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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在他乡
1.在他乡结婚
结婚果然是件大事,它让我六神无主。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在学校里也转来转
去,思绪在头里转来转去,血液沸腾,在身体里转来转去。我几乎想要吸烟,为了
结婚的事。
过去的这个周末,两天都在下雨,中间还飘了雪粒。树叶不断往下落,秋风瑟
瑟,阳台外的橡树头,已经光秃秃的了。这两天,我俩提了好几次‘结婚’这个字
眼儿,让我有些心跳,脸红,紧张又欢喜受用。
周一的中午,他第一次回来吃饭,我煮意大利方块小饺子,喝苹果汁。他站在
冰箱旁边说:“结婚还要去贴一张告示,要在21天前贴一张告示”。“贴咱们公寓
门口啊?我去楼下贴个喜字”!我半真半假。“当然不行!这个要煮几分钟?”他
问。“要贴到法院去,法院有个地方,下午咱们得去问问”,他给我看一份法院的
宣传纸。上面用绿彩笔勾出来的,法文。
我想象着法院大厅。沸水的热气罩在脸上。不知哪个揭示板上?会贴着许多花
花绿绿的告示:XXX和XXX结婚!KISS!LOVE!AMOUR!FOREVER?在那中间,我可以
加上个亲手剪的红双喜。
结婚有两种,一是那种上教堂的,一种是文化式,我们不信教当然不能去教堂
了?他有点儿试探的口气。
那文化结怎么结?我问。
就是两个人去签个字。
啊!我做醒悟状,结婚就是签字!——这我当然早知道。
法语我已经听得懂一些,他问问讯台的女士,文化结婚到哪里去?女士说上了
楼梯右转。我们上楼梯,然后右转。办公室里的老太太说的话就听不懂了,她拿了
一张表说了有两三分钟。
这样,他问有没有英文的表格?老太太女士说有!请等5秒钟。5秒钟内我赶紧
问他:怎么她说了那么多‘离婚’这个词?离婚是说如果你是离婚的……他正要解
释,5秒钟过去了,他说谢谢Madame,是不是要在这里贴告示?女士说在这里。
我顺着她的指示往那块板子上看,没有一点儿我想象中的样子,一块板子而已。
女士解释说,首先我们约定时间面试,面试之后贴告示,面试的时候至少要一
个证人,那时候订结婚时间,到了结婚时间,举行仪式,仪式上你们要至少两个证
人,她举著手指,V字,表示两个。
证人要求18岁以上,女士终于是笑了一笑。
再次谢过,出来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凳子上,表格从信封里拿出来放进去折
腾了几次,一眼也没看。知道是三步骤:面试,告示,仪式。也没想到翻译成汉语
能够这么韵角一致。
还得先找证人,他笑着说。笑得怪可爱。我也笑,笑的怪傻的。
结婚怪麻烦的,还得贴过告示21天后才能举行仪式!仪式完了还要30天后才生
效。要赶在这个世纪结束前结婚还真得赶快,政府的人12月20几号就放假了!
我说,就要麻烦!越麻烦越好!好事多磨!
他说是是,无可奈何的又笑。笑的真是怪可爱的。
完了他说,真挺顺利!今天跑了四个点儿!
我们那天确实跑了四个点儿:医疗保险中心,省移民局,加拿大移民局,法院。
不知怎么,这顺利的一天中,我心里,脸上都严肃的可以。
我说,你就想着办手续,跑点儿,我可想心事。
你想什么心事哪,告诉我。
头脑就忽悠空白了一下子。我就说:茫然。
茫然?!他惊。
我也觉得不妥,接着解释道,我想的是‘心事蒙太奇’。想他也不知道什么叫
做‘蒙太奇’。
再一次从车窗往外看这个城市,她显得有点萧条。秋末,不仅树叶漂流零落,
天上还有乌云。街角的行人竖着衣领。房子是旧的,砖色发暗——可这正是我最倾
心的景色!
远在少女,远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远在第一次和男子拥抱的那个时候,我内
心里要求的,就是这样的景色:阴雨发凉的空气,安静有些落寞的街道,暗红的色
调,来自异域的遥远的风散发着陌生的味道。我穿咖啡色大衣,臂下夹一本书,带
着一颗安宁,但一定为着什么而疼着的心,从容走动——这一天我正穿一件咖啡色
短大衣,虽有一些茫然,但心确是安宁并且轻轻疼着的。
红灯,车子在路口停下来,他空出右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我去握住它。
车里正唱一只法语歌,冷风里又有几个黄发的少年匆匆跑过视线。
这一切的声息动静,都是我所要求的,是我身体内部的声音和愿望。在此时此
地,故愿成真,我幸福。
我想对他说,我真幸福。在做准备说这四个字的过程中,我喉咙变干,口渴心
热。
我信任自己的心,不信任自己的语言,所以我注视着身边的男子,放弃了说话
的企图。
转头再看街,我看到了父母,姐姐和弟弟,从前的男朋友,仿佛真的一般,他
们飘飘的走在我要结婚的小城街上。再转头看看身边开车的人。他正看着前方,携
着我,在这个陌生又相识的地方把车轮开的飞转。
忽然我觉得世界是这么的二维!风景成了平面的,记忆成了气体,真实的事物
只是两个人,茫茫然我愿绝对的属于他,绝对的任他携带,到任何方向,走任何路,
看任何街景建筑,听任何声音,做任何事,任何简单任何困难的事。
我要结婚了。这真是不可理解不可思议,这熏醉的感觉真是不可抵御。
(99年10月末)
2.明天结婚
今天天气真是晴朗,为了不睡觉,我出去散了一步。
头顶全是蓝天,云彩围在城市的周围,又远又近。因为晴朗,所以空气有些冷,
让人喜欢,让人清醒的一种冷,我觉得透彻,心绪渐渐平滑轻爽。
有人在楼下架电线,有一个拿着交通旗在指挥交通的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通,
在星期二下午两点,人类都坐在屋里工作。
那边的草皮是绿色的,那是冬天里的黄绿色,高压线被架得高高的,延伸着丈
量蓝天。我往河边走。
想起两个月前曾决心每天都要到河边去,去清理心,清理大脑,但终于是没有
作到,这也许才是我。
我在草上走,听着草的声音。我想我天天只见到一个人,那人就是少军,我却
不觉得憋闷,我是不是得了孤独症?
