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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秋
“碧韵,见客!”老鸨在门外冰冷地道。
“知道了。”无论她怎么样不愿意,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有些慵懒地曼声
回答,这样的声音在这个狭小而阴暗的小房间内,显得暧昧而有吸引力。
她起身的时候,看了一眼铜镜里的人,一身湖绿色的宫妆打扮,鬓旁插着一支
金步摇,长发披肩,刘海下是一张精致秀气绝伦的脸。
只是,为何会沦落风尘?
她轻轻地问自己,却听不到自己的回答。其实是有答案的,只是如同一个伤疤
般不愿再揭开,唯恐痛得更厉害。
孟中行饶有兴趣地看着林碧韵。他是个玉器商人,到此约“玩古斋”的周老板
谈一宗生意。他没有请当红的沈香玉,反而点了已经不太红的林碧韵。
这个女子,向来都是那样静静的、闲闲的、手持一管碧玉箫,一个人站在小楼
窗畔,吹奏一曲吗?
那时候有风雨飘零么?
孟中行想,也许这样比较符合她的样子吧。
他是第二次见林碧韵。
那一次也是在绣玉馆。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同样的人,不同的心境地。
时间,真的是很厉害。他想。
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
那时候,林碧韵红得不得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令人发狂的魔力。无
数世家公子、显赫官宦、富家商贾千里迢迢来捧她的场,千金以搏一笑。如今却是
门庭零落车马稀。
那时他也和别人一样,去看林碧韵,起初多少有些好奇心,想看一下绣玉馆当
红的姑娘林碧韵是如何美艳人寰。
只是她红得不得了,酬金极高,他那时根本无力支付。难以与她独处一室,细
细观赏。
幸好隔五天绣玉馆有一次才艺表演,价格虽然不菲,但他还是承受得起。
高台之上,她一袭白衣,长发披肩,单是几个按在碧玉箫上的纤指,已是让人
呼吸一窒。魅惑的眼神,秀美绝伦的脸蛋,深深打动所有男人的心。
她一边吹箫,一边翩然起舞,轻盈若梦,妖娆之极,美艳不可方物。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他一见倾心,对她的印象极深。只是世道艰难,生意繁忙,到处奔波,一直无
缘再见,只是听闻她曾嫁作商人妇,想不到她后来又再度回到绣玉馆。
只是五年,不算长也不算短,对于男人或许没有什么,但对于女人,却是致命
的一击。
红颜易老,弹指芳菲。
在这五年间,沧海也变,桑田也变,人事更换。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
今日再相见,犹有几分恋意。他虽有家室,但那是一种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
日子。他的妻子是娴静贤淑、循规蹈矩的女子,是那种在家相夫教子的女子。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她为他准备打点行装,垂头低眉,仔仔细细地准备衣服干
粮,她那种娴静安详的气质深印于他的心中。今天蓦地翻上心头。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
只是今天为何会想起她?这些年来奔波江湖,尽为钱财忙碌,那有空想她。只
在孤灯客旅中一想,有如浮光掠影。
数年来勿勿而过,好像很久没有写过家书了。他有些歉然。
在林碧韵的一曲《木兰花》之中,泛起无数的心事。
林碧韵青葱白玉般的纤指,在箫管上跳动。耳边所听到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
子唠唠叨叨地谈钱砍价。心中黯然,此曲已远,还有谁听?
只是觉得一道目光在定定地注视着她。
另一个是瘦长的中年男子,相当沉静。是一个她只是勿勿一瞥、翩若惊鸿的一
眼,从来未曾仔细观察过的男人。最初的那一眼中的影像与她心中的影像倏然重合。
她心中一怯,不敢再看是与不是。
空自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
是与不是,现在又能如何?
