她侧着头,垂着发髻,细声细语道,"明明是自己的后山派
给了救兵,还故意给自己贴金。也不想一想,自己哪有收伏那三个恶魔的本事?"
一句话把牙木长说得脸色煞白。倒不是因为难堪,而是这腼腆的小姑娘竟然一
句话险些道破了本教的重大机密。她已经好几次击中要害。看来真的留她不得。
暗地里,他黄眼珠转了转,打量着那姑娘与班若的距离。
可惜,太近了。
他伸出的手又缩回到袖子里。
班若点头对吴铁匠道,"那姑娘说得不错。七蛇杖与莫刹三魔比起来,真是小
巫见大巫。那三个散人怎么会听他们使唤。可是无缘无故三魔何必要趟这个混水,
那么三人背后定是另有小人指使。"
正耳语间,忽然自门外一人朗朗道,"不错。班大夫果然洞察秋毫。‘背后小
人’正在门外求见。"其它人倒不觉得,但班若耳膜发胀,知道门外之人内功深湛,
显然是中原武林不可多得的人物。但奇怪听声音甚是年轻。
说着,一行玄衣彪汉已然径直闯入堂中,生把人群割成了两边。众人正不知所
以然,只听当头一个彪汉洪声道,"滇南府王大人到。"
一高一矮二人并肩步入堂中。那矮子身披官袍裹着一身囊肉,乌纱帽下一张丸
子般的脸,典型的官儿老爷的嘴脸,倒也罢了,可那高个年轻人相比之下,眉宇轩
昂,目光凝神,真是一表人材。但见他年轻却毫不浮躁,脸色淡淡却带着一股威慑,
一副领袖风范。
那年轻人也不多言,把那个"王大人"请到上座落座,这才对班若抱拳施礼道,
"班大夫有礼了。云汉帮弟子初来乍到,礼数不周,请班神医多包涵。"
看兀自这一大班人马闯进来,班若倒也不做惊讶,手里针线依然忙活着,只是
淡淡道,"云汉帮?那你就是那个什么‘自古英雄出少年’诸葛纶了?"
那后生笑了,"哪里哪里。班神医说笑了。我们少帮主的英才武略,兄弟我十
分之一也赶不上。兄弟我不过是少帮主马前一个无名小卒,云汉帮滇南分舵舵主朱
子桥便是在下。这位京城里来的贵客是滇南府的王大人。"
"噢?什么时候云汉帮把分舵开到莫刹河这边来了?"
一提云汉帮三个字,在场旁观的人十个里倒有五六个暗暗叫苦。在西南一带说
起云汉帮,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间的镇民之所以背井离乡来到这荒夷之地,
恐怕多多少少都是因为跟云汉帮结了梁子。在他们的老家,特别是那些土货商贩,
都得向云汉帮缴纳线钱,而且还得为帮务行方便。若是没有帮内之人纤线去依附云
汉帮,就会被云汉帮的从地盘上驱走。生意做不下去,就只有跑到这偏远的地方涉
险谋生。虽然是牙缝里挤口饭吃,但是以为起码太平了。想不到,这云汉帮竟然追
上门来了。他们怎能不叫苦呢?
那王大人自坐在主座上,也不言语,一副官老爷面孔。那朱子桥倒也甚是恭敬,
弯腰道,"请大人指示。"
那王大人把手缓缓一抬,懒洋洋道,"赏。"
"是。"
跟着一盘光溜溜的元宝端到了班若鼻子底下,个个都照得出班若自己的脸。只
是因为元宝的圆头,照出的人脸都滑稽丑陋得很。班若对那持盘的汉子冷冷道,"
劳驾拿开点。你挡着我眼睛我怎么缝?"
