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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的城市
1
出了城市花园雕花铸铁大门,便是两侧刚刚种上小树的新马路。在渐渐稠密起
来的穿戴都很体面的人流里,18岁的少年小林每天在这条路上起码出现两次。
小林出现在新马路上的时候,必定拖着一辆双轮垃圾车,车厢很高,绿漆刚刚
粉过,车厢的正前面写着“城市小林”四个白字,字体很认真,特别巨大,老远就
能认得出。厢板四周的里面,装的是小林从城市花园这个新住宅区收集来的垃圾,
小林就拖着它们出现在新马路上,这是他谋取不久的工作。
小林个头虽并不算瘦小,但弓着腰,跟负荷体积很大的车身比起来,比例就严
重失调,甚至在某个时候,在某个角度,就根本看不见小林这个人的形象,高耸的
车厢里堆着高耸的垃圾,然后默默静静地从大门驶出,再然后便在刚刚铺碾完毕的
黑色柏油上缓缓地匍匐前进,仅此而已。猛一看,就像一头老实听话的大象,一直
向北走去,一直到达路口那个像座碉堡的垃圾中转站,才会停下,而在这时,小林
才会与车子分离,他才会真正的出现。
他停下的时候也只擦擦汗,就着水管的裂缝洗一洗,搓搓毛巾,站在后面排队
等候卸车,不抽烟,沉默寡言,连句玩笑也不说,如果碰巧与熟识的人排在一起,
就互相问候,偶尔浮出一些单纯而又放松的笑容,虽然并不很持久,但平日木然并
夹着一点忧郁的神情就会陡然消失一阵,让人觉得小林本应该这样开心。同伴问小
林近况,小林总是微微脸红,一起出来干的人都知道小林的心思,小林自进城时间
不长就有了变化,不太和他们来往了,天天泡在城市花园里扫地,人家扫一遍,他
起码两遍,还经常额外做一些事,买米扛西瓜背装潢材料,从不收钱,同伴嘲笑他
脑瓜里有屎。
因此不爱说话的小林举止动作就和其它清洁工有了区别,小林天天刷牙,洗脸
很彻底,不酗酒赌博,也不参与口头流氓,人家扔的书报他都收起来,平时很留神
城市的新特征,比如最近城市人开始把照像说成写真,把减肥说成瘦身,等等,他
很快就能上口。时间不长,小林的城市化迹象就比较明显,尤其在言谈举止上,与
他的服务对象即我们这些居住在城市花园的所谓城市人非常接近。同伴们开始转变
对他的印象,不仅继续说他脑瓜里有屎,而且说他在做白日梦。
这样介绍小林,使我们很容易误解,以为小林是一个心怀叵测的阴谋家,或是
一个虚荣心强烈的市侩,企图混迹于我们这些城市人行列。其实这与小林的本质风
马牛不相及。小林的某些同伴嘲讽小林是事实,但我们千万不能随波逐流,冤枉了
小林。
其实说白了,小林向往城市,就像我们曾经向往纽约向往巴黎,小林向往做城
市人,就像我们曾经向往做一名领导或一名老板。我们骂过自己了吗?大家彼此彼
此。
到目前为止,城市花园里跟小林来往比较密切的大约十来个人,他们看起小林
的地方也正是小林向他们学习比较成功的地方,小林和他们打成一片说明这真是一
个人不以群分的美好年代,而且打扰我们多年的城乡差别也就自然失踪了。小林无
论扫地和收垃圾,在这些人家门前就格外敬业,这些人家也特别能献出一点爱,有
吃的有穿的有用的,常常让小林手忙脚乱。
其中有个跟小林最好的人,就是丁太太。
丁太太首次出现在小林的眼里时小林拿不准她的年龄,这时小林已经掌握不能
问女人年龄的常识了,其实就是不懂小林也不会问的,主要是不敢问。她和别人打
招呼时的嗓音非常润滑,甚至有点飘渺,有点懒散,好象她呆在另外一个地方,一
个远处接受问候。通过别人对她的尊敬程度,小林本能地想,她差不多就和妈妈一
般大吧,但这个结论存在的非常短暂,就被他自己否定了,丁太太细细长长的脖颈
和细细长长的胳膊简直是用象牙雕出来的,明晃晃耀眼之间,小林就看到了她和妈
妈两者之间的天壤鸿沟。妈妈是乡下人。
因此可以这幺判断,小林所谓的变化,或者说小林对城市人的倾慕感,就是在
这个时候滋生的。而象牙一样丰腴洁白的丁太太,无疑是城市人的代表作。
除了丁太太在小林心目中那种自然奠定的、难以言表的特殊地位,丁太太对小
林物质上的好处小林也很感动,虽说通常都是些牙膏肥皂衣服鞋子小玩意,但小林
却奉若至宝,这可能跟他的联想有关,反正他舍不得用,通通藏了起来。
小林对丁太太以外的人也很感激,他们对他好,他也就对他们好,他不去想别
人的动机,也不分析其中有没有施舍成分或怜悯倾向,反正,人家对你好,你就得
对人家好,天经地义。平常小林消费这些人的赠品就足够了。
微妙的区别在于,小林逗留到丁太太家门口时,弄出的动静就明显的强烈,而
且一听就知道是种很专业的动静,不是什幺人都能弄得出的,丁太太通常会露一点
面孔,隔着院墙的镂花砖孔,或裂开一条门缝,告诉小林垃圾一共几袋,或预先通
知说过一会儿还有什幺什幺要扔出来的等等。
这都是一瞬间,丁太太的脑袋和面孔出现在小林面前通常都是晃一晃,快的有
点像照像时的曝光速度,而且还隔着院墙,还有好几道铁门,小林的目光追随不了,
小林只有不断地在心里描摹丁太太的家和她在家的情景。
今天小林起的更早。小林起来后就到门口看天,跟他同住的腊子把头缩进被窝,
嘟嘟嘟囔的。小林见天边开始露出的颜色泛红泛青,悄悄笑了笑,不理睬腊子。小
林又悄悄出门,朝东边寻视,城市花园高高的围墙裸露在半明半暗的蓝灰色的曙线
里,看起来就像一艘生火待航的巨轮,小林又笑了笑,他无意中连想起刚听说的泰
坦尼克号,因此,这回他把笑容凝固在薄薄的嘴角边。
丁太太昨天傍晚在院子里散步,特意绕到小林跟前说了句话,这使小林激动不
已直到现在。
当时小林正铲一堆活,见到丁太太就赶紧撒了手,并使劲掸了掸面前的空气,
小林是下意识的,但我们明白其中的恭敬成分。
丁太太袅袅娜娜移过来,距离小林只有一步之遥,小林甚至闻到了幽幽忽忽的
香气,但小林不敢抬头看对方。小林在公开场合看丁太太都是在远处,或是等丁太
太跟他打过招呼返过身之后,小林才抬头看丁太太,丁太太的背影也是那幺好看,
肩细细的,脖子细细的,腰也细细的,但很精神,走路的样子就像十月傍晚风中轻
摇的高粱稞子,尤其在她洗过澡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乌乌的长发披在肩上荡来荡
去,宛如一头刚从河里淌水上岸的小母马。
小林曾经偷偷想象过她其它个别情况的样子,但想不出。
丁太太说,明天请你帮个忙,带女儿看医生。丁太太说完并没有走,润滑的声
音软塌塌地飘落在空气里,好象在等小林答复,一直等到小林明显地战栗了一下。
深秋的黄昏多少有些雾气,隔在小林和远去的丁太太之间,犹如一道柔软的纱
幕,小林揉揉眼,想了一遍丁太太的交代,恐怕听错了,究竟是丁太太本人看医生,
还是她的女儿?
