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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弹乱
(一)
中国人可分为三种:以“真”活着的人,靠“假”活着的人和用半真半假的态
度处世的人。前一种人活得坦然,也活得天真,他们求真知,说真活,干真事,时
刻幻想好的结果,但对目标并不坚定,相比之下更看重过程,不愿为了结果委屈自
己,因而结果大多不理想。第二种人靠作假活着,他们自知较起真来将一事无成,
干脆对“真”敬而远之。他们处世、为人、办事不问真不真,实不实,一切行为的
标准都是利害二字,只想怎么作有利于自己,怎么作会受伤害──他们是彻头彻尾
的目的论者,过程怎么样都行。因此,这种人做事,过程往往极难看,甚至颇有点
卑鄙。他们也可能有成功,特别是在人生的中途,然而最终的结果也不大好。第三
种人则不然,他们遇事、处世从不走极端,既不真得傻冒,也不假得把话给人说,
将真与假视作收发由心的两种暗器,当真时真,当假时假,直到“真作假时假亦真”,
虚虚实实,人莫能窥其端倪,因此常以智者自得。鲁迅给这种人起了个形象的绰号
:“会做戏的虚无党”。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流,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族,没有特殊
的缘故,很少有命运十分不济的。
中国官场文化的历史就是前两种人失败,后一种人得意的历史。中国善于、乐
于做伪的传统,实在与后一种人的常常成功有关。
(二)
把真看得很重的人,对真有一种幻想,不自觉地、习惯性地认为别人也是真,
要具备识假的本领,非久经历验不可,只有善于做假的人,才能一眼看出别人的假
来。
不会做假的看见假,是震惊,憎恶,痛恨。
做假的看见假,是赞许,学习,是心照不宣。
(三)
在官场,那些想靠自己的真本领生存的,好比动物王国的长颈鹿,野牛,形体
庞大,外表强壮,但终究摆不脱草食动物的短处,始终处于食物链的底层,很脆弱
的命运,遇上豺、狼、狮、豹,只有被吃的份。只有靠别人的本领吃饭的,才是肉
食动物,处于食物链的高层地位。
(四)
民羸弱,官强大是野蛮社会的标志,尚未脱离动物性社会的低级状态。生活在
这种社会的人处于两个极端,要么极为负重,要么极为轻松。转变这种社会的办法
只有一个:统治者的一切权力必须经被统治者同意。
(五)
野蛮社会说,统治者的权力是用强力,用牺牲夺取的,他们享有这权力天经地
义。
文明社会说,统治者的权力来自被统治者的授权,未经授权的权力意志就是窃
取、贪婪、暴力和邪恶。
(六)
能和平演变已经是福,是国家和民族的大福。一定要等到油枯灯尽,等到七处
火起八处冒烟,必定又是枭雄四起的不可收拾局面,天下大乱很难说是耸人听闻的
预言。在一个教育程度普遍不高、未受良好教育和贫困无产的人占多数的国家里,
在一个愚昧、封建残余影响力还十分可观的国家里,在一个有着几千年动乱传统的
国家里,在原有政权已大范围失去信任的时刻,一旦出现短暂的权力真空,任谁也
不可能一下子控制局势。
(七)
军队早一天独立于党争之外,不失为消除潜在祸患的合适途径。一只庞大的军
队,一只效忠于某一个政党、为政党或党魁的利益所左右,而不是以效忠国家、保
障和平为唯一旨归的军队,在意识形态已经无法、并且也不应该控制的情势下,在
动乱中,必然导致军阀混战。
(八)
社会主义学说只是诞生于十九世纪的一个天真的幻想,幻想是美好的,但不切
实际,东欧的失败作了最好的论证。它鼓吹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专政,造成社
会对立。要求全体成员以集体利益为至高无上的利益,违反了人是以个体需要为主
要出发点的客观规律。它强调思想和行动的统一,扼杀了个性对人类社会进步的巨
大推动作用。它只允许一党专政,带来的必定是大权在握者的为所欲为和官僚阶层
的“唯上主义”──如果硬要拿来指导、约束二十世纪的中国,无异于孔丘欲用周
公礼法约束春秋各国,二者同样幼稚可笑。
(九)
以富裕、发达为目标是一个悖论。以发展无产阶级利益为初衷的经济发展,结
果却是在造就富裕阶层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创造了新的社会底层阶级,如果它以社
会底层的代言人自命,却无法获得这些它一手造就出来的新的底层人群的信任,如
