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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作主
从《丘吉尔传》里,我了解到英国政权的运作方式:一项法案,某个主张,一
笔影响重大的公共开支,在决策前都要经过不同阶层利益的代表的激烈辩论。丘吉
尔的政治荣誉很大程度上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辩论中,用犀利的言辞和涨红的公鸡
一样伸长的脖子挣得的。他为增加海军的预算争辩,为阻止影响纺织工人就业的贸
易法案费尽口舌。我从心底佩服英国人的这种认真劲,对那种一言堂的家长作风颇
不欣赏。我认为,家长制是我国传统文化中最腐朽的东西之一。有这个认识后,我
便喜欢在家里搞点民主气氛。表现在经济上,每月工资到手后,立即大部上交。我
父亲看不习惯,担心我在家失去地位。我只好解释,不掌经济大权,我照样当一家
之主,公安局是这样登记的,老婆也打心里承认,家里大一点的事还是我拿主意。
工资在她手上,用时却是商商量量。我喜欢这种作派,不管父亲摇头还是点头。
夫妻之间如此,儿子面前更是这样。在家中,儿子的事基本上由他自个作主,
我只负责鼓掌或提出参谋意见。要说让儿子多拿主意的想法,还不是接触欧美文化
后才有的。它产生于我给人做儿子的少年时代。那时我生活在大别山中一个古旧的
村子里。村里家家青砖门脸,
刮掉表面石灰,从砖上可以读到一幕幕剧情曲折的戏图,全村都住在祖先们住
过的老房子里──村子里因此弥漫着一股传统文化的墨臭。村里有个寡妇,我们小
伢们背地里叫她“慈禧太后”,成天捧一把黄铜水烟壶,和男人们一起吞云吐雾。
她大儿子都四十岁了,还是有一分钱都得上交。“慈禧太后”一生独揽家政大权,
直到临咽气说不出话来时,才指着一个贴身口袋,交出了包在旧手帕里面的四十几
块钱。老家人常说大树底下难长草,“慈禧太后”几个儿子结局都不很好。还在她
生前,二儿子三十多岁喝了农药,大媳妇红杏出墙。她死后,三媳妇也因为男人不
争气,惹出许多传闻。这个家的悲剧促使我很小时就暗下决心:倘若日后自己有个
一男二女,绝不那样对待。
“慈禧太后”的事听起来有些荒唐,有人归咎于她大字不识。然而,尢具悲剧
意味的是,在当代中国,不少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至今依然躲在家长制的阴影
里,将家长制视为天经地义,不断克隆出更多更荒唐的故事。我就亲眼目睹过这样
一幕。九十年代,有一座撤县建市没两年的小城市,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在农村,农
民人均收入不会高于一千元──我说的不是统计局数字,那些数字都知道信不得。
这座城市的书记、市长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照理说,高智商的书记、市长做一切决
策的出发点自然是农民的利益。但实际情形却惜乎不是如此。我去的时候,该市正
“大张旗鼓”地创建“文明城市”,争取做省管城市。街上栏杆换上了清一色的不
锈钢,脚下踩的人行道也换上了彩色石英地砖,上万名机关干部、企业员工正在街
上大扫除。开始,我还为这城市旧貌换新颜而高兴,谁知沿街走去,垃圾是没了,
取而代之的却是遍地牢骚。在街上我听到句顺口溜:“百万人民齐努力,为了两个
副地级”。乍听之下不明所以,经当地人解释才知道,原来,城市一旦冠上这些
“荣誉称号”,书记、市长将平步青云,由县级而至副地级,相当于从校级军官摇
身一变成了将军。
向我作耐心解释的人同时给我算了一笔账,花在栏杆、地砖之类上的钱起码超
过一千万,加上一次一次接待检查团的开销,还有送礼、补助、奖励、修路、补墙、
购买工具、洒水车等等,全市为了这几个称号的花费应在两千万上下。如此巨大的
开支,事先既没有预算,也没有计划,全部硬性摊派到各单位头上,包括发不出工
资的困难户。市里只开一个动员会,规定哪个单位不搞,哪个单位老板下课。记得
宪法里明明白白写着:这个国家由人民当家作主。引伸一下,城市也该是人民当家
作主才是。像这样耗资千万,相当于用去全年税收一、两成左右的大事,照理说自
然应该由人民的代表们来议上一议,让城市变得更卫生、环境更优美本无可厚非,
但当大多数人还衣衫补丁的时候,钱到底用在哪更关紧要?该不该用那么多钱?在
驴车、 拖拉机还是农村主要运输工具的现状下,用发达国家城市的标准来配置软
硬件设施,打肿脸充胖子,是不是有点拔苗助长? 按照法律规定,书记市长是完
全应该当着代表们的面,接受质询,阐明理由。
不幸的是,名义上该当家作主的没有谁提出过这些要求。老百姓经过几千年的
奴化,早已习惯了唯唯诺诺,充其量只讨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殊不知“人人
生而自由平等”;充其量只痛恨腐败,殊不知社会事务、公共财富由个别人支配才
是最大的不公;充其量满足于名份上的当家作主,殊不知悬在半空的所谓“主人”,
并没有摆脱任人愚弄、任人摆布的可卑地位。实际上作着主、当着家的也没有谁如
此俯首贴耳,甘愿自套枷锁。中国的官员一向以黎民百姓的父母自命,以时刻准备
“为民作主”为己任,即使是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一旦坐上父母官的位置,
在缺乏可靠的监督的情形下,同样是“红雨随心翻作浪”,同样是为所欲为,与举
人老爷们没什么两样,甚至与一字不识的土老农没有质的分别。最好的也不过是不
贪污、少贪污。要让他们放下手中大权,凡事唯老百姓马首是瞻,几乎比登天还难。
至少近五十年来绝无仅有。这方面我们实在应该学一学西方。
刘军宁博士说过,重要的并不是由谁当家作主,而是如何实现当家作主。一个
拥有百万之众的地区,涉及公众利害的事,人人的意见都算数是不可能的,片面强
调每个人都是主人,最终百万之众不过是乌合之众,只会被某个集团所操纵。而将
权力集中到一两个人的手上,却硬要说大家都是主人,把拍板的人叫作“公仆”,
说穿了不过是掩耳盗铃。真正有效的民主,不是坐在上面的几个人出“远见卓识”,
然后全力去宣传、推行;不是自上而下装模作样的“调查研究”,再几个人、一二
十个人坐在一张桌前出点子,“科学决策”;而是自下而上的!大多数人需要什么,
政权就干什么,大多数人不需要什么,政权就绝不能凭主观意愿行事。民众的意志
才是根本。政权只不过是促成民众利益得以实现的工具。真正民主的政府,政务都
走出了暗室,摆在洒满阳光的桌面上,由公众公平选举出来的代表来决定,然后由
行政方面去执行。在这种体制下,也只有在这种体制下,人民当家作主才不是一句
空话。
话题扯得太远了。其实我写本文的本意并不是要“指点江山”。我没那个气魄,
现在也没那个必要。我的意思不过是说要在家里创造点气氛。比如看电视,看哪个
台,不能老子是家长就得依老子,老婆厉害就顺着老婆,也不能儿子是小皇帝就得
依着小皇帝。不妨多搞点举手投票之类的动作。直觉告诉我,下一代人的政治生活
方式与我们这一代肯定有很大的不同。为了不重蹈前人的覆辙,也为了今后不至于
手足无措,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该提供一个实习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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