但我是喜欢这孤独的,应该叫做这种单独。我感到真正的单独,这实在美妙。
地球也可以全被雪包围封闭了,而我,是这白球之上唯一的人,除去我映出的
影子之外,唯一的黑色是我的两排脚印。我说这很好,我觉得乾净,凉快,清醒。
河水在铁丝网那边,河水和铁丝网之间是铁轨,我沿着铁网这边的路走,有一
台压路机在压路,我知道开车的人会是个老一点的男性,我就看也不看他,否则我
们还要微笑,或者要花费脑筋决定是不是要微笑说你好。
太阳光好像通过镜子的反射后折进我的眼睛的,一跳一跳晃的眼睛疼。但我还
是去往那边尽力看,因为河水--我要看的东西在那个方向。落尽了叶子的树们站
在阳光下成了剪影,河水透过剪影的缝隙向着我展开,阳光也在水上,水面鳞鳞然
无声无息,那象是深山里从未被发现的一个湖。这才适合我来欣赏,我假设他是那
样的!他是深山中湖,纯美冰凉。所以,我不走近他。因为了解和喜欢,我远远的
看他,心听到他的细浪轻响。
我往家走去。拿交通旗在指挥交通的人仍在,其实没有什么交通,在星期二下
午两点,人类都坐在屋里工作。
99/11/30
3.小城新妇
小城是这国家最老的城。城里最老的城堡绿色屋顶,守着崖高高建起来,崖临
着宽宽的河岸,河自古就同样地流。马上要到海洋,水兴奋着,又受潮汐影响,所
以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在这以爱好和平著称的国家里,小城是经历过战争的城,
有大炮遗留下,有公园名字叫'战场公园'的城;他寂静,美丽,除去夏天里各色各
族说各种语言的观光客之外,居民基本是讲法语的白人。他们走在石头的,厚木的
台阶窄道上,年轻年老的情侣身体间拥得没有什么缝隙,吻,再吻:看去是保守的
浪漫情调,确有欧洲血液波及的风格。
城里有一所大学。大学的体育馆和运动队很有名气。有一个常在体育馆打球游
泳的中国小子成了我的丈夫。我们是冬天结的婚。
要向你说明小城的冬天极其漫长,前后加起来有半年。你想象得到那城中的寂
寞么。
我不是这城中人,所以可以冷眼看城,平静安详地过两人的小日子。嫁的是自
己人,所以仍然吃自己的饭,仍说自己的话,仍保持自己的习惯。墙上没挂油画,
粥餐也不见黄油奶酪。
家里无甚欧洲风情,这不防碍我的法语进展,我的发音听说很"欧式"。但由于
本质保守而谦虚,真正对话时我总是习惯开场白:我不说法语。这时候对方就扎着
两手无措起来--和其他的大城市不同,民族和文化单一的地区,就是有些封闭:当
我在人群中大说汉话的时候,就有人瞪眼儿看希奇物那样看。
不过那个冬天,我还是和三个本地人对过话。
一是圣诞节临近的时候,有人敲门。没有猫眼的门,不方便。蹑脚过去听,没
有更多动静。从里面敲两声,外面的人也敲两声。问是谁?有女孩子说话。就打开
门,见到女学生穿着宽大的冬衣,抱一个空纸盒子。叽里咕噜说一串,我说:我不
说法语。女孩楞过,蹬蹬下楼叫来另外的一个,这个用英语词解释:圣诞节,穷人,
食物。那时我正试穿刚做好的白裙,光脚。马上一点即通,以东方天使的形象自居
起来。到厨房抱了一些久不吃的食品放进空盒子。彩色果冻粉,我猜那是他从前女
朋友要求买的东西;意大利面条和西红柿酱;两小袋大米,全忘记他们洋人不吃大
米。做过好事心情快乐,回来当头对他说起,他赞到:好。然后淡言,每年圣诞节
都有人来要,放在那里多少年没人吃,是政府给来要东西的人提供工作机会而已。
(天使嫁给老百姓的对话就是这样)
二次也是有人敲门。蹑脚去听时,门声连响。问是谁?回答一大串。什么东西
免费。打开门看到:一张讨好的笑脸,是个不好看的男子。西装有些龌龊,但夹着
文件夹子。我不说法语,我说。但他不走,又说更大一串。手里拿一个彩色的本子
页页展示给我看。是饭店的折价广告,商店的购物卷等,也是专门为圣诞节准备的,
五彩缤纷。他连说这免费,那免费。可我伸手去接,他并不给我。
他不清洁不漂亮,牙齿也不象一般这里人那样白,我开始烦恼。这才听懂他说
这本子是5块钱。 我说我没有钱。我真没有钱,我好象欠他似的说。他说可以签支
票,可是惭愧,我还没有学会签支票呢。然后他问你的'同居者'有钱么?我说我丈
夫有钱,但他不在家。(原谅我只能这么意译这个词汇,这里人流行说'同居者',
倒也似是一种民主,平等的象征。)然后他问你的'同居者'什么时候回来呢?下午
回来,我说。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的就这么对话。我是怕推销员的人,因为总有一种
欠他们的感觉。
突然他说可不可以用你的厕所。我十分惊讶!我似乎那天穿的是睡衣。怎么办?
怎么办?我研究他的脸判断真假。大冬天的他在外面能找到地儿上厕所不能?我们
的公寓坐落在所谓中产阶级居民区,永远公园一样寂静整洁,是没有公共或者随地
厕所的。我烦恼加深,思索的结果是说好吧。我走出房子,侧身让他入室。他说谢
谢。我在门外的小厅里尽量放松地闲立,心脏跳快,手摸到墙角的垒球棒。如果他
有盗窃之嫌,那么我就翁中捉鳖,如果他有流氓之嫌,那么我就棒打不休,如果他
真是要去厕所要的不可救药,那么我就算雪中送炭,做好事能上天堂。
我也许又做了好事了。等我的'同居者'回来,我心虚的对他讲了此事,并主动
反省自己冒了危险。他强调我不应该,我引狼入室。我说了我拿垒球棒的细节,可
他说今后你不应该给人随便开门,这里不是没有crazy people的!我说我想练法语!
何况人要上厕所也是紧急痛苦的事。他说对他说去楼下找房东要厕所去,让他去麦
当劳上厕所去。我理亏,我又抱怨门上没有猫眼。
第三次是在他旧历年中去台湾的时候。 小板子上他写了警察的电话号码911,
说一切一切的紧张情况都打这个电话,他们警察是应该说英语的。然后他走了,我
泪落不止,好不悲伤。想到新婚不久就分离两周,一个人在雪城异域多么寂寞孤单!
