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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吧甲骨文
这个城市正在努力把自己打扮成国际流行的模样。颇具古典韵味的房子日夜被
拆,让位给那些挂满了大块大块玻璃的高楼。那些高楼又瘦又尖,而这个城市的马
路又很窄小,路上跑的又都是些档次很低的小汽车和蚂蚁般的自行车,因此新戳起
来的家伙就显得很委曲,就象被迫走穴到小地方的歌星。还有更多的地方没拆干净,
留下许多的断墙残壁和破砖烂瓦,一些木梁象宴席上被抛弃的骨渣,横七竖八地胡
乱堆在一起。这样,就使这个城市的人民茅塞顿开,心想古典风格也是一肚子烂肠,
拆了活该。酝酿了多少辈子的怀旧情结,一会儿就云消雾散了。
吴宝一开始也属于怀旧的,而且又在本市的甲骨文研究所工作。一个钻研古代
文化的学者不怀旧好象说不过去。这样吴宝就经常找机会攻击该城所有的高楼,说
万丈高楼平地起,我和毛毛住哪里。毛毛是吴宝的恋人,正为找房子结婚而焦心积
虑。
这个城市居然有个专门研究甲骨文的机构,吴宝才去报到时连自己也迷惑不解,
后来才知道,民国年代有个市长醉心占卜,收集了许多乌龟壳,自己弄不懂,就请
了几位古文字专家。于是,就演变成了今天的甲骨文研究所。其实,吴宝学的是图
书馆学,有关部门说甲骨文是祖国最早的文献,你吴宝正对口。而吴宝为了与毛毛
的爱情,就借机来到了毛毛的身旁。
研究所的确无事可做。全所连吴宝一共四人,所长胡立,现年五十五,搞过宣
传,会拉二胡,秧歌扭得特棒,传说是那个爱算卦市长的后裔。来所十年,甲骨文
专业已成内行,去年在市春节联欢晚会上用甲骨文写出了“新春快乐”四个大字,
市长亲自与之热烈握手。另外还有王孩和郑月月。王孩是从部队转业来的,为办公
室主任,郑月月电大毕业,叔叔是市文化局的科长,被安排做会计。吴宝是唯一正
牌大学生,胡立对吴宝说,你就学学甲骨文吧。王孩郑月月认了四、五年还是白费
劲。胡立除外,他能一口气写四个,还说认得的就更多了,因此胡立出席了一次在
欧洲举行的世界甲骨文研讨会,又学会了几句法国话和意大利话。胡立说今年参加
联欢晚会就不再抄冷饭了,说准备用法国话和意大利话来讲“新春快乐”。
胡立志在博得市长的欢心。胡立说,我们甲骨文所是个穷鬼,无爹无娘,去年
市长和我握了手,很快就拨了一万块钱。今年得想法子再逗市长大人笑一笑,力争
拨两万。
胡立说的都是真话。甲骨文所的经费发工资都危险,奖金从未有过。今年问题
更复杂,文化局说要机构改革,砍掉一些可有可无的单位,并频频吹风,说甲骨文
所当在精简之列。退一步,象这样的休闲机构应砍掉事业费,自收自支,凭本事吃
饭。因此所长胡立如坐针毡,鼓动全所要打攻坚仗,一手抓学问,一手抓经济。胡
立说他本人今年的计划已定:认甲骨文字力争一千,搞创收保证一万。
吴宝报到时,很坦率地问了所里的宿舍概况。胡立告诉他本所永远没有宿舍可
分,单身期间就在办公室放张床吧,而且是一尺半宽的那种。吴宝说单身状况维持
不了多久了,人家毛毛积怨甚深,再拖会出事的。胡立两手一摊,说既来之则安之,
又说两情相悦岂在朝朝暮暮。吴宝哭笑不得,说我们不是谈恋爱,是结婚!你和你
老婆岂不是早晨晚上都在一间房子里?胡立叹气,说这个单位能否存在都难说,哪
还谈得上宿舍。吴宝想,全中国所有的领导都会这么说,单位没房子,言外之意你
要来就来,不来最好。吴宝真的找了一张破折迭床安在办公室的窗子下边,还顺便
放了一个痰盂,白天供大家方便,晚上就自便了。吴宝想,住进办公室就迈出了胜
利的第一步。
吴宝感到最舒心的还是和毛毛的爱情。毛毛学的历史,人事局说本市不缺历史,
中医院有一大堆宫廷秘方,无人问津,你历史好,能看懂古文,正合适,就去中医
院吧。这样毛毛就很清闲,一清闲感情就饱满发涨,吴宝正好需要爱情滋润。吴宝
说,我的办公室堆满了乌龟壳烂石头,一股子怪味,还是在你家吧,你家虽小但是
个人家,又充满温馨的,容易升华感情。这么一说,本来很漂亮的毛毛就扭歪了脸,
拒绝吴宝。毛毛说,按理讲,感情升华也多少回了,但从大学宿舍升华到了我家,
你还想升华到哪个世纪,考虑过结婚没有?
