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故里风物之(一)——烧饼驼子
村南卖烧饼的是个驼子。
方圆数十里,驼子烧饼叫得最响。弄船的、种地的、提到驼子的葱油酥饼,无
不眉飞色舞、啧啧不已。
驼子贴烧饼用的是草炉。草炉最难贴,因为火候很难掌握,火旺易糊,火小又
不熟。驼子烧饼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刚出炉的烧饼,热腾腾的,飘出一缕淡而
干甜的清草香。吃到嘴里,松、软、酥、散,真没法说。
驼子每天起得极早。黎明的雾霭尚未散尽时,驼子便拖着几声沙哑的咳嗽起床
了,燃炉子、和面、贴饼……一大串的事等着他呢。
草炉点着了,湿湿的呛人的青烟袅起来了,一小缕一小缕的,渐渐散溢在店门
外的水码边,飘在水面上……炉火已窜上来了,驼子丢下蒲扇,大着声儿又咳起来
眼泪水也给呛出来了,终于忍不住,捂鼻跑出屋外,眼望门外的小河也就迷迷蒙蒙
的,远远的水苇子只露着一痕青色,已听得见对河小学校孩子们稀稀落落的晨读声
了。
盯着小学校的方向,驼子常会出片刻的神。他想,苗老师就要来买烧饼了。
苗老师是小学校的语文老师。
小学校的老师生活都极清苦,一顿早饭,一碗清汤寡水的泡饭搭几片罗卜条也
就对付过去了。苗老师嫌淡,没味儿,每天清早,她总要过河买两只饼回去。
女老师的饭量都不大,辟如苗老师,早饭也就只能吃一只,乖下的一只,则是
当零食来吃的。下课了,歪在宿舍的床上看杂志,喝一口白开水,吃一口葱油酥饼,
味道实在是不错。
驼子的烧饼是真好吃,苗老师每天吃两只,从来也没见她吃厌过。
每次过河去买烧饼,看见驼子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两只手变戏法地上下拍打
揉搓着面团,苗老师就觉得十分有趣,驼子的背又拱得如一座小山。
他静静地等烧饼出炉,见驼子极快地将烧饼贴入火红的炉腔时,担心烫了手,
就细声柔气地说:“小心哟!”
驼子的脖颈都红了。驼子大气儿也不敢出,心里咚咚地跳。直到苗老师拿了饼,
袅袅婷婷地走远了,驼子才能长长地出一口气,身边仿佛还留着苗老师特有的清香,
幽幽淡淡的。
驼子飞快望一下门外,没人,回头就细声细气地学着说:“小心哟!”自个便
笑了。
无事时,驼子常望河对岸发痴,眼里漾满了甜甜的笑意。
夏天里,驼子爱在门前的小河里洗澡,一边擦洗着,一边也会哼几句歌,似乎
是:
“哥和妹家隔条河,
清清河水向东流……“
也许就这么两句,望着河对岸没头没脑地只是哼。
村里人有时见了,都笑笑地说:“驼子雅的么!”
驼子能有什么雅呢?小学校的钟声响了,“当——当——当——”隔水柔柔和
和地传来,放学了,孩子们蜂拥着出了教室……猛然就瞥见苗老师最后一个走出了
教室映着淡淡的夕阳,在疏疏的树影里飘飘忽忽地远了,远了……对河一切仿佛成
了一个游游移移的梦幻。
驼子每天都做两只最酥的饼留给苗老师。
每天几乎都会听到苗老师温柔如水的声音:“小心哟——”
“小心哟——”驼子笑了。
这一天,忽然,苗老师不来了。
第二天,驼子还是没有看到苗老师 .
到第三天,才听说苗老师走了,回三十里的县城去了——苗老师的男朋友是县
城的,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把她调回去了。
驼子闷闷地回了家。次日,他没有点炉子,也没有贴烧饼——买烧饼的到了门,
才听说驼子受了些风凉,要躺个两三天的。
过了这两天,驼子身体似乎也就好了,每天仍是起得早早的,揉面、贴饼一切
和以往并无不同。有一点,驼子每天仍先做两个最酥的葱饼,不卖,却也不吃,小
心翼翼地又用炉火烘成干脆饼(时间可放很久),放在一个小箩筐内。箩筐上盖着
一块青蓝花布,鼓鼓的,已积得很多了,谁也不晓得驼子要干什么。
忽有一日,驼子不见了。直到几天后,有人从县城回来,才听说驼子背着小箩
筐去了县城。盖着蓝花布的箩筐扣在驼子拱起的驼背上,实实的,箩筐里全是驼子
的葱油酥饼,一路的走,一路的香。
故里风物之(二)——豆腐莲子
那个时候,瘸子豆腐坊的豆腐是很好吃的。
我们几个小伙伴儿,每天早上上学前都要相约着来到瘸子豆腐坊喝一碗豆浆,
或者一碗葱花豆腐脑,热腾腾地喝下去,坐在教室里读书也就有劲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瘸子豆腐坊两面临河,门前是堡子里的大河,很宽。屋西是一条小河,与我们
的小学校隔相望。有时,瘸子家的女儿莲子下河边洗浆布,我们坐在教室里是能望
得见的,莲子似乎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水蓝布衣裳,乌梢蛇样的发辫长长的,直
拖到胸前。莲子走下河阶的步子是碎碎的,身影很好看,因为看莲子,有人竟忘了
将唐诗念下去,于是忽然听到先生的故意干咳:“嗯——咳——”这才赶快昂头背
起来:“花——落——知——多- ——少——”
说实在话,莲子也确实是好看,人家买豆腐能从堡子最西边跑到最东边瘸子豆
腐坊,甚至跑上两三里路,或许,一半就是为了看豆腐坊的莲子吧!