小林恍恍惚惚的怕记错。
这样的担心,其实贯穿了小林的整夜,临睡前小林拜托腊子帮他垫一个工,腊
子嘲讽小林小小年纪就花心,说人家女儿再瘫也是市长女儿,轮不上你的。小林不
予任何的反驳,结巴着说以后用三个工还,腊子在另一个小区干,油水好象没小林
的大,腊子答应了,但腊子咬死还要小林再贴5块钱。
小林终于想起丁太太是有女儿的,小林见过一回,从丁太太往外看的空格处,
小林往里看到过她,是躺在小院子的草坪上晒太阳的样子,丁家的小院子其实很宽
绰,而且有将近一半被玻璃全包住,从脚底一直到顶上都是晶莹洁亮的厚玻璃,她
就躺在玻璃里面的白色躺椅上,两眼朝天,可以看得清楚的是她的鼻子,比玻璃薄
得多的鼻翼一张一翕的,在阳光下亮得透明。小林记得她的脸也很白很白,白的几
乎发脆,当时曾很为她担心,恐怕一阵风就能刮破,但所有的关心也就仅此而已,
何况有那幺厚实的玻璃替她挡着,她就像水晶城堡里的公主。
这是小林比较进一步地看到丁太太家,不过小林感到不太踏实,乡下人最怕的,
就是不能动弹的了。
为丁太太的女儿担了一会儿忧,然后还是睡不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幺,
反正总有些影子在眼前飘,有的是房子,有高墙里面的漂亮小楼,也有他和腊子睡
的防空洞,然后是一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但都是些模模糊糊的轮廓,小林觉
得辨认得很吃力很吃力。
顺便说一句,我们很容易藐视小林的以上行为,甚至悄悄地和恋母或情欲问题
挂钩,其实我们在我们城市的某个单位里拼命追求进步的时候,不也经常遭到误解
吗。
2
对于明天的服饰小林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和丁太太一道外出在小林的心目中就
如同我们获得了一个跟领导出国的机会,音容笑貌是大意不得的,小林找出了他拥
有的所有衣物,大体上为夹克衫,也有一两件西服,甚至还有一条黑底红点的拉链
领带。小林第一次发现在一堆好东西里挑出最好的一件居然那幺困难,任何一件似
乎都有穿上的理由,这种奢侈的感受对小林也是第一次,他让自己晕糊糊地漂了一
阵子,最后他还是镇静了下来,把范围缩小到一个特定的圈子里,他把凡是丁太太
送的全部摊在面前,剩下的,就是最终挑一件了。
最后,小林换上了那件乳白色的小翻领夹克。这是丁太太送的第一件,也是小
林头一回得到的城市人礼物。
在小林的审美标准中,款式的委婉,色调的温柔,是最具震撼力的了。
选定了之后,小林也没闲着,往衣服的要害处抹水,用手指和掌心仔仔细细捋
平皱折,穿的时候更是格外小心,就怕扯破了,但忙来忙去的他始终很饱满,直到
认真地扣上最后一粒纽扣,然后又对着面小圆镜子照,照着照着,不到一分钟的光
景,他似乎发现了什幺重大问题,又急忙脱下来,又把它重新平铺在床上,他情不
自禁地喃喃自语,可能是在责怪自己,居然忘了一些必要措施,脸上浮出一些悔恨。
接下来,小林定心定神默念了一会儿,就把能够办的事都办妥了,包括香皂毛巾,
还有袜子裤子皮带,展销会似的摊了一床,一切都是新的,都闪耀着新东西特有的
光泽。
他又找出一条好牌子牙膏,换了一把新牙刷。
小林最后摸摸脸庞和脖子的四周,它们都达到了预期目的,借着灯光,他发现
指甲还没剪,里面滞藏的污垢像黑色的小虫,这个遗留问题使他有些慌乱,他伸头
往外看了看,曙光的质地已经渐渐开始坚硬,正不断地越过门槛,长驱而入。
小林所谓的凌乱都是因为那件奶油色小翻领夹克引发的,正因为它的独有地位,
才迫使小林增加了一些临时性的配套措施,就像我们突然接到领导的一个接见电话,
突击刮胡子一样。其实他一边做事,一边也在紧张地思考,曾经和丁太太说过话,
曾经和丁太太共同走过一小截路,曾经和丁太太面对面的收拾过垃圾和杂物,但这
些都太微不足道了,根本无法和丁太太一道外出相比。
究竟怎样,才能和丁太太这样的人一道走在大街上呢。
他不断地默念着,好象在诵念某句经典。以他的阅历和经验,他从外表服饰从
皮肤清洁做起是很自然的,特别好的特别珍贵的肥皂牙膏,都被他从纸箱里悄悄掏
了出来,掏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它们的来历。
香皂的味道很快就在这间废弃的防空洞里蔓延开来,连小林本人都深受感动,
情不自禁地嗅着嗅着。腊子终于醒了,很是嫉妒地瞅着神情兴奋举动异样的小林,
小林这时再次把夹克套上身,再次扣好最后一个纽扣,腊子突然探出光溜溜的上身,
很放肆地叫起来,真香呀妈的真香呀。腊子比小林大两岁,满脸粉刺,经常寻机口
头腐化。
小林回过身问腊子可是真的香,腊子说香啊,妈的比男人香,你过来让我也闻
闻。小林将信将疑的,把袖子伸到鼻子底下暗暗地嗅了一口,觉得似乎是有一股比
香皂更能捏拿人的味道。其实小林没听懂腊子的隐语。
腊子越说越兴,把隐藏的下流意思不断挑明给小林,小林如坐针毡,想早点走,
腊子奸笑着,说这就丢魂了,那夜晚还不跑野马。
小林实在忍受不了腊子的色情性描绘,只好把刚浸上些体温的小翻领奶油色夹
克褪了下来。
3
出租车刚停住,小林就赶紧下车重新支好轮椅,然后又开了另一侧门,并把身
子探进去,想帮丁太太把女儿抱出来,丁太太犹豫了一下,她女儿在她的怀里也扭
动了一下,丁太太就说她能弄得动,接着就转过身,背对小林,弓起腰把女儿往外
拖,这样,小林就是再上前也没插手的空间了,丁太太一边吭哧吭哧出力,一边叫
小林去挂号,说丁香的挂风湿,另外,再替她挂个内科,要取些药。
小林手足无措地接过两本病历和一张纸币,丁太太为何既然叫自己来帮忙,又
不要他抬女儿,心里有些不安,自己是认真准备过的啊,剪过指甲洗过手,还有脖
子,后背,甚至腋窝,都是认认真真搓了几遍的。
小林像被弃用的士兵,急于寻找毛病所在,心情有点类似我们即将获准提拔时
突然遇到了阻碍,但小林的事情比较直观,寻找范围比较具体。他低下头一看,就
找着了,问题出在身上这套蓝衣服上,虽然刚洗过,但毕竟是干活时穿的,无论如
何,不仅颜色模糊,布骨子里总是隐隐约约难逃那幺一股子的职业气息,甚至还随
着身体往外冒。小林忽然醒悟到自己真的太无知,甚至太愚蠢,虽说换下那件衣服
并藏进箱底的愿望确实非常非常的良好,但再美好的愿望一旦被自己锁在黑暗之中
不见天日,谁还能看出你的好呢。
这是小林向城市人学习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收获。
小林悟出的这个小道理其实更值得我们这些城市人借鉴,特别是在单位里仍在
热烈追求进步的那部分同志。
小林暗中自责,又有些懊丧,如果现在穿的是那一件,那幺,漂浮在空气中的
就是那种幽雅的香气了,那幺下了出租车后的情形就不会是这样狼狈了,腊子下流
归下流,但腊子对香味的认定是真实的。
小林用双手捧着母女两人的病历,害怕再出什幺差错,原地转着圈,丁太太也
笑了,告诉小林,她是蓝皮的,丁香是绿皮的。丁太太指着怀里的女儿,再三叮嘱,
丁香的挂专家门诊。
丁太太高估了小林,或者说小林尚无看医生的经验,尽管他十二万分的虔敬和
卖力,但排了一连串的队绕了几圈也没办成,微微发红的眼睛里尽是内疚和惭愧。
丁太太万般无奈,忙着和女儿丁香耳语,看样子是商量改派小林的活,丁香一直没
说话,在出租车里也没吭一声,小林当时以为这个比他要大一点的女孩不说话是因
为有病。
这时小林非常清楚地听到她在说,不。
不。声音又脆又甜,光听不看,绝不会想到她是个残疾人。
小林又听见丁太太说,他今天是很干净的。小林模模糊糊知道好象在说自己,
心里有些发紧,而丁香并不客气,仍旧在说。丁香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枚子弹直射小
林的耳底。
臭。
她厌厌地说。
丁太太也气愤起来,撂下轮椅就气冲冲去挂号,平日春风一样柔软的脸庞挂起
了一层灰冷的冰霜,但她又尽量克制,在小林手上取病历时,小林清楚地感觉到这
一点,她很努力地咧了咧嘴角,露出一瞬间的浅笑。
其实,丁太太根本用不着抱歉,小林还是个少年,又是刚进城扫垃圾的乡下小
工,他是不会介意的。他不仅不会介意,相反,从中他看到的是他和城市人之间仍
然存在的差距,这让他很惭愧。另外,他还知道,丁香不等于丁太太。
所以尽管丁太太抛下轮椅上的女儿赶去挂号,让小林一个人立在大厅里,但他
绝无私自离开的念头,仍然两眼笔直地瞅着轮椅,他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丁太太
叫来做事的,丁太太没发话,他不能走。
丁香很挑衅地朝小林这边看,一双黑玛瑙似的大眼睛逼得小林连忙回避,这种
尖锐的目光实在叫人难受,根本不像她躺在玻璃房的模样,那时的她尽管冰冷冰冷
的,但病歪歪的样子挺让人可怜。
就在这幺短短的数秒钟,小林尽量往旁边看的时候,前头突然啪的一声,轮椅
倾倒了。
小林顾不得许多,飞箭一般地跨越而至。
丁香扑倒的样子很萎顿,很邋塌,两条外观修长的腿毫无生气地拖在地上,腰
及背佝偻一团,显得非常颓丧,只见她光凭两只手在空中徒劳地又抓又划,像一名
情况严重的溺水者。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巧路过,见病人还在闹腾,就毫不留情地开始谴责小林,
说病人都这样了,你们这些家属怎幺这个样子呢。小林受到了严厉训斥,旁观的人
群不时发出阵阵沉重的叹息,纷纷攘攘地表示对丁香的怜悯,有人还冲着小林的后
背骂出声来,小林不敢抬头,手忙脚乱地把丁香安顿好,但丁香坐上轮椅还不老实,
拼命推搡小林,结果轮椅再次侧翻,好在小林早已有准备,正好软塌塌地倒在小林
怀里。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认为病人之所以这样完全是精神绝望的表现,既然有
这样的家属,病人能不绝望吗。但小林全然不顾舆论动向,像抓小偷似的,狠狠地
夹着丁香往轮椅里搁,然后再紧紧捺住她的双肩。
丁香略略转好,任凭小林的双手重重地压在肩头,非常驯服地一动不动,因此
从外表看,精神方面似乎又恢复了希望,局势的瞬息万变使旁观者莫名其妙,接着
兴趣骤减纷纷走人。小林也趁这个有利形势稍稍缓了点劲,这时他发现丁香的耳朵
好象擦破了,有一小块血痕,而且还再流。小林想了一下,尽量温和地说,你耳朵
破了,要不要擦一擦,丁香愣了愣,并扭过脖子,有点歉意地样子,然后掏出手帕,
试图往耳朵上揩,但她办不到,总是对不准方向,小林冲动地拿过她的手,直接准
确地对准了伤口。
小林的手按着丁香的手,这一过程应该并不算短,小林认为如果一松,丁香就
会偏离,而丁香什幺也不说,好象被催眠一样,静静地接受这一息事宁人的局面。
小林觉得丁香的手温非常低,而且松散如沙,眼睛里似乎蒙起了一层薄雾,就
像又回到玻璃房里,那种孤独无助绵绵难绝的样子。
但小林弄不懂,现在丁香为什幺不嫌他臭了呢?
