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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
王大庆临下班前被秘书告之马上又要演出了。王大庆不喜欢秘书说的那个演出,
演出就是街道办事处所有人聚在一起擂大鼓敲铜锣吹唢呐拉二胡,很早以前演出是
为了庆祝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值得庆祝的事情,现在其实也差不多,庆祝是经常的,
也是必要的,王大庆参加过无数回演出,在王大庆的感觉中,演出就是在舞台上或
大街上上班,就是和另外一些人在聚一起想方设法逗大家快活。锣鼓家伙王大庆都
会搞一点,就是因为都会搞一点秘书才通知他的。王大庆不想再搞了,搞了这么多
年耳朵都搞聋了。再说王大庆已经快四十了,一个快四十的人当然不会再认为创文
明街道和擂大鼓敲大锣之间存在着什么必然联系。王大庆还不喜欢传达命令的这个
白白矮矮的秘书。丁主任上任那天他紧贴着丁主任的惬意神情就像一只不但不会受
到谴责反而深得宠爱的大蚂蟥。这天是周末,恰巧又是王大庆和马晓梅做爱的日子。
王大庆从早晨一上班就开始酝酿这件事了。(王大庆和马晓梅做爱原来安排在星期
六。改过双休日后,日程还是那日程,只不过稍稍提前了一天,因此王大庆的酝酿
也跟着提前)就在王大庆兴冲冲地收拾桌子准备早点下班好好洗澡时,秘书送来了
噩耗。所以由秘书传达演出就等于让王大庆吃了双料老鼠药。秘书每次出现在王大
庆面前时除了毫无疑问要传达一个命令外,还总是踮着脚尖东张西望,这样的情形
总是让王大庆心惊肉跳,恐怕再出现什么更坏的消息。王大庆听完命令一下就预感
到他和马晓梅的好事将会受到严重影响。王大庆觉得自己逗别人快活这么多年自己
就剩下这么点快活值得珍惜了,秘书一来,王大庆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快活受到了剥
夺,起码酝酿算是白费了,何况一个年近四十的人酝酿这件事本身就比较艰难。
演出个屁!王大庆跟自己骂道。那只大鼓的洞还没补好,假如没那只大鼓出场,
所有的演出都将白费劲。就相当于客人都来齐了但主人突然不见了一样可怕。那演
出还不如不演出呢。而修理这只身分高贵的破鼓不仅要耗去今天余下所有的精力,
更重要的是没地方修。这东西都宝贵啊但现在人都懒透了都不会修这种古老的玩意
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王大庆跑了不知多少有关部门,人家通通都这样反过来向
他诉苦,好像王大庆提出的要求可能是一个阴谋。王大庆一边暗中咒骂着带来不愉
快的秘书一边走神。(这是王大庆一直爬不上去的根源所在,只要在他的脑袋里同
时出现两种以上的问题,他就走神,而且在走神的过程中越来越恍惚)秘书这时敲
了敲桌子。秘书说王大庆你不必这样,周末是大家的周末,大家在周末都会有所安
排,你那种比太阳升起落下还要守时的节律运动通常也会安排在周末这个我很理解,
既然我理解了我还是要向你传达丁主任的指示,从这个角度说你就不必这样,你这
个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是向丁主任汇报好呢还是不汇报好?好像我们都没有家庭没有
老婆似的。其实我们包括丁主任的家庭和老婆谁都蛮像样的,谁都不比你的差。秘
书之所以能吃倒王大庆,就在于他能让王大庆从恍惚中猛然惊醒。王大庆连声说我
知道了我知道了。
就在王大庆重新放下包做演出的准备工作时,秘书再次进来问他那只破鼓补好
了没有。王大庆指着翘起的羊皮说当然没有,没这么大的皮,以前的羊也不知道怎
么长的,比现在的牛都大。秘书说他得亲自看一看,王大庆就把破鼓推到他面前,
秘书把手伸进去摸彩票似的兜了兜,然后拿出空手,万分惋惜地抚摸那个洞说肯定
是老鼠咬的。老鼠,就是它。不过反正马上就要开展灭鼠运动了,到时候叫你吃不
了兜着走。王大庆没弄明白,心里一拎,问秘书要灭谁,秘书说这个问题暂时不跟
你说,你等着我得去向丁主任汇报。秘书临走又提醒王大庆,你在寻找大皮的同时
得顺便找一张VCD, 就是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丁主任说,我们要不不搞,要搞就
得人家那种气派,你得好好学习学习。
秘书没有再出现。王大庆觉得天快黑了秘书不来就不会再来了,就决定自己真
正下班,抓紧时间突击酝酿被秘书中断的安排。王大庆离开时还是有些担心出现意
外情况, 就留了张条在桌上:我找大皮补大鼓同时顺便找VCD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
去了。在街上转了一大圈的王大庆仍然找不到大皮,就放下大皮去找VCD。VCD小店
里面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老板一看到望呆的王大庆就堆出暧昧的笑脸说保证有他
要的东西,王大庆问老板你知道什么东西适合我吗?老板我当然知道,说着就递给
王大庆一份目录。王大庆看见目录上有一条叫新编歌舞东方红,就说问老板是不是
大型的而且是舞蹈史诗的那种,老板说对对对,就要这个,很大型很大型,比史诗
还史诗,保你三分钟就又舞又蹈的。王大庆很满意,找不大皮找到这个也就挺不错
了。王大庆记得小时候看过的这部史诗,里面的确有许多大鼓大锣,当然也有二胡
和唢呐。实在找不大皮补不成大鼓就看看这个片子也不错,叫我看一遍就看一遍,
明天也好交代。
王大庆一回家就开始看,一分钟后内容就变了,王大庆有一阵忐忑不安,但片
子刺激撩人,看着看着底下就来了感觉。王大庆不得不感谢秘书,被秘书无情无义
中断的酝酿又被秘书突击补上了。后面的事很简单,王大庆又恢复到多年如一日的
轨道上,王大庆多年如一日地上下运动,马晓梅同样多年如一日地起承转合,好像
每天上班骑车的路线,仍旧从甲地到乙地,一条大马路,并没出现自己所盼望的那
种变化。完事后的王大庆心犹不甘,突然问身底下的马晓梅,这就是高潮吗。王大
庆没等马晓梅回答,因为他知道马晓梅没看过那种片子。吃早饭时王大庆好像还在
想,一个忽视多年似乎可有可无的问题一旦被突出出来,无论王大庆还是别的什么
人都会有点措手不及。马晓梅煎好馒头照例面对面坐下来时,王大庆发现她的脸色
也有点异样,肌肉发僵,两边腮帮子略紫,鼻子一抽一抽的,好像一只出了毛病的
水泵,而且没像往常那样把馒头夹到王大庆面前的碟子里。王大庆其实也一直心不
在焉,上厕所忘了手纸,漱口忘了挤牙膏。王大庆勉强咬了一口馒头,觉得口味不
对,究竟哪里有问题他说不清,只是皱了皱眉头,继续麻木不仁地吞咽由马晓梅提
供的包括馒头在内的所有食物。马晓梅和王大庆一样,都以沉默的态度来对待对方,
甚至连馒头都没吃。王大庆那句无缘无故冒出的问话现在成了生活发条中突然蹦出
来的一个石子,把两人都卡住了。
两人都企图通过王贝贝获得解脱。王大庆说王贝贝你快点吃。马晓梅说王贝贝
你过马路千万小心。王贝贝刚上小学,对学校新生活的向往让她往往早餐吃不完整。
王贝贝系着鞋带突然说,爸爸爸爸,昨天看电影看见了一排屁股,好玩极了。马晓
梅有些紧张。你也不问问,马晓梅说。王大庆说问什么呀,屁股有什么稀奇的。王
大庆漠然的态度让马晓梅非常失望。马晓梅大声反驳,王大庆你态度不对!如果学
校带孩子看的三级片,那我们就得去找校长抗议。王贝贝你说,到底什么屁股。王
大庆强作精神问。王贝贝觉得这个问题被大人复杂化了,不高兴讲,马晓梅堵在门
口非要王贝贝把问题说清楚,王贝贝求助王大庆,爸爸我迟到了,今天我们要演出。
王大庆问王贝贝,你们也演出,你们演出什么?王贝贝说我们演出的东西多了,天
天都有新节目。那今天是什么呢?不会是敲锣打鼓吧。当然不是了,我们小孩敲锣
打鼓干嘛,敲锣打鼓是你们大人干的,你们大人什么舞都不会跳什么歌都不会唱,
就会敲锣打鼓。只有马晓梅仍然紧紧抓住问题的核心问王贝贝,究竟什么屁股你快
说!说不清楚什么屁股你就不能去上学。王大庆这时觉得不站在马晓梅一边可能更
麻烦,就催王贝贝快说。王贝贝拼命挤马晓梅,就是不肯说。王贝贝挤着挤着忽然
着急地哭了,我迟到了就不能演出了,不能演出就得不到红五星,得不到红五星就
评不上三好生,评不上三好生就不能当班长,当不上班长老师就瞧不起。在王贝贝
响亮的哭声中,马晓梅只好暂且放了女儿一码。
王贝贝刚走马晓梅就开始责怪王大庆哪一点像做父亲的样子,连女儿看三级片
都不闻不问。马晓梅说着还抹了抹眼睛,好像心中储存的痛苦比表现的要严重得多。
你成天晕晕糊糊的王大庆,你从来就不把女儿当女儿。还有什么?王大庆极不耐烦,
觉得肚子里面咕嘟咕嘟直响,你煎的什么馒头啊马晓梅,你听听,刚下肚就闹开了。
马晓梅被王大庆这么一咋呼,就急急忙忙找了两片黄连素,又倒了杯水,一起放在
王大庆面前。马晓梅这么一认真,王大庆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王大庆揉了揉开
始发福的肚皮,喝了几口马晓梅端上来的水,不敢正眼看马晓梅。马晓梅说你怎么
不吃药,黄连素很有效的。王大庆吱吱唔唔,说自己的抵抗力强,实在不行再说。
马晓梅于是又回到王贝贝的问题上,王贝贝看三级片你王大庆绝不能不闻不问,王