等等,废话少说。反正是翌日清晨早早醒来,去大雪覆盖的河岸独自散心。
河岸一派确白,河水反射初升的日光,四处晃眼,泪都刺激出来了,冻在脸上。
走路运动的一两个人,都穿的鲜艳美丽,罩着墨镜。风光无限好,坐在厚雪盖的木
头椅子上,心情晴朗起来。
远远的有人向我打招呼,看也看不清,我就也做当地人状,回招呼。然后那穿
的鲜艳美丽,罩着墨镜的男子邀请我一起散步了。我犹豫,但他热切在白雪地上等
着我。可能当地人对当地人就是这样子吧?我忧郁,但我不想太小气,好象我们东
方人多么闭关自守一样。片刻,我和他接应上,一起散步。
是个老人,香水味儿很浓。我喜欢和老人谈天,因为经历见识的多,就宽怀明
理耐心的多。是个了解文化和练习法语的早晨,我想。他说他整个冬天,天天起来
步行两个小时,为着空气和风光,为着健康。远处的红太阳下,一艘大船徐徐而动,
风光确实很美,他也确实健康。谈一会闲天,他问我工作么?我不工作。他问我想
工作么?当然想。他说我可以推荐。我当然说谢谢,我补充说我是干电脑的。他说
你会按摩么?我还没回答,他就说他可以教我。我说不学,他说很多东方的女孩子
都做按摩的工作。 我说non。他说按摩!怕我听不懂单词那样。难道你不喜欢别人
触摸你的身体? 他就把在彩色手套里闷热了的手, 放在我裸着的细脖子上。我说
non, 我躲开身去。他说你们东方人不喜欢别人触摸身体?我说喜欢?我忘了我说
什么了。我有过类似的和一个日本人的对话,所以就对自己的回答没甚留意。对付
这样的人不难,我们的谈话很快又回到风景上了。风景确实很好很好!临别的时候
我们还互相拍了肩膀,路上我将他的名片埋进雪里踏脚上去。
虽然我认为那是一次不错的交流,但我没对我的'同居者'说起,当天发给他的
EMAIL里没有, 后来电话里也没有,后来他从台湾回来也没有。我喜欢和陌生人交
谈,因为陌生人形形色色的,带来新鲜的信息和感受。
在加拿大的第一个冬天就那样过去了,从新妇变旧,我成为普通的媳妇。我们
搬了家,挥别我新婚的城已有三个月,叶子再次红透,第二个冬天就要来了。每个
冬天一定都是不一样的。
4.我的橡树
窗前是一棵大橡树。如同舒婷〈〈致橡树〉〉中的橡树那样,铜枝铁干,根深
叶茂。
他的枝桠拥着大半的阳台,深绿色结实的叶子浓密淳厚,发着油光。很小的风
吹过即沉沉的响动。密枝深处不知那里,荡着一架看不见的风铃。枝叶响了,铃子
跟著响,铃子响了,叶叶相撞。鸟们时隐时现,不停的歌唱,尽情享受他们家园里
的夏天。
橡树的高枝包着我们俩,枝条好似有弹性的手臂。
他告诉我风铃是四楼的老人挂上去的,还高诉我橡树那边向东,早晨因为太阳,
天空很红,天空之中有两座桥飞架圣劳伦斯河,那岸,是种满苹果和草莓,住着农
民和奶牛的岛。只是枝叶太密,你现在什么也看不到。
--这就是你的家了。他伸张开年轻的胳膊,给我展示他的天地。你可以乱往
墙壁上乱贴画,乱翻柜子,屋子里的东西可以乱换地方,这是你的家。
夏末我来到这个“我的家”。天亮的真早,我们总是被阳光和蓝天照醒,咪缝
着眼睛互道早安。我开始吃西式的早餐,开始学习法语。傍晚,两个人在阳台上坐
着往西看,霞光万丈,远天一片彤红。有几次是为了拍红云照片,我才看到时光的
速度,太阳在我们的镜头里徐徐降落,照片中的红云永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少。夜里,
天空幽幽深蓝,星子和飞机灯在我们头上无声的闪。
我们在树的背后有时乱笑一气,有时静静不语。
俯身往下看,是一片绿地,几进台阶。马路上时而有车无人,时而有人无车,
车声人影并不喧燥,反而更衬的世界宁静。听得见的,常常是阳台上树木铃铛的声
响,或者是有雨唰唰啦啦伴奏,大自然的音乐紧密严整。一切都让我感到安全满意。
枫树的叶子红了,公寓后面的尤其好看,我叫她“我的树”。只有当我非常的
心议,我才用所有格来称呼名词。漫山遍野的枫树都红了啊!虽然我每逢四季更替
必要赞叹,但这才是一个至美的秋天。有一株枫树专门为我而红,而黄,而改变风
采,有一个爱我的人,专门供我来爱。
郊游,爬山,拍照,我们简直赏不尽这里的红,粉,黄,紫,绿,青,尝不尽
这醉人心的又短暂的季节。
所有美丽叶子差不多落尽了之后,秋天走了。我们才想起来终日拥抱阳台的橡
树。再看他:周身的叶子如同牛皮做的一样,满满的挂着,对秋风好似毫不在乎。
第二天下了雪,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盘腿端坐在床上,眼睛正视窗外。
白雪一薄层一薄层地铺盖我们的风景,眼风和心底都根着逐层变白,悠悠渐静。雪
雾之中,街灯亮了,车灯亮了,尾灯红,头灯黄,天光暗淡下来时,地光份外清明。
屋子里没开灯,我开始回忆我家乡的雪,在我小的时候,是怎么下的天昏地暗,又
是怎么遍树梨花,银装素裹。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对话好像轻软的雪片,
明白自在,没有秩序。
早晨,他打开窗子出去,一会儿兴奋地转回来:手握雪团,眼睛雪亮,道:
上一年级的时候,下雪,南方的孩子乐的要命,穿一条单裤,打雪杖,脸兴奋
的通红,直说不冷不冷。上二年级的时候,下雪,南方的孩子也乐的要命,不打雪
杖,穿一条单裤,说不冷。上三年级的时候,下雪,南方的孩子一点不乐,穿的和
北方孩子一样多,还说不冷。上四年级的时候,下雪,南方的孩子远远的走过来,
穿的象个皮球,头象是缩脖鸡的头,直说真他妈的冷啊!
他把我俩逗得哈哈大笑。
等终于笑尽了兴,才见风雪之后,远处的圣劳伦斯河和两座大桥,透过橡树挂
雪的树梢,直逼眼底。一夜风雪,拥抱著阳台的他的叶子,开始纷纷飘落。有两三
叶扑楞楞的象咖啡色的蝴蝶疲劳的飞过窗子,停到地板上。我捡起两片放在桌边,
雪把他们打湿了,是泪湿的吧,整整一个秋天,我都没有在意他!
冬天了!我说我喜欢有雪的冬天。他说以后这一片白的景色多着呢,就怕你会
抱怨。
冬天我们干什么?
没事干。他说。
可是你说可以去滑雪。
那也不能总去。
那干什么?
坐家里看书,吵架。
所以这个冬天,橡树的叶子都落光了的时候。在这不是故乡的城市里,我们结
了婚。
他很傻,他要在结婚的那天早晨打电话给他的父母。
你要不要跟我爸爸妈妈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好,不说就不说吧。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问:你要不要跟我爸爸妈妈说话?
我说,好。我说话,让我先刷牙。
好,你先刷牙。
我说,我的天那,我不知道管他们叫什么!
