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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洛克斯忒斯之床
我父母亲一辈人大多住在土砖砌的房里。这种墙平日里倒也管用,只是怕雨水,
一朝风雨飘零,屋主便不免忧心──黑瓦以下墙脚以上都是土,上漏下泡,弄不好
会多一座大坟。不安全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悲剧毕竟少见,加之习惯宿命地看待死
亡,加之又穷,土砖房就一代代照盖不误。土砖是天底下最容易做的砖,往泥里掺
些稻草,印成长方形晒干即成,不用窑烧,不用钱买。做土砖的模叫“砖印子”,
也叫“砖模子”,同一幢房的砖最好用一个模子,这样大小均匀,砌的墙就直、稳。
不同型号的砖一般不用,更不用说特立独行如歪点、凸点的,全是废品。
不知怎么的,土砖房让我联想到中国社会,几千年来的社会结构不就像这土砖
房么? 历朝历代的“精英”阶层全由一本官经铸造而成:手捧《伦语》,腹藏《
厚黑学》,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时刻不忘权力中心,外似方正而内实圆滑世故。
偶有特殊,如多角少棱,不是坎坷磨削,便是打入异类,直到都一个模样,方才你
好我好他也好。唯一不同的是砖模子用木头,做人模子的则是道德。道德这种铸造
“良民”的作用,深受专制政权的青睐。面对高压下的独立思想,石缝中顽生的自
由意志,专制政权诛身的是屠刀,诛心则莫过于“思想道德”。为了让这个利器便
于操作,统治者上台后,总要辛辛苦苦建立起一座按自己意志命名的道德审判庭,
冠以“真理、正派”等金字牌匾,置于紧靠神坛的显要位置,目的是促使人们相信
:最高尚的工作莫过于按钦定的准则审判自己,审判别人。这是一座金壁辉煌的法
庭,也是一座专责征服人的意志的法庭,以“忠孝节义”、“毫无利己之心,专门
利人,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等天使般的观念来诱惑人们自觉服从,以所谓道德面前
权贵与贫民平等为受压迫者提供精神鸦片,把顺从而至极的誉为德行高洁,即使堕
落得无可救药,即使平庸,低能,无知,遗下许多“脍炙人口”的笑柄。远一点的
如把巨贪和申称作“天下第一清官”,近一点的如将封建庄园主禹作敏誉为“东方
之子”。对一切阻碍统治的则统统定为罪人,绑缚在火刑柱上。它以“服务政治,
服从上级”为工作准则,以扼杀自由意志为己任。谁一旦被这个无形的法庭授予光
环,便摇身一变而成为远近闻名、足为众生“学习”“效仿”的“模范”。
罗素说,高尚的生活是受爱激励并由知识导引的生活。中国的高尚却通常是指
道德上的无可挑剔。记得余
杰说过,我们是个缺少精神支撑的民族,我认为这话不够确切,准确一点应当
说是个少有的把精神和道德两个概念混为一谈的民族。在长期以来混淆视听的喧嚣
中,我们已习惯于将道德置于灵魂和人格主宰的地位。这点在读《世说新语》时感
受尤深,一部少有的张扬个性风采的奇书居然将德行编在第一,让人深为叹惜。其
实,道德上的无可指摘丝毫不能说明精神的丰富和灵魂的高尚,相反,道德上的自
恃更多情形是那些灵魂极度贫瘠者的精神支柱。然而两千年来的“独尊儒术”加上
“述而不作”,导致众生的灵魂干瘪而不自知,反而誉为“民风淳朴”,反而把
“立德”奉为人生最高境界,反而“德大于才谓君子,才大于德谓小人”──尚
“德”与重“才”本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扬“德”屈“才”是传统制造的一大历
史冤案。当“才”突破了一般的社会规范,木秀于林时,无不受到所谓“德”的扼
杀或压抑。且举《邵氏闻见录》上一例为证。事情这样的,一代词人晏几道在当
“监颍昌许田镇”这个小官时,有一天心血来潮,将新词抄了几首送给知州韩维欣
赏,希望满腹才学受到器重。哪知韩维看后说,此人才有余,而德不足。大领导如
是评价后,还提了点希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然而让人感到可笑的是,
“德足”的知州大人死后不知,自己的小名之所以为后世所知,恰恰是仰承这位
“德不足”先生。在韩维这些高级官员的心目中,人类道德行为上各自依趣选择的
丰富性是不可接受的,人的最高价值实现方式只有“立德”一途,伦理永远重于文
学,晏氏“天平只称得出文学价值的高低”的价值观理当接受清规戒律的阉割。引
号里晏几道价值观是余杰的评述,这个评述让我联想起那句让米兰。昆德拉一惊而
笑的悄悄话:“作家唯一的道德是知识”。为了对这个冤案加深认识,再举一例。
公元5 年, 王莽以尧舜、周公传人自许,谋取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炙手
可热,吏民“褒扬功德”的一次就达487572人,可谓“德高望重”。可是这“德高
望重”是如何治国的呢?公元19年春,盗贼众多,王莽下书说自己将像黄帝当年一
样升天作仙人,想借仙人的身份使百姓畏服,盗贼害怕。当举国混乱,军事大败,
王莽不是设法修明政治,率军出征,而是率领群臣至首都的南郊,在神坛面前跪拜,
诉说自己当上皇帝的本末,“仰天大哭,气尽,伏而叩头”。读书人和小民中有会
哭的,“为设飧粥”。哭得特别悲哀的,提拨当郎官,以至哭郎官达五千余人。你
说滑稽不滑稽?