大庆你这样做不仅不像父亲,而且连丈夫都不称职。王大庆愣了愣,明白马晓梅的
含义了。王大庆说三级片怎么了,我建议你也看一看,看一看对大家都有好处。马
晓梅指着王大庆的鼻尖骂,怪不得你那么问呢,原来你心里有鬼啊。王大庆不晓得
如何解释马晓梅才理解,我只是突然这么想,跟那么问有什么关系呢。王大庆的情
绪其实一直处于恍惚和慌乱中,只是自己尚未找准问题的症结究竟在什么地方。王
大庆心烦意乱地吼道,上班去,都上班去。
王大庆骑上那辆看不清颜色的破车子,晃荡晃荡来到大街。一到大街王大庆就
发现世界已经是夏天了。夏天使王大庆更加烦燥,看谁都不顺眼,不断和一些具有
同样心情的人发生摩擦。骑了一截路同时胡思乱想一阵的王大庆很快就停留在一个
叫苹果广场的地方。苹果广场本来不是王大庆上班的必经之路,王大庆上班的地点
在一个叫乌龙潭的角落附近。原来乌龙潭还有菜盘子深的一湖水,王大庆钓的第一
条鱼就来源于此。现在水早就没有了,湖水是怎么干涸的王大庆已经忘了,好像在
某一个早晨发现的,原来绿莹莹的湖面突然成了一片高楼。假如谁有本领把高楼直
接盖在湖水那该有多好,可惜没这种高人了。高楼是混凝土制造的,高楼下面还是
混凝土,湖水连影子都见不到了。王大庆觉得可惜的还有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
当然从属于他就职的那个街道办事处,整个街道办事处至今仍窝在一排平房里,湖
水尽管没了,但那排房子还是又暗又湿,好像湖水全钻到办公室里来了,整天湿漉
漉的,阴雨天还会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水洼,好像堂堂的街道办事处到处都储藏着
无数破碎的玻璃。
王大庆的胡思乱想突然被人打断,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喝令他。这时王大庆发现
他停在一条不应该停的道路上,而且方向与大家的目标恰恰相反。前后左右都是急
于前行的路人,车铃鞭炮似的鸣放着,而斥骂的声音是从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的嘴
巴里发出的。老头已经很老了,皱纹一道道竖刻在干枯的皮肤上,但老头的头十分
让人意外,老头作为上年纪的人当然已经严重脱发,但他的脱发真是与众不同,别
人掉头发往往意味着生命的衰老,稀少干枯的头发和干燥枯萎的头皮相互比着痛苦,
而这老头却很风光,头发中间和两侧的确都没了,但后面不仅还有,而且又黑有亮,
整整齐齐地垂挂在后脑勺上,仿佛一道黑色发光的背景,衬托着主角(即头颅)。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老头的头本身,他的头很光滑,有点细细的汗毛,汗毛尖上甚至
还带点晶莹的光芒,王大庆忽然发现,老头的头其实很年青,实际上正在诞生,而
那些看不见的头发其实不过是因为碍事或者不需要才自动知趣地回避的。一句话,
老头的头就是一只正在冉冉诞生的太阳。
王大庆兴趣盎然地望着对方。但老头却不以为然,老头很严肃地说,同志!你
的行为阻碍了大家的前进。王大庆觉得不可能,都这个年头了,谁还会使用这般假
模假式的语言。就是俺说的,俺本人!那一会儿,王大庆又愣住了。王大庆忽然看
清了老头全部的牙齿。那么坚固!那么整齐!那么洁白!多美的长城啊!王大庆在
那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连同上面的那个崭新的头,王大庆恍惚中真以为老头是小孩
子化妆的。
老头背了只黄挎包,细帆布制造的,上面还绣了只红五星。这是俺儿使过的。
老头骄傲地掀起挎包,又摘下一直挂在胸口的小钢哨,这也是俺儿使过的。王大庆
眼睁睁看着老头把自己的十块钱塞了进去,然后换出了比十块钱要小得多的一张纸。
这是收据。收好了。王大庆木然地塞进口袋,准备走,老头又拉住他,俺还得提你
个醒,这收据是收据,可不得报销的,俺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一支笔来千斤重,吃
喝玩乐全报销。你瞧好了,上面印着呢,本收据不得予以报销。王大庆说好好好,
老人家你对你对,我不报销,再说我上哪儿去报啊。老头的动作很敏捷,一下就掐
住王大庆正准备撕掉收据的那只手腕,大声喝令,留住,你给俺留住,长个记性。
你回家就贴在墙上,贴在你一进门就望得见的地方。你们这些人呐三天不罚就得犯
一回。俺数了,俺数过了,每上七天班,犯头一回的逮了十四个,犯二回的竟逮了
四十个。你说你们这些人,咋长得记性,莫不是长到裤档里去了。你们这些人呐最
好和娃们一样,光了屁股才行,光了屁股才容易掌握。
王大庆抬头看见了老头扬扬得意的大姆指,同时也就发现了马晓梅所担忧的三
级片。王大庆禁不住咧嘴笑,老头显然不满意,你笑话啥呢,你不是笑话俺吧。你
敢笑话俺就是笑话市容管理,笑话市容管理就是笑话政府,你敢笑话政府,那就够
你喝一大壶的啦。王大庆不敢再接老头的话茬,后退了几步,才看清屁股是块广告。
广告很大,足有篮球场那么辽阔。上面是蓝天白云,下面是一溜比王贝贝小几岁的
孩子,孩子一律背朝着大街,一丝不挂,罚站一样,而引人注目的正是一溜差不多
大毫无风格的屁股。老头好像想起一个问题,问王大庆,这牌子干啥呢,莫非不是
卖孩儿的吧。俺站这儿那么久了也没弄明白呢。王大庆说也许就是呢,现在什么都
卖,就不兴卖孩子了?老头突然恼怒发火,上来就揪住王大庆,罚了你十块钱你居
然还想报复?你把俺当傻瓜是不?俺是试试你呢,俺是看着人家画的,人家卖的是
啥你真的没看见?俺一看就明白你是糊弄俺呢。王大庆问老头那是卖什么的呢,老
头说自己看,说实话俺当初也反对,他画一笔俺就骂一句,谁知道画着画着俺就弄
明白了,还是画屁股好,光堂堂的没遮挡,让俺一眼就望到了底。
王大庆不想再和老头纠缠,央求老头放了他,我还得上班呢,再说钱也罚了,
骂也挨了,你老人家还想要什么?王大庆扭头看了看四周,四周仍旧车水马龙,四
周迅速流动的风景和稳如泰山的老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头叽咕了一句,显然不
甘心。老头说他还得说两句。王大庆说你再说两句我就得扣奖金了。老头说那是你
个人的事,俺就一向反对突出个人。你这号人成天盘算个啥俺心里明镜似的。老头
一下又说开了,老头中气很足,嗓门特大,好像一把不甘心闲置很久的喇叭。王大
庆看了一会儿老头绝对崭新的头和绝对茁壮的牙,然后就一直盯着墙上的屁股,随
老头怎么说。老头当然不乐意,老头轻易地就扳过王大庆的肩膀并警告他,俺在说
话你就得听好,你以为俺是没事找事,你错了,大错特错了,俺图的就是一个理,
俺想说的话太多了,好不容易逮着个你,俺就得好好说一通。王大庆只好耐住性子,
你说吧,一直说到口干舌枯最好。老头没理睬王大庆的讽刺继续说,俺一接到命令
批准在这儿燃点就不打算撤退了,你小子别想躲,你小子就是化成灰俺也认得出。
你小子下回再犯罚就是不是十块二十块了,下次不罚则已,一罚就是一百。那也不
能由你说了算吧,王大庆漫不经心地说。老头更不乐意了,老头举起脖颈上挂的小
钢哨,问王大庆这是什么,王大庆愣住了,就好像一个人问他太阳是什么那样。这
下老头扬扬得意的表情又上来了,每道深刻的皱纹里都洋溢着绝对征服了对方而自
我陶醉的红光。这是俺儿子用过的,俺儿子当年用这个的时候指挥着千把号人呢,
你想想,俺儿子当年就能指挥千把号人,现在他能指挥多少。你说,俺是俺儿子的
爹,爹说了还算不算?王大庆不假思索说算算算。老头终于答应放王大庆,王大庆
当然非常高兴,王大庆和老头握手时又吃了大亏,老头的力气比他大得多,王大庆
红着脸问老头,老人家你究竟多大了,老头说你干嘛,王大庆说不干嘛,就是随便
问问,老头说俺就不喜欢人随便,要问就得真问,王大庆说那好,我真问,老人家
你多大?其实问题并没丝毫改变,但因为王大庆说自己是真问,老头就告诉他,俺
今年实岁七十二,虚岁七十三。
老头又捏了一把王大庆,王大庆让老头得到了充分的满足,然后王大庆想想自
己也不冤,毕竟没白跑,尽管破费了十块钱,还挨了一通训,但王贝贝的冤案总算
解脱了。
王贝贝不会撒谎的,王大庆轻松地跟自己说。王贝贝是我王大庆的女儿当然不
会撒谎。王大庆又骑着车围住广场绕了两圈,数了数到底有几个屁股。为什么这样
做广告呢?为什么用小孩的屁股来推销商品呢。王大庆一时很困惑,但因为找到了
唯一的安慰,王大庆还是感到很满意,马晓梅不是挺怀疑的吗,这下有交待了,马
晓梅再怀疑就带她来现场,现场在光天化日之下,王贝贝的精神没被污染。王大庆
很振奋地进了办公室。王大庆的办公室一人一间,街道办事处除了一个主任就只有
王大庆是单间,比副主任还强。这间办公室是仓库,王大庆除了画画以外,还有相
当多的工作要在这里进行,因此表面上王大庆很像一个和主任平起平坐具有职权的
重要人物。王大庆迈进他的单间第一件就是坐下来发愣。从昨晚到现在的几件事情
把王大庆搞糊涂了。虽然其中有的是他自找的,有的是别人强加的,但不管怎样现
在都通通装进了王大庆的大脑里,而他又不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他一边思考一边