他得意地笑,那谁知道你该管他们叫什么。
拔号码。
有人去叫他的爸爸妈妈了,在地球那边。
我的心高跳不止,旋即会从嗓子出来一样。
他居然,和他的父母说的是他们的家乡话。不是英语,不是法语,不是他和我
说的L,N不分的南方普通话。他说的是:他们家乡湖北话!
这样,我就搂着正讲话的他哭了,眼泪滴溜溜的流下来。我觉到电话那头没见
过的两个人从此就是亲人,我将交付我全部诚恳的爱心过去。是他们,给了我这个
爱人;是他们,老了而且他们见不到他们抚育的儿子。我只是能说也只想说:请你
们注意身体,以后我和他回去,就能见到你们了。
我不打电话给我父母,因为我不想毁了我的明艳新妆。
我把俩片橡树叶子并排站好沾在纸上,镶在画框里面,放在床边的窗子那儿。
就象两个并肩的人在看太阳--我必须以树的形像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在婚礼上, 我们是说的:YES,I DO,和电影里的一样。不过眼睛是被
要求看住法官,而不是看住他;他穿的是牛仔裤,不是燕尾服。
天亮的很晚。
橡树那边向东,早晨因为太阳,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天空很红。
夜里妈妈生病了,去医院检察的路上都说没事儿,能有什么大事呢!结果得的
是很严重的,一种可怕的病。有人居然说:治什么呢,治和不治都是一个样子,又
费人心,又费金钱。噢!这种痛苦的心情逼迫得我忘记呼吸,不能呼吸而终于醒来!
老天爷!这样的梦千万别让我再有!
我没讲给他这梦,虽然他依然照旧问我昨晚是否做梦?我说忘记了,他高兴地
说:好,那说明没影像你的睡眠。
这是一个阴雨的礼拜天。我们的早餐有白白嫩嫩多伦多卖的馒头,稀粥,肉丝
炒炸菜--在周末我们开始吃中餐。有黄艳诱人的削了皮儿切好了的芒果,还有半
个哈密瓜。吃过饭盘子放在一边,我将他拉过来背向我坐在我的腿上。他的重量让
我感到一种存在一种真实,我们一起第一百多次往窗外看去,我说你看除了灰色就
是灰色。
他说下雪就白了。
连橡树枝,本来好像是金黄的。我要把我的红布条系树上去,不然太没有色彩
了。
怎么现在就开始抱怨了,冬天才刚刚开始呢。
我不再说话,等待时钟的嘀哒声平抚波动的思绪。嘀哒,嘀哒,那一个柔和的
旋律静止了一会还是滑出我的嘴唇。一支人人会唱的简单的歌,与这个风景份外适
合。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
忘怀,难忘怀哎。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嗯,多少吻。。。女儿有一个小小心愿小小心
愿嗯,再还妈妈一个吻嗯,一个吻。。。
他的背坚定温暖。我再次体会到幸福和忧伤在我情绪里完美的融合。
成长,乡愁。
红布条已经系到树上了,艳艳的随着冷风忽悠悠地飘;鸟们早早的南飞了,明
年当然还回来。噢对,树里面藏的风铃现在一眼就看得见,多大的风都掩盖不住它
脆生生的响,好听。
5.春日记
5月11日, 也该是春天了!可加拿大的春天怎么是这样的呢?树梢上倒是拱出
了一点一点的牙苞,绿着。可是那点绿在风雨里,显得如此凄冷!风是真正的冷,
全然没有办法叫它‘春风’;雨从早到晚下着,空气都染灰了,冰冻了;远处的河,
好似一块灰色的混凝土。鸟叫声早被灰色淹没尽了,或者我听那鸣叫的心和耳朵,
被这无止境的灰色冻住了。在这样的五月,春倒是在何处呢!
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是晴天,这晴天将停留二十四小时,接着仍要被绵延的云和
风雨吞食去。一天,也总可以晒晒心情和腿脚。我在很多玻璃窗的房间里,在乌云
淫雨的风景中自闭已有多少日子了。神经和精神濒临着发霉。
这一天睁眼看时,果然天色明兰,鸟儿叫的尖脆,春色就在一层玻璃外面。还
没起身,兴奋就压不住地在被子里跳着。
你不是说天晴了,咱们一起去采勾勾毛儿菜么?
那时刚吃毕了早饭,他照例在沙发上套着袜子。看他的眼里!涌出歉意来了,
好像有泪似的,闪着水光。那是树木上的花粉让他过敏的厉害,除了眼泪,还打喷
嚏,又流鼻涕。他说:可是我今天得去上班。
他的歉意让我在心里自己责备着自己:我仿佛真成了他的拖累了!这些日子对
他依赖的心是不是太重了些?他每次在沙发上套着袜子要出门的时候,我是不是都
用着留恋的目光照着他,向他倾倒着虔诚的挽留的心愿?让他觉得弃我一个人在这
孤独的家里有心灵上的不安!
你上班去吧!我有许多自己的事儿要干呢。我说。
可心在叹着。毕竟只有一天是晴天。蕨菜这些天中肯定是吸饱了汁水,在这一
天的阳光下猛长。到了晚上,他们就得变成草,卷着的头伸展开,那就已是不能吃
的东西了!
但是他要上班去。天气好的时候,没人能保证是周末和假期。这样我照例打开
电脑, 看看有没有什么EMAIL来。王可来了信,她是我的姐姐,正在‘北京的骄阳
下上着火’的姐姐。信中说到小时候邻居家的事,一定是五一节母亲赴京时给她讲
的。邻居家怎么样了呢?小六子,失掉了妻子和女儿的那个木匠,不到四十岁吧?
现在怕是终于要死了,前几年一直精神不正常着,自己守着半土半砖的几间房子,
现在究竟是要死去了。还有红子家。红子和我们一般年龄,前几年结婚了。现在正
计策着要和她妈还有她的丈夫去广州卖包子。从小兴安岭的山中小镇南下广州去!
可惜没有那样多的路费。他们正憧憬着广州街头的人掏钱买包子的情景,发愁着行
路的盘缠。王可总结说:热爱生活吧。(因为生活不容易)
我和王可各自怀着上火发愁的事。所以她告诉我和也告诉她自己,热爱生活吧。
为着用具体行动来‘热爱生活’,我打算到风景很好的河边去!在阳光,鸟鸣
和春风里,坐上他一整日!在背包里塞进书,塞进苹果,一个小枕头。又抹了防晒
油在脸上,还有太阳镜,不是我夸张这次出行,外面太阳很光明刺目的!
出发了。走在去河边去的路上。一辆一辆的车子从我身旁路过,里面是架着太
阳眼镜穿短裤的人们。三三两两,他们也是向着河边去。只有一天晴天啊,珍贵的
阳光照耀着我,我努力轻松地迈动双脚,同时一遍一遍地批判自己:你是跳不出自
己画的圈子了!为什么一日一日,即使在好天气里,你感觉到的也只是蔓延的寂寞!