吴宝让毛毛呛得一楞,说我天天都想,可房子在哪儿呢。吴宝低头瞧见自己的
熊样,不由得无限尴尬。毛毛并没有因此而罢休,又说,你也是个五尺男儿,天天
在这方寸之地闹升华,为假本事。真本事者请为弱女子弄得一间房来。
见吴宝垂头丧气,毛毛又安慰道,高楼天天盖,总有一处属你我。
毛毛的宽容并没有解脱吴宝。堂堂的两个大学生真的窝囊到家了,连爱情也无
处放置。吴宝拿定主意,胡立不解决,就在办公室过小日子。吴宝连夜写了正式要
房报告。
胡立看了,大笑不已,瘦瘦的胡立好象被一股突然冒出的什么气给涨得庞大无
比,轰轰烈烈的,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约莫经过十五分钟,才恢复原貌。胡立强迫
自己镇静下来,说,你吴宝就是在办公室里生儿子,生完儿子再生孙子,我也毫无
良策。反正我们是研究甲骨文的,不怕时间漫长历史悠久。吴宝想想也对,这个破
所就这么个量,一共才一间半办公室,搞急了,大家都挤进来过日子,那不成了原
始部落了。再说办公室里搞爱情,成何体统?
胡立又找吴宝谈了一次。胡立也怕,怕吴宝乱来。就启发吴宝能否另找门路。
吴宝很坦率,告诉胡立,未来的丈母娘家也是一间半,小舅子日夜成长壮大,因此
心理有障碍。胡立不相信,说迄今为止是如何处理爱情的?吴宝一阵脸红,吞吞吐
吐地说,刚被驱逐。胡立也红了脸,下属遭受如此难堪,所长竟然无能为力,简直
饭桶一个。
毕竟胡立年长,思忖再三,拿出一个点子。胡立说,其实我们搞甲骨文的也有
优势,甲骨文也是资源,而且不可代替。
吴宝为胡立的想象力和责任感所陶醉,因为按照胡立的计划,面包很快就会出
笼,而且涂满了新鲜奶油。
远古文化资源开发中心的招牌挂了出来,比甲骨文研究所的那块气派的多。根
据赚钱计划,第一个产品是刻上甲骨文的旅游纪念品。用什么材料,吴宝出一妙计。
吴宝说,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满街爬着甲鱼,在鳖壳上刻甲骨文,既开发了古文
化,又搞活了经济,何乐而不为之?
全所连吴宝本人一致欢呼确认,立即分头寻找鳖壳。
两天后,四人共弄回二十只,胡立认为火候已到,即命令全所暂且放下学术和
行政,全体上阵学甲骨文。诸位表示反对,说再学也来不及,胡立无法,只好实施
第二方案,由胡立本人分工写出母版,吴宝在壳上临摹,余下王孩和郑月月动刀刻。
胡立先写出“新春快乐”,立即遭到吴宝等抵制。吴宝说这话用嘴说说可以,刻在
甲鱼壳上就不伦不类了。胡立又写吉祥如意,又写人生如梦,又写天下为公,吴宝
想,胡立也就到此为止了,就建议胡立把会写的甲骨文都先画出来,至于如何造句,
吴宝说他愿意多出出力。
吴宝问毛毛,正宗的甲骨文都写了些啥,毛毛说她也记不清了,要查书。毛毛
劝吴宝, 挑两个字的词组保证没错。 吴宝照此办理,就从胡立的母版中挑,写了
“有道”、“有吉、“无妄”、“无疾”、“有无”、“无有”,小心翼翼地往甲
鱼壳上描。半天工夫,二十个居然全部完成。吴宝兴致勃勃向胡立报喜,胡立一看
产品确实很象样,就给旅游局的朋友打电话,要他们帮忙。对方听说甲骨文所出了
这么个好东西,满口答应,要胡立马上就送来,正好赶上艺术招商节。
货是卖出了,但效益不理想。胡立很生气,指责旅游局的朋友不厚道,价压得
太低,辛辛苦苦画了半天,每个才给两块钱。
王孩插上一嘴,说光壳子卖给小贩每个还一块五呢。郑月月是女的,胆小,说
两块就两块,总比一块五多挣了五毛。
胡立说这样不行,又打电话质问旅游局,对方笑嘻嘻地做了一番解释。对方说
产品构思很奇特创意很新颖,但深加工不够。胡立说什么深加工浅加工,能多赚钱
就是好加工。对方很耐心,说既然是仿古文化,就得有古代的韵味,比如颜色啦、