喘气,觉得许多事搅在一块太累了。事情总是这样一块发生的话世界还是灭亡得好。
王大庆看着桌上的闹钟骂道。闹钟是他从家里带来的,闹钟每天上午十点肯定要闹,
这也是王大庆自己安排的。王大庆晓得闹钟十点肯定要闹,但为什么要闹他记不清
了。闹钟的声音很响亮,王大庆原来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老的一只破钟能量为什么
如此之大呢。现在他还是没想明白,他把闹钟和老头放在一块联想也没想明白,看
样子老头是真老头了,老头的年纪肯定比闹钟还要老,但老头发出的声音比闹钟还
要响。这难道就是世界存在的奥妙?闹钟四周都是乐器。准确地说是一大堆锣鼓家
伙。其中包括那只破了一个洞的羊皮大鼓和二十只腰鼓还有二十只小木鱼和永远都
数不清的二胡唢呐以及其他配套附属品。这就是王大庆能够安坐单间的理由,王大
庆得定期维护它们,就像每天给闹钟上劲一样。多少任主任了,而派给王大庆的这
项任务犹如王大庆年年增长的岁数一样不可阻挡,每个头都会在上任不久来到小仓
库,来到小仓库就犹如来到了故宫,都件件仔细询问王大庆这些东西的来历。王大
庆为此特地建了一本简单实用的流水账。算做档案,来人他就照本宣科一通,渐渐
连他自己也深感惊讶,因为其中几件大型家伙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四十多年以前,
而在那个时候,根据合理推算,王大庆的爸爸和他的妈妈还分别是两个未婚男女,
估计顶多正处在即将邂逅的前夕。每逢王大庆介绍到这儿,无论哪个头都肃然起敬,
都紧紧抿住嘴巴一声不吭,好像生怕一开口自己浅薄的阅历就会亵渎了它们。当然
有的脸皮厚一些,要求王大庆表演一下,王大庆说他从来就没表演演示过,他只负
责维修它们的历史而不负责弄响它们的现在。王大庆的这个借口在将近二十年期间
始终很过硬,没人试图反驳。直到丁主任来才被粉碎。丁主任自己会操练,丁主任
说他从小就在这些家伙的包围中长大的,说着就挨个操练,直到一一弄响为止。这
些响器很奇怪,王大庆没人时也企图玩弄过它们,但在王大庆手上这些家伙要不始
终沉默不语,要不就响声震天。搞到后来,王大庆弄响它们的意图已经变了,王大
庆隔三差五鼓起勇气吹或敲的目的就是为了体验一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句谚语的
幽默性质。丁主任除了拥有前任领导都有的那种伪装成弱智者在所谓的历史面前唯
唯喏喏以外,还因掺杂了个人爱好而常常光临小仓库,往往到这个时候丁主任就会
在纯粹的个人爱好中完全扔掉别人常扮出的那种二五郎当的期盼面孔,像孩子一样
手舞足蹈。这对王大庆既是机遇又是负担。丁主任不断批款给王大庆买各种新式的
油漆和其他零配件,包括印度进口的松香和德国进口的焊锡,这当然为王大庆的维
修工作增添了得力的翅膀,东西漂亮多了,红就是红,绿就是绿,而且全是日本进
口的立邦牌油漆。照丁主任的意思,每件家伙需要刷漆的一律刷上三遍,每年两次,
需要焊补的地方一律磨光打亮,也是每年两次。王大庆不断得到表扬,因而屡屡加
班加点,身上经常五彩缤纷,更像一名美术工作者或油漆匠。丁主任后来太忙不能
亲自到场,但王大庆也没法松懈,丁主任不来秘书来,甚至比丁主任来得更勤快。
原来秘书什么都不会,哪件东西都弄不响,但自丁主任缺席之后他竟然一下都会了,
哪一件都能弄得响。秘书一来王大庆就更倒霉,秘书比丁主任更耐心更细致,王大
庆只能偷偷跟自己发牢骚,你干嘛被这些家伙缠上呢,自从缠上这般老气横秋的家
伙就没安生过一天。他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外,并下意识弹着破大鼓的皮面。
大鼓随即发出哑哑的回报,好像一只生病而可怜的狗蜷伏在王大庆的跟前跟他
讨骨头啃。王大庆在一片低迷的嗡声中有点犯悃,迷糊中突然想起秘书似乎交代过,
似乎在最近的日子里将正式启用它,好像要演出。王大庆翻开把本流水账,真的从
中找出了真实的根据,秘书的确安排过。王大庆于是找了块伤湿解痛膏,沿着洞口
贴上。贴好以后王大庆试了试,还真管用,虽然声音不像没破时候那样圆满那样周
全,但毕竟好听多了。王大庆感到很满意,就大声叫秘书,刚好秘书跑过来,秘书
上来就敲了一下王大庆的头,秘书敲头的指法是弹琵琶的那种轮拨,王大庆一下就
在一连串的轻微打击中如梦初醒。你做得很对王大庆。因为评比文明街道的重大演
出活动即将来临,所以你得严格把关,每件东西到时候必须响起来,震天动地地响
起来,绝不允许出现丁点儿差错,特别这只镇山之宝。秘书提醒王大庆,同时也学
王大庆弹弹发黄的皮面,秘书弹着弹着觉得声音不对,秘书问王大庆它难道就这样?
永远修不好了?王大庆说不这样还能怎样?洞已经堵上了,声音也出来了,你还想
怎样。它又不是只狗,今天一种精神状态明天又一种精神状态。秘书半信半疑,又
弹了很长时间,一只耳朵紧紧贴着,一只手抚摸着膏药,似乎在倾听一个怀孕的女
人。他喃喃自语说,这样的话声音就记牢了,记牢了鼓现在的状态就可以传达给丁
主任了。秘书觉得很成功,把耳朵提离鼓面,然后叫王大庆别走,他要丁主任决策。
秘书究竟怎样和丁主任汇报的王大庆不清楚,反正秘书一会儿就回来了。秘书说丁
主任指示了。王大庆看秘书满脸傲慢的神色就知道情况不太妙,王大庆从小抽屉里
摸出一支烟招待,秘书把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就扔掉了,秘书说丁主任认为太
闷太哑,而且有种湿漉漉的落后感。王大庆听不懂,闷了哑了还能理解,什么叫湿
漉漉的落后感?丁主任没听怎么就这样武断呢。再说这毕竟是只受了创伤的特大号
的鼓,声音当然不会那么清脆高亢了。秘书掏出自己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支说,丁主
任虽然没亲自听,但我听了,我听了感觉就存在耳朵里,就像档案放在铁柜子一样,
我把声音直接交给丁主任,丁主任就等于亲自听了。王大庆被秘书一通说得昏头涨
脑,什么我听就等于存档案一类的逻辑简直如同天书。秘书开始抽自己的第二支烟,
然后往鼓皮上喷了一口说,反正丁主任就是这样说的,丁主任的话就是指示,你是
丁主任的下级你如果不听从上级指示你一切后果自负。秘书喷出的烟雾像一阵神秘
的云彩降落在鼓皮上空,离鼓皮尚有一点点空隙就是不肯完全降落。王大庆还是莫
名其妙,问秘书丁主任指示具体什么内容,秘书说这难道还要我教你吗,一共两条,
一是去掉这块膏药,二是把声音调起来。去掉膏药方便,一揭就完了,但连现在这
个声音都没了。秘书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就这两条,你看着办。王大庆又问了
一句,照你的要求要把声音调起来,什么叫把声音调起来呢?王大庆说,我这人很
笨的,最好具体到非常具体的地步我才能明白。秘书有些气恼,扔掉烟屁股说,高
八十度,通通要比现在高八十度。秘书认为自己的事完了,靠着墙趁势休息休息,
并要求王大庆马上就动手。王大庆挠挠头说,八十度,应该是八度吧。八十度的话,
连水都快沸腾了。秘书很不耐烦,王大庆你是专职干这个的,多少度并不重要,重
要的是要高,高出一大截子懂吗?
懂了,就是要那种像打机关枪似的脆嘣嘣那样的效果对吧。王大庆顺从地说。
秘书笑而不答,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响动。王大庆弄不清秘书这种样子算不算正式表
态。王大庆没再要求具体到非常具体,就开始调。王大庆给鼓调音从来都是随心所
欲,因为实在没有教科书或讲义,王大庆知道把皮绷紧声音就高,于是就准备绷皮。
秘书的喉咙里又呜了一下,而且很响,王大庆知道自己又错了。秘书站了起来,两
手叉腰,围着高个的大鼓转了几圈,然后又围着矮小的腰鼓转了几圈,再弹弹腰鼓,
腰鼓果然声音既清脆又高亢,听起来就如八路军向鬼子炮楼发动总攻那样振奋人心。
秘书突然亢奋地喊道,把它拆了把它拆了。把这个家伙拆了不就一举两得了。秘书
兴奋地又踮起脚尖,向外面频频张望。王大庆马上就明白了,你要我拆我就照拆不
误。秘书的指示就是丁主任的指示,我违反秘书就等于违反丁主任。王大庆拿起榔
头就要干,秘书说别忙,我先画张图纸,照图纸施工才科学。秘书画的图纸很简单,
就是把大鼓的外围缩小三分之二,王大庆哭笑不得,如果照此办理,那鼓的声音也
许会高了八度,甚至还超过八度,但大鼓就面目全非了,那低音怎么解决?王大庆
问。低音?什么低音?就是嗡嗡的那种。嗡嗡的那种?你指的是震得连肚皮都发抖
的那种吗?对。就是那种。秘书挥了一下手,那种效果要它干嘛?那种效果就是企
图让我这样瘦弱的人早点死亡的阴谋,而且更重要的是它的那种绝对湿漉漉的落后
感,坚决不要!王大庆说那好,就照你的意见办,坚决不要。但鼓面得做多大呢?
这让秘书很费了一阵精神。秘书接二连三的抽烟,抽到突然爆发一阵猛烈的咳嗽为
止。王大庆找不到能够慰问秘书的饮料,甚至连开水都没有。秘书摆摆手说算了,
已经咳过了,现在喝什么都晚了,关键是鼓的改良。王大庆说对呀,究竟多大你快
决定吧。秘书比划了一下,两手圈着,像捧着个尿盆似的。王大庆一下就顿悟了,
小孩屁股!你要求的小孩屁股!