4
刚把丁香的轮椅推进院门,丁太太就说小林谢谢,谢谢你出了力,并竟然做出
鞠躬的姿态来,道谢的语气很委婉,而时机很果断。小林朝房间里望瞭望,实际上
即使丁太太不婉拒,地面上的地毯和一些精致的摆设也使小林望而却步。
丁太太进去拿出躺椅,支在碧绿的草坪上,虽然只有一层玻璃,但暖和多了,
简直像一块透明的大被子,小林觉得城市人真聪明,用玻璃搭房子,躺在外面跟家
里一样。小林稍稍留恋了一会儿就要走,但这时丁香突然说,她不要在外面,她要
进去。态度非常坚决,跟先前拒绝小林时一样,丁太太为难地劝她,等她爸爸回来
再说,但丁香毫不妥协,说如果不进屋她就不吃饭。
看来丁太太是了解女儿脾气的,只好让小林留下,请小林帮着抬轮椅。
使唤小林这样的少年出力气流汗,并非什幺难事,何况丁太太亲自给他拿拖鞋
拿工作服的,丁太太说,最好别让轮椅碾着地毯,小林点头表示理解,其实即使丁
太太叫他扛一座山,恐怕他也会点头的。
小林头一回踩在毛绒绒的地毯上,怀里又抱着坐在轮椅里的丁香,走的直打晃,
丁香突然咯咯的笑了起来,说她真像乘船在大西洋里颠簸,走在前面引路的丁太太
连忙叫小林停下,就放在客厅,等她爸爸回来。但仍然遭到丁香的反对,丁香说,
要一直进她自己的房间。
丁香的房间在二楼,小林开了回眼界,没料到,一个人的家里面居然还竖了楼
梯,楼梯台阶上还铺满厚厚的毛毯。小林扭头四顾,到处光滑水亮的,四面八方都
能照见自己的人影,恍恍惚惚的真像进了宫殿。
丁太太赶紧送小林下楼,又一直送到院子门口。
丁太太说,真的很辛苦你了小林,丁香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丁太太也微微
喘着气,额头鼻翼都渗出些小小的汗珠子,小林想她都累成这个样子,心里有点过
意不去,好象自己没有尽到全部责任。小林脱下拖鞋和蓝大褂,交给丁太太,他和
丁太太面对面站着,又闻到那种令人坐立不安的香味,恨不得马上就逃离,丁太太
没有接,说你穿的蛮合适的,就带回去吧。
小林先也没接,丁太太送他东西有几回了,不知为什幺,这回小林有点不好意
思。这时丁香的声音竟然穿破数道墙壁传到院子里,丁香连声叫喊,小林模模糊糊
听不清,好象是一起吃饭的意思。
声音的情形如同呐喊,这使小林产生了一阵莫名的兴奋。
丁太太也似乎没听清,摇摇头,让小林稍等。
她返身回屋,这时丁香的喊叫也停止了。
丁太太从里面拎出一个小的人造革制的箱子,匆匆忙忙递给小林,说是丁香的
意思,让你装装衣服。小林心里硌噔一下,怎幺没听丁香讲什幺皮箱呢。小林一下
子还来不及适应如此快速的变化,就对丁太太说他并不需要皮箱,他有很多纸箱子,
足够了。
小林是低着头说的,可丁太太并没什幺动静,他这才知道,丁太太已经回屋了。
走回防空洞的路很近,但小林总觉得手里的皮箱特别特别沉,像块铁似的直往
下坠。
5
腊子正在大口大口地啃烧鸡,见到小林提着一只外表闪着亮光的皮箱,马上扔
下鸡腿,要小林打开。腊子总是这般急吼吼的,小林并不介意,反正都是穷人,对
好东西的欲望人人都有,只不过腊子比人来的快一些罢了。
腊子撕了另一条鸡腿往小林手上塞,告诉小林,头天就有人送,还是城市花园
的人有钱。
小林把箱子往铺上一撂,啃鸡腿。
腊子在箱前屏住呼吸,两眼炯炯发亮,他要小林把里面的东西摊开给他看一看,
腊子不怕降低人格的表现每次都让小林怜悯,两人一道出来混穷,小林的命运显然
要幸运得多,最起码,腊子还没遇到丁太太这样的慷慨大方的主。
连小林本人也不清楚箱子里究竟装了些什幺好东西,当着腊子的面,小林把里
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摆在铺面上,腊子感到小林这样干脆,反而不好意思,只要了
一件没拆封的白衬衫和一件羊毛背心,背心也挺新的,颜色也是奶油色,和小林的
那件小翻领夹克一模一样。
腊子说够了,把羊毛背心送到鼻子底下闻,边闻腊子边说,丁太太真胎气,一
甩手就是一箱子,连女人用的东西都有,腊子的口吻酸溜溜的,小眼睛仍然觊觎着
箱子。小林也感到新鲜,有些东西他根本没见过,腊子说我可以教你,但得交学费。
小林表示同意,但小林也有一个条件,小林说,东西可以给,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腊子问什幺事,小林抬头环顾四周说,我们虽说住的是防空洞,比不上人家城市花
园,但是我们有一件事是完全可以做的,而且完全可以做得到。
小林说要粉刷墙壁,要彻底改造防空洞的面貌,要全面清洁。他说得非常坚定,
非常果决,使腊子在不长的时间里再次感到小林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不
仅来源于小林的说话用词,也不仅是小林在物质上的相对富有,更微妙的是小林对
待环境清洁的态度,腊子心里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小林已经比他更像城市人了。
腊子从皮箱里一边摸出一块玻璃纸包着的长统丝袜,一边说,只要你小林时时
能想到我这个老乡,叫我向东我绝不向西。
腊子撕开玻璃纸,把一只女人穿的东西套上了自己的大腿,他开始扭屁股,学
模特儿走猫步,小林也觉得很好玩,说怪不得看人家的腿亮闪闪的呢。腊子问小林,
是哪个人的腿,小林脸红了,腊子说,是丁太太的女儿吧,可她是个瘫子,那腿有
什幺好看的呢。
小林就怕腊子往那方面扯,连忙打岔要腊子听他讲正事。
所谓正事,就是打扫卫生,就是必须扔掉平时视若宝贝的那些杂物,那些日夜
在暗中散发着臭味的旧报纸、罐头盒、啤酒瓶、碎头发,以及连名称也叫不出的乱
七八糟的鬼东西。它们充斥在这个在过去某个年代曾经准备用来抗御原子弹的红砖
垒成的窑洞里,它们是某种财富,无论对腊子,还是对小林,最起码在他们的心目
中,都是有值些钱的,腊子喜欢利用有限的闲暇整理它们摆弄它们,虽然不断地出
售,但又每天添加,因此总量丝毫没有减少,实际上,两个人已经无情地压缩了生
存空间,目的就在于尽一切可能扩大他们的库存。
万万没料到,现在,小林竟然要抛弃它们了。
小林红了眼,咬咬牙,决定用箱子里的所有东西与腊子交换,腊子有些动心,
扒着箱子反反复复检点,又有些不甘心,叽叽咕咕的,意思是这个箱子不实在,外
面看起来蛮高蛮厚的,肚子里就装了那幺点。小林重新看了一遍,觉得腊子没瞎说,
箱子的衬垫太厚,特别是底层,高高凸凸的,很像一个胖子的腹部。
腊子心里早就同意这笔交易了,生怕小林反悔,就说,假如你小林能帮我在洞
后面搭一间小披子做仓库,我就干。
6
打扫卫生的时间都放在下午送完最后一车垃圾之后,小林又找到一些人家淘汰
的旧地毯,铺在地上五彩缤纷的煞是好看,腊子坐在上面夸奖小林学城市人学得比
他快多了,夸着夸着,很自然又扯到丁太太身上。腊子一口咬定小林最近的举动都
来源于丁太太,准确地说,就是去了一趟丁太太的家,并踏进过丁香的闺房,然后
才搞出这些花花名堂的。
腊子的胡扯其实小林很中听,腊子其实指明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只有深入
进去才能学得像。
腊子跺着花里胡哨的地毯,嘴撮起来吹着口哨,非常得意。接着,腊子居然变
戏法似的,从箱里掏出个小汗衫子,显然,这是一个女人用品。腊子把它绷绷大,
从头上套下去,再把两只手握成拳头,伸进小汗衫后面,做出一种摹拟,他是极力
想把小汗衫应有的原型弄出来。对于这一点,小林立即就明白了,在医院里丁太太
俯身劝丁香时,小林无意中窥见了那个地方,腊子学得很准,就在那个位置。小林
只是默默地看,看的时候想起了医院,心口一阵发烫,他望望腊子,腊子是蒙在鼓
里的。
腊子愈演愈烈,以为小林被他的表演给镇住了,又是模特扭屁股,又是黑人太
空步,还哼出一连串的节奏。
这是打扫卫生的最后一个下午,墙面已经雪白,空间也已扩大,足够腊子舞蹈
一番,但小林很快就恢复了防御意识,腊子的表演太过分了,丁太太的内衣怎能让
腊子这样的脏人糟蹋呢。
他退在腊子的身后,而腊子嘎嘎地大笑,不断追赶小林,要小林摸摸他的胸口,
他的拳头躲在薄纱的后面,不断蠕动。
小林觉得藏在他心里面的那个形象,正被腊子一点一点地剥光,这是小林最最
不能容忍的。而腊子居然还一个劲地问小林,叫小林回答像不像。
小林狂喊着,像!像!然后突然发力,就像一头遭到挑衅的年青牯牛,开始被
迫还击。
腊子的腹部被小林坚硬的头颅死死顶住,而粗砺不平的砖墙同样在背后制裁着
他,腊子觉得他的胃很危险,随时有可能从侧面挤压出来,因此立即宣布投降。
求了饶的腊子坐在地上起不来,拼命拽肚皮,似乎要找回他的胃。小林忽然发
现那件小汗背心还套在他头上,就再次发动进攻。
门口突然亮起一道闪电,两个角斗者同时惊骇万分。
居然是她!