朱子桥笑道,"班师兄何必推辞?朝廷这此请来王大人,正是要整治风化。这
里的地盘上风气不好,乡人械斗太猖狂。班大夫能大义凛然医治这些蛮子,又救了
双方这几位重要的角色。这样来日调停成功,那里面班师兄的功劳可是不小呀。收
下吧。"
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班若煞有其事地把手中的针放到了朱子桥的手掌里,"
要缝住班某人的嘴,这玩艺儿比银子管用。"
朱子桥倒也不动怒,还是一脸笑容地道,"班师兄想到哪里去了?不过谢谢你
的好意。既然银子对班兄无用,班兄的宝贝对兄弟我也是没什么用处。"
银针还回到班若手中的时候,已然被揉成团,然后捏成一片一吹即破的银箔,
甚至指纹都清晰可见。班若却好像根本没有在意到。
土祖赤来脸上已爬满了黄豆大的汗珠,粘在他的铁戟般的白髯上,颤颤的。
班若擦了擦手,抹着汗道,"大娃,二娃,扶土老英雄到里面休息,省得这么
多闲人打扰了他。烧两只我昨天打的山鸡,再烫壶酒。这位姑娘,多谢你帮忙。如
不嫌弃,粗茶便饭随便用些吧。"
头一次,班若真的留意到这个异族采药少女。只见她尖尖的俏脸看着椅子腿,
手指绕着手指站在那里,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身上哪里来的异香?比薄荷柔,
比沉香淡。那么诱人。闻了一下,便只想再闻一下,但闻来闻去只是捉摸不定。
嗯,她背上的筐里定是装了什么不知名的药材。来日倒要打听打听。班若是这
么想的。
那小姑娘不远万里来拜访这位"班神医",可没想到一进门就卷进这场是非来,
现在终于和班大夫真的说上了话,一时间要说的话却都卡在了喉咙里。
班若本来故意冷淡那朱子桥,可那么一个精明人物竟然装得象根本没听出话里
有刺,依然厚着脸皮搭腔道,"敢问这位老英雄便是黑寨族中三族长之一的土祖赤
来土老英雄吗?太好了,我们一路找来,就是生怕我们来迟一步老英雄你会遇上什
么凶险。"
土老汉一晃脑袋道,"凶险倒是没有。老汉一条腿罢了。"
朱子桥惋惜道,"可惜我们还是迟了。我们诸葛少帮主听说你们两族要起兵戈,
所以星夜派兄弟我等来协助王大人调停此事。要是早到半日,这一场大劫难也许就
可以避免了。"
七蛇杖那面难免有几个舌长之徒不服气地嚷嚷起来,"嘿,小白脸,你这话是
什么意思?我们七蛇圣教的事也是由得你们汉人随便管的?真是不自量力。还是趁
早带上你那个什么胖子大人走路的好。"
其实这么多人中只有牙木长知情,连忙左右两个巴掌把那几个小子的嘴闭上了,
压着嗓子用土语令道,"胡说什么?分舵主面前不得无理。小心脑袋!"
班若的耳朵是何等敏锐,听牙木长慌张低语了那一句,心中豁然明白了不少。
他抿了抿嘴,笑了。因为好戏才刚刚上场。
果然,七蛇杖门人正自忿忿骚动,大角已然粉墨上场。
二
先进来的是一杆九曲蟒杖,凭空飞下直插入砖地半尺。火光飞溅,杖头"蓬"
地一声响,刺刺喷出两道银碎火花。二娃哎呀一声跳到了班若后面,但又忍不住探
头看那耀眼的烟花。
"七蛇圣教主旨到!"
银花喷尽,杖头爆出一道闪电。众人连忙遮面躲开。
烟雾散处,三个白带黄衣人立在堂中。中间的人披着长发,胸绣游蛇。两旁二
人垂手而立.