手感啦等等,总之一定得看起来是个真家伙。行话叫“做旧”。
胡立吴宝恍然大悟,又弄来一些壳子。胡立宣布,凡在三日之内攻克此难题者
奖赏人民币五百元。第二天,吴宝首先揭榜。吴宝公开了他的配方:密陀僧、水洗
石灰、上等徽墨、宣纸灰、驴皮胶、童子尿、麻雀屎。见胡立疑疑惑惑地不相信,
吴宝说,这不是他吴宝凭空捏造的,此配方藏于宋代宫廷秘笈,可由女友毛毛作证。
胡立担着五百块的经济责任,所以盘问了半天。比如,麻雀屎童子尿有什么奇
妙的功能,比如密陀僧究竟是药还是和尚,如果是和尚,那就犯了杀人罪,赚一百
万也不行。胡立说着,瘦瘦的额头上爬出了一些汗珠。
吴宝一一道来。吴宝说,首先,密陀僧是药而不是和尚,因此也不可能是条人
命。其次,麻雀屎童子尿能使鳖壳的颜色发黄发紫,一下能退回三千年。至于其他
几味,作用各有不同,密陀僧能使色素沉着,斑斑点点的象万年老树疙瘩。宣纸灰
能消火气。刚宰的鳖壳血脉贲张,色气浮躁。驴皮胶属阴,滋阴补血,下了这玩意
儿后,东西就会变得纯和润滋。徽墨一定要上等的,现在假冒伪劣太多,上等的徽
墨光泽沉稳,而且吃骨细密,丝丝入扣。
吴宝说得头头是道,胡立跟着一起一伏的,连声答应,给,给,给。
郑月月忙问胡立给什么,胡立干脆地掏了口袋,点出五张老人头,并甩了两下,
哗哗的声音很生动。
吴宝手一挡,说无功不受禄,东西还没搞出来,再说都是所里的事,谁跟谁呀。
胡立很感动,硬往吴宝袋里揣,郑月月连忙挡在中间,说既然吴宝境界高,就免了
吧。
王孩也跟着劝,说吴宝是赚大钱的料,区区五百算个耳屎。
吴宝拒绝了悬赏,但提出做旧的活儿由他一人承担。理由不言而喻,旁人只好
罢休。
胡立、王孩和郑月月如坐针毡,吴宝不知道躲到哪个黑暗之处跑制他的秘方。
第三天的上午,吴宝来了。提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笑盈盈的,看样子有戏。
果真,拿出来的东西令人叹服。胡立从铁皮柜里取出《中国甲骨文大全》对照,
与照片一模一样。全所因此如久旱逢甘霖,快活的直喘粗气。
胡立的声音有些颤抖,说无论如何,今天甲骨文研究所暨远古文化公司得集体
搓一顿,去海鲜大酒店。
吴宝提议把旅游局的也请到,庆贺与业务共同进行。
甲骨文所的杰作一炮打响,旅游局在全市所有风景点上货,深受欢迎,一个星
期销了一百八十八个,每个售价八十八元,刨去成本,共赚了一万零八元。
甲骨文研究所的日子就这样好过起来。胡立说,按每天一千进帐算,一年就是
三十多万,好,我们可以考虑买宿舍了。
吴宝就是在胡立说了这话之后,放弃了对古典建筑的偏好,开始对拔地而起的
高楼移情别恋。傍晚,吴宝就约了毛毛,沿着闹市区,一条街一条街地观摩。离单
位很近的一幢高层基本完工了,四周都是阳台,又宽又大,涂着淡淡的紫罗兰色,
很有点巴黎的味道。吴宝很激动,拉了毛毛就往上爬。毛毛说这两天腿软爬不动,
电梯又没开,不肯上去。其实毛毛知道上也是白上,等胡立买房子估计要到二十一
世纪。毛毛说,到了二十一世纪,我就不住这样的了,二十一世纪应该是花园别墅
的世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院子,绿草如茵,左边开满了火红的玫瑰花,右边
一池碧水,几只白天鹅在睡莲中穿行。
毛毛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已被吴宝背上了肩。吴宝说,就冲你这话,我要背
你一直爬到最高一层。伏在吴宝背上的毛毛感动的要哭,说,吴宝,就冲你这劲头,
在哪里结婚都成。
吴宝干活更加卖力气,几乎天天加班。但原料供应不上,负责收购鳖壳的王孩