小孩屁股本来王大庆虽然曾经很熟悉但从没认真放在心上过。司空见惯的东西
王大庆当然不会很留恋,也很难激发出什么新的激情。小孩屁股的最新价值应该说
王大庆是在执行丁主任指示时顿开茅塞的,王贝贝的一个信息,老头的一顿教训,
墙上的一块莫名其妙的广告,这些都犹如神助,让王大庆在秘书传达指示并手足无
措的时候非常准确地理解了领导的意图。王大庆为自己高兴,这是工作多年极其难
得的一次心智的顿悟。在良好心情的鼓舞下,王大庆既快又好地实现了丁主任的愿
望。王大庆把改良鼓端给秘书,秘书面对白而新的果真如小孩屁股似的改良鼓,夸
张地做出壮汉猛擂的架势。王大庆不禁好笑,如他自己所说,秘书属于非常瘦的那
类男人,王大庆认为这种男人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性别,看上去就像一只来自非洲难
民地区的禽鸟,特别两臂张开脖子伸长那幅绝对虚怀若谷的造型,若得王大庆既为
他悲悯又为他害羞。王大庆抢过特号大槌上来就是一下,效果当然不出所料,旱天
起惊雷,震天又动地。
就是王大庆自作主张的这一冲动引出了罕见的丁主任。丁主任揉着太阳穴连声
说太妙了太妙了,好久没享受到如此美妙的声音了。丁主任叫王大庆继续操练,他
亲自操起唢呐,呜里哇啦一阵,效果奇特,非常鼓舞人心,于是全办事处的人都因
丁主任的亲自出面而一窝蜂地跑了出来,围住丁主任如同百鸟朝凤,并很自觉地纷
纷操起一件家伙就要弄响它。王大庆很恐慌,恐怕这么多家伙中还隐藏着若干坏的,
万一弄不响后果是极其糟糕的。这时已临近黄昏,连日的沙尘暴竟然把广袤的空气
染得一片土黄,无情地遮住了大家想连夜学习操练的视线,起码连唢呐上的眼都看
不清。王大庆想起马晓梅安排的回家时间,就推说万一弄错了调会惹旁边单位耻笑
的。王大庆说着就捧起唢呐故意漏掉两个重要的眼而吹出一阵鬼哭狼嚎。丁主任叫
秘书重吹,秘书不知何种原因也远远没达到期望的效果,丁主任没料到他的部下竟
然如此笨拙,皱着浓眉要秘书下通知,为了迎接什么什么,决定全体人员脱产学习
什么什么。这样王大庆终于按时回到家中。王大庆刚想开门就想起马晓梅。他想起
马晓梅因为存在两个以上的原因。但是王大庆分不清屁股和高潮哪一个更为重要,
也就是说,王大庆一旦和马晓梅相见,究竟应该先说哪件事他实在很糊涂。
还没扭开门把手就听见屋里一片哗然。王大庆刚硬着头皮迈步向前就一眼发现
了王贝贝的老师。老师和马晓梅面对面正襟危坐,看见王大庆就哦了一声。马晓梅
介绍说这是王贝贝的班主任,王大庆也随着哦了一声。王贝贝的老师比王贝贝大一
些,正处于叫王大庆叔叔和哥哥都有些不伦不类的年龄。老师上身一件深蓝的西装,
下面是条更深蓝的牛仔裤。你来得正好,王贝贝爸爸。王贝贝是你的女儿对吧。王
贝贝老师少年老成,两手微微交叉,两腿也微微交叉,相互重叠的样子看上去挺省
力的。你是王贝贝爸爸吧。王贝贝老师又问了一句,王大庆突然觉得喉咙发痒,就
摆摆手跑到卫生间清理。王贝贝老师这时问马晓梅,此人真是王贝贝爸爸吗。马晓
梅一直没吭声,估计肯定是王贝贝在学校犯了事了。王大庆赶快出来叫了声老师你
好。王贝贝老师说我不是你的老师是王贝贝的老师。你确实是王贝贝爸爸吧。见王
大庆又哦了一声,王贝贝老师开始翻弄她的黑皮包。包很大很大,王大庆认为比他
所有见过的女人包都大。王贝贝老师终于翻出厚厚一搭子类似街道办事处也是大红
色的那种塑料制造的正规的公文夹,从中找出一张很小的纸片。这就是王贝贝同学
错误的证据。王贝贝老师的口吻和动作都显然不无讽刺。真不愧为一幅杰作!你是
王贝贝爸爸,据说还是一个正规的文艺工作者,既然如此,王贝贝爸爸你自己审阅
吧。王大庆接过纸片的架势有点抖呵,刚到手就想转给马晓梅。这是王贝贝的妈妈
王贝贝老师,她负责王贝贝同学的教育成长。马晓梅早就吃不消了,许多尚未解开
的疑团在她脸上阴云密布。王大庆你别推卸,早晨我就提醒过你了,而且不止一件
事。王贝贝老师好像发现了新大陆,顿时兴奋不已,难道你们有预感?有预感就好,
有预感就证明你们具备做家长的资格。不过幸亏我今天来了,今天是我们演出希望
工程节目的日子,王贝贝同学居然就要拿这幅作品送给山区里的那些穷孩子,不过
幸亏今天我亲自老了,假如我不来,你们即使是家长,也未必能够全面掌握王贝贝
的错误情况。说到这儿王大庆就明白了,坦然地看着王贝贝的杰作。还的确画得像
那么回事,一溜小孩屁股像中午的一排向日葵那样新鲜那样水灵。王大庆很想表扬
一下王贝贝,王贝贝呢?马晓梅指了指王贝贝紧紧关着门的房间。王大庆高声叫道
王贝贝王贝贝你出来。王贝贝老师也跟着喊,王贝贝同学你赶快出来,只有出来才
能解决你的问题。似乎王贝贝正躲在敌人的碉堡里坚持负隅顽抗。王大庆说这没什
么问题吗。我看是没什么问题。我是文艺工作者,女儿受了点家庭的影响画点抹点
那算什么呀。再说这屁股画的多美啊。王贝贝老师还在喊话,王贝贝你出来吧,你
出来才能说清楚。王大庆说算了吧,王贝贝有王王贝贝的个人想法,说不定还有某
些自尊心。还是我们商量如何解决吧。王贝贝老师说我们怎么商量,我们商量来商
量去还得找当事人说话。当事人不开口我们说到下个世纪还是瞎子点灯白费电。王
大庆不太满意王贝贝老师的态度,主动为王贝贝辩解说,她只是昨天看电影时看到
了那块广告,那广告全是这样,满满的全是屁股,而且光天化日朝着大街,最重要
的是,广告的旁边就站着市容管理人员,起码有一个具有强烈责任感的老同志。王
贝贝老师说广告是广告,学校是学校,假如都把广告的东西搬到学校来学校还办不
办了。广告上东西多着呢,王贝贝妈妈你是女同志吧,既然是女同志就应该清楚女
同志的用品有多少上了广告,那种用橘子汁或者蓝墨水代替血液的广告难道不是司
空见惯了吗。对。你说得非常正确,既然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我想我们做家长也好做
老师也好就不必大惊小怪了吧。王大庆还想继续抵抗,马上遭到了王贝贝老师的阻
击,王贝贝老师迅疾地挥了挥手,好像要赶跑一只苍蝇那样厌恶(脸上的表情不言
而喻)。问题就在这里,王贝贝爸爸。问题就在于你也错了。假如大家都照王大庆
爸爸的思维那样,都同意把那些东西照样搬到学校里,那学校还叫学校吗?所以王
贝贝同学的错误,从这个角度看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信号。马晓梅被王贝贝老师这么
一指责,反过来就同情王贝贝,马晓梅一激动就说王贝贝爸爸哪点说错了,那广告
的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嘛,既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肯定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东西。
王贝贝老师在王大庆和马晓梅的夹攻下也明显恼怒了,翘鼻子上方的两只圆眼经过
愤怒的加工显得更加集中,几乎聚成一团,就像两只手电筒团结起来显得更加有光
芒的样子。而且翘鼻子底下的嘴巴也没忘了进行有力地配合,天底下家长都爱自己
的孩子,但就从没见你们这样做家长的。你们自己看看,就这么一张小小的纸片,
王贝贝竟然画了那么多的屁股。一共八个。假如给她一张大一点的纸,那不得画上
几十个。王贝贝老师五官端正,就是下巴底部胖了一些,像只水壶一样潜伏在脖子
下端,在她口若悬河的时候,王大庆就一直盯着她那只可爱而又深奥的胖下巴,心
想她居然一口气能说那么多的话,说不定那些话那些词本来就藏在下巴里,然后根
据需要一点一点往外释放而已。这样的话,我肯定就说不过她了。王大庆低下头仔
细数了一遍屁股,告诉王贝贝老师,是八个,但比广告少多了,广告我上午亲自去
检查了,广告屁股才多着呢,起码二十四个,而且个个都那么巨大。
王贝贝老师显然一眼就看穿了王大庆的意图,那就是说,作为王贝贝同学的爸
爸,你对于学校的关心和教育准备就这样置若罔闻了。假如这样的话,作为王贝贝
同学的老师今天我感到非常失望。没有王贝贝老师,我真没这样打算。王贝贝老师
你看这样行不,我叫王贝贝出来向你检讨行不。王大庆真着急了。王贝贝老师这回
主动瞥了一眼王大庆,然后调整了左右两腿重叠的姿势,让自己坐得更加舒服些。
王大庆看懂了,就敲门叫王贝贝。哪料到王贝贝就在这时猛地扑出来,大声吼道我
不检讨,我绝不检讨。王贝贝老师站起来大声喝令王贝贝,你想干嘛王贝贝同学?!