劳伦斯河岸的春色更浓些。潮不高,宽宽的水一波一波温柔地涌到岸上。河滩
暴露的一片曲线宛延,好像女子的臂膀,露着,曲线的,风吹在上面凉凉爽爽。
一大家子人在河滩上高笑。白种女人的笑声是很尖很高,一定是充满欢娱的这
世上正流行着这种神经质式的笑声,用以显示‘欢乐’,对不起,在我听来那好像
吸毒之后的欢乐似的。她们一遍一遍地把什么东西丢进冷水里。然后她们的狗就跑
过去了,用着过刀山火海的精神。为着她们的狗,她们听起来疯了一样的‘欢乐’。
没有一点保留地,她们尖锐的笑声刺破着河岸的风景。也有三四个小小的孩子,就
在我坐的椅子对面的滩上。穿着水靴子,它们顿着小腿脚颠儿颠儿地走路,好像麻
雀跳的样子。也是一遍一遍地,它们从它们母亲手里接过石子,靠着水边去,拼力
地一甩!然后瞪眼看那石子打着了水浪,溅起了水花,但小小的它们并不欢呼跳跃,
只用专心的往回走,再一次接过母亲手里的石头,又朝着水的方向,甩将出去。听
那铛琅的声响。
河边的风开始冷了。书,一页也是没有读成,风吹的纸张要撕破了似的。我抱
着胸,抱着臂,领子立起来。每当云遮住太阳的时候,我就打喷嚏;每当女人高笑
的时候,我就祈祷上帝:这一次请她们停止下来吧!
然后,这冷和孤单就轻易破灭了我热爱生活的计划,中午不到我就回了家。
一下午是睡在阳台上,好像晒鱼干一样烤着自己。皮肤刺痛着仿佛是愉快。只
有这一日的春天, 我不得不守着太阳度这一日!然后A他们打来了电话。问我,去
不去呢?我说,要去!可是,,他在上班?可明天又是阴天了!我就给他的办公室
里打了电话!终归是打断了他的工作,我这忧郁在家的人实在太想出去了。
四点多钟的时候,四个人坐进了车里。伸手试试,上面,旁边的窗子都打开着,
空气自由地,流动,流动。
是B的爱人泄露的蕨菜宝地。 她说十几年来这城他们都转遍了,只有那里蕨菜
长的最好。而且他们今年好像是不能去了。所以她把宝地告诉了我们。
为什么不能去了呢? 我问。因为B刚刚回国,就在昨天又从国内刚刚回来。为
着他病重的父亲,是肺癌。他背着好药回去的。到家里第一天,父亲吃了这外国的
好药就见了效!能吃饭了!可是到家里第二天,父亲死了,59岁。然后B回来了。
他父亲不‘什么’他也得回来,往返机票是提前订好的。
很多世事是由不得自己,何况我们早就是告别父母的人,家,已是安在这里的
了。我兴奋的心里就压上了重量,好像瀑布脚下的水潭,轰隆隆响着的重量不停止
的击迫在我的心上。A和B,是我去冬结婚式的两个证明人。也是我们唯一的两个客
人, 兼做摄影师的两个客人。我一直记得结婚完了,还没有请他们吃过饭。B是我
做新娘那天才握手认识的(那天他因为我们的结婚交了警察赠送的超时停车罚款单)。
加上后来认识他们的爱人,不甚往来,但他们是我在这城中认定的朋友。
怎么会得了肺癌呢。就是得了,但是这里有疑问。因为人们看过B家乡的照片,
都说那里的空气不可能再好, 山青水秀。山连山,水连水,绿树如织。那么B要回
家一次是怎样的过程呢?坐飞机(换机二到三次),然后坐火车,然后坐汽车。下了
汽车就是公路完结的地方,就接下去步行。两只脚步行多少呢?说是四个小时。那
些都是在山间,上上下下,弯转徘徊的路。他是怎么样走回去的呢?背着行囊和药。
是不是披着晨露,或者戴着星星?他必是从小就踩着那弯转的路,间或和父亲一道
前后无言走四个小时,为了出山和去学校?我料想爱吸烟的淳厚男子是不善谈的,
他和父亲的交流必不是通过语言。他一次次的学费必是经他父亲那汗烟熏过的老的
手,递在他的握笔翻书的年青的手里的?是他自己为了高飞而飞出了山?出了城,
出了国,飞到星球这岸来了?还是他父亲从他小就告诉他,象我的同样吸很多廉价
烟的父亲曾告诉我的那样?好男儿志在四方?
我知道我的一切想像都是狭窄片面不值一提的。我几乎为着自己轻浅的想像而
在心里对B和B的家庭说着抱歉!我的想像怎么可以与他和他的童年,他的家乡,他
的父兄,他和他的山路之情感做比较呢!
到了采菜的地方下车,双脚又踏在了地面上,双眼又迎接着野地的绿色。心才
从发涩的滋味中脱离开些。可那草坪之上,偏偏又遍地开着蒲公英。那些坚强的小
花朵一簇一簇星子一样洒满了绿地,也挤在任何有土的柏油路的缝隙。你是总要见
到蒲公英的,无论在世上那个国家的春天。那么请耐心听我复诉这首歌,小时候收
音机里听来的歌:‘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
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飞翔。小伞带着我飞翔,飞翔,飞翔——’。
回忆得出来的是:听了这歌之后,我才有了飞与浪迹的梦想的,那时候十岁。现在
是看了这些黄花,才又在这异域的春景中生了重重的思乡的,贰拾几岁。就造一个
低调的下段来缓冲我的情绪:“我已是一个蒲公英的花朵,有些人知道我来自什么
地方。爸爸妈妈曾送我的小伞,在这块天地间被风吹落在地上”。
谁能否定会有一朵花的种子,是乘着伞来自我的家乡呢?或者是他的家乡?或
者A的,B的,或者他们两个爱人的家乡呢?我们随风而来,到这里的土地和石缝间
找到了方向?不再飞翔,不再幻想?
快进树林里去吧。我逃开开满蒲公英的草坪,和那些让人忧愁的想象。
挺大的一个纸盒子另外两个超市的大塑料袋是我们要装蕨菜的容器。这无论怎
样有些夸张!世上那里有那么多的蕨菜可采呢?但A是带了纸牌的,如果没有蕨菜,
我们就坐在草上打牌。
但没有打牌。我们一直蹲在树林中,枯叶和新草之上,足足两个小时,一刻不
停地采菜来的!如何的一种欣喜!一种没有种植的收获!蕨菜果然吸饱了雨水,站
的挺挺直直,结结实实而又水嫩水嫩。手指轻轻一碰,那茎竿连同卷着团的头就掉
下来了,折开的茎上涌出一颗有颜色的水滴。
我起初对这勾勾毛菜是分辨不出。 A就这样教我,那!往前!看那雨后春笋一
样的,一排一排的?看!