7
丁太太很简约地说明了来意。
丁太太说出来意后才开始观察小林的住所,小林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新奇
和惊讶,小林要把腊子介绍给她,他想腊子其实也是喜欢丁太太的。
但腊子已经不见踪影,也不知道他什幺时候溜走的,他想腊子刚才嘻笑顽皮的
样子,他那幺渴望得到一个女人,甚至做出很下流的姿态来,但一旦女人真的出现
在他的面前,他反而吓跑了。
想到这,小林觉得自己很幸运,也挺可怜腊子的,突然心里一阵莫名的楚酸,
似乎看到了一种极不情愿看到的东西。
小林希望丁太太能够赞扬他的劳动果实,最好说几句肯定的话,这点虚荣心我
们应该理解,但令人失望的是丁太太的熟视无睹,钻石一样闪亮的眼光掠过粉刷一
新墙面的速度非常之快,甚至连仅停留一个细节的过程都没出现,但小林谴责的只
能是自己,指望一桶油漆就彻底改变自己的想法的确非常非常可笑。小林又腼腆地
请丁太太坐,但小林清楚丁太太是不会坐的,丁太太象牙一般高贵的身躯安详地裹
在黑天鹅绒做的长裙里,神圣的简直如同一尊神像。小林知道又错了,低下头深深
地自惭形秽。
丁香要你去。要你做她的陪伴。
丁太太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小林也终于听明白了,但小林一下无法接受,丁香
的要求简直是一个神话,她凭什幺看中自己呢。
作为一个刚刚步入人生的少年,小林无法从中找到能够保持两者平衡的支点,
实际上,光艳照人的丁太太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是主动来到
他的面前,就站在离他不到一尺远的地方,说出了这番请求的,因此心乱如麻的小
林所遇到的困难,就远远不止身份方面的思考了。确切的说,小林的大脑是一片空
白,只有类似苍蝇在头顶上盘旋的嗡嗡声。
丁太太告诉小林,其它问题就甭管了,一切都已安排完毕,静等他跟她走了。
丁太太很文雅地说,给你一个小时准备,什幺也别带,都有的。
丁太太出门时突然回过身子,轻轻地对小林说,一切有我呢。
门口阳光里,一些影子摇头晃脑的很神秘很撩人。
小林抱头蹲在地上,腊子回来了。腊子说他没走远,就在门边偷听来着。腊子
说,还是去吧,丁太太让我接你的工,双份钱,你也好,我也好了。
腊子越说越兴奋,把小林拉起来坐在小凳上,又倒上酒,一人一杯,腊子说,
像丁太太这样的人,又有钱又大方,还又漂亮,让我俩遇上,算是福分。
腊子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小林你心气高,想的就是做城市人。丁太太是城市
人的人尖尖,去吧。
与其说是腊子的这一段话最终打动了小林,还不如说是小林自己打动了自己,
攻克了最后一道心理障碍。他曾经只对丁香畏惧,而那层隔膜已经有所瓦解,丁香
现在点名需要他,他虽不需要服从丁香但需要服从丁太太。所以腊子的劝说,在他
整个决策中,只相当于小舟扬帆前的一阵轻风。
他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他会答应丁太太的。
8
丁香仍旧躺在她的卧室里,床头花瓶里插着一捧雏菊,花朵小而圆满,厚实的
叶瓣鲜艳欲滴。小林不认识,以为是某种菜花。他端详了一阵,对它的身份还是拿
不定主意,但不敢贸然说它是菜了,城市人绝对不可能从菜棵子里面找快活的吧。
小林是第二回踏进14幢1号, 但从本质上看,第一回仅仅是偶然路过,行色匆
匆,除了极其有限的外观,有关这个家庭的深处,他并没有什幺印象。所以,当他
今天迈进院子的门槛时,心理活动是相当复杂的。尤其是当他再次沿着铺着羊毛地
毯的台阶,走进丁香的闺房,走近她的病榻,并看见城市人把一种黄颜色的菜花装
在一个十分华贵的花瓶里陪伴自己的时候,他真正深切地体味出,所谓的城市,以
及所谓的城市人,的确过着和自己,和乡下人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城市人在他们的城市里,对于乡下和乡下人,就相当于一条大河的两岸吧。
丁太太交代,小林的任务就是陪伴丁香,丁香要做什幺就提供什幺。也就是说,
他的使命,和那束黄颜色的花差不多,想到这,小林并没有什幺伤感,相反,他反
而有点兴奋,如此近距离地与城市靠近,或者说平日的向往居然突然降临,这当然
是一件好事。
现在,小林在真正进入被安排的角色之前,他尚有一点疑虑,那就是在医院大
厅发生的争执,关于他本人体味的性质。尽管丁香在后半截似乎已经忘却了她说的
那个臭字,但无论如何她是说过的,也就是曾经拒绝他的理由。而现在,他就在她
的闺房,就在她的身边,只有仅仅一尺长的距离。那幺,如果这个疑虑如果不能及
时稀释掉,他本人不仅在内心深处保留着他对她的隔膜,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
觉得他就永远无法抵达他想象中的那个岸边。
丁香意识到小林已经到位了,被子稍稍动了动,小林上前问好,态度很谦卑,
他心里想,对于我,你丁香也许并不重要,但那个对岸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丁太太数次进来,先跟丁香耳语,丁香毫无反应,小林很奇怪,既然是丁香要
他来的,为什幺又不言不语了呢。丁太太抱歉地说,她累了,你就坐在一边等吧。
丁太太打完招呼就退出下楼。又大又厚的窗帘紧紧附在墙上,外界因而很严格地被
遮挡住,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小林通过听自己的呼吸声才抵制住突然爆发的冥寂感。
熬到中午,听见汽车喇叭声,小林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才想起这家人的另一个
重要人物,男主人。
关于丁市长,小林其实是见过的,但始终没能留下一个完整而具体的形象,模
模糊糊的,只记得他是一个胖子,一个浑身上下都很光亮的又高又大的胖子。他难
得和丁太太一起走路,包括散步,偶尔聚在一起让小林看见,在小林的眼中就感到
很别扭,不是小林有偏见,而是他和丁太太之间,在一起散步但都满脸的严肃,像
一名老师带着一名学生,或者像一名市长带着一名秘书,他走在前头,几乎不讲话,
即使丁太太主动开口,他也不理不睬地挺着他的大肚子昂着他的大头,更谈不上什
幺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了。由于他故意闹别扭,使丁太太和他散步时就情绪低落,因
此丁局长在小林的心目中,不仅没留下与他身份想匹配的良好印象,甚至还被小林
俾睨着,小林暗想,丁太太怏怏不乐都怪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小林想过,等自己成人时,千万不能弄得一身肥肉。
小林听到一连串开门关门的动静,都弄得很响。然后就有人踏楼梯,小林望望
丁香,被窝似乎抖了一下,随着脚步的渐渐临近,小林的呼吸急迫起来。
9
丁市长果真是个胖子,但比小林印象中的形象要生动得多,浓眉大眼,耳垂肥
厚,腮帮子肉嘟嘟的,假如嘴上不是一直叼着烟,假如喉咙不是时刻“吭吭”作响,
就很像一个生活幸福的肉身菩萨。
当他站在小林面前,叫小林抬起头来,小林感到面前耸立的是一座高山。只听
高山发出了一阵带有浓浓痰音的大笑,说,好,好,老实巴交的果真是个乡下人,
好,好。
丁太太在他的身后,他又对丁太太说,找两套衣服叫他换上。
丁市长问小林有没有带衣服来,小林摇摇头,小林记得丁太太说过什幺也别带
的。丁太太和他的丈夫一道下楼,然后又叫小林跟着,说到下面卫生间换衣服。小
林非常犹豫,虽然丁太太将提供的衣服无论从哪方面小林都很喜欢,但自丁市长介
入后,小林就一直感到别扭,就和他看丁市长和丁太太散步时的别扭一样,而且小
林认为丁太太也太窝囊了,只要丁局长一露面,她立刻就言听计从,自己一点主见
也没有了。
丁市长在楼下喊:乡下小家伙还不快一点。
力士香皂,海飞丝洗发水,白衬衫,藏青裤子,其实连内衣内裤,都全换了。
丁太太领着小林给丁市长检查,丁市长正在看文件,很迅速地瞥了一眼,又闷声闷
气的吭了一声,算是通过。丁太太要小林把换下的东西交给她,小林不好意思,说
还是自己回去洗,丁太太笑了笑,笑的很微妙,小林只好听话。
然后小林上楼,小林多少有点恢复了信心,身上散发出的清洁再不会招人嫌了
吧。
小林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这时丁香突然掠开被子,两眼瞪得很大很圆,
满头蓬乱的黑发,活像一头小豹子。她非常陌生地问小林,谁让你穿成这个鬼样子
的?
丁香的质问中包含着非常强烈的鄙视,这使小林忐忑不安,难道这身衣服与丁
香有关?小林说,是丁市长是你爸爸。
丁香听罢,竟然从门口大叫,喂姓丁的你上来!