和郑月月向胡立诉苦,说人民群众生活眼下只提高到烤鸭阶段,鳖壳难得,鸭壳倒
挺多的。胡立反问,农贸市场一盆一盆的老鳖都卖给谁了?王孩回答说,根据我和
郑月月的调查,每一百只中,百分之九十七点六属于礼品,余下百分之二点四为重
病患者营养品。胡立又问,那礼品终归是被人吃的,鳖壳呢?郑月月抢着答道,根
据调查,吃的人因为某种原因,都将鳖壳悄悄给扔了。吴宝在一旁说他刚刚又提高
了做旧出品率,每锅由日产八十只上升到一百二十只,但现在原料供应却卡了壳,
每天才二十只,做旧工序只好半停产了。
旅游公司来电催着送货,胡立如热锅上班的蚂蚁,号召全所带头买甲鱼吃,说
每天一家一只就能增加四个壳。郑月月没等胡立说完,马上大叫起来:那鬼东西每
斤二百块!
吴宝更着急,一想到毛毛的深情厚义,就觉得这档子生意可千万不能熄火。吴
宝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说,现在乌龟王八都集中在大饭店大宾馆大酒楼,我们从
那儿弄,不就解决了吗。胡立说,主意很好,但饭店太多,靠王孩郑月月跑不过来。
又说,既然决心大发展,不如雇个专职的鳖壳收购员。
于是第二天就登了广告。没料到应聘者竟达数百人,男女老少各地方言皆有。
胡立从中挑了一个,他说他是废品公司下岗的,又说收购这玩意儿窍门挺多的。
应聘的姓丁,秃顶,肥胖,看不出确切年龄,但不太忧愁,而且抽红梅烟。老
丁递烟给吴宝,悄悄问道,你们搞什么新科研,要这么多鳖壳子?吴宝兴奋起来,
向老丁炫耀了一番。老丁就说,你们太落后了,人家福建广东做银大头做唐三彩做
宋清花样样成真,告诉你们这些书呆子,人家早就用上进口设备了。吴宝急忙打断,
说我们搞的是仿古旅游纪念品,不是假古董,你老人家可千万别弄混了。老丁弹掉
烟头,冷笑道,爷俩比球一个样,什么真的假的,一个字--钱!
吴宝被老丁骂得一楞一楞,讨了一支红梅抽。老丁很利索地自摸了一把秃顶,
说,书呆子就别想那么多了,生产力,啊,赚到钱就是生产力。反正这鳖壳上画字
是我们独创发明,申请个把专利我老丁看没问题。
吴宝释然,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刚出道的学生,连忙向老丁致谢。老丁说一家人,
客气就见外了,还是讨论讨论设备的事。
老丁简明扼要地描绘了使用设备可以大大提高效益的前景,并随口报出了若干
便宜货,几乎象是白捡。胡立听了也心动不已,但对老丁如此热心又疑惑不解。老
丁说,我可是想着集体,你们不信,可以自己去摸去调查。胡立最怕别人诚实,别
人一讲诚实,你却躲在暗处疑神疑鬼,当属小人之风。胡立拍板,交待吴宝跟着老
丁去办,先买一台反应釜和一台半吨锅炉。
胡立又托人租了一间仓库做车间,胡立说,我们这下可是大干快上了。因此重
新分了工,胡立为董事长,吴宝任总经理兼厂长,老丁要求做供销科长,胡立和吴
宝商量了一小会儿,同意了。胡立自己加了担子,说光在鳖壳上填词还不行,档次
太低,根本进不了国际市场。胡立的口气很坚决,说从今天起他要搞出最高级的母
版出来。
老丁好象被胡立的忘我精神感动了,说我老丁不仅要跑好供销,还要烧好锅炉。
他对胡立拍了拍胸,说一切由我包了。
胡立的甲骨文水平见长,每天都拿出一套新母版。根据译文,母版的内容已达
到编年史水平,经常出现远古朝代宫廷中的政治、经济一类的重要事件,比如某年
某子弑父等。吴宝说,历史学家毕竟少,中低档的还不能缺。要胡立继续制造。
运行半月,一切正常,全市各大媒体很敏感地捕捉到甲骨文研究所的新动向,
电视、报纸纷纷连续报道,胡立,吴宝一夜之间成了名人,市文化局的调子也好象
变得温和了。这天,胡立接了一个电话,是分管文化的袁副市长打来的。袁副市长
说他马上过来看一看。
