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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 罾
(一)
暮色渐渐占领了整个河面。
天已经全黑了。
三侉子就是黑夜里的幽灵——是个只适于在暗夜生活的鬼的精灵,只有到了黑
夜,三侉子才能找到他的一切。河北面的村庄透着两三点幽幽的光亮,象磷火,鬼
鬼地闪着蓝的光,又有狗子尖利的吠声隔着旷旷的田野一阵阵地递来,莫名地总让
人觉得是在一个暗夜里黑布灵堂的后面在吠。什么地方有人咳嗽的声音,象为自己
壮胆似的,然而这咳声也就更加的让人心里慌慌的,仿佛那一天天如流水逝去的日
子被什么一小片一小片地阻断了一般。
三侉子在他的渔舍门口就着惨白的月光在补一口破旧的渔网,听着这一声声犬
吠,不知为什么,他也很想“汪汪汪”地叫几声———然而嗓子却分明被什么堵住
了似的叫不出声来。
河边一阵“泼拉拉”的响声,是白日里扳罾得到的几条青鱼,正在网套内活活
地作着无谓的挣扎。这几天运气并不算好,已经连续几天不到对河的村子里去了,
就因为鱼不多——他卖鱼换了钱,才能在张麻子的薰烧摊上喝几口小酒,坐那吹吹
牛,打听打听张家长李家短近乎无聊的小事,听那些自称大半截身子埋入土中的老
人们谈古论今——他什么也不懂,可他是个耐心的听众,三侉子听到兴头时嘴总是
张得大大的,如一只大头鲇鱼漂在水中的模样,水一痕一痕地进入大鲇头的口中,
三侉子流下了口水。天渐渐暗下来,张麻子收了摊,三侉子仍是不走,他会蹩到不
远处的砖桥边,看一会远天薄薄的红烧,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在砖桥下坐着,等天色
全黑了,村子里家家皆歇灯上床,才回头用草绳窜几条鱼晃晃地去村北的疯女人家。
每次去,疯女人总在灯下没完没了地补缝一件大褂子,女人的儿子海山的房窗上又
一闪一灭着淡淡的光,象一只窥伺夜的眼睛。——那时候,三侉子就会止不住会习
惯地缩起脖子。
他果然缩了缩脖子,朝河面看去,远远的有哗哗行船的声音,象在很远在地方
似的,然而呆了不到片刻,就听到有人拉长了喉咙在河下喊:“——松网噢——三
侉子———”或是“——三侉子松网噢———”
其实怎么叫都是一样。三侉子就去转到身后小小的棚子里去扳动牵着罾网的辘
轳。
“吱吱纽纽”的声音让人心里给什么压榨着一般,挤得人心里拎拎的,三侉子
长长的手就在这样的声音中不停地翻动,月光下可以看到没在水中的罾网带着银亮
亮的光,且可听到水珠掉入河中的声音,就听得那网下船上人朗声道:“三侉子,
要带什么信给疯海山吗?我是大龙呀————” 三侉子忽然就想骂人,所有的人
都知道疯海山——所有的人都知道把疯海山与三侉子联系在一起,谁也没有办法改
变这一切,想明白这些后,三侉子嘴中却只有嗫嚅,“没——没什么好带的……”
那水中人就哈哈自顾自笑着,船已经行得远了,三侉子拿眼看去时,一条水宽
宽的,飘飘忽忽白带子上有黑点状的东西滑行着。
三侉子狠狠地吐了口吐沫,搓搓手,“去你娘的个头!”