班若轻叹了声,"一个赛一个排场。这么多威风都浪费在个小小诊所里,真是
可惜。"
披发人手一抖,一道黄绢展来,直垂至脚面,"我教众弟子听令。"
七蛇杖众人无论伤势轻重,纷纷附倒把头顶贴在砖地上。
"我祖灵蛇,禅法无边,但我辈天生愚钝,不得我祖真训。我祖今指引灵根深
厚之人,云汉帮诸位同门共参教事,从此兄弟一家。诸葛同门乃我祖衣钵弟子,已
被拥为`白灵尊者',辅佐教主理事。另特拜同门朱子桥`银信使者'。凡我门弟
子,尽需听从调遣,不辞万死,违令者当与亵渎我祖灵蛇同罪处置。我弟子接令。
"
教旨读必。七蛇杖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知所措。教事向来是教主
苏哈托托一人掌管。好端端的,哪里又跑出这些汉人崽子冒充什么尊者,使者,一
大堆乌有的名堂。
披发人见同门都面带怒色,眉毛抖了抖。可碍着身旁两个乔装成侍卫的云汉帮
弟子只在身后咫尺之处,自己心中有话也不敢多说,只好又重复一遍,"我弟子接
令。"
"蛇祖法训,我等接令。"头一个磕了三个头,弓身爬起的不是别人,正是牙
木长自己,跟着脚下直踢旁边的人。别人看他这样,脑筋快的与识时务的都跟着纷
纷接令爬起。稀稀拉拉地众人都爬了起来,可表情却不尽相同。
"我们弟兄尽听从朱使者派遣。"牙木长故意操着汉话,与朱子桥道,然后必
恭必敬地闪到一边,请新的上司训话。
"好说,好说。"朱子桥倒也当仁不让,站到了牙木长的前面,背手对七蛇杖
众门人环视一番,扬着眉毛说了起来:"我云汉帮起源于晚唐,经五代发扬光大,
现传到我满帮主手中,覆盖西南四省,已经是西南第一大帮派,维持武林秩序,整
制蛮夷法纪,乃是誉满天下的正义与威严的象征。你们七蛇杖有幸加入我帮,是你
们八辈子烧香烧来的福气。现在滇南一带各族仇恨甚深,汉夷百姓都惨遭涂炭。所
以我满帮主派遣义子诸葛少帮主与兄弟我不远万里来到这蛮瘴之地,建立滇南分舵,
匡扶王法。尔等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来日我帮在本地发扬光大,全靠各位同心协
力。我云汉帮帮规严厉,但是考虑到尔等未完全开化,不服中土礼数,所以暂时给
予特别宽恕。唯一一条帮规你们必须记清楚:对于办事不利,背叛我帮的人,惩罚
只有一样:杀不赦。没有第二个机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们听清楚了吗?"
牙木长本来给他个说话的机会,是想巴结巴结,可万万没想到朱子桥出口会如
此狂妄,连忙附耳道,"朱使者。这可不是咱们事先商量好的。咱们不是说由我们
的教主出面,以诸葛帮主入教为条件跟教众宣布并教吗?这,这,你这么说不是明
摆着把我们七蛇杖生剥活吞了吗?"
"自己兄弟,何分你我?牙木使者太见外了。"朱子桥含着冷笑在那瘦子乾瘪
的肩上一拍,双指暗运了点力。牙木长哎呀一声跪在了地上。
"以我们诸葛少帮主万金之躯,怎么能去做你那什么`白灵尊者'?真是可笑。
苏哈托托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是他自己记错了吧。难怪连一个小小的黑寨族都应
付不了。"
"汉崽子。你欺人太甚!"一个少年教众气愤不过,早一步跳出人群,一杖向
朱子桥刺来。这个小伙子一身精瘦,但是没负什么重伤,此时气愤异常,出手非常
的利落。
朱子桥毫不惊慌,眼看那蛇杖迎面刺到咫尺之处,忽衣袖一抖,早亮出一道银
光。手一抖,那道银光颤颤如蛇舞。任那杖也是暗藏蛇形,却左突右破怎么也刺不
透银蛇的防御。
"蛇腹软剑!"班若不禁脱口道。
蛇腹剑法与七蛇杖法本末乃同枝异果。但蛇腹剑法经异人锤炼,早脱俗成为奇
门兵器中屈指可数的武功,用来对付七蛇杖法,大有虎食猫,蟒吞蛇的气势。用它
来对付一个无名小辈实在是过于摆弄。不过也许摆弄正是朱子桥的原意。
银光闪过,杖首被削做片片木屑,那小辈的胸前也留下了七八道血口. 那小子
负痛一个倒翻,跟着一折手中的半截蛇杖,放出一团黄雾向朱子桥横卷而来。