他也在林中什么地方叫呢!“真是又肥,又壮,又短!真是让人看了就高兴!”。
等我掌握了辨识他们的本领,嘴和眼睛就根本合不拢了。眼睛就停在草尖的高度上
不肯放松,手更不能停止。双脚蹲距着,顺着那野菜引领的方向,好像一个采草莓
的农妇,一心一意地前行。心里喜悦横溢,我感到春天了。这根根折在掌中的野菜
让我开心的象个孩子。一个还举着小伞的自由飞着的孩子。这菜一定是甜的吧?很
多茎上附着蚂蚁一样的虫子,或者就是蚂蚁。我是怕虫子也并不喜欢捏死蚂蚁的人。
可这时只顺着手把虫子或者蚂蚁也一并送进盒子里去!一忽看见手指缝间捏到的虫
子是一个黑黄条纹的粗胖软虫子,蠕动的。啊!我大叫:我捏死一个大软虫子!!
可并没有一个人将我理睬。他们三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忙的恐怕是出汗了。我不抱怨,
只朝前看,下一棵卷着头的,勾勾着毛儿的蕨菜正等着我!
是因为我们的容器再也不能装了,一个塑料袋的提手也坠断了。我们才离开树
林。这晴朗的一日总算没有浪费!总算没有虚度!一个春天有这样一天我就满足了!
我们饿着四口肚子,回家去。路上讨论着吃什么,还有怎样和B说我们的春游。
片刻我们就坐在我们的家里,围在桌边剔着海虹,饮着果汁,毕了又咬着冰凉
的西瓜。三大袋劳动成果泛着清香站在走廊那里——这是多么自在的日子呀。吃的
差不多,就动手准备包饺子。切肉的,搅馅的,揉面的。我在炉子前将一锅水烧开,
野菜要丢下锅去煮了好保存。
他给B打电话, 告诉他们我们在他家宝地上的收获,并且说,等晚上我们吃完
饭去送一袋过去给他们。 B是昨天才到的,我想到前一天沉重的阴雨。是不是打扰
呢?我们说什么好呢?难道说‘节哀顺便’么?用英语法语都可以表达的一个情景
对话,但用汉语,倒是如何说好呢?
什么也不说,因为彼此的明白,所以什么也不必说。
我把野菜一把一把送进滚开的水中去,连同停在茎上的虫子们,一锅跟着一锅,
放进开水中去!可怜的虫们,正畅饮着傍晚甘香的菜汁,却晴空霹雳,进了沸水锅
中。在我情绪起落如浪中舟一样的一天里,他们告别春光而去。
屋子里飘着香味,饺子要熟啦。电话铃响,我去接。是B,B说他累了让我们改
日来。我,轻轻舒了口气。因为不去面对他必掩埋着的疲惫与哀伤,就安慰了我在
春日里复苏的多愁善感的心。我是自私的。但我心里有个最深的祈祷,愿他睡个无
梦的好觉。他必比我更知道,我们新的家乡,加拿大东部的五月,正是春天开始的
季节。
6.从北京到东京3月3日记
记录一下今天,3月3日,第一天到日本。
闹钟把我从梦中叫醒, 北京时间5:00不到。我起来去化妆:在地下室小旅店
的洗脸池里洗了一会儿冷水脸,之后,在昏黄的灯下把睡容尽量抹去,覆盖去。穿
上套装,薄丝袜——因为说是社长去机场迎接,所以要穿的正式一些。
北京的三月初,穿丝袜和超短裙,有些冷。
推着大包,推着次大包,结了旅店的帐,在几乎是夜色的黎明中小心地装车—
—去机场。
高速公路一直通向东方,刚刚露鱼肚白的地方,有一点凄冷的希望的样子,路
面和两旁贴着反光材料的地方,闪亮着。有人在跑步,但城市睡着。向左看,休整
过的灌木和长青树象波浪一样起伏连绵,没有叶子的树木密密地排成墙壁,在清晨,
灰静灰静。
到了机场, 花4块钱借两辆车,把我们的大包们放在上面。飞机是美国西北航
空的NW0002。 换登记卡时, 我的托运包超重5公斤,要交375元。王超重更多要交
560元。
于是我们把大包拖到没人的地方,把包里面的东西一顿翻挑,拿出做鬼的二锅
头,洗头膏,衣服。幸亏另一个中国女孩借给我的大旅行袋和仟村百货买东西时得
的塑料大袋!我象一个二道贩子似的,好多小包。身上穿的少也要出汗。
这下好,又太轻了!不过救了严,他超重的放在我的包里,和我平均,他少交
150元。
可我的背在肩上的‘次大包’又吸引了机场服务小姐的眼目。她们全说,用事
不关己的冷冰的口气说:这个肯定不能让你上飞机,到那时侯交的钱更多,去托运
吧!赶紧!!——但每人只能托运一个包,我没有机会了。而且小姐们又说:每个
人只准手提一只箱子,而且重不超过5公斤!边说边往我们的衣服上贴小圆标签儿,
NW航空的标识。
大家每人都拎着好多了,我们想请别人帮托运这个次大包,未果。
后来一个日本小男子,鼠目瘪脸的一个高个儿同意帮助。可是我装满书的次大
包太重,要交750元。啊啊呀。又拿下来。
刘说:要不把这个大包不带了吧!
我怎么能?
又拖到无人的角落掏东西。一切的日语书,我天天看着翻着舍不得碰破一点儿
的书啊,我扔了他们!整整齐齐和一箱子拆开的康师傅方便面一起,拖鞋也扔了,
我仔细用牙刷在康安浴池刷好的。阿香婆辣酱,一包纸巾。。。又跑去告诉一位扫
地的次等小姐:“我们的行李超重,方便面不要了,送给你。”她问,书呢?也不
要了么?我说,也不要的。——我别了那些书。
大包里的东西宁可用纸袋提,也得空着。我用左手拦腰抱着它,让它看起来小,
不超过5公斤的样子。
我们鱼贯通过一切关卡,上了飞机!