只是那道目光灼热如火,在她肌肤上滚动,令她有些坐立不安,似是年少时热
恋般惊惶失措。
一曲终了,她裣衽一礼,勿勿退下。
她终究不敢再看他一眼,唯恐又触动心中的痛。
孟中行独自一人在月下漫步,秋意瑟瑟凉凉,心中亦有些愁绪。
这一夜的月色是如此的空明,如水般倾泄在京师每一处,地面上、瓦面上、钟
鼓楼上。清澈的、空明的有一种梦幻般的、超乎现实的感觉。
那是将近子时的时分,街道上唯有他一个人梦游般的,趟过如水的月色。
一点荧光迎面而至。
那是个提着一盏灯笼的女子,娇躯柔弱纤细,披了一件玄色的披风,俏脸掩隐
在长发的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眸子熠熠发亮,如若天上的明星,莲步轻移,缓缓步
过小石桥。
“是你?”他讶然问。
只是她为何会到此处?孟中行没有问。
林碧韵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一双美眸凝注在他的脸上,那目光深邃之极,变
幻迷离,令人坠入另一个时空。
月光淡淡还照过来,素颜清清,刹那间有一种惊心动魄、心醉神迷的感觉。
她没有说什么,就扑入孟中行的怀中。
温香软玉在怀,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孟中行一叹,伸手抱住林碧韵,
一瞬间居然想起的是他妻子的脸。
忆旧游邃馆朱馆,小园香径,尚想桃花人面。
玉鸭薰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酥。
孟中行看着身边的美女,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那双秋水鉴人的美眸,幽然不惊
的眼神,精致秀美的五官。他淡淡地道:“你知道么?我做过这么多年的玉器生意,
唯有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美玉!”他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爱不释手。
她白玉般的肌肤颤粟,回应他的爱抚,透出玫瑰红。只是她的眼神依旧清明,
痴迷地看着他,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莫非是前世的冤孽?”
她徐徐地闭上美眸。
他的手停了下来,感到身边的美女由最亲近一下子变得无比遥远无比。她看过
来的目光似乎在找寻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仿佛她还在梦境中一般。
她张开俏目,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生气了?”
“嗯。”
“对不起,我是忘不了他,虽然他离开了我,心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但我还是
爱他。你明白么?我爱着你,和爱他的心是完全一样的!”
“嗯。”
她闭上眼,两颗泪珠悄然滑落腮旁。
他的心中一软,伸手拭去她的泪珠,心中浮现起那一天妻子送他的情形:她伫
立在小木桥边,踮起脚尖为他细心地抚平衣服上的摺皱,泪水悄然滑落。
看着身边的美女,他涌起一股冲动,做了他一辈子都未曾想去做的事,他指尖
还残留着林碧韵的泪水,凑到唇边,舐了一下,想要知道泪水是什么味道。
那是一种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味道。
其实他是尝过的,只不过是他自己没去注意而忽略过去,正如某些东西。
第二天,他起身时,发现房中只有自己一个人,而林碧韵的出现,恍如春梦了
无痕,他苦苦追寻,却什么都没找到,那怕是一根发丝。
但昨天晚上的真实感,令他绝不相信是一个梦。
“碧韵呢?”
“早死了!”绣玉馆老鸨不耐烦而漠然的回答令他大吃一惊。
“不可能,昨天我还在这里听过她的曲子,还有……”
“疯子!”老鸨惊恐地道,不像是开玩笑。
“你不记得我啦?”他绝望地道。
“不认得!我告诉你,她早就死了!坟就在城北的乱葬岗里!”老鸨尖声道。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绣玉馆,却踩到了一个烂桔子,他忽地想起昨晚他和周老板
走的时候,不慎撞翻了一个小贩的桔摊,最后还是他掏钱了事。
今天这个小贩也在捡桔子,可是那不是同一个人。
“我找周老板!”
“他今天早上去长安做生意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哦,没事,没事,谢谢你了!”他无力回到住处,倒在床上,却蓦地发现方
枕上赫然有一处泪迹。
他在这里足足待了七天,问过无数的人,更到过林碧韵的坟前。她的确是死了。
这一天,他正茫然地走在街上,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那是他家乡的一个人,
对他说:“你老婆十天前生病死了!”他大吃一惊,却什么也没有说,赶了三天三
夜的路,终于回到家中。
家中的确是没有人了,一副门庭破败的样子。他推门进去,空荡荡的,没有一
个人,从此后再也没有如她一般静静地等待他回来了。其实家中什么都没变,唯独
少了一个人。依稀中,他仿佛看到她在这个房中走动的身影,还有垂头低眉的样子,
还有默默地为他纳鞋的姿势。
“娘子……”
他长立于妻子的坟头,不知不觉暮色已近,一曲若有若无的箫声绕在耳畔。
他蓦地想起自己的妻子也会吹箫,曾经有一次在自家的小楼上吹箫。
楚箫咽,谁寄西楼淡月。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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