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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小树
大钟山南麓有个牛寨沟。牛寨沟有个青年叫牛五金,人送绰号“老牛”。
十八岁那年,老牛以半分之差高考落榜,他原打算再复读一年,试试运气,可
家里实在供不起,他只有回家务农。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啊?兔子不拉屎的荒山沟,
一面悬崖三面坡,七八户人家的石头房子就盖在沟底里。出门得爬七十度的坡,坡
上是一架连一架的野山。山上是成片成片的大如牛犊的石头。在这种地方生存,一
辈子媳妇都难说。
老牛有一个远门子舅舅在乡里当副乡长。他提着母亲为他积攒的三十个鸡蛋去
了当副乡长的远门子舅舅家。当副乡长的远门子舅舅结果给他弄了个代课教师指标。
他想:好歹当了教师,说媳妇总比在家当农民好说吧。
就这样,他当代课教师一干就是十二年。这些年来,他工作迈力,任劳任怨,
团结同志,教绩良好。周末假期,还常被家长请去做家教。他辅导的学生有的考上
了中专,有的考上了大学,而他依然原地踏步,依然如故,一贫如洗。其间,他的
婚事有几次已有眉目,但结果都不了了之。
第一次,别人为他介绍了一个丧偶的年轻女子。他嫌人家是“二手货”,也不
管人家愿意不愿意,他说:“不中,再说我也是一个教师,好赖也得找一个黄花闺
女。”那时,他刚当教师不久,还不知道教师的社会地位如何。
第二次,别人为他介绍了一个大龄女青年,三十多岁,相貌平平。彼此见了一
面,都没说什么。后来,断断续续有一些来往。同事们听说后都嚷嚷道:“老牛,
你交桃花运了,还不请请客?”老牛笑着说:“老哥你知道咱的家底,请不起呀。”
同事说:“别太抠门了,不下馆子买盒‘红旗渠’总买得起吧。”他计算了一
下,一盒“红旗渠”代销点卖4.5 元,便说:“这样吧,买一块钱糖有那意思就算
了。”
孰料,客他请了,那个女子却不辞而别到南方打工了。别人问原因,老牛说:
“那闺女让我的户口迁到她村,再给她盖一座平房,这两条做到了,她就跟我;做
不到,就拉倒。”老牛顿了顿,接着说道:“迁户口跑跑腿、费点事说不定能办成,
那盖房子算下来得七八千块钱,打死我也弄不来。”第二次婚姻随之告吹。
这时的老牛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那张黑扑扑、红彤彤的长脸上爬满了皱纹,
那双本来不大的眼睛由于过频的梦遗缩成了一条缝,看上去永远是睡眼惺忪的样子。
他找他的同事西岩解梦。他说:“西岩,夜黑我又做了一个梦,你给我解解。”
西岩说:“你说吧。”“夜黑,做梦我骑着车子朝学校来,路过一座桥时,听到桥
下有嘁嘁嚓嚓的说话声。我说下去看看,桥下是什么人在弄啥。我一看,是一男一
女一丝不挂,嘿嘿……”,说到这里,老牛暧昧地笑了起来,强调道:“真是一丝
不挂。”接着是他慌不择路往桥上爬时,惊吓醒了。醒来发觉是一个梦,摸摸裤头,
湿了一大片。西岩说:“这个梦无所谓好坏,若有一点意义的话,就是你该讨老婆
了。”西岩看面前非人非鬼的老牛,不由生出几分怜悯。是的,他早该成家了,可
那一个女的愿嫁给他呢?退一步说,即使有女的和他成家,就凭那涨了后的每月120
元的死工资能养活人家吗?看来,哪个社会都要有一部分人做底肥而悄无声息地存
在着,然后再悄无声息地消失掉。他们活着的时候也只能看别人像树、像花、像草
一样地挺立向天。西岩说:“老牛,以后你不能再挑拣了。依我看,管人家女的是
二手货、三手货甚至四手货什么的,只要不憨、不傻、不痴、不呆、不聋、不哑能
和你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人这一辈子,就像庄稼一样,啥季节扬花、啥季节吐穗,
那是天定的,过了这个季节就不行了。”老牛笑嘻嘻地说:“老弟说的不差,咱的
命真是赖。”
此事不久后的一个早上,西岩刚起罢床,正在洗脸,小木门被敲得“绑绑”地
响。开门一看是老牛在门口站着。老牛说:“西岩,你去我屋一下,我给你说个事。”
西岩不大情愿地去了老牛的屋——教室后面仅一床稍宽的半间房子。西岩看到
床上的被子凌乱不堪,被褥枕头上积着一层黑乎乎的油垢,满屋子弥漫着一种寒气、
臊气和臭气。西岩想老牛有什么要紧事,原来又是找他解梦。老牛一脸兴奋的表情,
说昨夜又做了一个梦,让西岩解解是不是他妻命透了。老牛说:“我同班上的一个