"雕虫小技。"朱子桥冷笑着,空着的手只是一摆,那团毒不可言谕的黄雾竟
然象流入漏斗似的,被他尽收入袖中。跟着右手软剑无所谓似的随意一划,割断了
那门人的喉咙。
血还未喷出,他的软剑已经悄然又收入手中。
站住愈淌愈广的血泊中,在场的人无不骇然。七蛇杖的门人更是人心惶惶,蠢
蠢欲动。可朱子桥随行来的那些玄衣彪汉沉着脸,抱着肩,把七蛇杖这十几个伤兵
团团围在了中央。
朱子桥颇是惋惜地道,"有些人的记性实在是太差了。我说过,我对你们只有
一条规则:叛帮者斩。这么简单的道理真的那么难记吗?"他向随他而来的那两队
玄衣汉子一招手。当头的汉子会意,一声高喝,两队云汉帮弟子齐刷刷奋力撕裂胸
前的衣服,露出黑黝黝的胸膛来。这一下来得唐突,众人都不知他们又要耍什么名
堂。
只听他们齐声道,"赤我胸膛,鉴我良心,忠我帮主,爱我兄弟,兴我云汉,
扫它异教,定我武林,扶我公道。"
虽然只有二十人,但人人叫得真切,其气势真好像是有百千人齐声高呼一般。
他们一个个纹丝不动地钉在地上,坦着胸口,威严犹如山神。
"咦,你们还等什么?"朱子桥眉头一紧,好像又要发怒。
看来事到如今,没有别的选择了。七蛇杖众人也只有依样坦胸跟着背诵。有的
手里发抖,衣服的袢子怎么也解不开,更有的被吓得手软,想学样撕裂衣服却怎么
也撕不动。更加上他们大都对汉话只有一通半解,舌头不甚利索。一时乱哄哄的,
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背些什么。
"你。"朱子桥打断了他们,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人。一个满脸麻子的小个子,
站在角落里双手夹在腋下却不解衣,而神色却甚是慌张,好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
去。
"好汉,你有话想要说吗?"朱子桥目射寒光,直逼得那麻子脸又矮下了一截。
可那人支支吾吾的,紧抓着衣服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他身旁的兄弟都用土话低声催促他,显然是劝他别做傻事。他干张着嘴,苦苦
地摇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央求众人不要碰他。
看来此人不是故意作对,而是另有隐情,所以朱子桥更加好奇了。他用目光一
指,登时有两个云汉帮弟子挽起袖子向那人走去。那人的同伴见事不好,左右架起
他替他去衣。他又哭又闹,疯狂地挣扎。双方一用力,刺啦一声,他的上衣被扯做
两段。跟着只听一声兽落深谷般绝望的惨呼,他跌落在地上缩成一团。而身边的人
也像踩到了蛇似的“啊”地跳开了。
他的背上,红红的,爬满了象被鞭鞑过的痕迹,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从背后
一直爬到前胸,从腰间爬到脖子下。赫然呈蜘蛛状。好像是只巨大无朋的蜘蛛,用
八只脚紧紧箍住了他。不过再仔细一看,班若却发现那不是疤痕。那是一条条涨肿
的血脉,从皮下高高凸起,而且那血脉中的脓液还在艰难地蛹动着。而那红线之间
的肌肤却已枯萎,脆而透明,象路边烈日下一只被吸干的蝉蛹。
"蒲缨束骨。是蒲缨束骨!"那边,牙木长首先失声叫了起来。
此话一出,本来想搀扶那人的众人纷纷逃散。而门外看热闹的人更一涌逃出了
院子。方才还在议论瘟疫,一眨眼的功夫,瘟疫已经到了眼前,谁不会逃?
这小子留不得!那牙木长却也精灵,一手遮面,另一手扬起。一团"百蛇吞骨
散"正要向地上那人打去,却听一声娇斥,"住手!",一根木杖直挑他手中的纸
包。他的手哧溜一闪避开,跟着又要向伏在地上那人下手,可偷袭之人不依不饶又
紧跟了上来。牙木长接着木杖的攻势,回头一看。却是那个多嘴的漂衣族的丫头。
她涨红了脸,手中蛇杖绌绌逼人,竟好像拼命了似的。
牙木长一面用双拳封住蛇杖的进路,一面愤然尖声道,"死丫头闪开。那小子
再多喷几口气,你我就都没命了!你跟他非亲非故,何必碍我做事,难到是看上了
那个麻皮脸不成?"