马晓梅着急万分,揪住王贝贝就要打,王大庆说别打别打,让王贝贝自己说。
王贝贝老师毕竟是一名人民教师,在王大庆以为她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她居然露
出了前景美好的微笑。她走到王贝贝跟前,抚摸着自己学生的头顶说王贝贝你这样
耍态度就不好了,你不是一直争取要得小红花的吗。王贝贝点点头,是的老师,我
一直在争取,每个星期五评比时我都心慌得不行。王贝贝老师不慌不忙向王大庆解
释说,任何一个学生,一个学期得了五十朵小红花就赢得了评三好学生的资格。就
好比我们大人在商场购物够一百元就可以参加抽奖那样。马晓梅说懂了,我就参加
过,但还没中过一次。就是吗。道理是一样的吗。获得资格是中奖的前提,假如连
这个前提都没有,那还奢谈什么其他呢。你们明白就好,你们做家长的明白就是王
贝贝同学明白的前提。王贝贝同学,你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王贝贝望着王大庆和马晓梅同时笑着的脸膛,高兴地给老师鞠了一躬,
请问老师这样可以了吗?王贝贝善于捕捉机会,她继续展放着笑容问王贝贝,那你
画屁股的思想动机是什么呢?你说给老师听听,关键就是动机。说吧,动机才是关
键,只要你说清楚动机,老师就不会批评你。王贝贝看了一眼马晓梅,又看了一眼
王大庆,王大庆马上回报王贝贝以万分鼓励的眼神。王贝贝就说,第一我在苹果广
场看见了,那广告那么大,我的眼睛又很好,无法不看见它们。第二嘛,第二我想
山区的小朋友肯定很穷,肯定连裤子都没得穿的,于是就这样画了。王贝贝老师思
考了一会儿,哦王贝贝你原来是这样想的,那好吧,老师说话算话,就再给你一次
机会,你自己努力争取吧。王大庆问道,王贝贝老师你说的机会究竟指什么呢?王
贝贝老师说具体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给王贝贝机会本身这件事。王大庆
虽然没听懂,但机会两个字是十分明确的,于是就叫王贝贝再给她的老师鞠一个躬,
王大庆在一旁插嘴说,王贝贝这样的鞠躬是跟日本人学的,去年日本小朋友到我们
街道时就由王贝贝接待的。王贝贝老师你不觉得日本人鞠躬是世界一流的诚恳吗。
王贝贝老师这才真正地高兴起来,要马晓梅给她添点热水,费了这么多口舌但纠正
一个学生的错误也值得的,这是对我们做人民教师最大的安慰。王贝贝的头顶再次
回到自己老师的掌握之中,王贝贝依偎着自己的老师显得非常幸福,连忙问老师我
改正了画屁股这个错误就能得小红花了吗。王贝贝显然非要老师作出回答不可。马
晓梅也为女儿重新获得了信任而异常激动,非要留王贝贝老师吃饭。马晓梅红着脸
检讨,王贝贝老师我发态度不对。现在看来,的确不是所有光天化日之下的东西都
能拿到学校里去的。特别我们都是女同志,女同志更应该珍惜女同志的形象。王贝
贝老师说你这样就端正了,你思想一端正我就高兴了,我高兴就是学校的高兴,学
校的高兴就是王贝贝能够获得小红花的前提。既然有这个良好迹象,那饭不饭的就
免了,吃饭难道不是太庸俗了吗。马晓梅连声说对对对,太庸俗了太庸俗了。王贝
贝老师站了起来,环视一一遍四周,接着说,王贝贝同学假如还想补一朵小红花,
那就得连续三天打扫卫生,当然要一大早,迟了就被别的同学抢了先了。学校经费
少,扫帚都不够。马晓梅很开心,叮嘱王贝贝要千万听老师话早睡早起,争取第一
个抢到扫帚。继马晓梅之后,王贝贝老师又善解人意地叮嘱了一遍,王大庆大约听
她对王贝贝说别太担心,扫帚藏在哪一个秘密地方,当然我会告诉你的。
王大庆在王贝贝老师走后又糊涂了,问马晓梅要王贝贝抢扫帚干嘛。马晓梅气
鼓鼓的,把王贝贝的杰作塞到王大庆手中,你好好看看吧,小小年纪。王大庆说我
看过了,画的听好的,比我画得真实,虽然幼稚了点,但憨态盎然,这就说明,一
个画家创作的高潮期应该打小就开始,我吃亏就吃亏在三十岁才起步。马晓梅一听
更来气了,关上王贝贝的房门就问王大庆,现在你必须回答,什么叫高潮?王大庆
顿时明白由于自己的一时恍惚而重新把自己送进了深渊。王大庆摸着头说什么叫高
潮现在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贝贝的冤案得到了澄清。马晓梅不依不饶,我是我,
王贝贝是王贝贝,两码事。两码事是两码事,但我今天的劳动你总该承认吧,否则
王贝贝能这样轻松过关?无论怎么说,王贝贝也是你女儿吧。不对!马晓梅断然否
决了王大庆的避重就轻,你这是企图蒙混过关王大庆,你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再
说王贝贝画屁股和你发现屁股的源泉同样完全是两码事。王贝贝改正画屁股的错误
是由于她本人和她的老师,我还有你只是起了帮教的作用。你说王大庆,那高潮究
竟如何解释?王大庆说我没什么可解释的,真的没什么了,我只不过是一时恍惚。
我都长这么大了,才知道还真的有高潮这一说。既然知道了就问一问有什么不对?
不对就是不对!王大庆我再次提醒你别企图蒙混过关。你不知道高潮那你怎么能说
出来呢。要想了解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你交代吧,那个高潮之梨你王大庆
是在哪儿尝的?
人如果一旦开始恍惚,麻烦也就接连不断地开始了。恍惚就是麻烦,马晓梅这
回我总算搞懂了,王大庆愤怒地吼道,一句随意的话一个简单的行为都得惹上一身
骚,还居然有什么高潮之梨,马晓梅你最近是长进多了,长成哲学家了。王大庆不
由得联想起拥有黄挎包和小钢哨的老头,还有刚才还站在他脚下这个位置上软硬兼
施的王贝贝老师,就气呼呼地想往外走。马晓梅喝令他,别想溜!跑了和尚跑不了
庙。你迟早还得踏进这个家门,你如果再想踏进这个家门就首先得说清楚,这也是
前提!王大庆气糊涂了,糊涂贴在王大庆的脑际就像一块干涸很久的海绵,只要王
大庆一旦出现反对糊涂或企图唤醒自己的念头,那块海绵就准确及时地吸干了它们。
还是因为糊涂的坚韧存在使王大庆居然没想到离家出走,王大庆很窝囊地蜷伏在马
晓梅的背后一动不动,一直到马晓梅起来去厨房照例煎馒头,这时王大庆才真正恢
复了勇气。他根本不听马晓梅从身后发出的严正声明,哗地拉开家门。
王大庆尚未跨出第一步就发现新的麻烦已经在门外等候着了。
秘书正端着一副甜蜜蜜的笑脸,好像一钵子盛开的鲜花一样讨人喜欢。这是你
的家吗。你的家事处理完了吗?湿润的小嘴巴悄然蠕动着仿佛花蕊正在发情,你的
家事处理完了我才敢打扰你。秘书跟王大庆说话时又踮起脚来东张西望,好像王大
庆的背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让王大庆又是一阵心惊肉跳,真一脚把这个不
男不女时刻窥视什么的家伙踢下楼梯。实际这不过是他一瞬间的想象而已,他不得
不随时想起秘书的身分,以及他作为一个影子身面隐藏的分量。因此王大庆发现自
己真正的苦恼就在于不能把秘书随意肢解掉,比如把他身上的身分像衣服一样剥下
来,然后把秘书的肉身哪怕随便放在什么地方,比如苹果广场,那王大庆也敢于吐
上一口唾沫,哪怕让老头再罚一百块款,而回过头来再愿意以十二万分的恭敬对待
对剥下来的那套身分,哪怕那套身分落在厕所里,王大庆也照鞠不误,而且虔诚得
就像王贝贝对她的老师那样。恍惚让王大庆再次莫名其妙,他冲着秘书问,你跑到
这儿干什么?这是我家!我的家不比你的家差。正如你说的那样。秘书嘿嘿一笑,
不错,这的确是你的家,而且我相信不比我的家差,但现在我要求你离开你的家,
就像我已经离开我的家一样。因此我要求你马上跟我走。秘书收敛笑容就像机关到
了傍晚就下班一样准时。说着就率先下了楼梯。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远,王大庆发现
秘书的身躯越来越高大,身上西装也越来越高级。肢解他怕是不可能的了。王大庆
悲哀地想,并试图从后面搭讪,你这么远跑到这儿来受累了,有什么指示你打个电
话不就成了?我不喜欢往人家里打电话。秘书头不回地说。那丁主任家呢?王大庆
忽然突发其想,问出一个很有勇气的问题。丁主任?秘书反问,你说的是丁主任吗?
对!我说的就是丁主任,怎么啦?难道一听丁主任你就不舒服?你错了!秘书停下
来,站在楼梯口,并掉过脸来正对王大庆。你错了。无论是谁我都很舒服,但前提
是需要。比如今天我就给丁主任打过,因为丁主任要求我今天得打电话给他。王大
庆今天你要求了吗?没有吧。这就对了,这就非常符合我的原则,所以我不往你家
打电话。关于你家,王大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晨曦中的丁主任双手背在身后宛如一尊伟人塑像。塑像见到王大庆就活了,态
度非常和蔼,第一件事就是紧握王大庆的手,问寒问暖,王大庆说我很好,一切都
很好。丁主任似乎不相信,两眼始终炯炯有神地在王大庆脸上寻找痛苦至少不安的
迹象。王大庆很感动,觉得丁主任比他的秘书要体贴下级,王大庆说的确真的很好,
丁主任说不对吧。什么人能瞒过我呢,我看出来了。丁主任指指王大庆的眼睛,你
骗不了我,做一个领导调查研究是基本功,而仔细观察事物是做好调查研究的前提。
第一你没睡好,因为眼睛充满了血丝。第二你因为心情问题而没睡好,因为眼睛是
心灵的窗户。因此王大庆你得说实话,是不是和夫人斗嘴了。王大庆觉得难以思议,
怎么丁主任什么都知道呢。丁主任说你以为我们做领导的成天就知道接待吃喝知道
参观游览知道陪上级检查,那你就错了。做领导的最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帮助下级解
决困难。王大庆你的困难我不但什么都知道,而且能从中分析出解决问题的正确对
策。好吧,王大庆你说吧,究竟怎么回事。王大庆心口一阵发热,就把王贝贝画屁
股自己误入苹果广场被老头罚款以及王贝贝老师家访和马晓梅斗嘴都说了。
嗯还基本算竹筒倒豆子。丁主任重新背起双手,在小小的天井里很克制地踱着
方步,我懂了一半,但还有一半我不懂,我不懂不怪我,是因为你不好意思说。你
不好意思说其实我还是懂了,你王大庆和马晓梅之间在某些方面出现了一点小小的
故障对吧。不是的丁主任,我和王贝贝老师发生了一点矛盾。不对。王大庆你说得
不对,王贝贝老师毕竟年轻,而你已近不惑之年,一个年轻的老师怎么可能把你搞
倒呢。即使发生矛盾你也不会因此而失眠的。王大庆被丁主任说得头热脸红。这时
秘书捋起膀子看了看表,对丁主任说时候不早了。秘书的提醒丁主任似乎不太高兴,
暗示秘书过于慌张了。虽然如此,丁主任还是及时刹住了对王大庆个人生活的关心,
丁主任在结尾时说有空再聊,马晓梅的工作我也可以做一做的,做家属工作我一贯
很擅长。实际上秘书这回的提醒是很正确的,就在丁主任特别留神倾听王大庆的个
人隐私时,街道办事处已经到了上班的高潮,刚才还很空旷的天井一下就涌进了一
大批人。每个进来的人都首先走到丁主任跟前,向丁主任问好,然后再进入属于自
己的房间。那一会儿丁主任就像一座加油站,而每个人似乎都牢牢记住了一条原则:
自己快没油了,假如不及时加油,随时都会熄火的。王大庆直到最后才悟出这个其
实极其浅显的道理,和丁主任分手时特意说了句主任你早。
丁主任先是不断地被许多人叫走,然后就真的彻底地走了。丁主任最后一次走
