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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飞了起来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犹如
此,人何以堪?……”我轻吟着,无限悲伤的抚着墓碑上的照片,宛如往日抚着那
稚嫩幼滑的小脸一样。
脚下,书平伏在地面,他悲痛已不是用哭所能表达的了。他就那样静静的伏着,
紧紧的用手抓着墓石的一角,但我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了。
墓园的人已经很照顾了,体贴的在周围还栽了一些花,我想着,墓中的人也应
该快乐些吧?
认识书平的那天,是在欢迎我的酒宴上,和他相交至深,却是我那重重的一拳。
他喜欢喝酒,也不能说他是喜欢喝,而是嗜。他见了酒就像敌人一样,有多少
消灭多少,但他的酒量真的不行。头一天认识他,他就酩酊大醉着。看着同桌的人
摇头叹气,我忍不住打探了几句,他们就讲了原委。
书平原来有个他爱若生命的女人,那个女人很美!是书平千辛万苦才追到的邻
家女孩。但书平的无微不至却栓不住那个女人的心,女人向往更优裕的生活,吵着
要离婚。
他实在是没有别的着数了,就偷着把避孕套弄坏,让女人怀上孩子,认为如此
她就能安心。但这样更让女人坚定了离开的信念,生下一个小女孩以后,就凭着自
己的美貌傍上了一个大款,远涉重洋。
只字片纸都没留下,只是一个电话就让书平疯魔了。每日寻醉,把孩子扔给了
年迈的母亲。清醒的时候,沮丧的脸实在难看,醉的时候,已到了非人状态。后来,
就连那个满怀愁苦的老母亲,也撒手西归了。
是夜,我义不容辞的送书平回家。
一路上,他乱喊乱叫着对电线杆痛骂不止,这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我这样想
他。
总算把跌跌撞撞的他送到家,刚进门,就见一个幼小的身体蜷缩在门厅被吵闹
的我们惊醒,用那小手揉着眼睛轻声说:“爸,我饿。”
我的天,难道这就是书平的女儿么?“喂!你这个家伙,怎么就让这么点儿的
孩子一个人在家?”我恼怒了。
书平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却让我意外的抬起一脚,把那孩子踢到了墙角,嘴
里骂着:“滚!你个丧门星!”
那孩子没哭!!我奇怪着看了一眼,更加愤怒。拎起书平的脖领子大吼:“你
还是不是人?这么点儿的孩子你也用脚踹!”
书平顺着我的身子,软摊到地面上。他,竟睡了。
万般无奈的我,瞪着眼睛把他弄到床上了。转身去抱那个小丫头,她一缩,却
无处可缩。
我的天!那个幼小的身体在我的怀中,不停的颤抖着……
记得有一天,我领女儿散步的时候,她突然看到身边的一条大狗的时候,就这
么颤抖。一个孩子,若不是受到极度的惊吓,是不会如此的。
我的心,绞痛着。我也有女儿,当我女儿幸福的叫爸爸的时候,别人的女儿却
在受打受吓还没有饭吃!想到这,我不由紧紧的抱着她,尽量的给她温暖。
“宝宝别怕,叔叔给你做饭饭吃,好不?”我轻声的说,生怕再高一声,就吓
晕她。
没想到,她摇头。
我安慰着她,尽量让她相信我,她终于接受了。但她却一直在回头看床上的爸
爸,不肯离开房间。
“没事儿的,爸爸觉觉了,爸爸不知道。”我劝着她,想把她抱到另一个房间。
可她挣脱我,轻轻的走到床边,用那瘦弱的胳膊拉着沉重的被子,往那个酒鬼身上
盖。
可怜的孩子呀,这样的爸爸你还……?我不禁悲鸣,只好上前帮她盖好,把那
个家伙扔到床里。可孩子却没停,又去拿那个油腻的大枕头,往书平的头下塞。
我的泪真的下来了。
厨房里,她一直焦躁不安,不哭不闹,却四处张望,像这个房子要坍塌一样。
我用极大的耐心和她交流着,再加上我弄厨的手艺,让她相信了我,后来,我就和
她闲拉着话,她告诉我她叫星星,五岁了。我问她爸爸是不是老打她,她却说自己
总淘气,惹爸爸生气了,就不给她饭饭吃。
我可怜的孩子呀,你从小就没有母爱,可你究竟受了多少那个酒鬼的虐待?