"你!你胡说!"那姑娘本来就通红的脸更红了。可惜她招数虽然凌厉,却显
然缺乏实战经验。她也不知攻击对手周身各个部位,只是一味地去挑他手中的毒散。
牙木长本身杖法就不弱,所以对她的路数看得真切,卖了个破绽。他持药的手向内
一引。姑娘的蛇杖追上。牙木长一张手,只等着杖尖送上门来。
可那姑娘正要向前刺,手中蛇杖却被什么东西抢先钳住,任她怎么使劲也拔不
出来。
身后,班若默不做声地抓着她的蛇杖。漂衣姑娘眼中恳求,他却只是摇头,目
光中闪烁掩饰不住的悲泣,而抓着蛇杖的手却如铁一般坚定。
牙木长得以脱身,心有余悸地抖了抖袖子,高高取起手中的那包百蛇吞骨散,
正要下手,忽然一团腥气扑面而来。地上本来那已经奄奄一息的麻子脸已然弹起,
手抓着脸,迎头撞了上来。牙木长被吓唬得一头钻进了桌子底下避开。朱子桥更早
已悄然撤步让开这怪物的道路。他身后的一名云汉帮弟子却没那么幸运,一把被那
麻子搂了个正着,双双在地上滚成一团。那麻子七窍喷血,污秽瘀血沾得到处都是。
云汉帮规甚是严厉。没有舵主下令,众弟子守着四角,本来都不敢擅自逃开。可此
刻两人满地滚动,逼得众人左跳右蹿,躲闪不迭,生怕自己也被拖下水去。被麻子
压在身下的那个汉子早已魂飞云外,连连哀叫,"舵主,舵主救命呀!"
雷电火石"叮"地一声,两人被一齐拦腰截断在地。蛇腹剑抖了抖,又收回到
主人的袖子。朱子桥皱着眉头用袖子捂起鼻子。
四段尸体横在厅中。血已成泊。
"拿来。"朱子桥从牙木长手中取过那只小黄纸包。牙木长正要禀报这毒散的
用法,朱子桥已然抛出纸包。"大家退后。"眼看那纸包落到一半,朱子桥掌力隔
空一吐,纸包凌空爆开。飘飘散散,一团黄雾不紧不慢地笼罩在那四段半尸上。眼
看着,尸体的肌肤,指甲已经开始腐烂,化作脓水淌下。
漂衣姑娘急忙回头藏起脸来。班若一声咳嗽,她才发觉自己的脸触及的地方正
在微微起伏,原来竟是贴在了班若的胸膛上。
血的腥味,缠绕在在场每个人的神经梢儿上。
"这里不宜久留。"不待班若吩咐,大娃已经搀起土祖赤来。吴铁匠一把拎起
二娃。班若带着漂衣姑娘,护着众人匆匆穿过草堂,逃出篱墙之外。云汉帮与七蛇
杖众门人簇拥着吓得象瘫泥一般的王大人,跟着鱼贯而出。在最后,朱子桥飘然走
出的时候,他背后的屋子中已经噼啪着起火来。
"班大侠得罪了。今日的损失。我们诸葛少帮主来日定当加倍奉还,重建一间
居所送与班大侠。"
自从朱子桥不请而来并引出这一连串乱子,班若对朱子桥没有给过好脸色看。
但此刻朱子桥公然烧他的屋子,班若却毫不在意地道,"这屋子既然被瘟疫染过了,
留着更是祸害。即使你不烧,我自己也会烧了的。不过。。。"他还没说完,身影
飘出,不待众人阻止,一头撞入了大火中。
火从门框延伸到窗格,跟着向上蔓延。眼看火势熊熊。众人见班若进去后却久
久不见出来,都不禁伸头张望。大娃二娃更是急得要哭。
等到班若从火中健步走出的时候,火舌已经舔上了屋顶,房瓦成片成片地塌落
下来。他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著书箱,来到朱子桥面前,"。。。不过,下次请
你多给我点时间打点行李。"
原来方才他置身于熊熊大火中,从容不迫地整理好这两箱子药物与书籍,这才
出来。
说罢,身后的房梁在火焰中折断,整个房顶轰然塌落。眨眼工夫,整座宅子,
与那困在宅中的瘟疫一般,化做了飞灰。
三
屋外众人虽然逃出大难,但仍是心有余悸。黑寨众人聚在土道之左,七蛇杖聚
在路右,众伤员捂着伤口,或坐或跪,在空荡的风中栗抖。云汉帮那十几条玄衣彪
汉叉手立在他们身后,好像老鹰坐在高石上打量着两群奄奄一息的猎物。
而正是从这群奄奄一息的人中,一个魁伟的身形踉了两踉,嘿地站了起来走到
班若面前,正是阿柯南。他身形显得不稳,倒不是因为伤口痛苦,而是他那两条粗
壮的臂膀徒然失去了一条,尚不大习惯,走路有些不平衡。
他诚心诚意地把单手放在胸前,说了几句土话,然后用眼看着那漂衣族的姑娘
请她翻译。可还不待她开口,班若拍了拍阿柯南的肩头,用土语道,"吃我们这行
饭的本该如此,何足刮齿。"两句话轻描淡写地把事情说过去了。阿柯南本来话中
有意说竭尽黑寨全族人的能力回报他今天救命之恩,但见班若如此爽快,自己便也
不再谦让,把大手按在班若的肩膀上,向其它族人宣布道,"这位汉人大夫是我阿