莲子总是笑笑的,仿佛什么烦恼也没有。瘸子爹每天一早挑一担到堡子里集市
去卖,莲子就在家守着,如一只温驯的猫,有人来了,便利索地给人家从水里捞起
一块块白嫩的豆腐来;有时下课了,瞅着瘸子还没回来,我们三两个小伙伴便过桥
去豆腐坊玩,莲子看到我们来,很欢喜的样子,倘若锅里还剩余一些豆腐脑,那无
疑是会热了盛给我们喝下去的,豆腐脑喝下去了,总得说几句感谢的话的,于是一
个嘴快的便抢先说:“莲子姐姐,我们恭喜你将来找个好相公吧!”大家便齐声道
:“恭喜恭喜呢!”
小孩子口中原只知道学着说,并不晓得什么的,然而莲子颊上还是飞上了两朵
桃云,说:“再混说,以后就不给豆腐脑你们喝了!”话是这样说了,到明天、后
天,只要去了,还不是一样给我们喝吗?
只有瘸子才不给豆腐脑我们喝呢!
到我们三年级寒假时,这一天,村里来了个戏班子,就在小学校操场上搭的戏
台。每天黄昏时分,就听得东河边一阵锣鼓家伙响,蓬蓬蓬,咣啶啶,透过似有若
无的一缕缕炊烟,在小小的堡子里飘来漾去——人们就知道:戏要开演了。于是早
早吃了晚饭,拖儿携女,呼朋唤友,各自说着、笑着、唱着,向小学校方向拥去。
戏台子搭得高,站在瘸子豆腐坊门前也能看得清,台上来来往往披红挂绿的是
些什么演员,莲子无不看得清清爽爽。过去,这里也经常有戏班子过来,但莲子只
是大致地看看,便进屋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莲子看得很仔细、很入迷的样子。
莲子的脸上映着浅浅的笑。
戏台上演的是扬剧《珍珠塔》,演方卿的那个小生扮相十分英俊,正托着一个
小小的塔在唱着,一字一句,唱得低回宛转,很是动人。
戏班子所有人员都住在小学校的教室里,我们有时偷偷地跑过去看那些台下的
演员是些什样:看他们一脸油彩忙着洗菜烧饭,可真觉得有意思极了
戏班子在这里整整呆了一周时间。
也就是一周以后,莲子忽然不见了。
瘸子卖完豆腐回来,饭在锅里焖得好好的,独独不见了莲子,便在巷子里拉长
了嗓音唤——总没有人答应,这才想到事件坏了,他第一个就想到戏班里那个白脸
小生。瘸子撂下担子出门就追戏班子。
然而到哪里追?追不上!戏班子的大船老早开远了——谁也不晓得他们又到哪
儿去了。
不死心的瘸子到底又出去找了三天,然而终于还是木木的回来了。
我们那时从大人口知道这么回事,可真奇怪极了:莲子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
难道瘸子打骂女儿吗?辟如爸妈偶尔训斥我们时,也曾想着一个人跑出去,让他们
到处找,然而到底谁都没下这个决心。而莲子跑出去又为什么呢?何况我们从来没
见过瘸子对她动过粗声呢!几个人认真地想了一通,没想通,也就不想了,依旧玩
我们的事。
对我们而言,那时感到遗憾的除了看不到美丽的莲子,还有就是喝不到莲子给
我们留下的热腾腾的豆腐脑了——莲子走了以后,瘸子便再也不做豆腐脑了。
几年以后,瘸子豆腐坊重新又做起了豆腐脑——因为莲子有一天终于出人意料
地回来了。然而那时我们已到外地上学去了,偶尔放假回家,喝过一两次,却早已
不是原先的味道,不知是我们的口味变了,还是莲子的做法变了 ——没变的只有
莲子的笑容,莲子似乎永远是笑笑的,瘸子豆腐坊的豆腐依然名声在外。
请到顾村言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