她的世界里,奶奶和爸爸是最好的,但她却清楚的知道,奶奶死了。
“你爸爸呀,是个大坏蛋!怎么老打星星呢?我明天一定要教训教训你那个坏
爸爸!”我轻轻说着。
“爸爸不坏,星星淘气,爸爸是最好的爸爸!”她的语气是那么自信,还用小
手比量了一下,这就是她能表达的极限了。
“好孩子!”我搂着她的小脑瓜,心疼的说:“叔叔跟你说,以后爸爸绝对不
能再打星星了。”
“唔,星星不淘气,爸爸就不打了。”她说得时候是很幸福的样子。
一夜,我没离开。哄着那个孩子睡,她却不睡。终于我弄明白,她只有在书平
的身边,才能睡。我领着她在书平的身边,看着她睡去,端详着她,那个小脸美得
叫人心疼!
等她睡熟了,我才抱她到另一个房间,陪着她睡,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
夏天的夜很短,窗外大亮的时候,才早上五点。这时候,我听到走廊里有什么
撞倒的声音,急忙起身。
轻轻的关紧房门,在走廊的另一头,看到四处找水的书平。他的脸色铁青,走
路摇晃着,这就是酗酒的结果。
我把心里的火气压压,就拉他的手说:“你进屋,我有些话跟你说。”
他趔趄着被我拉进房间里,我关上房门,转身就一记重拳在他的脸上,他转了
个圈儿倒地,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我看他睁开眼睛,就抓住他的胸口,准备用重拳再给一下的时候,他急忙用手
挡住了眼睛,一刻间,我晓得了他和星星一样脆弱。
“好,不打你。但我的话尽管好象多余,我要说。书平,我们才认识,我还一
直以为你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呢,肯为了爱折磨着自己。可你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常
言说,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连那么小的孩子都用脚踢。你知道那一脚,星星的小腰
后面青了那么一大块,你知道么?你怎么这么狠,要是一脚踢坏了怎么办?就你那
个脓包样,还能伺候好孩子?”我一股脑的痛斥,他好象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是越看越生气,见旁边的洗脸盆有些脏水,就一抖手倒在了他头上。
这下子,他清醒过来了,想说什么,看到我寒冬腊月般的脸,什么也没有说,
扭头看墙上的一张照片,脓包的哼哼哭了。
墙上,是书平和那个女人的结婚照。
我闷闷的抽了几根烟以后,他还在哭。我不耐烦地吼他:“你,你哭个屁!女
人天底下有的是,就算你爱人家,可人家也不爱你呀。你瞅你那个熊样儿,那个女
人能爱你?”
他哭个不停。
后来,我的心也软下来了。想想星星,却不得不硬着心肠说:“告诉你,女人
跑了,也就跑了。人家走了,你就觉得倒了天似的。可你想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
有一个人更值得你爱,那就是星星,你可是她全部的天!你那么虐待她,她还用手
跟我比画着说,你是最好最好的爸爸!你,你配么?”
可能是这番话打动了他,他不哭了。
屋里全是恶臭的味道,可能是书平昨晚吐了。
我们沉默着,都没有话语。我在想,可怜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办?他呆呆的捂着
头,看着自己的脚。
这时候,隔壁孩子的房间有一阵尖叫,我心一颤,急忙跑去看。
星星踢着被子,嘴里不停的叫着:“爸爸,爸爸,星星不淘气,爸爸不打!爸
爸不打!……”
急忙搂住她,拍着她,发现她只是在噩梦呢。可怜的孩子,梦中,爸爸还是那
么凶恶着。
过了一会儿,星星安静了。我含着泪,准备去厨房给孩子做一顿早餐。
书平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到极点。
我怕吓到孩子,急忙推他出去,可他出去就跪在地上用头撞着墙,一边撞,一
边哭着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爸爸!”我身后又响起星星的惊叫。原来她被吵醒了。
我怕书平的样子让孩子惊慌,急忙抱起,把她的脸转过。
“爸爸,爸爸!叔叔,爸爸咋了?”星星急着问。
抱她紧紧的,我悄声说:“星星,可能,如果,叔叔猜得要是不错的话,你的
好日子到了。”
星星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她还不懂我说什么。
这孩子可真漂亮,如洋娃娃一样。她母亲的优点她都有,真是个典型的美人坯
子。
如我所说,书平就像改天换地一样的成了一个标准的妇男和保姆。
星星胖了点,更显得珠圆玉润。那头天然的卷发,配上她那黑亮的圆眼,白皙
的皮肤,总是让我爱得抚摩她。她也是,只好我们有闲暇,就跑到我们的膝上怀里。
初时的她,性格还很焦躁的,可能是以往父亲不良的影响。但我亲眼看到星星
大发脾气,书平抓耳挠腮的无可奈何,却不再动那个孩子一个手指头。