袁副市长真的很快来到了甲骨文研究所,巡视一番后,袁副市长很高兴,称赞
小所办了大事,一只小小的鳖壳居然身价百倍,实在是全市企业学习的好榜样。胡
立象喝醉了酒,有点站不稳,随着袁副市长前后直转,嘴里嘟嘟哝哝地说,是学习
的好榜样是学习好榜样。吴宝忙着给袁副市长演示,没觉察胡立的胡言乱语。袁副
市长回过头,问胡立,谁是谁的好榜样?胡立仍然语无伦次,说我是好榜样。袁副
市长立即拉下脸,叫随从准备走人。跟在后面的老丁发觉形势不妙,急忙抢上前说
胡所长这两天拉痢疾,连血都屙黑了,请市长原谅。边说边死劲掐了胡立一把,胡
立才回过神,让吴宝精心挑选几块好鳖壳给袁副市长做纪念。袁副市长毕竟是大人
物,情绪扭转得极快,笑呵呵地端详着刚完工的鳖壳,细心地挑出了一些交给随从。
但临走时没和胡立握手,胡立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是自己先伸的右手。
送走袁副市长,胡立连续两天心神不宁,甚至连母版也画不了,吴宝和老丁他
们理解胡立,就临时改由吴宝制母版,王孩郑月月临摹,老丁参与做旧。
胡立总是打电话,不停地向各个朋友诉说他的失误,着重描绘了袁副市长拒绝
握手这一细节,然后就苦巴巴地哀声叹气,认为自己栽了不说,还连累了整个所,
整个开发事业。
时间经常叫人涕笑皆非。吴宝领来了一位陌生人。陌生人进门就指责胡立,说
电话为什么老占线,连市政府的指示也传不进?胡立一听又是市政府的,浑身直打
颤。陌生人从一个很庞大的皮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纸,是戴着红头标志的公文。
陌生人请胡立同志听指示,胡立连忙站起,毕恭毕敬地两手下垂。陌生人照本宣科:
某市财发某某号,关于扶持市甲骨文研究所及远古文化资源开发中心的决定,根据
市长办公会议精神,决定对市甲骨文研究所及远古文化资源开发中心拨款五十万元,
以加快上述单位新产品的开发。并由市文化局、旅游局联合拨厂房一千平方米,云
云。
陌生人走了,但留下的东西还在,一张薄纸因为套上了红头标志而身价非凡。
同样,胡立因突然拥有了它,持续了若干时间的悲伤与沮丧也就突然消失了,就象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去了头发上的一根草,又吹来了一根红头绳。
胡立现在的精神状态可想而知,但他毕竟已过了热血沸腾的生理阶段,只在所
里宣读了一遍市政府的文件,着重谈了如何落实市政府指示,如何用更新更好的鳖
壳产品来报答领导的关怀等等,没有笑逐颜开。
五十万和厂房很快到了位,胡立命令吴宝适当再聘些临时工,比如象老丁这样
的,尽管那天和袁副市长没能握上手,但老丁的随机应变确实发挥了公关作用。胡
立再三强调,我们是不会忘记为事业作出了贡献的同志的。胡立说这话时看得出是
动了些感情。
吴宝的感情也跟着动了动,说胡所长兼董事长为了全所的利益,为了全体同志
的利益,为了让我们早日住上新房,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终于迎来了今日的辉煌。
他的榜样的力量将化作我们前进的动力,昨天我们赚了一千块,明天我们一定要赚
一千五。并当即以总经理的身分下令生产由白班制改为三班倒。王孩和郑月月升为
副厂长和车间主任。
眼看就是年终了。这个城市的高楼已接近鳞次栉比状态。满街是人,左手和右
手都提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为新年而奔走。胡立说既然大家都要过新年,我们也
过,发钱吧。吴宝反对发多,说买房子才是第一位重要的,每人五百足够了。胡立