柯南的朋友,也永远是黑寨族的朋友。"他向坐在树下的土祖赤来看了一眼,好像
徵求同意。老汉微微点了点头。
班若看阿柯南说着话时神气甚是隆重,心中不解。忽然耳边一阵香气,那漂衣
姑娘悄声对他道,"阿柯南是他们黑寨族中的第一猛士。如果第一猛士宣布你为他
们族人的朋友,那么来日你碰上了麻烦,他们是舍了性命也帮定你了。"
原来这还是一大殊荣。班若笑道,"我这一身麻烦,恐怕他们一千双手也帮不
上半点。说不定来日他们想甩脱干系还嫌慢呢。"
那少女不知班若话中是何含义,道,"管它有没有用呢。你一个汉人结交了他
们这许多朋友,今后在这里走动起码少了许多麻烦。不过,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
部落把一个汉人指为朋友的。这倒少见。"
果然黑寨中人听了这话,人人面面相觑。虽然今天多亏了这位汉人大夫相救,
可来日多多答谢他便是了,阿柯南怎么能也不与三位族老商量,便把这无上的权力
给了他。他一个汉人,靠得住吗?可众人对这个大夫到底还是感谢,所以心中虽然
打鼓,可阿柯南话一出口,众人跟着三声高呼,算是板上钉钉了。
班若也不多客套,只是略一拱手答礼。朱子桥站在一旁,面上薄薄一层微笑后
面不知藏了什么心情。那瘦如劈柴的牙木长却毫不掩饰自己,尖声道,"方才还说
别人吃里爬外,原来黑寨人见到汉人,巴结得比谁都快。"阿柯南循音怒目瞪去,
正要上前与他理会,只听树下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话音落处,大娃与二娃双双扶起土祖赤来,单足立定。只听老人接着道,"牙
木长。你不必不服气。我们黑寨人性格虽然凶悍,但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人。老头
子今天杀了个痛快,陪给你们一条腿也算值得。可与你这种人绕舌头,一口唾沫我
都嫌多。有什么不服气的,咱们来日刀枪上再见高低。自个儿与自个儿狡辩又有个
屁用?"
牙木长还要反咬一口,忽然左肋被什么力量猛然击中,一个踉跄向后倒退了三
步,痛得叫不出声来。从他身侧,朱子桥好像什么都没做似的,揣着袖子从己方走
了出来。他对土祖赤来拱手作揖道,"晚辈早闻老英雄大名。当年乐来洞一战,老
英雄单手力擎铁牛石,威镇滇边十大部落,使得他们纷纷休战,阻止了一场大浩劫。
今日得以相见,老英雄果然豪迈不减当年。"
土祖赤来是个热血性的人,对牙木长这种嘴脸的人是愈骂愈痛快,可是遇上朱
子桥这副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的模样,就无言可对了。所谓拳头不打笑脸人。土祖
赤来明知他有目的而来,但只是哼了一声,不置与否,看他又要变什么戏法。
朱子桥又道,"而今正有一场更大的浩劫需要老英雄拿出当年的气魄再度化解。
方才一场打闹,差一点让晚辈把正事忘了。我们少帮主差遣晚辈此行,一来是要阻
止黑寨与我云汉帮帐下的七蛇杖冲突,二来,更是要请老英雄到敝帮一叙,即可当
面与七蛇杖握手言和,而且还可共同商议阻止这另外一场的浩劫的对策。"
吴铁匠忍不住在一旁道,"这小白脸说话净卖关子。什么左一个浩劫,右一个
浩劫的,到底是想说什么?"班若只是含笑不语。漂衣姑娘却轻声道,"除了`蒲
英束骨'还能有什么?"吴铁匠恍然大悟。
那边土祖赤来道,"看来这场酒席老汉是非去不可了。"
朱子桥抱歉地道,"的确如此。贵族另外两位长老,魁长老与焕长老,此刻正
在敝帮做客。如果老英雄爽约,另外两位长老面子上可要不大好看了。"
一听说另外两位长老已在混战中被俘,黑寨诸人顿时哗然。土祖赤来心里更是
暗叫不妙,祷告此刻退守家门口的少辈中人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别连寨子也丢了。
他面上却一副豪气,吹着胡子道,"你们云汉帮不必拿人质威胁。就算你们没有下
请,这个筵席我也是去定了。"
"好。三日之后,我们少帮主与王大人在七蛇堡恭候老英雄大驾光临。不过,
这其中的曲折也与天保镇甚有干系。"朱子桥打量了班若一番,"如果请班大侠代
表镇上的诸位乡亲出面,我看没有人会反对的。班大侠你看呢?"