(二)
三侉子没爹,没娘,没有兄弟,没有姐妹,三侉子从记事起就没有,三侉子并
不侉,只是个孤零零的孩子,三侉子的侉只是因为一个叫作侉奶奶的老太太,老太
太是黄泛时从遥远的北方逃荒过来的,这里人把一切北方人都称作侉子,把一切听
不明白说些什么的南方人都称做蛮子,据说侉奶奶是在一个什么人家草堆上拾到的
三侉子,他把这个孩子叫作三子(据说老太太之前有两个儿子),外面人却加个
“侉”字——叫作三侉子,三侉子十岁时侉奶奶便走了,三侉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
干嚎一顿后,老人入了土,便老老实实地一个人过着,当时的大队部供他上过了小
学,便再不上了,别的本事没有,三侉子取鱼摸虾上是很有一套的,这也成为村里
在三侉子十八岁时正式分给他一个罾、一个渔舍外加一亩半地的理由——三侉子很
知足,拥有这些资产的三侉子每日里扳罾捕鱼,在渔舍后面的地里种上香瓜、茄子、
韭菜、大椒,日子过得是明月清风,一切都是自在的。那个时候,没有谁和他说什
么疯海山不疯海山的话,那个时候,有好事的老太婆过来买鱼和他提起娶媳妇的话
儿,三侉子就搓着两只黑黑的手不停地傻笑着——三侉子实在想不到娶个媳妇儿会
是什么样的滋味儿,他想不出这些,他只有傻笑,他呵呵呵地笑,人家走了,他还
是一个人呵呵呵地望着面前的水笑个不住——他记起那老太婆的一句话:“娶了媳
妇儿,老婆孩子热炕头,美着呐。”他想不出到底该怎么个美法,所以只能如过去
听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关于共产主义理想那样的话来而傻笑。
也有人说三侉子是个傻子,不是么,提起媳妇儿,只知道傻笑,若真有人叫他
傻子,三侉子毫无疑问是会爽气的答应的,但事实上,在这个地方而言,傻子并不
是怎么具有特色的一个称呼,倒是三侉子朗朗上口,而且,侉从地方方言的意义上
来说,比傻更具杀伤力,所以村里人仍是叫他三侉子,“诺,三侉子!”
三侉子应声很大:“嗳!”
“明天给我送二斤鱼来!”
三侉子就说:“好!”一切就和扳罾捕鱼一般干净利落。
严格说来,三侉子生活中的爽利与不爽利都是在那个夏夜以后改变的,那个夏
夜以前的三侉子,说话做事无不干净爽利,那个夏夜以后的三侉子,就有了满腹的
心事,三侉子走路做事无不心事重重——也只有在张麻子的摊子上他才会张大嘴巴
傻笑笑,而那个夏天以后,村里人说起他总是要与疯海山联系在一起的——三侉子
最初的表现是不耐烦的,可三侉子不知道,他越烦——村里人却说得正是带劲,所
有关于三侉子的故事从一个小面团开始发酵,在人们口中反复揉搓,蒸煮,膨胀,
终于成为人人可以取食的馒头或者花卷一般,最后且被好事者涂抹上各样颜色,传
递着,说,瞧呀,瞧呀,多有意思,多好玩,然后就扑哧吞入口中——有什么办法
呢?不过对三侉子而言,能有什么让他在乎的事呢!三侉子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事实上,那个夏夜是可以算作三侉子的初恋的,三侉子的初恋从开始到结果以
至于速度在他自己以及外人看来都具有一种传奇与迷人的张力。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那晚星光稀疏,正要上床的三侉子为一阵悉悉悴悴的声音
所惊动——三侉子猫着身子出去,在渔舍后面的瓜地发现了一个影子,鬼?三侉子
干咳了一声,也就在一瞬间这影子却蹲在瓜地里,一动不动,三侉子跑去以后,瓜
地里有一片白花花的光亮得扎眼睛,他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白光,
一切竟象梦中一般——他看到了一个女人拉着裤子蹲在瓜地里,白白的光芒就是裤
子下面发出的,女人发出一声惊叫,三侉子吓了一跳,女人说,走开!三侉子就后
退了几步——他心里咚咚地直跳,跳得欢极了,三侉子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样欢过,
他听到了稀稀沥沥的流水声,女人昂头说,走开!三侉子呆呆地立在那里,只是目
不转睛的看,直到女人提起裤子,闷着头要走,三侉子才想起来,说,不许走!
女人一楞,三侉子说,你到这瓜地里干嘛?
黑暗里女人说,走开,让我走!
三侉子楞了楞,说这是我的地,凭什么你要我走开?
女人就无语。
然后三侉子就跑过去,在女人刚刚蹲的身后翻动瓜藤——在一阵热热的臊味儿
后面,五六个绿皮香瓜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儿,三侉子说你摘的吧?