问吴宝,帐上的钱有多少,能不能买一两套。吴宝回答,如果小套的话,可以买三
套。吴宝还补充了一句,说单位东边的几幢已经竣工了,样式和面积正合适。胡立
同意,表示这两天一起看一看,能买就买吧。吴宝悄悄说,再过几天,等帐上钱多
了,四套一起买,正好一人一套。
看了房,胡立无甚意见,说如果装璜一下那就锦上添花了。吴宝就与房主签了
协议。
为了春节前买下四套房,每个人每天工作达十八个小时。胡立说,光是鳖壳不
行,再找些龟壳,做一批极品专供外国人,只做十只,坚决毁掉母版。
任何东西,一旦进入高速运转,就难以停止,同时必将冲破一切限制和阻碍,
把人们带入一个无法预知的结局。
市甲骨文研究所及远古文化资源开发中心正在如此行进。随着国际文化旅游节
的到来,大量的鳖壳,其中夹着少部分的龟壳正源源不断地涌进车间,锅炉二十四
小时喷吐着大团大团的乳白色的蒸气,反应釜被膨胀得吱吱直叫,从市中医院购进
的各色中草药装在麻袋里象小型坦克一样轰隆隆地滚进仓库。所有的人都熬红了眼,
四肢麻木不堪。
十个龟壳极品出笼了。在蒸气笼罩的昏暗的光线下,被装入大红丝绒覆盖着的
紫檀木盒里,迅速送至某五星级饭店,公然标价一万美元。
更多的鳖壳在相匹配的包装里待价而沽,各类媒体象便衣,紧紧地保持跟踪。
一些港商和台商不约而同地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抽空,毛毛又约吴宝去了一趟新楼,并提前进入了该分给吴宝的808房间。
毛毛说高楼真好,一切都是崭新的。毛毛又环起双臂,吊在吴宝身上,转了一圈又
一圈。边转边轻轻地咬吴宝的耳朵,很动情地说,今天,我突然拥有了一种别样的
感觉,是那种的......。这时,吴宝的手机叫了,是胡立。胡立的声音好象又发抖。
果然出了事。胡立说,老丁这家伙不是东西,居然把一锅货熬化了,这锅货是为一
个港商定做的。吴宝只好临时中止与毛毛的缠绵,赶回车间。
老丁象一只被遗弃的病猫,蜷在墙角,小半截烟头象一只盯在嘴边的萤火虫。
吴宝一进门,就闻一股浓浓的鱼腥味,锅里白花花的,散了架的鳖壳支离破碎,在
浑汤里有气无力地游荡。
吴宝揪着老丁的衣领,两人来到门外。老丁结结巴巴地说,就打了个盹,温度
窜高了。这时王孩和郑月月跑来,当场揭发老丁,说一连好多天,老丁把炉温提高
了八十度,而且每天都带两个塑料桶往里装熬过的汤,他们俩一致认为,老丁纯粹
是故意破坏。老丁马上哑了口,支支唔唔地开始坦白。
老丁说,每天熬的汤倒掉可惜,就联系了一家厂,把汤卖给他们。吴宝问这是
什么厂,买这汤干什么。老丁装呆,回答不知道。吴宝就说,那就根据厂规处罚,
这一锅鳖壳值四千。老丁说,如果彻底交代罚不罚,吴宝装作思考,让老丁静等了
足足五分钟,才说,那得看交代的程度。老丁擦了一把秃顶上的油汗,说了。
这家厂生产某某鳖精,电视天天有,用的就是鳖壳龟壳熬的汤。老丁卖了两回,
人家说浓度太低,每斤只给一块,老丁为了提高效益,就提高了温度。老丁说,干
了一阵子也摸清了,温度高了,浓度就高。象今天这样的,每斤值十块。
老丁说,你们也别想在我身上捞油水了,彼此彼此差不多。
胡立说,我反复想了,那个姓丁的太危险,立即解除合同。
卖汤事件不了了之,老丁当天就抬腿走人,据说很快就当了老板,拉了某大学
的一位老师做甲骨文顾问。东西正在制造过程之中,但胡立吴宝根本没放在心上,
象老丁这样无文化的家伙,怎能摆弄甲骨文呢。一万美金的极品竟卖出了好几个,
令胡立和吴宝兴奋不已,胡立说,今年的计划是先买宿舍,明年一定要盖办公楼,
盖一幢甲骨文大厦。我亲自题写楼名。胡立又说,那样的话,我们所和我们公司应
该升级,最起码是正处级。
全市所有文化部门也传的沸沸扬扬,都说胡立他们发了,不仅发了财,听说还