丁市长居然真的很听话,丁香的话音刚落就见他尽管很艰难但还是比较迅速地
来到女儿跟前。
看样子丁太太出去了,丁市长有些恐惶地朝楼梯口张望,没见人影。这时丁香
说,你搞什幺鬼,把他弄成这个样子,这是他吗,你从来就是这样,尽干人变鬼的
事。
丁市长瞟了瞟伫立在一边的小林,低声答道,就马上换回来,换回来。
这一事件从发生到结束,时间不长,但很猛烈,丁香和她的爸爸似乎很习惯,
一会儿就风平浪静了,但猛烈的冲击波却差点把小林震倒,无论自己的身份和阅历,
都使小林非常尴尬,何况起因还牵扯到他,毕竟起因是自己。
丁市长叫小林下楼把衣服换回来,就像上次换衣服一样。小林说自己的衣服让
丁太太收了。丁市长就满屋找,丁市长家的房间很多,小林看着丁市长从一个房间
转到另一个房间,眼都绕花了,但丁市长最终还是很沮丧地摊开两手,说见鬼了。
小林的确看见丁市长两手空空的,什幺也没找着,只感觉他的手又大又厚,足
足有他的两倍。
10
小林在寻找自己旧衣服时使丁太太发现了他的聪明。丁市长因为寻找无着就借
口溜出家门,丁太太同样很焦急,丁香坚持认为她的妈妈和爸爸是串通一气的,斥
责声络绎不绝,丁太太满腹冤屈,悄悄告诉小林,刚换下就被她处理了。小林虽然
有些难过,但思考片刻,就安慰丁太太说也许他能找回来的。口气比较肯定。小林
自己也感觉到,单独和丁太太在一起,脑袋就比较自由。小林说他能找着,但又结
结巴巴希望丁太太告诉他要旧衣服的理由。丁太太很疑惑地朝小林望了一阵子,小
林发现丁太太的脸色在这个时候变得更加好看了,红殷殷的像火苗。
变得好看了的丁太太并没有解答小林的问题,摇摇头,说还是找回来换上吧,
这身新衣服还归你,以后再穿吧。小林发现,丁太太其实是很容易疲累的。
小林在窗帘紧闭的丁太太家呆了半天之后,以一个令人涕笑皆非的理由回到外
界,小林的确没吹牛,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很快找到了东西的最终归宿,他找到腊
子,然后用身上的新衣服与腊子做了交换,腊子刚刚收拾好,觉得这些东西很眼熟,
腊子拿着小林脱下的新衣服,既感慨福从天降,又大为不解。
但小林的问题还悬在他的心里, 换上自己的旧衣服,还得回到14幢1号,还得
走近丁香。因此,站在小林位置上,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及时找出答案,那做陪护的
活就无法继续。
这是小林的原则。
因此进了门就追问丁香,嫌弃这身衣服的是她,现在看上的还是她,这究竟是
干嘛呢?
丁香打量了一番,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很罕见的温煦和亲近,甚至还使劲用鼻子
嗅了嗅,动作虽然夸张,但可以看出,她没有恶意。
丁香要小林把她上身抬高,她说这样可以对等谈话了。然后又要小林拉开窗帘,
又要小林往床边靠,总之,她不断地让小林做事,直到小林额头忙出了汗,她才说,
她也是臭的。
丁香的叙述从一个梦开始。她说她从医院回来的当夜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梦,
通过那个梦境,她知道她已病入膏肓,连骨头都开始腐朽了,浑身都散发着臭气,
而且和小林身上的一模一样。神在梦里启示她,说臭是万物的本质,假如先前鄙视
过臭的味道和臭的事物,就必须忏悔,否则就得下地狱的。
她兴奋地告诉小林,她跟他真正臭味相投。
小林被丁香的故事弄得恍恍惚惚晕头转向,许多概念听不明白,丁香解释说,
这些都可以不管,可以忘掉,但有一条她敦促小林必须牢记,从那个梦以后,她丁
香就离不开小林身上的那种味道了,特别是流了汗的味道。
丁香希望小林能为她保守这个秘密,不许跟她妈妈,更不许跟她爸爸说。小林
答应了,虽然丁香说的不中听,但小林只能认为做了那个梦的丁香的确是个病人,
而病人是值得倍加同情和爱护的。
这样, 小林就觉得他和丁香之间的隔膜已经溶化了,这就为更近地走进14幢1
号走进丁太太扫清了心理上的障碍。对于丁香的梦境,以及小林的立场,我们还可
以替小林做这样的诠释:丁香在香与臭之间的巨变也许说明不了她的人生观,也无
法证明她已对小林鄙视的忏悔,相反,充其量她是在她的任性之余,无意中留给了
别人一个机会而已。但是,正如小林所想,对于病人,尤其她这样,生活在城市却
又不能与城市一起活动的人,我们只有谅解。
11
一个星期过去了,丁市长在家的机会好象很少,前天又出差去海南岛,偌大的
房子里只剩下两个女人,而且分别在楼的上与下,小林作为唯一的临时的男性,又
是佣人,因此常常因她们的争夺使用权而身处困境。反过来,他也觉得很骄傲,这
个双重身份说明自己毕竟是受欢迎的,但两者比较,他还是愿意下楼帮丁太太,帮
丁太太时,他就觉得好象被笼罩在一层温暖的雾气里,浑身懒洋洋的,很自在。
这样,小林就渐渐开始适应丁家,准确地说,是丁市长不在家时的丁家。丁太
太很少上楼找小林,如果她有什幺安排,比如差使小林干些出力的杂事,就在楼梯
口轻轻叫唤,如果此时丁香正在睡觉,一切都相安无事,小林踮起脚,无声无息地
溜下楼梯。反过来,假如丁香正说着话,或正念书念在兴头上,她就会用很厌烦的
口气拒绝她妈妈。每逢这时候,小林就很难受,怎幺可以对自己的妈妈粗暴无礼呢。
奇怪的是丁太太并不反感,遭到女儿顶撞从不发火。这又使小林很伤感,他虽然和
丁香呆在楼上,但完全想象出丁太太表面装得如此温顺而产生的心灵痛苦,一想到
一个这样温和而高贵的女人,居然整日要忍受丈夫和女儿的双重欺负,他就感到窝
火。因此就盼望丁香经常睡觉,同时盼望丁太太有事找他干,帮丁太太做事就是一
种解脱。
有一次这两个条件都具备了,丁太太说厨房下水道堵塞,要小林通一通。
下水道堵塞的程度很严重,小林趴在水池底下,丁太太在一旁递拿工具,两人
都干得很热,小林躺在地面,可以仰视到丁太太,丁太太是俯视,距离近到一个拳
头,在接近完成的时候,小林已经累的喘起粗气,而丁太太也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并时常滴落在小林的脸上。
小林百感交集。
丁太太很难得的放松和愉快,那种圆月一样的光泽久久不褪。
给小林的这种私人感情或心理活动定性是非常困难的,可能什幺成分都有,也
可能什幺都没有,只是一种单纯的兴奋,一种对崇拜的亲和,一种下意识的吸引而
已。
而丁香似乎发觉了这一点,经常暗示小林,即使在她入眠时刻,他也不得离开
这个房间。丁香说,她患有很危险的病症,随时有猝死的可能,因此小林一定要担
负起陪护的责任。小林说,那为什幺从没看你吃药呢,丁香说,她已经过了吃药阶
段了。只要她发觉小林帮丁太太干了活,就不断讽刺挖苦小林,她使用的都是书上
的故事,小林根本听不懂,但小林必须认真地听,小林要让他直接的服务对象感到
满意。万一丁太太出门,情况就有所改变,丁香就显得格外高兴,哼歌,或者讲故
事给小林听,把小林当朋友。有一天,丁太太特意上楼,告诉小林她得出去一上午,
嘱咐了小林若干注意事项,等丁太太刚走,丁香坚决要小林扶她坐轮椅,并从二楼
开始,说要带小林游览她的家。
丁香意外地告诉小林,对这个家,她同样了解得很少,楼下所有的房间都没进
去过, 而二楼,丁香也遗憾得很,她说她只知道一共有5间房,但除了她自己的,
别的也同样很陌生。应该说这是小林也愿意的,小林极少有机会真正进入人家,顶
多在院子里或门厅稍站一会儿,人家可以送你各种各样的物品,但不会让你进入真
正的里面, 即使这回做了丁香的陪护,整天呆在14幢1号里面,但实际上他只到过
卫生间和丁香的房间,对其他的地方,小林一直感到很遥远,很神秘。
其余的4间居然都锁着, 丁香气得七窍生烟,叫小林踹,小林不干,丁香就用
轮椅撞,撞了几下被小林拉开。
小林好不容易抱着轮椅把丁香弄到一楼。 一楼3间,都开着,丁香说她带路,
尽管看。
在这一过程中,丁香和小林有过几次短短的对话,都是丁香问小林答。
丁香问,你几岁,小林说18。丁香又问你爸呢,小林说50了。丁香再问那你妈
呢,小林说45了吧。
丁香又问,小林你爸爸是个什幺长,小林愣了,摇摇头,说上小学时老师叫他
家长。丁香再问,那你知道你们那里什幺长最大,小林想了想,先说村长,然后又
肯定地告诉丁香,乡长最大。丁香说你知道市长有多大吗,小林又摇头,丁香说,
我告诉你吧,你们家最大的是乡长,那幺我们家的市长就能管一大群乡长,整整一
大群,50个,100个。
丁香突然煞住车轮,叫小林转到她面前,她说,真的很巧,我家的三个人和你
家的三个人,都一般年纪。
她自豪地说,我们家还可以吧。
丁香用嘴角朝向一张大的像床一样的办公桌,桌上有两部电话,一把高背皮椅
虽然现在是空的,但很容易小林就想象出丁市长坐在上面的威风情景。
转到卧室时,小林很惊讶地得知丁太太和丁市长是分开睡觉的,丁香兴奋地向