班若好像早料到他有这么一句,坦然道,"恭敬不如从命。"
"还有这位漂衣族的朋友,也请务必到席。"
这倒是大出班若意外。那姑娘看那姓朱的汉人书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脸不
禁红了,但话语中却不扭捏,柔声道,"刚才我正在好奇你们那个什么诸葛帮主有
什么对付`蒲英束骨'的妙法。如果能让我开开眼界,那再好不过了。再说,我们
漂衣族已经很久不出来走动了。想来贵帮主也有好多话要问我的吧。"
朱子桥见她又是一语道破玄机,脸色瞬间地白了白,道,"既然姑娘肯赏脸,
那再好不过了。在下这里的差事既然完了,那么就此告退了。”他回身让出两步,
道,“请王大人上轿。"
那个"王大人"半天也没多言语,自从逃到屋外,又恢复了威严一团的面孔。
可半天没他的事儿,他独自在那里威严,不由得有些滑稽。此刻他默不做声地爬上
一座双人挑的滑杆儿,脸色还是丝毫未变。
朱子桥向四周揖手,这才领着这一大帮人马簇拥着王大人的滑杆离去。七蛇杖
的伤员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像群狩猎回来被咬伤的猎狗,不时回头恶狠狠地盯着
黑寨族的人。黑寨族当时便有人要上前追打,都被土祖赤来喝了回来。
眼看着云汉帮的人马就要消失在镇口,忽而夕阳里又有一彪人马开进镇来。两
支队伍擦肩而过,都停了停,但没有冲突便又各走各的路了。只见新到的人马径直
来到众人面前,原来却是一队黑寨族的武士大摇大摆地进来了。镇民多有在门户里
观望,可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土祖赤来认出一人,"戈儿过来!"早有一个带队的黑衣少年收起苗刀奔了过
来。还不待土祖赤来询问,少年已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道,"两位长老. ..他们
都被妖人俘了去了!我们本来以为您也。。。可算找到你们了。"
"我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来。好孩子,站起来吧。"那个叫戈儿的少年擦
干眼泪立起身子,这才发觉土祖赤来一条大腿下空空的,不禁愕然,再看阿柯南,
又发现魁伟的身子缺了一边,不用问,已知怎么回事,咬牙道,"这些妖人。我跟
他们拼了!"说罢起身就要追上七蛇杖的人去。土祖赤来好歹把他劝了回来,"把
大家集合起来,咱们带上伤员回寨去。还有,告诉他们不要打扰这里的居民。这都
是朋友。"
黑寨人果然听从土祖赤来的号令,三三两两地背起受伤的同伴,也不屑多瞧两
侧门户中探出的一双双眼睛。众人排做一列,默不做声地原道走出镇去。戈儿要土
祖赤来爬到他肩上,老汉却一把把他推开,自己撅了根树杈,跟在队伍后面。夕阳
中,老人的胡须都染做了金色。"班大夫。咱们后会有期。黑寨人从来不会忘记朋
友。"阿柯南不精汉语,听土祖赤来把心里的话说了,所以也向班若点了点头,独
臂搀扶着一位受伤的同伴,随之离去。
眨眼间,这诸多人马都走得一干二净。班若宅子的火已然熄灭。众人呆呆望着
天光渐渐收拢成灰蓝色的地方,不由都觉得疲惫非常。
只听吴铁匠道,"诸位如果不嫌弃。今晚就到我家凑合一夜吧。"
可这小镇今日经此巨变,今天晚上,镇上的人还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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