前指示王大庆要留下,丁主任很客气,即将演出了老王,你一定得留下,因为演出
是件大事,所以你得留下。秘书接着说,要你来的本意你可能还不知道。丁主任非
常关心你的个人生活所以我就一直没打断。但现在你得看好了,这就是丁主任要我
上你家要你早点来的根本原因。王大庆这时就看见秘书亮出一副鼓槌。而那只改良
的鼓正不伦不类地藏在他的身后。正如丁主任所说的那样,演出即将开始了王大庆,
我们开始演出吧。接着就响起一记尖锐并略带呼啸感的擂击声。妙不妙王大庆?秘
书得意扬扬地举起鼓槌。王大庆回忆了一下,好像这声音又变了,已经不是昨天根
据秘书要求发出的那种高亢的感觉了。你首先回答妙或者不妙。秘书及时提醒王大
庆。王大庆闭上眼睛说妙非常妙。秘书说既然妙就好,至于妙在何处你现在可以不
回答,等你真正明白过来,我相信你会主动找我的。秘书叫王大庆看看改良鼓有了
什么变化,王大庆很吃惊,原来整个鼓面包括那块补洞的伤湿解痛膏通通被刷成了
红色。秘书解释说,原来仅仅刷了那块膏药,但膏药和羊皮之间总是不配合,干脆
就一律套了红,没想到反而出了奇迹,不但颜色一致了,连声音也好多了。因此别
看只加了点颜色,正是这颜色的登场才彻底改变了鼓的声音,而且也改变了补丁的
丑态,想来想去,恐怕这就是世界的奥妙所在吧。秘书兴奋不已地开始了真正的工
作安排。王大庆你听好了,演出提前了。今天就开始。王大庆捂住胸口对秘书说,
我想抽支烟。秘书说那当然,你抽吧。王大庆说那我就得回一趟办公室,我的烟通
常都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秘书说这我相信,你的抽屉里有一股非常陈旧的霉哈味。
王大庆抽着霉哈味的烟问秘书究竟干什么,越具体越好。秘书又看了看表说再等会
儿。说着进来一个人。这个人王大庆觉得非常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还是那人
记忆力好,那人一见王大庆就热情地招呼,俺终于又逮住你了。
秘书对老头毕恭毕敬,秘书把王大庆拉到老头面前,这是丁老,丁主任爸爸。
王大庆很困难地抑制住心里突然冒出的乱七八糟的念头,朝老头莫名其妙傻傻笑了
笑,又随口吐了一口痰。秘书瞪着眼对王大庆说,还不快请教老人家,王大庆只好
规规矩矩跟着叫了声丁老好。老头哈哈大笑,掀起黄挎包的盖子说,随地吐痰,按
规矩俺又要罚款了。老头明显是开玩笑,并没拿出收据本本。王大庆看出来了,老
头还是蛮友善的,王大庆又朝老头笑了笑,这回笑得很自然。秘书说王大庆你把所
有家伙都集中到丁老跟前,今天一切由丁老安排。老头连连摆手,俺就会吹个唢呐
敲个腰鼓槌个铜锣什么的,哪能当老师呢。秘书说丁老你就别谦虚了,你的水平比
老师要强多了。老师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你老人家的身分是艺术总监,一百个老
师也比不上你的。秘书要老头把黄挎包交给他,秘书说要不我替你换个新的,这家
伙太旧了也太脏了。我这儿什么都有,真皮的,进口PU革的,老板包,摩托包,提
包,夹包,背包,花花公子,皮尔卡丹,金利来,鳄鱼,你说吧,要什么包我全包
了。按老头脾气,老头早就该打断秘书的罗罗索索了,也许老头被秘书绕口令绕糊
涂了,老头好容易等秘书报完一大串包的名堂就急忙说别别别,俺听了头晕,俺就
这个,俺就这个。老头紧紧护着黄挎包,好像遇到了歹徒似的慌张。秘书说我不是
那意思,你老人家还背着这个老古董我怎么向丁主任交代啊。老头说什么丁主任,
那是俺儿,俺儿俺还向他交代个屁!
秘书正式通知王大庆,丁老是我们这次任务的艺术总监,你一切都得听他的,
现在就去拿家伙。老头一下就发现了那面改良鼓。老头抱起它顿时乐不可支,这叫
个啥呢这叫个啥呢。老头咧着大嘴问王大庆,你说吧这像个啥?王大庆偷偷看看秘
书,想讲又不敢讲,只好说我也不知道,它天生就这个模样。老头狠狠瞅了一眼王
大庆,昨天瞧你这人还挺忠厚的,咋一天工夫就变成这样呢。不跟俺说实话,就是
眼里没俺。秘书上来打圆场,丁老丁老,老王没敢瞎说,这家伙原来是什么模样我
没看见,但自到我们这儿就一直这样一直这样。真的?你小子嘴甜得很呢,你以为
你小子骗俺俺就分不清好歹了。老头很高兴,悄悄问王大庆,这艺术总监是个啥职
务?王大庆又看看秘书,秘书正好在低头点烟,王大庆指着遍地的响器说,就是叫
你把它们挨个全弄响了。老头扔下改良鼓,然后真的挨个去摆弄那些家伙,敲敲锣
吹吹唢呐拉拉二胡,看样子老头都会。检查完毕老头又抱起改良鼓,试着擂了几槌。
老头说既然叫俺当总监,总监就得靠这个来指挥。这个家伙丑是丑了点,怎么看都
像个啥玩意儿。你说吧,刚才你没说实话,现在你得给俺说了。王大庆又看看秘书,
贴着耳朵对老头说,这是小孩屁股!老头哈哈大笑,对着呢,俺就等你这句话了。
老头抱着改良鼓,俺就得靠它,它是放马的鞭子元帅的剑,俺往前面一站,然后这
么一擂,你们在下面听好了,跟着行动,俺往高你们就得往高,俺往低你们就得往
低,俺啥时起你们就得啥时起,俺啥时停你们就得啥时停。你们别管它是个小孩屁
股,小孩屁股这时候最顶事了。老头摆开架势,干瘦细长的手臂张开来就如同一副
老鹰的标本,这时秘书突然拦住老头说,丁老你先别指挥,等我把所有人马集中起
来你再那个。老头说好好好,人多气派大,赶快去叫吧。
王大庆被老头派做助手。王大庆说我恐怕资格不够,做你老的助手恐怕还得另
找人。老头一瞪眼,谁敢说你不够,俺说你够你就够。王大庆指着匆匆忙忙叫人的
秘书说,他挺合适的,他是丁主任的秘书,你是丁主任的爸爸,丁主任的秘书跟丁
主任的爸爸做助手再合适不过了。放屁!老头气势汹汹地骂道,那小子,那小子男
不男女不女的,连个胡茬子都不长,再说你看那双爪子,那叫手吗,白白嫩嫩,一
动就一个肉窝,娘们似的,你让他弄,糟蹋粮食,再好的东西都会自动哑巴的。老
头又敲了敲改良鼓,往下一扔,这东西怎么也他娘的娘里娘腔的,俺弄不惯。王大
庆说那就给我吧,我习惯了。它就像我孩子,看惯了,也听惯了。老头说那也不成,
这个给了你俺还做不做总监?王大庆说没关系,我再给你找一个,保证你老人家指
挥发令。王大庆赶紧又拖出一面大铜锣。王大庆抱歉地说,老人家这个更老了,放
在仓库里多少年我都不记得了,起码比我大。老头说那没关系,老了好,俺就喜欢
老东西。老头从黄挎包里掏出一条白毛巾,仔仔细细把大铜锣擦了一遍。擦完老头
就开始试音。老头边听边咧着大嘴笑,正对俺味呢。老头又叫王大庆敲改良鼓,紧
跟着,俺两下你一下。王大庆说按道理你老人家该敲鼓我来敲锣,老头说不成,那
音不正,俺就是锣了。还是那规矩,俺两下你一下。王大庆说要不就一起敲,一下
对一下的合拍,老头说那不成,你那东西音太高,你的音盖住了俺的,那俺还做不
做总监呢。
老头说,俺私下说句粗话,你那小东西是小孩屁股,俺的这个大东西就是大人
屁股了。小孩屁股跟小孩一个屌样,大人屁股跟大人一个屌样。王大庆听不懂,问
老头什么意思,老头说俺也说不好,反正小孩是小孩大人是大人,啥时候你弄明白
了,你就不会让俺逮住罚款了。
老头把那条擦过老锣的白毛巾系在头上,黄挎包斜在背后,嘴里咬着小钢哨,
大家都紧紧跟随着他,几十只腰鼓二胡唢呐铜锣一齐开动,就如同许多节车厢轰轰
烈烈跟在火车头的后面,一二三三二一,说起就起说停就停,场面气势都很像那么
回事。王大庆悄悄建议老头去掉那条很不清洁的毛巾,王大庆说其实你老的头很漂
亮,就像刚长出来似的,老头将信将疑,真的吗,俺的头还真的长着吗,王大庆发
誓说是真的,半点都不假。老头说好,那就听你的。说着就脱了毛巾,满头的汗珠
子顿时晶光油亮。老头要再来一遍,要王大庆继续敲改良鼓,王大庆敲着敲着,一
开始还心猿意马的,常常错了节奏,老头很认真,只要王大庆错一个点老头马上大
声怒吼,老头怒吼的时候嘴巴张得特大,那个好头和那排好牙迎着阳光闪闪发光。
老头骂道,你那小孩屁股怎么搞的,滴滴嗒嗒尿床了不是?大家马上就反应过来,
很整齐地嘲笑王大庆是小孩尿床。王大庆很羞愧,低头看着地面。而老头这时就猛
擂一声,然后继续大骂,你们看啥笑话啊!瞧你们笑得歪歪倒倒的熊样,这么多人
只有老王一个没笑,老王最认真了,老王的错误是假错误,瞧你们这群懒鬼,你们
的错误才是真错误。王大庆更不好意思了,很快就集中精神进入角色,也就很快跟
上了老头的步伐。老头两下王大庆一下,很快就创造出一种虽然稀奇古怪但却非常
好听的节奏,而大家很快也就习惯了,似乎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节奏,老头的指挥
是非常正确的。
到了下午丁主任都没露面。秘书双手作揖对老头说,丁主任突然有会,让我全
权代表。说着就递上一瓶雪碧,老头一推说俺不喝,敲几下锣就得喝饮料那还不把
你喝穷了。秘书笑了。秘书说丁老你笑话我们办事处了,哪有喝雪碧喝穷的呢。大
家在底下也一起嚷道,喝不穷喝不穷,我们喝不穷。老头还是坚持不喝,秘书一时
很尴尬,朝王大庆使眼色,王大庆说丁老既然不愿意就别勉强了,等会儿给丁老喝
白开水。老头不喝雪碧,但老头要谈工作,老头说上午还成,但是还缺东西。秘书
赶紧问老头还缺什么,缺什么他去拿。老头不正眼看秘书,老头说缺啥不缺啥的俺
心里有数。等俺儿子来了再说。
下午丁主任来了。老头说俺儿你现在官当大了连老子来都见不着你呢。丁主任
说不是的爸,儿子是有事呢。老头说哪个没事呀,没事俺到这儿耍猴来了。丁主任
一直陪着笑脸,爸你说你缺什么吧。老头说缺啥应该由你说,你是主任你还看不出
来?丁主任说我实在不懂,爸还是你老人家指点吧。老头这才缓了口气,要王大庆
代他说。王大庆自老头担任艺术总监后就一直默默无闻退居二线,一切听老头的。
王大庆赶紧开动脑筋想,想了好一阵才贸然对老头说是不是缺丁主任?老头一拍大
腿,抓住王大庆的手说还是老王是明白人,就老王懂俺的心思。丁主任还没弄明白,
问为什么缺我呢?王大庆这下胆子大了就说丁主任,丁老指挥了老半天就一直没见
到你,你是领导,你不认可丁老当然不踏实了。连王大庆本人也觉得这是他一辈子
说得最聪明的一句话,脸上布满了成就感营造的光辉。丁主任哦了一声说懂了,老
王说得对,我得认真看一遍。秘书插上来问王大庆,丁主任一直很忙你难道不清楚,
你既然很清楚就得提前告诉丁老,这场误会幸亏发生在自家,万一让别的单位发现
那究竟算谁的责任,对了王大庆,你不是口口声声你说丁老的助手吗。王大庆一下
又被打懵了,蒙胧中觉得秘书说得挺正确的,作为老头的助手,让老头和丁主任之
间发生了误会,无论如何责任应该算在自己身上。老头不管这么多,老头敲了一下
手中的大锣,叫王大庆做准备。秘书可能觉得他刚才熊王大庆有些过分,也可能是
想再度刁难一下王大庆。秘书说王大庆你不是还有新的思路吗。其实这分明是秘书
强加给王大庆的,王大庆从没想过什么新思路旧思路,但王大庆理解这起码是一种
机会的弥补,在丁主任面前表现一下的机会是极其难得的。丁主任果然要王大庆说
说,既然有新的思路不妨照新思路练,要练就练一流的。王大庆捧着改良鼓,一个
点子突然形成了。
老头夸王大庆,这下算是完全彻底说到俺心坎上了。老头说俺不好意思要求,
其实那块地儿就一直挂在俺心上呢。丁主任说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为难市容管理了?