飞机上的蔬菜色拉其味难忍, 难以贴舌。 看了一个美国电影,那个黑人,演
《幽灵》中巫婆和《疯狂修女》的那个。日文版,黑人也说日语。
最后一批下机,我们的东西太零碎,太多了。
成田机场很宽敞,消音设施比较好,小推车也不用钱,地面温度5C。
通过几个关口,一句日语也没用,我进了日本境内。穿裙的人很少,天冷,可
是我没有带风衣来。这时候,要把零散的东西重放回到大包里去,行李车上山一样
高。
刘说:有可能要打开包看。我于是做了海关人员问我为什么带如此多的卫生巾
的打算——可没有机会测试我的这些语言,也许机场里那条狗的嗅觉很少出差错,
所以行李免检。
社长来接,大包被托运回公司。我推着的小车上放两个包,上特急电车,又上
普通地铁,到了五反田,在大崎站下。
街道很窄,很清洁,有盲人行路。空气清新。
走啊走,似乎我们住在远处的山上似的。
安排旅店,去公司,去吃中国菜。
这都一般,我心里面在累,讲的日语结结巴巴。而且没有高潮推我开口。
广田送我回旅馆,用一张磁卡打开门,703号。她教我如何使用淋浴然后告辞。
我送她,在门口对她讲:“特意来送我,真是太感谢了。。。”只听门‘喀嗒’,
轻轻又沉沉地,关上了。糟糕!我的磁卡钥匙在房子里面。
下到三楼服务台,服务生圆脸眼镜的,微笑平和地给我换了卡。我上楼去开门,
然后又下来还掉旧卡,看见已经开了一张收据:7万元——也就是人民币5千元,也
就是呢,在这里的工资,试用期以后工资的一半,一张钥匙的价钱。我没有办法。
我对广田说对不起。她说没事没事,将收据放在信封里,笑着哈腰说再见。
我回到房间里,第一次骂人道:狗屎。但是没有解恨。
我要对社长解释,7万元从我工资里扣。明天找时间,慢慢用日语去说。
浴室真白,毛巾更白。有一个小袋里有牙刷一只,刷头有两颗兔子牙大小,一
管牙膏,半截小拇指大,这已足够。
还有冰箱使用说明:电脑管理的。打开一看,哇,好多罐饮料。且慢,拿出一
罐自动记帐的,而且拿出后再放回去也是一样记帐。我暗庆自己没有急于动手,可
发现下排倒数第二罐露出来的多些,我只希望别是开门时惯性作用使冰箱已经记了
帐,我已经付了钱。
电视一打开:‘有料开始’的灯就亮了。就是说开始登记钱了!我开关了两次,
那灯亮了两次,遂将其关闭。
在浴室里用许多热水,长长,长长地吸气。这是一天的末尾,明天我一定不会
再把磁卡锁在房间里。
没想国内的事,社长送的小面包放在桌上,那是明早的饭,够吃的。用桌上不
烫手的电炉烧了杯水,冲不要钱的袋袋茶,穿上日本男人式的一层布的大衣服,挺
舒服的。
就这样,闹钟一点点地走着,唱着,我写满八页小横格纸。天!!房间好象飞
机降落时一样,晃动了!是我在头晕?再不就是地动。日本真象人所言:欧亚大陆
版块中间,地震山洪多发。
再看看电视,这时候是否还收钱?
3/3 11:15PM 五反田某旅馆703房间
7.写给吉崎先生的日记
上周五晚上。
去上野铃木演艺场,跟吉崎先生一起去的,为了落语。他送我一双‘鞋’,日
本的与和服一起穿的那种,叫“GeTa”的鞋。
上野车站该算是我相对熟悉的一个了。演艺场离车站很近,静静的,又凉,稀
稀落落的,没有多少人。
首先是一位穿橘红色西装抱吉他的人,老头儿,轻声细语地说笑话——因为下
面的人很自得的扑哧扑哧笑,才知是笑话。我一点也不笑,因为什么笑呢?
这还真是第一次听日本笑话,叫做“吉他漫谈”。气氛很好的,只是一旦笑大
了声,会十分引人注意。人人都无声地听,小声地笑,这也是日本式的。
老头儿下去后,来了一位有名气的,他的落语讲的好。虽然没听懂什么。单见
他往那一跪,就带架势,很沉潜,有点儿大家风度。然后又有漫才,变戏法的,以
及落语两个。
一直看到最后,终于也笑了几次。因为听懂了部分,又觉得变戏法的挺有趣。
落语很似评书,穿传统服装,手拿扇子,一个人;漫才就是相声,不过讲漫才
的人不穿鞋,说相声的人要穿鞋。
在国内,我也没有去听过评书相声的专场啊。
后来,吃了寿司。不明白,中日的饮食文化何以相差这么多,其他传统艺术方
面倒是很相似。也许吉崎先生不这么认为,我总感觉:日本的是中国的支流文化的
一种演变结果——可能又是‘汉民族主义’了?且不追究。
以前,是被称为‘东亚病夫’的,‘东洋’人称。如今,我是喝着东洋之水吃
着东洋之米说东洋的话住东洋的屋了。一步一步地,熟悉并走近它,成了一个远离
家园的游子了。
家园远了,便变成了朦胧的美梦,仿佛只剩下山水相映的童年的美景,只剩下
腰弯了的父亲和母亲的泪光。。。志在四方。为什么要志在四方呢?
不能分析,分析起来万分迷惘,这也许是年轻的无奈?还是一种浪漫的忧愁?
回来的电车上,吉崎先生拿出他的剪纸展上收到的评语,讲了他的一个一个的
朋友。他看来活的相当充实紧张。每一天,每一分钟都都那么有成绩感似的。
被称做美人的我,拎着得来的礼物,一个人走在夜色中:路上的人也不看,天
上的星也不看。
写日记就是自己在说话,自己与自己谈话,归根到底要走到自怜的一步上,所
以不想写什么日记。
如果我也每分钟都有成绩的话,我也会沉心下来享受评书,并为自己斟一杯酒。
97/7/22 11:30 应邀写于川崎公寓
8.怪味咖啡
每天我都在清早的时候,喝一杯咖啡。雀巢,伴侣,方糖,水。但是,毫无原
因地,我的咖啡从来就没有味道一样的时候。
我的手不稳,心不定,我记不住事物的‘度’;我每周都称体重,但我总是记
不住和上周相差几两,我没大脑。
糊涂不妨碍我的信念。我信自己会有一个美丽的未来,我信我能有一座海滨的
房子,有一条英俊的大狗,三个孩子,一个了不起还谦虚的丈夫--糊涂有糊涂的
福气。我糊涂的忘记我的男朋友还没有离婚,我还十分想去看看他的爱人,我说:
她的命好苦,她怎么能这么傻她放弃你?给她多些钱吧,有些人钱少过不了日子。
我的男朋友说:你狡猾。我怎么狡猾了?他说你知道生活的秘密——他说有些什么
用?他是上帝还好了呢。
生活的秘密就是,每天一杯不一样味道的咖啡,每天喷三遍香水,见到好朋友
马上互相吹捧,彼此夸奖漂亮潇洒。然后你就活出点意思来了。
另外睡眠好好保证,别吃的太饱。
有天早上的咖啡是酸辣的。我每每到低谷的时候,就得忍受酸辣咖啡。
那天就迟到了。电车晚了,不怨我。
似乎是有人卧轨。日本人文明的多,从来不干妨碍他人工作的事情,这种情况
下一般没有人钻火车道的?没准今天没想开的是亚洲外国人?亚洲外国人听说不怎
么礼貌。
不管是什么人,让我上班晚了俩小时。我几乎数清楚了站我边上的那个矮个男
子的头发了,很少有比我个子还挨的男子,而且头发有那么少,我在对他不断同情
的心情里渡过漫长的不能顺畅呼吸的时光。我同情他,我就想我是阿Q,想起阿Q
就想起鲁迅,鲁迅的头发有多么浓密。想想鲁迅就又想起阿Q,就又想起自己;又
开始重新数矮个子的头发。
两个小时里头,三个男人在我大脑里和我自己交错飞翔。歌中唱的好:世上溜
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爱呦;世上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这三个男子,不知
求那位是好。白白过去两个小时,一无所获。
有人死了,我还活着。在脑袋里念叨这这句话,我活着进了办公室。我悄悄地
填考勤薄,出勤时间:十点,看看表,十一点差二分。不撒谎不好,一个小时一寸
金的。奴化了!没大脑又贪图享乐的人容易被奴化。
我今天没什么活儿,把用户支持文件的文件名都改成统一格式的日文,把文件
里的字体都缩小一号,行列对对整齐就好了。最好不过的就是这样活少的日子,可
以悄悄上网,上了网,时间过的就快多了,至少比起数头发和想鲁迅来说。
被奴化了的人边干活边抱怨。十一点四十五午休。我怨气连天的把活干完了。
午休时间一到就好说了,虽然只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可不短啊!我又快乐。
我想去那家有旧桌椅的意大利饭店吃午饭。那家店里吃不太饱,但能人你感到
做人和做梦的乐趣:你听着外国语的听也听不懂的歌曲,看满墙壁贴的旧画,觉着
音乐和光阴都流动;通心粉上载着白奶酪,黄香菇,红番茄,轻悄悄的碰敲你的银
色刀叉,那份西洋,那份欧洲!做梦的时候就来了,到远方去!到远方去!梦里头
年轻女人听着外国歌子,吃着外国饭,不断从心里呼唤:到远方去!