女生厮跟着去山坡上看景致,大概是秋天吧,一山黄花,凉风习习,天高气爽,那
闺女排场的真像仙女。我头一回做这样的好梦。”西岩听了苦笑不得,安慰他道:
“说不定你该走好运了。”
这一年,镇里边清退代课教师。老牛像人处理一件旧衣服一样被减掉了。起初,
他不相信这个事实,他想,他好好地为党工作着,竭尽全力,且教绩优良。政府怎
么会说不要就不要他呢?等他亲自到镇教办打听到这是板上订钉的事实后,竟“啊
啊啊啊”地放声嚎啕了,牛叫似的,声音粗重刺耳。哭罢,回到学校卷起自己黑乎
乎的被褥回家了——那个遍地是石头的家。
暑假里,他通过跑动又到外乡做了一年代课教师。那是一所极偏僻而又闭塞的
农村中学。在那里,他同一个女学生发生了感情纠葛,最过分的举动是抚摩了女学
生过早隆起的胸部。他看那女孩子始终冷冰冰的模样,自个心里就是放在火上烧也
热不起来。不久,那女孩子初中毕业回家嫁人了。他也同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走
上了背井离乡的打工之路。
在异地,他挖地基,搬砖,和灰,装沙子,什么苦活、脏活、累活都干过。聊
以自慰的是他顿顿饭可以敞开肚皮吃,每月到头时发的工资也比在学校时发的多。
在异地,他常常记起他在学校时省吃俭用的岁月。他减小饭量,搞第二职业
(利用星期天到邻近的砖厂给人家装窑出窑;联系村子里的卖煤户给人家打煤,打
500 斤煤挣十元钱,他最多的一次是一天打了1500斤煤,挣了30元,不想回到家得
了热风化,吃药、打针一星期花了30多元),买减价衣服、鞋子,买一盒烟自己舍
不得抽一根,半盒烟在口袋里装上一两个月是常事,到镇上或县城办事,为省饭钱,
他厚着脸皮到朋友、同事、熟人家混饭,而当时学校所在地的村支书已拥有私家小
轿车了。
一转眼,几年又过去了,老牛已近不惑之年。已近不惑之年的老牛妻命终于透
了。他在本市打工时拣了一个“三手货”,女方的条件只有一个——到人家那头落
户。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有些东西你毕生去追求也追求不到。老牛打从向往爱情开
始,就是找一个黄花闺女,而结果不嫌弃他的人是一个“三手货”。这个女人,她
丈夫死时,才24岁。但24岁的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搞建筑的包工头不知是
对她心生怜悯还是看中了她的人,雇她到工地上做饭。包工头说,为三十几号人做
饭,一个月不算吃住,开400 元工资。就这样这女人当了厨师。很快又成了包工头
的情妇。几年后,老牛当教师被清退后来这个工地寻活,包工头就把这个女人“批
发”给了他。
此后,他同西岩长时间难见一面。有家小的人比单身汉的生活就忙。自从老牛
“弃教”后,四五年间,他同西岩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老牛一提起他媳妇就喜笑
颜开,夸他媳妇长得俊,心思不瞎,对他知冷知热等等。第二次见面时他说他心里
特别凉,整天想七想八的。他问他媳妇:“娃子们长大后不养我怎么办?”他媳妇
说:“他们不养你,我打他们。”他说:“到那时你走都走不动了,你咋能打他们
呢?”他媳妇说:“啥时候我也是他们的娘,他们啥时候也得听我的。”他说:
“那不行,你得给我再生一个,让他姓我的姓。”他媳妇说:“再生一个,你不知
道政策不允许?反过来说,即使政策允许,再生一个你拿啥养活他?”听媳妇说得
有理,他不再言声。想了许久他又说:“将来我死了,你是跟我埋在一起,还是跟
‘他’埋在一起?那牌位上的字怎么写?”“他”当然指他媳妇已故的丈夫。他媳
妇说:“这不简单?三个人都埋在一起,牌位上把你的名也写上。孩子们要是孝顺
为咱立碑的话,碑上也刻上你的名。”老牛笑了笑,随即伤感道:“哎呀,真心凉!”
他媳妇说:“心凉了,放到火上炙炙不就热了吗?”
2002年冬天,老牛在一次回家途中,大白天竟迷了路,不慎跌入深沟,造成脊
椎骨骨折。他又被家人拉回了牛寨沟。西岩去看望他时,他躺在床上,几近不能动
弹。西岩为他留了一些钱物,便匆匆告辞。将出牛寨沟时,西岩忽然看到牛寨沟村
边的悬崖上长着一棵小树,西岩当时心里划了一道,自言自语地说道:“老牛怎么
长到这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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