要升官。胡立想,真英雄都是逆流而上的铁骨钢筋,因此更加坚强,开了个隆重的
新闻发布会,一本正经地宣传了本所和本公司的成功之路。散会后,吴宝对胡立说,
他发现那个姓丁的也在座,还领取了一份礼品呢。胡立这时很宽厚,说来取经者皆
唐僧也。并一笑了之。其实,胡立万万没料到,历史学上盛极必衰的格言正悄悄地
向他逼进,一场严重的灾难正在酝酿即将倾盆而下。
新闻发布会的次日,市文化局来了人。自称姓严。严同志说,你们生产的鳖壳
篡改了中国历史,有关部门勒令立即停产整顿。
胡立比以前老练多了,说请出示文件。严同志很沉着,从皮包里取出。皮包与
上一回陌生人的一模一样。
胡立看完文件,挣扎着解释,但刚开口说,就晕倒在地。吴宝打电话叫了救护
车,把胡立送往医院。老丁自告奋勇跟随前往。消息迅速传开,车间乱成一片。
一个叫铃木不二的日本历史学家近日在杂志上撰文,论证中国历史上的一件著
名政治事件有讹,而采用的考古根据就是新近在中国大陆获得的三片龟壳上的甲骨
文。文章取证有据,论述有理,因此得出结论:某王朝的建立应退后二百六十一年,
继此,下面的历朝历代皆要修改。
市文化局的人看来是内行,指着胡立的鼻子大骂,说你们真胆大妄为,简直是
往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抹黑。我们查了老半天,原来就是你们这些家伙作的祟搞的
鬼,赚钱赚的连老祖宗都给卖了。
吴宝也据理反驳,说我们卖的是远古文化旅游纪念品,那个日本人凭了几个乌
龟壳大做文章,治学态度太差劲了。这责任与我们无关。
严同志丝毫不为所动,正告吴宝,国际影响非常恶劣,甲骨文所算是走到头了。
说完扬长而去。
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事后无论胡立或吴宝都记不起来,反正是正准备登天堂,
但一不小心,却跌进了地狱。
事情还在继续。袁副市长亲自召见胡立,胡立拉上吴宝壮胆。袁副市长说,来
一万人也不中。袁副市长首先围绕铃木不二的文章狠狠训斥了两小时,又对门口吆
喝了一声,进来一个人,胡立认得,就是第一次送文件的那个陌生人。陌生人仍然
夹着大皮包,掏出一叠鳖壳,袁副市长满脸乌云,说,这些都是从市场上找到的,
你胡立玩世不恭到了极点,你自己看,这些臭鳖壳上都写了些什么鬼话。说着就往
地上一扔。
胡立只好从地上捡起,发现每个鳖壳都编了号,而且上面都贴了一小块白纸,
白纸上是译文。陌生人说,你们好好研究研究吧,特别那些带点的。你们这些人也
太狂妄了,又是要盖大厦,又是遍地搞分公司,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胡立仔细阅读后,静默了很长时间。吴宝很诧异,有些不是本公司的产品,就
辨白了一句,说一个姓丁的也在搞,偷打我公司的牌子,但给袁副市长挥手挡回。
鳖壳一共六片。之一:文道。之二:化非。之三:市货。之四:长安。之五:
无疾。之六:用臣。一共六个,十二个字,第一个字下面都点了红点。这样,就构
成了“文化市长无用”一句诽谤之语。
袁副市长抽身退出,临出门还说,马上给我把五十万退回来。
陌生人留下,一脸冷笑,说,你们今年一共搞了一万零八块鳖壳,为了及时捍
卫祖国神圣历史,我跑了两个多月,真他妈的累。
吴宝想挽救败局,暗示胡立求饶,但胡立始终一言不发,呆呆地垂立,象一尊
蜡象。
吴宝无奈,流下了一行苦泪,默默扶着胡立,从一地的鳖壳上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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