我要到那家意大利饭店!贵是贵些,卖命挣钱为的不是吃个好,穿个暖么?我
打定主意后,往楼梯口走。下班的时候用电梯的人多--电梯里是最难受的地方,
除非和你同乘的是你刚认识三天的恋人,前一天你们才接了第一次吻。否则一点悬
念没有,你别扭的要命:不说话吧,全是一个屋檐下工作的奴隶;说话吧,没话说。
我拎着高跟鞋从十楼走下去,楼道里又乾净又安静,是我工作时间中休戚的天
堂。不象事务部的女孩子们,总聚在卫生间里谈天。但我得承认,日本的卫生间的
确是谈天,集会,放松的好地方。你可以照镜子化妆,聊家常。隔门有耳,所以不
用涉及大事,也用不着说知心话免了被人听去。我日语不好,否则我也爱去卫生间,
反过来说,我不去卫生间,我日语就不好。
我拎着高跟鞋从十楼走下去之后,我发现我早上喝过酸辣咖啡之后,心情烦躁
就忘了带钱包。我饿,我没带钱包。我吃不成意大利通心粉,实现不了做远方梦的
计划,我泄气。我不快乐,只好想想阿Q。--一个小时,回去睡一下,省下九百
日元,减肥,下午上网也不会困。我不借钱,我没有朋友。
你告诉我,谁在自己公司里有朋友?
半天,快过去了。
重新走回十楼去,在楼道里我想出点安慰,我想有一天我要叫我的他来这楼梯
道等我,于是我可以一个小时来和他相会一次,想象!在异域他乡,两个抵抗着阻
力相爱的人偷偷在雇主办公楼里幽会,这改有多么温暖人心。我又想快乐。
人的神经是最有弹性的东西。张张弛弛,悲悲喜喜,半天里头我换了多少次心
情了。
坐到桌前,有他的电子邮件。他说:买彩票1万元,中9百;大喜。吃意大利
面条,想你。想你见不着你,着急。
我回他道:电车迟到为何,有苦恼人卧车辄;如今肚饿为何,钱包家里搁;自
古妹妹念哥哥,唱在心里口不说。
半天,总算是过去了,总体来讲,挺乐呵。下午的事不详谈,只在此略微提一
下。
第一,山田问我:对不起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也可以么,王?我说可以。在中
国爸爸和女儿一起洗澡么?
他为什么这么问?因为山田太太正怀孕,山田说他想要的当然是儿子,但太田
说女儿好,女儿好,女儿可以和爸爸一起洗澡。然后大家哇哈哈,哇哈哈地乐起来。
我说不。他说怎么不?
我说中国不象日本把洗澡当文化,特别重视,洗澡的方式也不象日本这么多。
然后铃木在一旁嘻嘻笑。
第二:我把我做好的文件给铃木,请她过目。铃木是我的顶头。她三十四五,
牙齿不太美,一说一笑一捂嘴。和太田关系微妙而亲密,工作很辛苦认真,从来十
点种之前不回家,可惜她离科长的位置还差老远。她只有我一个部下,所以对我照
看管理的十分紧密带劲。
一个小时后她说王,对不起,你这文件是用的WORD97么?我说是,然后
她说对不起请把97删除,装上95。
我说为什么,如果需要我可以把文件转换成95版,这样很容易。
铃木最不喜欢听的话就是“很容易”。我知道自己没管住自己清高说了‘很容
易’。今天这95是装定了。铃木说,太田说客户那边用的是95,所以我们也需
要用95。
于是,我从网上下来,装了95。
第三:一个小时后铃木说王,对不起,太田说刚才打电话给客户。客户说要版
本升级,所以我们也要版本升级安装WORD97。
于是,我从网上下来,装了97。在此声明,“我从网上下来”几个字说的轻
松,其实乃需十分的谨慎百分的小心。
自从我被分给铃木管理以来,我就自认为自己是个快乐农奴了。因为,你知道
铃木只有我一个可管,而且工作很认真。
我半夜做恶梦的来由,多半是因为铃木。我憎恶办公室生活的根本原因也是铃
木和山田,可是,他们俩从来也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日子难过。唉,这一天由酸辣
咖啡起,到什么时候止呢。
不管怎么说,地球转速还是比从前加快了。早上的咖啡还没消化,晚上就来到。
然后就得准备睡觉,脚丫一伸进被窝里,那个舒服--得感谢天感谢地,让地球会
转,否则太阳大大的,多厚的窗帘能管用!
真想有人能握握我的脚。我真喜欢有人握着我的脚丫!不喜欢别人抱着你么?
脚很少有被握的机会啊!--我叹息,与我有过这段对话的人还没离婚。行,赶紧
做梦吧,别浪费了时间。忘了说,晚上回家虽然已经九点,我仍然找到一家新的意
大利餐馆,吃了通心粉,因为通心粉并不帮助通敞心情,我就又喝了红酒,我仍然
坚信,我会有海边的房子,漂亮的大狗,谦虚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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