果它以富裕阶级的代表自命,又与它的意识形态的基础自相矛盾:无产阶级政党的
奋斗目标是创造有产阶级。“公退民进”意味着生产资料个人所有制,这与以生产
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学说根本冲突,鼓励发展民间资本,实质就是允许剥
削──一句话,原有的社会主义学说此刻千疮百孔,再也无法自圆其说。为了在新
的历史时期掌权,共产党的所谓原则早已被委弃一地。当富裕达到一定程度时,极
权的、专制的一党制政权将面临经济上自主后和政治上觉醒后的人们的广泛的民主
要求,发展经济的结果是埋葬自己的政权。
(十)
关于台湾
今天台海两岸的局势让人想起二百多年前的英国和美利坚。在当年,别说英国
不允许这块海外“领土”独立,就是那些自认为被英王遗弃的盎格鲁撒克逊后裔们,
开始也不赞成与祖宗脱离关系。1770年,乔治。梅森这位对华盛顿产生过巨大影响
的民主派人士说过:全美洲能够接受独立思想的有识之士不会超过五人,但正是这
五人使美利坚合众国从英王陛下的统治下独立出来。现在我们都知道,世界上有个
自由的美国比英王多几亿奴仆要好得多。美国民众之所以后来都赞成独立,究其原
因,不能不说是大英议会一步一步将忠实臣民逼上梁山的结果。我们现在正做着的,
难道不是将台湾往自立上逼吗?不许参加国际组织, 逼迫所有的国家表态只有大
陆中国,无异于剥夺了二千多万同胞在国际舞台上的政治生存权,使那个小岛上的
同胞几乎窒息。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能怀远方之民,一味高压政策,谁不反感? 在
目前和平统一不可能实现的情势下,暂时性的两个中国又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不
让台湾暂时独立地在国际舞台上扮好自己的角色呢?我实在看不出台独有什么害处。
弟兄两家过不到一块,分开过,是十分自然的事,历史上、世界上这种事太多了,
谈不上伤害兄弟情份。战国时我们是十几个国家,到该统一的时候,自然就统一了。
德国分裂时,没有哪个用武力解决对方,最后柏林墙照样倒塌。
一国两制是邓小平的创意,说白了,就是要台湾认自己这个老大,说穿了呢,
还是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是“成者当王败者寇”,是“四海之内莫非
王土”,是“三千粉黛爱朕一身”的帝王心态在作祟。借用李敖先生的一句话,叫
做“手淫大陆,意淫台湾”,但邓小平不是台湾人选出来的,是共产党自己扶上去
的,你说老邓英武圣明,台湾人却不买帐。问一句“为什么我们要听你老邓的?你
的政权又不是我们授予的。 我们不愿将政治命运交给一个我们无法监督的政府。”
该如何回答? 从前总有人喜欢振振有词地说:“台湾人民是反对独立的”,但陈
水扁的当选,说明过去的“振振有词”不过强奸民意。台湾选举的结果表明,真正
用尽权谋手段的不是李、陈,而恰恰是说这个话的一方。
其实,台湾问题的核心并不是所谓“台独”,而是大陆的党禁。解决台湾问题
的根本办法也不是导弹,而是实施民主。倘若大陆能以宽阔的胸襟,真诚接纳自己
的骨肉同胞,就应该允许国民党、民进党以及其它一切同胞们的政治团体来大陆自
由发展,由人民自主选择。只要放弃一党专制,统一是指日可期的。否则,一味凭
高压手段,凭威逼利诱,本来就没把别人当兄弟看待,又怎么能让兄弟同心? 这
种作法除了增加台湾民众的反感,引起二千多万同胞洒泪抉别,是没有其它作用的。
兄弟之间的矛盾只能用友爱化解,而不可以用拳头解决。
(十一)
和平统一台湾的最终办法有一个,大陆开放党禁,欢迎国民党、民进党等党派
来共进午餐,以和平的方式逐鹿中原。
(十二)
一面逼别人承认一个中国,一面拒绝别人的政党是中国合法的政党。这种作派
等于是说,你的身体只能是我的,至于你的脑袋里是不是爱我我不管──这是最典
型的嫖客逻辑。
(十三)
阎锡山有句名言:为人在世,光有理没有力是不行的,光有力没有理也不行。
有理无力必然懦弱,有力无理必然蛮横。这句话基本上反射了阎锡山的生存哲学。
他一生抱持的“理”便是三民主义(且不管是真三民主义还是真“一民主义”),
他依傍的力则是山西帮。正是靠这两点的支撑,他做上了山西的土皇帝。
认真思量阎锡山的“理──力”哲学,我发觉这也是所有“强者”的生存哲学,
只不过表现形式各有巧妙不同罢了。在希特勒是“法西斯主义”加上“党卫军”,
在斯大林是马克思主义加血腥镇压,在毛泽东是“防止修正主义”、“炮轰资产阶