女人仍是无语。
月亮稍稍露了些脸,女人的面容被月光映得白白的——手捧香瓜的三侉子心里
忽然叫了一声:“疯女人。”
女人在这地方被称作“疯女人”——三侉子以前只听她疯疯颠颠地唱过歌,三
侉子从来没听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但三侉子莫名地却始终不觉得女人是个疯子。
事实上这女人以前也并不疯,据说,在村里的最后一拨知青走了以后,当时才二十
出头还是女孩子的女人的肚子忽然就大了,要命的是谁干的竟然也不得而知,女孩
子也不说——这在乡村自然是伤风败俗的大事,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
—这——样——呢?嗯?不少老年人私下咳嗽着一字一句提出这样的问题,谁也不
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女人的父母无地自容,村里人到了外村也觉得颜面扫
尽,女人的父母逼着女儿去打胎,女人就是死活不答应,到最后,孩子生下来了—
—是个男孩子——孩子一落地奇迹就出现了,房间里时断时续让人揪心的嚎叫忽然
转为轻柔美丽的歌声,女人静静地唱起了歌——接生婆当时就呆住了,她在外面说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从来没有!女人的歌声由此一发而不可收,黄昏时人们
时常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在青砖铺就的湿湿巷子里且行且唱,旁若无人,女人唱
的歌只有两种类型,一类是想郎盼郎的歌,一类则是儿歌,轻柔柔的儿歌,女人一
直跑到砖桥边,才让歌声止住了,于是人们称她是疯子——或者叫“花邪疯”,男
人想女人或者女人想男人疯了都称作“花邪疯”,砖桥上的疯女人时常呆呆地看着
远方——远方只有一艘孤零零的装草的船,水在流,水天交接处一抹淡红,谁也不
知道这疯女人心中的男人是谁。女人看着远方的水,而不远处却有很多的闲人看着
女人,包括三侉子,三侉子也喜欢看看远方的水,可疯女人来时只有看看疯女人,
很多人都是如此。
三侉子说,你不是疯子!
女人说,走开!
三侉子说我知道你不是疯子,你根本不是疯子!
女人说你个侉子,你让我走!
三侉子说你偷我的瓜怎么走?!
女人就不吱声。
三侉子问怎么办?
女人说怎么办?
三侉子说你唱个歌吧。
女人不吱声。
三侉子于是也不吱声。
月亮很大。
后来三侉子叹口气,说知道你心里苦呐,你把这些瓜带回去吧。
女人不吱声,却也不动身。
三侉子说我也是个苦命人呐。
女人不吱声,身子却微微动了些。
三侉子说苦呐。
后来的后来女人便跟着三侉子进了那小小的渔舍,后来的后来三侉子也搞不清
最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的后来三侉子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了,后来的后来
天边也就有了曙光——从渔舍正方形的窗户看出去,黎明的雾霭里有一缕微微的红。
女人就是那时候从三侉子的渔舍里走出去的,三侉子不仅摘了瓜给女人带着,
且捉了几条鱼窜起来,一路摇摇地给女人送回两里路外的村庄。
(三)
那个时候,女人是和她的母亲住在一起的,海山是女人的儿子,却也被称做是
痴子,海山九岁了,话却极少,海山没事时经常一个人蹲着,瞪着一对麻雀样的眼
珠儿,不知朝什么上面扫着。三侉子第一次去女人家送鱼时就撞到了海山,这个不
到十岁的男孩子眼光空荡荡的,象悬在空中无人的秋千一般,三侉子心里当时就荡
了一下,然后又荡了回来,他走路的步子有些不稳。不管如何,海山还是个孩子,
是孩子就有办法——三侉子曾经是个“孩子王”,三侉子天性里就知道该如何与孩
子交流:三侉子带这个孩子去渔舍扳罾,让他在后面的园子里自己挑瓜——这孩子
爱吃瓜,一口气他能吃上两个香瓜,吃得兴浓得时甚至种子都不吐,三侉子就小声
地劝他慢些吃,海山捧着瓜斜斜地看着他,一嘴的涎水。三侉子教他玩弹弓,眯着
眼,对准河边的野壳子树——枝丫上停着一只白嘴鸦,将弹弓拽得满满的,“嗖”
的一声,放出去,白嘴鸦却腾地起了身,飞过河去 ,孩子终于笑起来,高兴起来
的海山只对三侉子说一个字:“笨!” 然后自己拿过弹弓来,歪过来歪过去,比
划着,却不发,如果可以的话,痴海山会在三侉子的渔罾玩上半天,直到太阳偏西,
三侉子要对他连说三声:你妈找你呢!你妈找你呢!你他妈的找你呐!这小子才说,
嗯!然后让三侉子送他回去。
那个时候,女人的母亲,也就是海山的外婆(但却称做奶奶)——那个做事刷
刷刮刮的老太婆还在的,三侉子送鱼兼送海山过去时老太太并没有什么反应,老太
太只拿眼瞥了一下三侉子,三侉子笑笑的,三侉子的笑很憨厚,三侉子的笑很真诚,
于是老太太便也笑了,她摸摸海山的头,“伢子,开心不?”海山就傻傻地笑,海
山笑的声音象被什么闷住了一般。