秘书说那有什么啊,不就是一场演出吗,既然我们是为了建设文明街道,那肯定百
分之百符合市容管理。老头这时拎起自己的黄挎包说俺就是管理,俺天天站在广场
上就是为了俺城市的文明,俺只要站在广场一吹小钢哨,啥人不听俺的。秘书说我
给市有关部门打个电话,保证没问题。丁主任说你先别打,何必要到苹果广场呢,
苹果广场是人家地盘,处理不好会有损两家关系。老头马上嚷着不干,啥家地盘,
不都是共产党的天下,现在真他娘的鬼气了,谁都胆敢分个地盘了,俺在这儿正式
表个态度,谁敢拆共产党的家俺就枪毙谁。俺就得苹果广场,俺一直就在苹果广场,
苹果广场俺透熟,换个地儿俺坚决不去。丁主任想了想说,那好,就苹果广场吧,
苹果广场是市中心,在市中心演出影响大效果也好。不过这事得慎重,除了市里没
意见,苹果广场街道也得同意,那样我们就去。
秘书一会儿就兴冲冲地汇报说行了,一切都安排了。市里很支持,苹果广场街
道也没意见,苹果广场街道说他们也要参加,要我们马上就去,另外丁主任,分局
还说要考虑给我们派保卫呢。
老头使用他的艺术总监的权威指定把地点放在广告牌的对面,也就是说,王大
庆跟着老头正面对着那排小孩屁股。老头会意地朝王大庆挤了挤眼,王大庆也会意
地报以微笑。秘书问老头干嘛,老头说没你什么事,这是俺和老王的小秘密,你管
不了。老头眨着眼问王大庆发现新情况没有,王大庆正盯着对面的小孩屁股走神,
老头使劲搡了一把王大庆,问你话呢,你是俺的助手,俺有啥都得问你呢。王大庆
慌慌张张擂了一槌改良鼓,说我的家伙在呢,我那敢忘我的职责啊。老头叫一直紧
紧贴住他的秘书去整理队伍,等秘书一走,老头就说老王你还是蛮狡猾的呢,俺问
你你干嘛不说啊,俺问你啥你都得正面回答。王大庆恍惚得很沉醉,小孩屁股像一
大排雪亮的镜子一样刺得他睁不开眼,老头的问话实际上他根本就没听进去。老头
不高兴了,把大铜锣举到他的耳边,哐就是一下。俺叫你白日做梦,俺叫你白日做
梦。老头如同点燃了鞭炮的小孩一样手舞足蹈。王大庆捂着炸了的耳朵连忙向老头
陪礼道歉,王大庆说我走神了我又走神了,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那你说吧,缺
谁呢?王大庆揉好耳朵,仔细看了一遍队伍,然后悄悄告诉老头,缺的是你老人家
的儿子我们的领导丁主任。
老头这回并没有因为儿子的缺席而显示出什么不必要的忧愁。恰恰相反,老头
很高兴,在王大庆正确回答了他的问题之后他说挺好这样挺好。王大庆问他,上午
丁主任不在你不高兴,这下怎么反而像没事的呢?老头说现在俺儿在不在跟俺就没
啥关系了,俺就是时刻提醒你要掌握全面,谁让你是俺的助手呢。王大庆还没弄懂,
就见老头好像往发动机里加油似的往大槌上吹了口气,然后问王大庆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俺就要槌开场锣了。王大庆看看队伍,说我已经好了,但队伍还有点乱。
王大庆指着秘书说,瞧他挺累的,叫谁谁都不听,丁老你自己瞧吧。老头不相信,
怎么可能呢,这队伍是俺儿子的队伍,哪能呢。王大庆拉上老头往后面跑,老头真
来气了。队伍的人的确不少,往广场一站就占了半边天,而且个个都打扮的漂漂亮
亮香香喷喷蛮像那么回事的。但场面的确乱糟糟的,三五成群到处啦呱聊天。老头
扔掉大槌,拉住一个正在给养别人打领带的询问,你是怀着什么念头来的呢。被问
的一开始很惊讶,莫名其妙地望望老头,又望望陪伴的王大庆,王大庆挤挤眼,那
人懂了,丁老,我是怀着激动的心情来的。为啥激动呢你说给俺听?因为我们要评
文明街道丁老。那为啥街道评文明你个人要激动呢?因为我是街道的一员丁老。老
头不再问了,放了那个仍在莫名其妙的家伙,又逮住了一个腮帮子抹得粉红的女的,
你为啥好好的脸蛋抹得花里胡哨的?你是啥心情?女的比男的慌张,连忙解释,这
是领导要求的,领导怎么指示我就怎么做丁老。老头拿起女的手中的唢呐说,你能
吹吗。我会我会丁老。那你给俺来一段。老头不依不饶。女的脸更红了,这时王大
庆又挤挤眼,女的顿悟,笑眯眯对老头说,就等你老人家呢,你老人家一声令下大
家肯定一起来,大家一起来我肯定一起来丁老。哦是这样的。老头很沮丧,问王大
庆这叫啥,王大庆说这不叫啥,这叫服从命令听指挥。老头好像还想再找麻烦,王
大庆连忙叫来秘书,赶快排吧,丁老着急了。
老头低头在前面走,边走边说俺算明白了。王大庆说老人家千万别太认真,不
就是演出吗。老头说是演出,老王你说得对,俺明白你,但谁明白俺呢。秘书匆忙
拉住老头,告诉老头全整齐了,等苹果广场街道的人一到就可以开始了。老头狠狠
瞪着秘书,俺懂,你们这是糊弄俺呢。秘书陪着笑安慰老头没人敢糊弄你,谁敢糊
弄你老人家,糊弄你老人家不就是糊弄丁主任,糊弄丁主任不就是糊弄我们街道。
老人家你亲自看看,不都排得整整齐齐的吗。看起来难道不像天安门广场上的仪仗
队。这时老头才扭转情绪,而且站在马路牙子放眼看了一遍,这就对了,俺要的就
是这效果。
老头正要鸣锣,对面匆匆跑来一对人。王大庆发现是一群小孩。而领队的不是
别人,正是王贝贝的老师。王贝贝老师还是一身蓝色,王大庆仔细观察,蓝还是那
么蓝,就是上下颠倒了一回,西服的蓝浅了而牛仔裤的蓝却深了。王贝贝老师好像
知道秘书是个人物,直接一溜小跑向秘书报到。王大庆这时关心的是王贝贝,既然
老师来了,那王贝贝肯定在里面。王大庆想插上去问一下,但王贝贝老师正在连续
不停地向秘书汇报,王大庆听见她说,一共一千零二十三人除了个别不能参加的全
部到齐了每个学生都按照要求做了绝对充分的准备工作个个能歌善舞而且在必要时
还能拿出自己的绝活绝对能给广大街道居民一个意外的惊喜。老头不耐烦,问王大
庆这女的说啥呢,满嘴都是大话,天下的大话都让她一人包说了。她一人包说那还
要俺干啥吗。王大庆说她是小孩老师,很有水平的呢。老头不予理睬,甩了一下后
脑勺的黑发,威风凛凛地大叫一声,俺开锣喽!哐地一下,王大庆只觉得一个炸雷
落到了头顶上。王贝贝老师连忙拉住秘书说,怎么能这么草率,无论如何都太草率
了。我们刚到,我们这么多孩子,这么多孩子怎么安排啊?说着她就站到老头前面,
像足球教练那样往场上一连划了好几下手,别慌张大家别慌张,再稍等片刻,我们
千把号人一旦完全站队完毕就正式开始。一旦正式开始我们千把号人就一定坚持一
直演出下去。老头大吼一声,这娘们你咋呼个啥呢,俺说开始就开始了,你咋跑到
俺前头来呢。到底俺是总监还你是总监。老头把大槌子一撂,俺不干了,俺不干了
看谁还敢干。
秘书很知趣,赶紧把王贝贝老师带到老头面前。这是丁老是我们丁主任的爸爸。
王贝贝老师哦了一声,立即转过身面对老头,丁老你好,哦你就是丁老啊,没想到
身体这么硬朗,真没想到。老头说你哗啦哗啦说个啥呢,俺说开始就开始了。王贝
贝老师不受干扰,继续说,丁老我们都还年轻,年轻人就得向老一辈学习,今天机
会太好了,我一定得紧紧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向老人家学习。老头先还摆出一副冷漠
的样子,听她这么一说,马上就软了,问了一番王贝贝老师年龄工作等等情况,王
贝贝老师谦虚地让老头握着她的小手说,别看我们这些人是什么大学生本科文凭,
其实再学也没老一辈的水平高。王大庆看老头缓过神,就主动向王贝贝老师问好,
秘书就顺便要介绍王大庆,这是老王同志。王贝贝老师看见王大庆居然嫣然一笑,
他就不用介绍了他我认识他是我的学生王贝贝同学的爸爸。老头很兴奋,说那好啊,
老王是俺助手,你是俺助手娃的老师,这么一来都是一家人嘛,一家人就说一家人
话,俺说还是马上开始吧。王贝贝老师看了看阵容,还是蛮气派的吗,老人家你瞧
多少人民群众在等着我们,这样吧,我们的队伍太强大了,一起挤在一块效果不好,
这样吧,一切听从丁老你老人家的,我把我的队伍拉到对面你看行不行。老头看了
看所谓对面,就是那块画着小孩屁股的大广告,老头问王大庆,老王你看呢。俺一
直尊重俺的助手呢。王大庆觉得机会来了,就问王贝贝老师,那地方不太文明,而
我们创的就是文明街道,你说行吗。王贝贝老师面不改色心不跳,怎么不行,你说
怎么不行。王贝贝爸爸,你得说出个理由来,我们是我们,广告是广告,广告不可