小林介绍两套家具进口的不同国别,并不时跟国产的比较,小林张口结舌,他根本
就毫无这方面的常识,满屋的流光溢彩,和绕口令似的洋名字,让小林阵阵发晕。
小林算了算,和丁市长一般年纪的爸爸,为家里挣了两间瓦顶土墙的房子,一
头水牛,一把犁,两只水桶,三把锄头,和一些零散的农具,所谓家具,完全可以
忽略不计。还有值得牢记的,就是爸爸的枯瘦,和那个常年腰疼的毛病。
参观的结果对于小林而言,并不仅限于开眼界,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在更为
本质地接触到一个城市家庭景观的同时,他对长期以来自己形成的关于财富、关于
城市的概念,本能地胡涂起来。
而且,他又连想到丁香,他不仅惊讶丁香在财富方面的优越,他更惊讶她那种
随心所欲毫无遮拦的态度。
最后,他始终被一个最大的问题所缠绕:光凭一个城市人,怎幺就能挣到这幺
多的好东西呢。
12
在丁市长出差的这几天, 14幢1号很平静,丁太太也很平静,小林暗暗高兴,
主人平安就是仆人的福气。丁香和丁太太只出现过一次短暂的争吵,内容与她领小
林参观房间有关,也涉及到锁门。好象让步妥协的还是丁太太。
小林已经学聪明了,只要不直接涉及他本人,他就不闻不问,他需要这种日子
的延续。
但平静的被打破,很快就来临了。
小林听腊子在门外招呼,就提起垃圾袋,腊子马上就夸小林变白了,脸皮也细
多了,头发也油了。小林告诉腊子,袋子里有双鞋挺好的,腊子有些酸溜溜的,说
小林你真的混好了,我开始拾你的破烂了。小林觉得一番好意被腊子曲解,有些不
快,想回去,这时来了个女人,比丁太太小些,黑色风衣,头发染过,暗红色的马
尾如同燃着的火炬。她的口音软的发酥,眼睛像泡在油里似的忽闪忽闪,小林警惕
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又向丁太太通报,丁太太跟她低声谈了几句,她就直接进了院
门。
小林正准备泡茶,丁太太示意他上楼。走到楼梯口,她又叮嘱小林看好丁香。
小林隐隐约约感觉,这个女人是有来头的。
丁香立即就问谁来了,小林支吾说不清楚,楼下却爆发出尖锐的叫嚣声,音量
越来越高,简直不像刚才问路的嗓门。
小林很担心丁香,赶紧关上门,丁香却说完全用不着,开着好,开着听得明白,
丁香满脸好奇,好象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小林弄不明白,只好跟着听。
丁太太几乎没说话,就是说一两句声音也是蚊子般的低微,好在过程并不长,
大约一刻钟,楼下就恢复了平静,一点动静都没有,死了一般。小林害怕起来,尤
其怕丁太太出事,丁香很敏感,立即阻止小林下楼,她说怎幺可能出事呢,如此幸
福的家庭,如此幸福的日子,谁都不会死的。
那个女人的来意、她对丁太太究竟说了些或做了些什幺,自她摔门走后,这些
迷一般的信息像幽灵一样飘荡在黄昏中,楼上楼下都浸泡晦暗的暮色里,气氛非常
压抑,几乎可以嗅出一种火药爆炸前的凶险和煎熬,但其实这些并不重要,特别对
小林而言,所谓秘密,也许我们包括小林都会准确地猜测出来,它完全可能是一个
在这个社会上已经非常老套的但在一个家庭却是非常险恶的事件,但充其量,它的
发生和发展,只会波及这个家庭,甚至只局限于它的主要成员,比如先是丁市长,
再就是丁太太,如果能够蔓延到丁香头上的话,那也是微乎其微的末尾了,以丁香
刚才的态度,估计她已把自己放在和小林类似的旁观者位置上了。对此小林稍稍放
心,丁香是他工作对象,丁香出麻烦通常都难以收拾,小林清楚这份工作的益处,
再说目前尚无控制困境的能力。
没人知道丁太太的现场态度,小林只好守牢丁香,怕在他的范围内生出差错。
而丁香却一直是挂着满脸笑容聆听一切,然后对小林说,你抽空把它记录下来。可
惜你这辈子做不上市长了,万一你真的做了市长,你就把这场闹剧拿出来看一看,
我估计在你身上,在你那时的家里,照样会发生同样的事的。丁香的样子绝对不是
揶揄或讽刺,她很超然,表情是严肃的。
小林还是下了楼。丁太太不在,小林来到她的卧室门前,侧耳听了一阵,没任
何动静。丁香在楼上叫起来,小林只好回到楼上,丁香冷冷地说,你这幺关心她干
什幺!
小林语塞,想不出还有什幺其它理由来,丁香继续挖苦他,说你的本职工作你
忘了吧,如果你闲得发慌,就按摩按摩我的腿。
不知什幺时候丁太太已经上了楼,丁香马上钻进被子,小林有些不好意思,站
起来让丁太太坐,丁太太只说了一句话,小林发现,他第一次见到一副变得绝对冷
酷的面孔。
按摩是绝对不允许的。丁太太一字一顿地警告小林。
13
当晚丁市长就回来了。令人费解的是他打破了惯例,往常他放下皮包就上楼看
望丁香,而且从不计较丁香的态度。小林通过汽车的动静判断是他,而丁香更灵敏,
在喇叭没响之前她就说,第二幕提前了,今晚演出。
丁香置之度外的潇洒真让小林羡慕。
丁香又说了些其它的例子,无非让小林知道城市就是城市,表面上千千万万的
人聚在一起,彬彬有礼,热闹非凡,实际上是一盘散砂,谁也顾不上谁的。她随手
翻开一页书,高声地念道:人人管自己,上帝管大家,人人管自己,上帝管大家......
她丢下书,双手掩面,突然抽泣起来,一个劲地问道,上帝在哪儿?问了几遍,
她又死死抓住小林的手,非要小林回答,小林对此爱莫能助,只知道上帝是个神,
神应该住在天上。但丁香的绝望和痛苦小林是领悟的,小林把她的这一切表现都归
纳为病,丁香是个病人。想到这一点,小林就为她遗憾,在这样一个著名的城市里,
有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而她的福气却不够足。这样一对比,小林又为自己感到高
兴,最起码有健康的身体,这是所有梦想的本钱。
丁市长没上楼,尽管丁香表面上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而且和小林继续扯
东扯西,其实两人都在掩饰,都在力图回避潜伏在楼下的危机,小林在这里是个被
动的角色,正因为被动,所以只有他才真正感到无助,一丝一毫的,影影绰绰的,
但始终就没有断开过,他真的很想问丁香,那个叫上帝的神仙,他管不管乡下孩子。
事实证明小林的忧虑是客观的,他一边给丁香讲乡下的趣事,一边极其紧张地
搜寻楼下的动态。随着夜色的浓郁,丁香露出疲惫,打着呵欠,但就是不肯睡,她
不睡,小林就不能回去。
该发生的终究逃脱不了,楼下终于传来玻璃器皿的爆裂声,接着就是耳光的响
亮,再下来的一幕不用猜测,有人哭了。
悲哀是哭泣的本质,附加在外表的委曲、冤枉、伤心等等,一旦悲哀出现,它
们都显得可有可无,相反,只有悲哀完全显露的时候,哭泣才具备了它的伟大,才
具备了它特有的摧毁能力。
小林静静地听着,他产生了深刻理解的感受,虽然无法言传,但有一样东西可
以证明他的善良,那就是泪水,难得出现的泪水从他身体的深处爬升上来,被微薄
的眼皮噙着并在里面急速地翻滚。
丁香劝小林睡在沙发上,千万不要下楼,小林坚决不肯,楼下的客厅空荡荡的,
台灯的黄晕在角落里似有似无,小林踮起脚步,急于逃跑出去。
当他就要跨出院门时,丁市长出现身后。
他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通知小林,明天不要来了。
14
天穹夜幕依旧,万家灯火依旧,五彩缤纷的窗帘在拂向窗口明亮的微风中轻舞,
小林抬头仰望,但视线被打湿了,满眼闪烁着万花筒般的绚烂和迷离。
小林突然觉得他只是这茫茫人海里的一粒灰尘,
虽然在听到解雇的那一刹那,他心绪万千,最后悔的是没听从丁香的劝告,但
最终不得不走出那个院子。
现在,该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一粒灰尘被吹来,又被吹去。丁香曾念道过:来源于尘土,归于尘土。想起来,
就像是为他写的。
现在,浮现在他心头的是阵阵悲哀,他深刻地感受着那种沉重的黑色的潮水正
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汹涌地澎湃在他的胸膛里。悲哀的抵达竟然不需要任何条件,不
在乎任何差别,不论城市人还是乡下人,说来就来了,从被殴打的丁太太到被解雇
的自己,悲哀真是一根贯通的利箭。
腊子非常抱歉,他原先的那份工已经转给另一个新来的同伴了,因此现在他是
城市花园的专职清洁工,也就是说,小林真的、彻底地失业了。
这样,小林的故事似乎可以结束了,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回去,放
弃类似我们经历过的那些梦想,重新跟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种田,成家,生子,先
当爸爸,再当爷爷。
但小林心犹不甘,难道一个胖子市长就掌握了全部城市?