无数事实早已说明,过分的道德崇拜是传统文化最
大的过失之一。不管承认与否,当民族精神遭受挫折、国人惶恐无主之际,我
们所遵奉的道德从来都是一筹莫展,最终无不求乞于逃避和自我麻醉。这样的道德
就像一剂祖传迷幻药,一旦沾染,便会上瘾,即使面临厄运,依然自得自足;即使
从事最肮脏的倾轧,也可借它保持幻觉中的“清白”。多少年来,我们一直将道德
当作标高的横杆,以遵守清规戒律的持久和坚决程度衡量一个人道德的高下,决定
一个人地位的高低,不知使多少竖子成名,使多少庸人功成名就流芳数世。同样荒
谬的是,我们也惯于拿一个人地位的高低作为衡量德行如何的凭证。然而,当那些
天天用道德审判自己、老老实实地用所谓的规范约束自己,幼稚地把“无私”、
“奉献”等响亮口号时刻装在脑袋中的,某天终于一梦醒来,才发觉这个社会的成
功者恰恰是最最寡廉鲜耻之徒,是那些利用了审判权和根本不作灵魂审判的流氓、
痞子、无赖,是那些敢于藐视良知,不惜代价钻营、贿赂、贪婪、巧取豪夺之辈。
在谎言的帮助下,各种条条框框成为他们堂而皇之的装饰,一面在台上大讲追求私
利如何如何不道德,一面从台下收受最饱满的私利。人性压抑越重,条条框框越多,
谎言也就越多。久而久之,谎言成了美德的通行证,美德无不包藏虚伪的水分。终
于,当大王的七彩旗帜在城头再一次变换时,我们不再报以热烈的掌声,而是窃窃
私语:一切从外表看去完美无缺的东西,都只不过是将丑陋和肮脏掩盖了起来。我
们终于明白,当违背人性的教条作为必须遵循的规范时,欺骗就成为合情合理合法
的了。
传说在古代希腊有一个叫普洛克斯忒斯的强盗,他开的旅店里有一张铁床,旅
客投宿时,他把身材高的截短,矮的拉长,使之与床等长。道德就是一张荒唐的普
洛克斯忒斯之床。在中国,这床有一个非常中听的名称:无过与不及,也就是“中
庸”。从本质上说,道德是约束性的,是收敛性的,与创造性活动无关,道德上不
存在建树不建树的问题,只存在遵循不遵循的问题,道德上也不存在完美无缺,只
存在遵循得全与不全和时间长短的区别。道德也有积极的道德与消极的道德之分,
前者鼓励人做自己想做的,支持人不做自己所不愿做的;后者则只是逼迫人做别人
要求做的。道德并不是某些人所渲染的那样,是人类文明的支柱,而只是文明的基
础之一。所谓基础,就是几十层、上百层高楼大厦底部紧挨着土石的部分,没有它
大厦将倾,光有它楼房也不成其为楼房。道德很大程度上与蒙昧是一对孪生姐妹,
在野蛮、愚昧的社会成员占多数的社会里,道德是重要的。
借助于它,可以维系社会成员的和睦相处,避免社会陷入崩溃。但到了自由民
主潮流汹涌的现代文明时代,道德还作为偶像被供奉着,即使不是愚蠢的,起码也
是幼稚的。在现代社会里,道德应该、而且也只能退居次席,从成年人社会的主角
退而为儿童社会的主角。就像音韵、语词、代数这些曾经高深莫测的学问如今成为
启蒙知识一样,明白道德行为规范应视为人类儿童期必备的基本素质,让他们在踏
入成人社会之前,明白哪些事必须做,哪些事做不得,减少盲目和莽撞,比如人人
生而自由平等,不得伤害他人,诚实不欺等等。规范成年人社会的游戏规则只能是
法律,而不是道德。如果一定需要道德的话,也只需要承认众生权利的道德,允许
人们自由地表达意愿,并自由地按意愿行动的道德,而不是其它。
没有创造的人生是虚度的,没有激情的人生是暗淡的,甘愿作刻板生活奴隶的
人生最为可悲。对于我们一生而言,道德只是两道堤坝,生命则是堤内自由流动的
河水。在河流汇入大海之前,堤用于阻止河造恶两岸,有它存在的必需。然而堤毕
竟是堤,河的价值并不仅限于循规蹈矩地流逝。河的价值在鱼鳖,在灌溉,在饮用,
在航船,在汹涌澎湃成波澜壮阔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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