能影响我们。秘书没弄懂,秘书有秘书的打算,秘书说人多了才气派,你把学生往
那儿一放气派就小了。王贝贝老师似乎没什么理由可说,她原地转了一圈,然后跟
秘书咬了咬耳朵,秘书说了声哦我懂了我理解。
秘书说等一会儿市里领导要来,市里领导来肯定要绕广场一周,分成两处也好,
市里领导哪知道谁是谁,说不定还以为通通是我们街道的呢。老头挥起大槌,对秘
书说那俺就开始了,俺不管你怎么弯弯绕,俺说开始就开始。俺一开始对面就得跟
着,不然俺就吹小钢哨。秘书早已汗流浃背,领带歪歪的,脖子也歪歪的,老头这
么一说,他又拼命踮起脚跟,朝广告那边挥了挥手。那边王贝贝老师同时也挥了挥
手,好像两人在河对岸打招呼似的,王大庆觉得挺好玩,就对老头说丁老,都好了,
都等你呢。
老头一声令下,就看见大铜锣猛地一个激灵,就像一条飞起的大鲤鱼,在空中
连连翻着跟斗。王大庆不敢怠慢,一下一下跟随着,改良鼓的声音虽然更加不伦不
类,但混在一起确实找不到什么破绽。后面的二胡唢呐笛子嚓巴也通通被发动起来
了,在大铜锣的引导下,很快就自觉纠正了各自的疏忽,步步追随着老头的节奏。
王大庆忙中偷闲看了看秘书,秘书被挤在那个红腮女人旁边,秘书操练的是一只玲
珑的小腰鼓,小腰鼓别在秘书矮小的身边就显得比别人的要大得多。红腮女人不时
鼓起腮帮子把唢呐对准秘书的耳朵,秘书因此常常发出尖锐的喊叫。老头边打锣边
骂道,好好好,够这小子喝一壶的。王大庆装着没听见,继续认认真真敲。敲着敲
着王大庆才觉得演出真的开始了。王大庆没想到在这样响亮的场合他也能胡思乱想,
他从老头罚款,一下又想起马晓梅追问高潮之梨,接着又想到王贝贝老师坚决要分
成两下,这些人干嘛都这么叫真呢,或者说我王大庆干嘛凡事都这么随便呢。想着
想着他开始往对面看,他希望发现王贝贝老师,这样就能发现王贝贝了。实际上王
大庆才刚刚抬起头,心口就觉被人踹了一脚。对面根本没动静。王贝贝老师确实在,
她率领的大对人马也在,通通聚集在广告牌的前面,但就是没一点动静,什么动作
都没做,哑雀无声的,猛一看就像和广告牌连在一块的人体塑像。王大庆看看老头,
老头并没察觉,老头还在不断擂响他的那面大铜锣,手中的大槌闪电似的来来去去,
王大庆顿时觉得老头很可怜,对面人在耍弄他,王贝贝老师在玩弄一个什么花招。
王大庆忽然作出决定,两手握着鼓槌就是一阵果敢地乱敲。老头威猛的指挥果然停
止了,老头一手愤怒地揪住王大庆,一手抡起大槌就要砸,王大庆指指对面语无伦
次说,丁老瞧,那边人,那排屁股。老头明白了,问秘书怎么回事,秘书说他也不
知道,一直敲着腰鼓什么都没想。秘书拐着腰鼓一颠一颠绕着广场跑了过去,王大
庆看见秘书和王贝贝老师交涉的情景非常激烈。秘书汗披披地又跑回来向老头报告
说,市领导讲好三点到,所以人家就定在三点,人家说做事一定得准时。王大庆看
了看表已经三点了,就安慰老头别在惹麻烦了,对面不开始也得开始了。老头点点
头,重新舞起大槌,而一系列小汽车正好也进入到了广场。
和王贝贝老师的矛盾很快就悄无声息。市里领导的到来点燃了全广场的欢腾之
火。王大庆两眼死死盯着对面,王大庆想只要王贝贝老师再玩花招就一定要跟她算
账。其实王贝贝老师那边不仅阵势强大,效果也比这边花哨多了。孩子们在市里领
导出现后刹那间就突然变了,全体花枝招展,每人手里都持着一幅漂亮的图案,远
远看去就像成千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欢舞,舞了一会儿突然又飘来清脆悦耳的歌声,
王大庆被深深吸引住了。王大庆好像看见了王贝贝,王贝贝高当举着一幅彩色图画,
王大庆明白了,花蝴蝶的效果就是这样造出来的。王大庆暗暗为王贝贝老师的聪明
才智叫好。看了一会儿王大庆感觉就变了,他一直盯着王贝贝,他发现王贝贝手里
的图案竟然是一排屁股。王大庆一下就淌了许多热汗,老头发觉王大庆又开小差,
举起大锣又要往他耳边砸,王大庆求老头,别别,你看对面小孩手上是什么,老头
一看就笑了,老头说那娘们还挺能呢,苹果广场,人家就画苹果。王大庆不相信,
定神再看,果然如此,屁股下面添了一根小辫子,居然就成了香甜可口又红又大的
苹果了。
市里领导的小汽车绕场一周后,终于停在广告那边。这样一来,广场上所有的
视线也都跟着过去了。看演出的人如同洪水决了大口子,哗地一下就从老头面前跑
散了,老头张惶失措地问王大庆咋回事,王大庆说还是丁老你自己看吧。人心咋就
这么不经事呢。老头看懂了,但老头并没有泄气,又找了两根大槌,一手两个,四
槌齐下,抡圆了两臂狠命地朝大铜锣上砸去。嗵嗵哐嗵嗵哐,一时间里,老头牙关
紧咬两眼血红,铜锣火星四迸神采飞扬,大槌之下顿时江翻海倒万马奔腾,而广告
牌下无限兴旺的欢歌乐舞犹如遭到了雷击,整个广场突然失去生命一般死寂。老头
的万丈激情很有效,小汽车犹如着了魔,一下又转了过来,后面跟着的还是无数看
演出的人,拖在小汽车后面就像一条长长宽宽的大河。老头挥汗如雨并气喘吁吁,
拼命嚷着要王大庆使劲敲,千万不能停,一停就完。王大庆不得不被老头感动,学
着老头的模样,闭上双眼,使出吃奶的力气狂敲猛擂。
演出正要大功告成,一个小汽车上走下的人找到秘书,哇啦哇啦一顿猛训,秘
书赶快跑上来要老头暂停,秘书说市里领导对演出非常满意,但要求我们注意市容
秩序,特别是广场交通。老头一听,居然也中了魔,放下大槌四处张望,看了片刻
就对王大庆说,市里领导说得对,俺只顾打锣了,市容乱了,交通乱了,俺失职了。
说着老头就彻底放下大锣,整了整身上的黄挎包,又整了整胸前的小钢哨,然后把
大槌往王大庆手里一塞,老王,俺得上岗了,俺开始过了,俺开始过助手就得接班
了。王大庆问老头还来不,老头摇摇头,王大庆说那不行了,丁老你走了我就是不
是助手了,你交班就交给他吧。王大庆把大槌塞到秘书手里,还是你吧还是你吧,
这指挥权可不是随便就能接的。老头说俺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自家的事儿还是
你们自家定吧。老头被秘书拦住说,丁老丁老,你是艺术总监,这事当然得由你拍
板,既然老王是你的助手,总监不在当然是助手顶了。在街道,丁主任假如不在,
副主任就顶,万一副主任也不在的话,那才轮到我呢。再说你这是演出,这不是行
政,要顶也是老王顶。王大庆很纳闷,一贯抢风头的人干嘛突然变得这么谦虚了呢。
王大庆实在吃不准,实在猜不透秘书玩什么花招。一下工夫王大庆就发现大槌不知
怎么搞的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王大庆连忙往秘书怀里揣,这时老头拔腿就走,秘书
咕噜说了句丁主任幸亏没来,王大庆说我不明白,这跟丁主任来不来有什么关系。
秘书不回答,秘书说王大庆我提醒你,大槌我可以接,但你艺术总监助手的身分并
没有发生丝毫变化,究竟怎么办你自己掂量。王大庆回过味来,明白了秘书这番话
的涵义,只好乖乖拾过大槌。
王大庆犹豫着是否真的得由自己来担当指挥,大槌半举半落,但一直在看演出
的群众忍耐不住了,齐声高喊,演出演出,立即演出。呐喊声中,王大庆不仅腿发
软,举大槌的双手好像中了枪子似的无法动弹。而老头的身影渐渐正在远去,老头
突然转过身,朝王大庆使劲舞了舞拳头,然后就大步地走了,眨眼间就淹没在黑压
压的人群中。王大庆心里犯堵,眼里湿漉漉的。秘书说既然丁老安排你接班你就得
认真干。你干吧,丁老整理脏乱差去了,演出的事我们还得进行下去。王大庆说那
好,我就干吧,我掌大铜锣,你就敲鼓吧。秘书眨了眨眼,说也好,我先去弄点雪
碧来,我他妈的快渴焦了。秘书走了就没再回来,很快天就黑了,乌云被子一般罩
到了头顶,王大庆看看对面,王贝贝老师还在,广告牌下依然莺歌燕舞,王大庆又
看见了老头,老头正奋力叫喊,把乱糟糟的的人群往一块赶。老头忽然回过头,甩
了甩后脑勺的长黑发,朝王大庆吹响了他的小钢哨。这时雨下来了,劈劈啪啪开枪
一样热烈,王大庆用汗衫擦了擦老头留下的大铜锣,又擦了擦四根小腿粗的大槌,
大吼一声,俺开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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