三侉子是不想村里人知道这回事的,但这能由得了他吗?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
能有什么透不出的事呢?没有!包括某家的男人和女人夜里多干了一次,包括某家
的女人叫床的声音如何之大,如何让邻居辗转反侧无法安然入梦,这些都是人们茶
余饭后的极佳谈资,所以三侉子这样的新闻简直就是自然天成,人们至少津津乐道
了一个月之久,人们猜测三侉子与疯女人第一次搭手在何时,人们猜测他们如何搭
手,人们猜测三侉子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会对比他大的一个疯女人感兴趣?事实上—
—两个近于传奇中的人的故事可供人们消遣的实在是太多了,那多么的空白等着人
们想象力的腾飞,人们不谈简直就是都不可能的,但三侉子一到他们身边人们就噤
声了,至多有人问他:“喂,三侉子,今儿个海山找你的呐。” 三侉子就笑笑,
说:“唔。”然后缩在一边听那些人讲古,说白,讲古是讲古时的英雄,说白则近
乎说故事一般,三侉子最爱听的是“促狭聋子”的故事,促狭聋子是个乡间的聪慧
人物,三侉子对他很是崇拜。但要命的是促狭聋子居然没得到好死,三侉子最后听
到促狭聋子被疯汉乱刀砍死的故事常常感到人生的悲怆,三侉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
才会感到人生的无常,这个时候的三侉子是属于哲学家的三侉子,而根本不是扳罾
捕鱼的三侉子。
哲学家的三侉子就会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想到了疯女人——知道且认定女人不疯的只有三侉子,三侉子一口咬定女人
是正常的,但三侉子说给别人听,人们总是嗤嗤地笑,拿另一种眼光看他——事实
上,女人的歌声在此之前并没有任何即将停止的迹象,三侉子有时会想,是不是这
个世界不正常了呢?但三侉子不会把这种想法表述成为语言——这个世界让三侉子
想不通的事实在也是太多了。
三侉子很少在村子里过夜,也就是很少在女人那里过夜,即使在半夜三更,三
侉子也会亮着个手电回两里外的渔舍的,和女人认识以后,大概也就在女人的屋子
过了两三次夜,那是女人的母亲带海山去外村窜亲戚的时候,夜色中的女人是安静
的,却又是疯狂的,夜色中的女人是个双面人,而那夜的三侉子也就成了真的三侉
子。白天扳罾的三侉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三侉子整个身子仿佛一张大大的罾网,
突然间就被放入了水中,水流得到处都是,鱼儿在水中轻快地游着。
女人的歌声很柔。
(四)
谁也想不到,那个做事麻利刷刮精神抖擞的老太婆会在这个初夏走开,然而更
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女人竟然停止了歌唱,女人再也不疯疯颠颠地满大街唱那些小曲
儿了——不唱小曲儿的女人也就失去了被称做疯女人的理由,这让很多人觉得无趣
和失落,但人们始终认定了她是疯女人。
三侉子自然没有这种感觉。三侉子一直帮着这娘儿俩料理老太婆的后事。
给老太婆烧头七的那天晚上,女人止不住又是一阵啜泣,女人对着家神柜前老
太婆的照片抖动着身子,说,娘,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呀!女
人的声音已经哭干了,到最后简直就是一个人哑着嗓子絮絮叨叨地在说话,女人在
述说着青春的倔强与无奈,述说着埋在心里的一个个委屈——谁也不会把这个悲伤
的女人与疯疯颠颠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三侉子最后只看到女人在嘴在动着,女人的
嘴时张时合——女人的苦水倒尽了,一个人就呆在了那里,然后傻傻地盯着海山—
—海山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女人看了片刻就叫道,海山!海山!海山猛地抬起
头,木痴痴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女人说,别打哈欠了——去里屋挺尸去!海山就晃
晃地站起身,一摇一摇地朝里屋走,然后女人又把目光移到三侉子身上——三侉子
帮着料理完老太婆的后事,一直陪着娘儿俩坐着,昏暗的烛光中三侉子自己也打起
了哈欠,这些天来真是累坏了,感觉到女人目光的三侉子接过女人投来的目光,自
己交缠了片刻,便说,我走了,明天再来。女人却不吱声,三侉子屁股就离了凳子,
抬起脚,女人看了一眼里屋,忽然对三侉子说,回来,再说说话吧。
三侉子就老老实实地回转身来,三侉子老老实实地坐着,烛光一明一灭,三侉
子看着女人的脸好象时隐时现。
女人说,这些日子苦了你。
三侉子就傻笑笑。
女人说,可难为了你。
三侉子说,反正没事的。
女人说今天扳罾?