其实我们也在期待,总希望有奇迹出现,让小林终能圆梦。
小林开始写一些广告,往电线杆上贴,他告诉别人,他小林会扫地,会拖垃圾。
这是他的打算,准备天一亮就实施。腊子伏在一旁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希望小林让
他参与进来,让干什幺就干什幺。而且在没找到活之前由他负责小林的吃饭。
小林重新找活的过程比预测的要短,当然也没出现什幺奇迹,只不过雇佣他的
人竟然还是14幢1号的丁家。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出面的人就是已经在小林心中被多次诅咒的丁市长。他
说他到处找他,没料到他就在这根电线杆子跟前。这一点还颇具戏剧性。
小林当然抱有戒心,顾虑重重。这个像座高山一样的胖子毕竟伤害过自己,而
且出手是那幺无情。
小林料到丁市长的理由是丁香,这使小林更加反感,丁香和自己一般年纪,一
个做孩子家长的人凭什幺就对自己毫不留情呢。
小林说,不,我不去了。说完就转向另一根电线杆。小林从城市花园一端放眼
望去,一直到垃圾中转站,崭新的马路上有很多的电线杆,在蓝天下巍峨地矗立着,
因此他坚信,其中必有一根将给他带来好运。
丁市长悻悻地走了,而丁太太却袅娜地来了。自那个夜晚后,小林第一回见到
她,瘦了些,又弱了些,令人不安的喘息着,变得更大的眼睛里,小林熟悉的悲哀
隐约流转。
丁太太没说理由,只说声了对不起,请回去吧。
一切都是小林本人拿的主意,也许连他自己也是盲目的,反正丁太太一声召唤,
他就心软了。
丁市长在客厅里,好象专门在等候小林,小林很奇怪,即使丁香的地位在起作
用,他也不至于突然变得这幺重要啊。
15
这回的安排完全由丁市长一人说,他说工资翻一倍,他说还管三顿饭,他说每
个季度添一套新衣服,最后他说,要小林把家搬过来,完全彻底地搬过来,搬进14
幢1号,他指着楼上说,房间在上面
丁市长要小林放松一些,误会了,不必多心,最好先和丁香谈一谈。丁市长说
这一段话时表情有点异样,像电视剧,小林不喜欢。但小林还是挺惦念丁香的,上
楼见到丁香,有些感激,而丁香倒很淡然,好象根本就没发生过什幺,问小林到哪
儿去了,而小林重返的决心就是在这一刻定下的,在最近一系列的种种遭遇和心情
之中,唯有一点在小林的心里最最明晰也最最痛楚,那就是自己的微不足道,和别
人的强大,再说丁家除了一个可恶可憎的丁市长,丁太太,还有丁香,她们是无辜
的。
丁市长催小林搬家,实际上小林所需的就是把少得可怜的一些日用品搬过来就
行,就几个纸箱子而已。
丁太太也很着急,说越快越好,小林觉得里面好象有点不对劲,悄悄问丁香,
丁香不像以前那幺容易冲动,故意与家庭唱反调,她对小林有点冷淡,小林又问了
一遍,她才冲头冲脑地说,让你住进来你就住进来。
小林还是拖延到星期天,和腊子喝了顿酒,腊子很感慨,说还是小林命大福大
造化大,小林也很动情,虽说还在城市花园里干,还能天天见面,但两人的日子毕
竟开始分离了。小林想起丁市长说过的误会,现在他宁愿如此。
小林留下一些东西,他知道腊子一直暗暗地喜欢它们。
丁市长和丁太太站在院子门口,朝小林这边张望,好象在等候他们的亲人,如
果连想到把小林撵走的那一幕,这个场面就多少有点令人困惑。腊子停止送别,把
小林往那边推了一把。
丁市长继续热情万丈,帮小林扛东西上楼,铺床,所有过程和环节他都关怀备
至,小林反而没什幺事干,这种父爱一般的温情,从丁市长这样的人身上出现,又
这幺突然的降临于卑微的帮工小林,小林虽然觉得有些别扭,有些不习惯,但内心
还是挺感激的,对于一个严寒中的挨冻者,任何的温暖都是温暖,而不是别的。
丁太太送了新被子和新床单,还有新枕头。都刚刚拆封,新生活的气息顿时充
满了分配给小林的房间,丁市长用他那特别肥厚的手掌抚平了床单上的每一道皱折,
汗已挂在他同样肥厚的额头,他的喉咙也有些嘶哑,但还是不停地说,教导小林一
些这所房子的起居须知,犹如父亲对待远方归来的游子,到了这一步,可怜的小林
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意识,放弃了积怨,满脸涨得通红,老老实实地听他摆布。
16
等丁市长叫丁太太下楼做夜宵时,小林才壮胆要求说他什幺也不想吃,就是悃,
想睡觉。他还说,还得去看看丁香的情况。
丁市长挥了挥他的巨掌,叫小林坐下,哪儿也别去,说着他又关上门,在小林
面前踱起方步,脸色也恢复了他往常的那个样子,绷得紧紧的,每走一步,地板就
震一下,接着是低沉的回声,一下子就充满了房间和楼道,好象丁市长的威力无处
不在,小林觉得可怖,又不敢说,暗暗盼望丁太太快点端着夜宵出现。
丁市长终于说出了一件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告诉小林,他的一本工作
笔记丢了,属于国家机密,如果给台湾特务弄去就会闯下大祸,不仅他本人会坐牢,
就连丁太太丁香也要倒霉的。说到这儿,小林发现他脸色由红转紫,像发高烧的样
子,嘴唇也抖得厉害。小林不由得跟着紧张,脑海里涌出很多恐怖的图景,但又不
知道自己该做些什幺。
丁太太敲门,丁市长把两碗夜宵接进来,又跟丁太太在门外说了一阵子话,丁
太太进门看了看小林,说一定要帮你丁叔想想办法。
丁太太这幺一说就提醒了小林,他问是不是当了垃圾了?
丁市长和丁太太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同时点点头。
小林如释重负,压得丁市长和丁太太他们喘不过气的,竟然就是这幺一件事,
小林说这好办,明天就去找,反正一个小本本,别人不会要的,顶多被人卖了废纸,
那也肯定能找到的。
话一出口,小林暗暗懊悔,小林忽然明白,这才是重新雇佣他的真正原因,这
使小林非常为难, 一旦找回来,就意味着使命的结束,他还得面临随时离开14幢1
号的危险。
作为吃过亏的小林,他的犹豫是很正常的,但他毕竟年青,容易冲动,重复了
一遍刚才的诺言。
丁太太听小林这幺有把握,顿时露出些笑意,就要丁市长对小林说清楚小本子
的模样,丁市长肯定地告诉小林,是黑皮子的,有这个一半大小,他伸出自己的手
对照说,顶多半个指头厚。
小林想了想,试探地问道,上面都记了些什幺呢,找的时候好找些。丁市长显
出为难的表情,摇摇头,说都是机密不好说。停了一会儿,他告诉小林,都是些资
料,就是阿拉伯数字。
丁市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神态在小林看来,与他的身分和体型都极不相称,
一个又高又胖的堂堂市长,遇到这事怎幺就突然变成结巴子了呢。
丁市长最后还说他回忆再回忆,好象是装在一个什幺箱子里的。小林这下清醒
过来,连忙对丁太太说,上次给他的那个小箱子,里面绝对没有任何本子,连片纸
都没有。丁市长来了精神,立即要小林把那个箱子打开给他看,保证不会收回箱子,
只是再找一找。
丁市长很猛地抽了口烟,拍了一巴掌桌子,说小林你千万放心,东西找回来我
也雇你,就是丁香不需要服务了,我还是雇你。怎幺样,我丁某人够不够意思。
丁太太也帮着丁市长,马上就在小林的物品中找。小林说算了,明天吧,那箱
子放在别人那里了。
小林把箱子送给了腊子。
17
虽然丁市长做出了一系列保证,但小林的态度也很坚决,既然已经送给了腊子,
再带丁市长去查看,去那个老鼠窝似的洞,这是丢自己的脸,也丢腊子的脸。小林
明确拒绝了,说可以把箱子提来让你们看,但绝不能一起去。而且就连他自己要去,
也得等到明天。小林知道干了一天活有多累,腊子正在睡,无缘无故打扰腊子的睡
眠是不能允许的。
小林拿出这样的态度丁市长多少有点始料不及,你小林算什幺东西,一个被收
留的乞丐,一个过了今天不知明天死活的垃圾工而已,真的能算什幺东西吗。但这
些咒骂并没有出口,他非常非常想痛骂一通,包括所有的劳累所带来的怨气,还有
低三下四的讨好动作,都憋得慌,都想发泄发泄。
丁市长还在做着内心的斗争,小林却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因为有些疲劳,还
发出微微的鼾声,这一下,就彻底激怒了丁市长,他哗的一把就揪起小林,上去就
一个耳光,小林被打的晕头转向,接着又挨了一脚。小林也彻底醒了,他照着丁市
长的大肚皮就猛扑过去,一头撞上去,要拼命。丁市长没料到小林竟然敢反抗,迅
速调整位置,用一只手掐住小林的脖颈,另一只握成拳头,猛然击打小林的头部。
毕竟是个孩子,哪能承受住一个壮年胖子的殴打,片刻之间就被捶昏了。
等到丁太太上来时,小林早已满脸血花,倒在地板上。丁香也惊醒了,在她的
房间里痛苦的嚎叫。
丁太太立即扑上去,掐小林的鼻沟,小林还是没醒,丁市长也吓坏了,六神无
主,问丁太太怎幺办,丁太太说叫救护车,丁市长抓起电话,但马上又扔了,丁太
太抢过来自己打,丁市长又夺了回去,并拽断了电线。
丁太太无奈,先用毛巾热敷,又往脸上连连喷水,慌慌张张忙了好一阵,小林
才苏醒过来。
18
小林真正恢复意识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一阵阵爆裂的疼痛从头部的深处往外
放射,传导的速度非常快,因此小林觉得他的大脑正在电闪雷鸣,耳朵好象仍旧被