过了一年,星星六岁,可爱得让我们这两个大男人倾倒不已。书平好象焕发了
青春一般,脸上时常是幸福的光彩,工作也十分卖力。平时,他一切都为着星星着
想,无微不至。我们竟然在一次为了接星星从幼儿园放学,受万人瞩目的在幼儿园
门口等了两个小时,谁也不愿意离开。
就在那天,书平和我说:“我现在真正的体会到了,星星,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那天,你说我是她的天,现在我认为,她是我的宇宙了。”
我们相视而笑,是呀,星星美得让人心疼不已,更可爱得无法比拟。
就这样,我们快乐得如做梦一样的过了两年的幸福生活。星星带给我们的快乐
无数,我们为她提供的条件和环境简直是别人不能给的。
后来,我由于工作,不得不离开一阵子。那时,我正和妻子矛盾四起,只好把
所有的精力放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同样,我家也有个宝宝天使的。
好不容易,国内的和平繁荣影响到我的婚姻,也暂时出现了和平。
有一天,我带着自己的女儿,从儿童乐园快乐而疲惫的回来,妻子焦急的眼神
让我吃惊。
“快,书平说他在医院呢,你快去。我听他在电话里,好象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妻子说。
我二话没说,把孩子推到妻子身上,出门打车飞行。
急救室门口,围了好多的人。
“大哥,大哥,真的对不起你。今天我喝多了我,你看我这个人呀,一喝多就
不知道干啥好了。车子飞快的……”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不断的向书平解释着。
看到我来,书平就像看到了救星。
“你,快!医生说星星不成了,我就不相信,我不相信!求求你,快去帮我问
问。”他语无伦次着。
“什么?”我的震惊绝对可以让我的心脏停止。
星星!星星……
看着医生对我也摇头,书平抱着我的胳膊,痛哭不止。
“我领着星星……去幼儿园……唿的一下,她就从我……的手里……飞走了…
…飞走了……我的星星呀……”
我们抱头痛哭,如同两个丧夫的寡妇。
“你这个家伙……怎么福这么薄呢?这才两年呀。你,你,你就让她飞走了。”
我伤心得不知说什么好了,紧紧的抱着他。
“你说,星星能不能害怕?”一直趴在墓前的书平喃喃的说着。他在这趴了好
久了,从早上到日落西山。
天边已经有了霞红,风儿轻轻的吹过我们的背。墓园里就我们两个,连看公墓
的老头也不愿意瞅我们这两个神经不正常者,走掉了。
“我把星星最喜欢的蓝精灵带来陪她了,你放心吧。我们到山下喝酒去,好么?”
事到如今,我只能这么说。再说,我也想买醉去。
书平这才趔趄着起身,把那个布娃娃放在墓室上,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总算和
我下山了。
两年多没喝酒的书平,这次却怎么喝都清醒,我却醉得不像样子。
“星星和我说:”爸爸,今天早上妈妈给我打电话了,她说可想我了!爸爸,
妈妈漂亮么?‘“书平说着他们父女最后的对话。”’爸爸,明天我们去放风筝去
好不?那天我们去放得多高呀!‘“
“我说:”好,星星,不管你到哪,爸爸都陪着你!‘“
……
后来,我什么也听不到了,醉得不省人事。书平在我睡了以后,一直呆呆的喝
酒,好象喝的不是酒。
落红败叶,秋雨过后,风吹来,好凉!凉透人的心。
我瑟缩着,凝视星星墓室上那个蓝精灵娃娃,她已经褪色到看不清是什么颜色
了。我是不是该给星星买一个新的呢?
书平的墓就在星星的左边,方圆和星星的一样大。这个家伙,终于来给星星做
伴了。也不知道在那边,他们是否在放着风筝,快乐的笑着,跑着呢?
“星星飞走了,我要去陪她,我要去找她。我也要飞……”
书平给我留了这段话,就自己走到车流中去。听现场的人说,书平脸上还挂着
微笑,飞起来的时候,脸上还一直在笑。
这家伙!竟然快乐得也去飞……
“嫣红女士:汝女今年五月惨招车祸而去,其父不忍悲哀,两月后也投身轮下
而亡。皆葬于白石山公墓。现有一些遗物,好似汝物,不知如何处理?”电报上,
我就这么简单写的。
身后有人。
我回头看,是一个绝美的女人。
第一个直觉就是,她,就是星星的母亲。她们太像了。
听着我讲述着星星和书平,她脸上只有清泪两行,不言语,也不哭出声。
“看,这是今年五月初,星星的照片,她真的很像你。”我把星星的照片递给
她。
“我欠他们的太多,多到我无法再哭。”她说。
“这里还空着?”她指着星星的右边问。
“哦,是的。”我不明所以。
她转身而去。
没回头。
再年,清明时节。北方还冷得紧,却冷得不那么怕人了。
想念着书平父女,我携两束鲜花,来看他们。
上山以后,却发现自己少带了一束。
星星的右边有了新墓,赫然写着:何嫣红女士之墓。
我凄然惨笑。你也来了,还债?还是……
这一家人,终于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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