三侉子说嗯哪。
什么时候扳?
三侉子说不一定呐,说是这两天要发大水,一发水就有大鱼群经过,那样就会
扳上不少鱼的。
女人问,今天发大水?
三侉子说不会。
女人说噢。
里屋一阵阵的鼾声。
三侉子说海山睡得倒快。
女人说嗯。
三侉子就拿眼看女人,刚刚哭过的女人眼圈尚有些微红,有一些泪痕,三侉子
止不住要用手去擦,女人闪开了去,女人说进屋吧,三侉子就随女人进了厢房。
一切归于平静时,黑漆漆的夜里,三侉子却听到了一丝丝轻微的响声——三侉
子努力地睁着自己的眼睛,四处看,不知何处而来的似乎有两点幽幽的绿光——三
侉子心里毛了一下,他告诉女人,鬼!女人吓了一跳,女人说,什么?三侉子就点
上蜡烛出房去看,什么也没有,寂静的夜里只有海山的鼾声和远远的犬吠声,海山
的鼾声很响,一下接一下地让人都有点接不上气儿,犬吠声却犹犹豫豫的,忽然发
现了什么似的又大着声儿嚷起来。
女人也出来了,两人在院子里呆了会儿,满院的清辉,然后听见里屋的海山开
始说起梦话,两人细听,却什么也听不清,三侉子说我走了,我得回罾上去了。
女人说好,顿了片刻,女人忽然说,要么,以后少来了,三侉子说,什么?女
人又说干脆别来了,三侉子说你说什么?女人说别来了,以后。三侉子心里突了一
下,莫名地应了声好,就推开虚掩的院门,将脚跨到门外的月光里。
然后女人乘着月色也出来了,女人叹口气,说,老人走了,孩子大了。
三侉子说,唔。
女人说,老这样,也不好。
三侉子说,嗯。
女人说以后别来了。
三侉子说,噢。
女人说以后我找你。
三侉子看了她一眼,说,好。
三侉子没打手电就回到了渔舍里,三侉子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那个小小的鱼罾,
三侉子一回去就扳起了罾,罾网起水后银亮亮的,巨大的网横跨整个河面,透过网
眼仍可看到水面一粒粒被水揉碎了的星子,只有水滴落的声音,三侉子用手电就在
罾网里一阵乱照,千万条光柱不停地将罾网上的夜色划开一道道口子,然而再变幻,
但罾网仍空空的——甚至一条小鱼儿也没有,或者三侉子也看不真切。
然而,能不去女人那里吗?
三侉子想起女人的那些话就象堵了个棉絮状的物体一般,心里总拿不掉,轻飘
飘的却又无法触摸,三侉子做不到那些,他想不通女人说那些话的真正原因——他
也不会去问,三侉子有自己独有的方式,三侉子以送鱼这一方式顽固地坚持着与女
人的见面——三侉子三天两头仍是要去给这娘儿俩送鱼,女人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这一点三侉子很清楚,所以女人让他别送鱼时,三侉子就会说,给海山补身子骨的
呢!三侉子只会在门道里稍稍坐一会就走的——那个时候,海山就会从某个暗处走
出来,长大了的海山和过去是不一样的,海山总是斜着眼睛看三侉子,把三侉子看
得心里毛毛的,三侉子说,海山,到渔舍上玩,去吧!海山总是摇摇头,海山坚定
地说,不!
三侉子说,这鱼留着给你吃的呢。海山坚定地说,不!