级司令部”加发动红卫兵小将。
倘若对这些强者的“理”和“力”作个分析,不难发现,他们的“理”通常只
有三种,其一是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比如将侵略中国叫作“大东亚共荣”;其二
是出于无知和偏执,将偏理当作正理,比如共运初期对马、恩学说的顶礼膜拜;其
三是明知谬误却硬说是真理,所谓指鹿为马,这种“理”现在最常见,也最典型,
就是主席台上唾沫横飞的撒谎者。当然也有不只上述三种的情况。总之,魔鬼总有
办法使恶行显得崇高。“力”才是核心,也是理──力结构的根本支柱,其表现形
式则是具有政治野心的小团体之力,或是专制机构之力,是权力,是打击排斥异己
之力,最终必然“进化”为暴力。凡是崇尚力量的人,最后都把暴力当作自己的支
撑,无一例外。
“理──力”的哲学是权谋的哲学,是内斗的哲学,是少数人蒙蔽大多数人、
统驭大多数人的哲学。
(十五)
在国民党风云一时的人物中,张治中是少有的被正面宣传过的“儒将”。张治
中的日记相当有名,特别是他学生时期的日记,较好地反射出传统文化对那一代知
识分子的影响,反射出他们思想的成长过程和基本价值观念的形成过程。张治中日
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把一个人的处世哲学分成三个侧面:处己,处人,处事。对
这三个方面他都建立了一些自励的基本原则,比如在处理好自己方面,要做到庄敬
自重,勤以修德,“品格立者凡百皆振起,否则凡百皆软倒”。在处理人际关系方
面,“其待人也轻以约”,崇尚圆和通达;在处理事务时,则应“务将我主宰拿定”,
“夫天下事无绝对是非,唯能断者有绝对是非。吾断以为是则为绝对的是,吾断以
为非,亦然”。
张治中处世哲学中前两个内容都是用来约束自己的,看得到儒教用来捆绑学人
思想的绳索的勒痕,但他的第三个原则,却闪烁着个性自由的光辉,让人十分钦服。
国民党诸将几乎无一成为象点样的材料,与他们思想上束缚太多不无关系。在一个
激情奔放的乱世,束缚自我就意味着否定自我的存在价值。张治中在一大堆破铜烂
铁中之所以能闪烁出一星光彩,正是得益于能将主宰拿定。
(十六)
我们一直将容忍当作美德,不知容忍其实也是在拱手让出自身权利,在容忍时
等于像李鸿章签卖国条约一样,签了一个卖己条约。
(十七)
要求童稚宽忍是素质教育,要求成人宽忍是奴化教育,是要他放弃自身权利,
或者残灭主见。宽忍通常是为官者的利器,他们宽忍是为了博取好感,减少对立面,
增加支持者,以谋取存身之地和进身之阶。
(十八)
圆和通达向来被中国人视为处世的妙诀。能圆和通达而又不失品格的尤为上乘,
也就是所谓的“内圆外方”。为了“内圆外方”,人们唯德为尚,终身修持,自觉
向圣人看齐,以遵循各种清规戒律为荣,希望达到“风度儒雅,世事洞明,人情练
达”、“泰山崩黄河决而面不改色”的境界。不过,“内圆外方”给各人带来的却
并非都是好的,取得公众拥戴,以便功成名就,千古流芳。
(十九)
在三四十年代的风云人物中,有两个人非常引人注目,他们就是韩复榘和石友
三。
韩复榘、石友三都是从西北军的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将军之位,在冯玉祥统一
西北的军事中,都曾立下赫赫战功,深得冯玉祥的栽培和信任。两人临战都能奋勇
向前,处世也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因时顺势,不似学生出身的诸多束缚和顾
及,都曾经是西北军中成功一时的典范。前者对高于己的能恭顺巴结,观风辩势,
属于己的则以利驾驭,性格强横,行事特点象猎人,先掘好陷井,静待时机,所以
升迁极快;后者行事果断,富于阴毒手段,驭下威利相加,在混世也颇吃得开。然
而,即使是在他们得势时,也有人断言:“多行不义,两三年内即无此人”。他们
的结局正如人们所预言的,一个被蒋介石正法,一个为自己的部下扔进枯井。
两人的成功和失败应该说都不是偶然的,他们的成功在利己,一切有利于自己
的事都可以干,而且干得坚决,干得精彩,不然不会引起冯大帅的注意和器重,不
然也不可能从数万之众中脱颖而出。他们的失败在损人。西北军曾经与蒋、桂、阎
并称国民军四大派系,其中冯玉祥的西北军垮得最快,原因虽然是多方面的,但韩
复榘、石友三关系最大。在四派两次大战最关键的当口,正是这两人的临阵反水,
导致战事急转直下。为了一己之利,他们一生不知做过多少让上司、让友军、让弟
兄寒心的事。