拳头抵住,严严实实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稍稍动弹,全身就吱吱作响。眼皮沉
重的像一对磨盘,好不容易睁开一点,恍惚中看见丁太太的脸,有些泪痕,还有些
像伤痕,左面颊明显青肿。小林知道,那都是他一个人留下的,他是个混蛋。
一定要告他。
小林断断续续地回想着昨天,悲哀的黑潮又从心里涌出来,他想他就要哭了。
丁太太却先哭了,她紧紧抓着小林的手,轻柔的抚摸着他的伤痛,如同温水一般的
流过来流过去,小林心渐渐软了下来,但他什幺也不说,希望这种感觉能够继续生
长,并藉此冲淡已种植于他内心的仇恨。
丁太太的泪水连绵不绝,小林感到他的手心已被打湿,小林又想起那次修下水
道时落在他脸上的汗珠,心里一阵发软。他判断,丁太太斗不过丁市长,不仅力气
斗不过,那个暴徒还是一家之主,他挣来了全部的家当,而丁太太是靠他养活的。
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他觉得丁太太和他一样可怜。
丁香坐在轮椅上,悄悄来看小林,小林很感动,丁香一到,丁太太就让开来,
站在墙边上,丁香很惭愧,向小林表示了歉意,但没有再说什幺,明显保持着克制,
这不太像她。
然后她就摇着轮椅走了。
小林理解,毕竟是他的女儿,也得靠他养活。一个这幺会挣钱的人,不论在城
市,还是在乡下,都是让别人畏惧着的。
正想到他,他进来了。小林马上闭上眼睛,在万般无奈时,闭上眼睛就意味着
尊严。而这个暴君并不理会这些,他大声嚷着,这个箱子里没有吗。
他真凶,居然自己找了腊子夺回箱子,一个能挣钱的人,难道就有权利这幺霸
道吗。
丁太太和丁市长小声说着,小林如果想听还是能听清楚的,但小林不想,那些
事和他已没什幺关系了,反正他没拿。
一会儿,丁太太就跟丁市长一道下了楼。
19
腊子高昂的呼唤使小林振奋起来,小林不顾丁太太的再三劝阻,毅然翻身下床,
本来他想过一两天等脸上的伤退了就走的,但腊子来了,腊子知道了一切,就干脆
走吧,离开这个所谓的城市人家。
腊子拼命擂着院门,小林看见丁市长抵在门内与腊子紧张地交涉,腊子的嗓门
故意提得高高的,腊子说,让我见小林,快让我见,不然我就喊人。
这时丁太太夹在腊子前面,把丁市长往后拉,然后对小林说,还是请你的朋友
上楼吧。
也真怪,腊子一见丁太太就服贴了,跟着丁太太上楼。丁太太说,还是你们谈,
有什幺要求都好说的。
腊子进了房间,一副警惕万分的样子。腊子劈头就问小林挨打凶不凶,又告诉
小林, 那个胖子夜里冲到防空洞来,先掏出200块钱,说要买回那个箱子,见我不
理睬, 又加到500,我说这是小林送的礼物,友谊是不卖的,他就吓唬我,说什幺
国家机密文件,他又那幺横,扬言要把我们这伙子全赶出城去,我怕了,给了他。
小林很感慨,腊子识大体,维护友谊,为乡下人争了面子。小林说我这就跟你
回吧,腊子反对,说既然他打伤了你,就得要他看伤,吃药吃饭都得负责。养好了
走也不迟。而且还得要他赔营养费,不然就去居委会告状。
小林想想说不行,有理讲理,但这里我不想呆了。这时腊子跑到门口张了张,
然后悄悄地告诉小林,那个胖子想找的东西就在他身上。小林一愣,见腊子果然从
衣服里摸出个本子来。
黑皮,像盒香烟大,腊子递给小林,说上面尽是些奇怪的号码,看不懂,莫非
国家机密就是这样画的。
小林翻了翻,果真如此,一些像小孩画的图画,一些是曲曲弯弯的洋字码,还
有一些是数字,小林数了数,有5位的,也有6位的,还有更长的。
腊子说,他认为是那个胖子在搞鬼,这是什幺国家机密,哪个国家能把自己的
机密搞成这个模样,简直是鬼画符。
小林想了又想,追问腊子,这小本本你是从哪搞来的,腊子半天不吭声,脸也
红了,小林冷下脸,说腊子你看重友谊我感谢你,但你不能胡来,不管人家怎样,
你不能胡来,我也不能胡来。
腊子吭吭哧哧叽咕了半天,小林才弄明白,丁市长讲得对,就在箱子里,但不
是正正当当的放在箱子里的,而是缝在箱板的夹层里。腊子说第一次见到这个箱子
就觉得奇怪,就好象有夹层,等小林正式把箱子送给他后,他就拆开了,发现了本
子。腊子说,当时很兴奋,以为是一迭钞票呢,没想到是个破本子,还惹出这幺多
麻烦,就有些后怕,怕丁市长找不到本子就找他的麻烦。
小林觉得事情很蹊跷,就要过本子藏好,腊子出了个主意,说派出所肯定认识
这些怪字码,给他们看看再说。小林说那就明天上午去,跟腊子约好十点整,腊子
送过垃圾就来叫他。
小林说,今晚胖子再去找的话,就要他找我好了。
20
丁市长就埋伏在门口,小林开门送腊子,他就向腊子要本子,他打开箱盖,问
腊子拆过没有,小林向腊子挤挤眼,腊子回答说小林送给他时就这样,不信问小林,
小林说跟腊子没关系,要丁市长放腊子走人。小林想他如此计较这个本子,里面肯
定有名堂。
小林这时反倒沉住气,而丁市长见小林拿出架势,更加焦躁不安,血丝很快就
爬满了眼睛,两手搓来搓去的,小林说给你可以,但是你要说老实话,那是什幺国
家机密?
丁市长盯着小林,审视了足足一分钟,问,你看了?
小林不置可否,仍然问道究竟是什幺?丁市长端出市长的派头说,你是什幺人,
敢问我?
小林说,你可以不讲,而我也可以不给你,而且,我能找到认识的人。丁市长
马上转变态度,堆起笑脸对小林说,你要什幺条件尽管开口,开个价,多少,3千,
5千,1万,1万!一手交钱一手交本子。
小林说我不要钱,一分钱也不要,说着就要走。他想马上就去派出所,一定要
弄个明白。
小林的心理活动大致是好奇和警惕各占一半,好奇是这件事太神秘,太偶然,
而警惕却是小林迅速思考的结果,其中既包括他对丁家财富的一般疑问,更含有最
近丁市长与他发生一系列冲突之后他滋生出来的敌意。也许他还没意识到他的敌意,
以及这个敌意可能造成一种什幺结局,但敌意已经存在,这是无法抹煞的了。
结果挡住小林的还是丁太太,丁市长是个明白人,他非常清楚小林听谁的话,
丁太太虽然非常疲劳,可以说是身心交瘁,但还是不停地说着,小林感到丁太太已
经疲惫不堪,说话颠三倒四的,反反复复一个意思,就是恳求小林,千万不能把这
事传出去。
21
丁市长的工作仍在继续,首先锁了院门,使小林走不了,然后又把丁太太和丁
香都叫来,叫到小林的房间里。丁市长自己先跪倒,扑通一下,像座山坍塌了一样,
丁太太跟着也跪下,丁香则在轮椅上弯腰鞠躬,这个阵势,让小林差点当场晕倒。
他实在弄不懂,这一家人尽管矛盾重重,那为什幺现在,在这个小本子的问题上能
达到空前的团结呢。
小本子真的那幺重要吗。
小林措手不及,更没有处理这种局面的经验,他能做的事,就是拉他们起来,
丁市长他拉不动,就拉丁太太,丁太太说你小林不答应我就一直跪下去。
丁香在一旁嘤嘤地抽泣,丁市长把轮椅推到小林的跟前,让丁香面对他哭。
丁市长说你要什幺我们全家就给什幺,你不要钱,那你要不要人,如果你不嫌
弃,丁香就做你老婆。小林大吃一惊,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回答,更让他吃惊的
是丁香,丁香居然满口答应她爸爸,而且说如果小林肯要她,她包养小林及全家一
辈子。
小林被彻底吓呆了,浑身瘫软,从椅子滑到地上,正巧滚到丁太太的身边。丁
太太看了看小林,又看了看丁香,泪流满面,嗫嚅着说不来。
还是丁市长老练,他先站起来,把丁香送回房间,又在丁太太耳边说了几句,
丁太太也退了出去。
这时候的丁市长似乎重新找到了运筹帷幄的感觉,轻轻地关上门,紧挨着小林
坐下,一只手还搭在小林的肩头,从表面上看,他们真像一对父子,亲密无间的在
愉快地聊天,小林感到非常毂觫,非常窘迫,一个喜怒无常而又极其暴戾的家伙,
被他痛殴过,又被他乞求过,三分钟之前,他甚至要无耻地出卖自己的女儿,而他
的女儿却是个病人。最令人伤心的是,她的女儿竟然那幺默契,尽管平时她丝毫没
把她的爸爸放在眼里,但今天,就在三分钟前,就在这间房子里,她居然说做好了
一切准备,什幺时候都行!
小林往外挪,丁市长说,就甭装了,瘫子你看不上,有个人你总看得上吧,自
你进了这个门,我就看出你的心思了,不,更早,当你在院子里还扫着垃圾,而我
们都已洗过澡干干净净的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我就看出你这臭小子的贼心。好吧,
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一回,跟我来。
小林如同中了邪魔,跌跌冲冲的,跟着丁市长下了楼。
丁市长用力拧开一扇门,顺便把小林往里一个猛推。
一切都归于平静了,就像洪水退去,城市花园仍停留在原先的位置上。腊子很
够意思,在小林高烧的七天七夜里寸步没离,腊子知道小林喜欢遐想喜欢安静,通
常喂过药就退到门外,让小林独自呆着。一共是七天七夜,小林终于清醒了,腊子
很高兴,到第八天,腊子起得很早,腊子准备提早到城市花园去,那里的垃圾堆积
得太多了。
等腊子出了门,发现门口的水泥墩上站立着一个人,面朝东方眺望着,纹丝不
动。
城市花园高高的墙头已升起在微微的曙色中,像一艘永远的巨轮,又高大又伟
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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