在残忍的生存竞争中出现的利己主义无可厚非,利己可以饶恕,损人则是罪恶。
(二十)
在是非观上,幼稚者盲从, 明哲保身者以众非为己非,枭雄则“世上本无是
非,凡事以我是为是,以我非为非”。
(二十一)
这些年,共产主义学说不得不在不断的退步(修正)中求生存,如今的“无产
阶级政党”与马克思的“工人阶级先锋队”几乎是面目全非。
“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讨论是后退的开端。马克思学说本就是梦想家
的学说,与现实有很大距离,当美丽的梦想必须接受丑陋现实的检验时,乌托邦的
基础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动摇,不可能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这个道
理其实很简单,喜欢捂着胸口走路的西施在诗人的笔下是绝代佳人,在必须养家糊
口的农夫眼中则不过是个病人。
建特区是后退的第二步,社会主义的土壤上居然长出资本主义,与马恩列斯之
旨已经背道而驰,邓小平还不肯罢休,又说:特区政策一定五十年不变,五十年后
证明是好的,更没必要变。小平同志在此说的其实是个半头话,后面还有半截子被
他咽回去了,我且代他说完:资本主义既然被证明是好的,社会主义何必又要坚持,
全国都可以学特区的模式。
第三步退得最大,承认市场经济,承认私有经济合法,进一步从道义上摧毁了
“大同世界”存在的合理性,宣告终于从梦想回到了现实。
邓小平最后的退步是承认必须学习和继承“全人类一切优秀文化遗产”。这个
论断彻底宣告了“共产主义学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先进学说”神话的破产。
接下来的江泽民就一溃千里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与其说是“保守疗
法”,不如说是“救命稻草”。天堂已是遥不可及,被梦想家煽起的激情被冰冷的
现实所冷却,过去神坛上的圣像面对的是一双双不再信任的目光。
接着是“公退民进”,公在制的堡垒终于被从内面攻破,所谓“以公有制为基
础”的“科学社会主义”学说丧失了存在的理论根据。
“三个代表”的问世,终于褪尽了“无产阶级政党”身上最后残存的一点红色。
“中国共产党要始终成为中国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
向、中国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的忠实代表”,这一段冠冕堂皇的高论是如此
的经不起推敲。从正面分析,什么是先进的生产力? 当今最先进的生产力在非共
产主义世界;什么是先进文化? 当今最先进的文化是自由民主制度下的文化,相
比之下的专制文化就像遭长期掠夺的土地,已经板结退化得无法耕种;什么是最广
大人民的代表?这是个回避阶级分层的模糊概念, 共产党以无产阶级作自己的立
命之本,如今却要以各个阶级的代言人自居,如果将这种变节打个比方,就像过去
只嫁一夫的良家妇女如今要占多个男人──无异于宣布自身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从反面分析,“要始终成为”意味着“不始终成为就不行”,对比过去“只有共产
党才配”式的思维,让人不能不感叹共产党已丧失了当仁不让高据台上的基本自信。
综上所述,可见如今的共产党是一个失去了理论家园的丧家犬,它目前唯一可
做的事只是策略上的垂死挣扎,以换取既得利益集团的苟延残喘。
(二十二)
所谓三个代表,说穿了就是要稳稳的做定最高权力的代表──除了建筑在野蛮
的暴力基础上的贪婪的权欲,共产党谁也代表不了。
(二十三)
发展是硬道理吗?狗屁!人权才是硬道理。有了人权,政权由人民左右,不发
展就会垮台,发展是自自然然的事。
发展经济从本质上来说不是政府的正业,发展了不是政权的伟绩,落后了却是
政权的过失。政府与经济的关系要么是推动,要么是阻碍,经济的主发动机在民间,
不在官方。相应的,享受发展成果的也只能是民众,而不是政府(政党)。所有以
发展经济为主业的政府,几乎无一例外地染上腐败、政绩掺水等顽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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