鱼到最后还是留下了,在过世的老太婆头七烧过以后,三侉子送鱼只是送鱼,
所以夜幕下里送鱼的三侉子表面看来总是快乐和单纯的。
(五)
黄昏时,落了一阵急雨,罾网已经全部没入了水中——河里是满河的山水。三
侉子坐在河边静静地等待着夜的降临。
——那次送过了鱼,女人说别再送了,哪一天到你那去坐坐,女人说要和三侉
子一起扳罾,三侉子说黄昏时若有暴雨就来,那时的雨一定会带来鱼群的,好玩呐。
女人说,好!这场急雨没有理由不让三侉子相信——女人会来的。雨后的河边,有
死去的小鱼小虾的腥味,有淡淡的青草香,有湿湿的泥土气味,有清凉凉的昆虫味
道,三侉子守着小小的鱼罾如守着一个雨后的微笑。
这个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这个夜晚就是夜晚,这个夜晚说黑就全黑了,
全然没有一丝讨价还价的余地,但这个夜晚对三侉子来说是诗意的——或许三侉子
根本不知诗意为何物,但事实上也就是如此,三侉子不时地拿手电在夜的浓黑里亮
出一条条光柱,并试图从光柱里发现诗意的源头。
河里有鱼跳动的声音,三侉子专注地感受着河里的动静——三侉子有时只凭水
流的声音就能断定鱼儿所在的位置,这些跳动的鱼只不过是三两条为流动的浑水而
逼迫的鲢鱼,大片大片鱼群的到来还早着呢。所以三侉子仍是把目光留在了远方,
他看到了远处的一个亮点,那亮点在河边不停地晃动着,于是河中也游移着一条细
长的亮光,黑咕隆冬的夜里,那一上一下的光亮显得异常的温暖,然后三侉子就亮
着手电迎上去,三侉子的步子急急的,过后,手电的光柱与那亮光终于缠绕在一起,
三侉子说,你!然后就傻笑起来。女人说,这么黑!三侉子说是黑,黑才好,大片
大片的鱼群摸黑正往这里赶着水路呢。
起了风,河里的水一波波的,泛着细而白的浪。
女人一到罾上就扳起了辘轳,长长的木把柄在女人手中一上一下飞快地翻动着,
一连窜“吱纽纽”急促的声音,就看见巨大的罾网在水里慢慢抬起,然后缓缓地上
升,三侉子说,行!女人就住了手,用手电照去时,凹下去的罾网中心果然有鱼儿
在蹦,扑喇喇一阵水声,三侉子说好咧,网兜下去就兜了几条鱼上来,辘轳飞旋着,
回转,极快地便把罾网放下去了,女人接过来网兜看,几条鱼白亮亮地在里面跳着,
人的心也一上一下地跳,满心欢喜的三侉子与女人的眼睛就对在了一起,为女人目
光抚摸的没出息的三侉子就又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了,三侉子心里一阵阵的迷胡,
什么时候丢的网兜,什么时候到的里屋甚至什么时候爬上的床全然不知——三侉子
和女人都没有注意到渔舍外面的黑暗里轻悄悄地走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海山,
海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的娘,这种样子你根本不会以为他是个痴子,但痴子
并不总是痴的,尽管海山事实上便是痴子,比如村里的一帮少年仔见到海山,每每
问,海山,谁是你爹?海山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众人就笑,你爹早死罗!海山那
时就会说,胡说!海山一回嘴就让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内中有人说,海山,知道谁
操你娘?海山说,我操你娘!痴子的海山迷迷糊糊知道这个操字就是欺侮人,海山
再痴也是不会让自己的娘被人欺侮的,海山说,我操你娘!于是众人上前就是一阵
爆栗子凿在海山头上,记着,痴子!是三侉子在操你的娘!你娘被三侉子在操着哪!
——一海山受够了这些,海山一直要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海山想娘怎么会被三侉
子操呢?他想不通那个送鱼的三侉子为什么要欺侮自己唯一的亲娘?海山口中一直
喃喃着,操,我操你娘!
海山手中拿着一条结结实实的绳子。
在整个身子被女人托得漂浮起来后,恍恍惚惚的三侉子就看到了那朝思暮想的
鱼群——三侉子和女人的手搅在了一起,是在扳罾吗?是呀,好象就是在扳罾哩,
一下,一下,一下,辘轳在转哪,一下,一下,满河的鱼群就上来了,那么多的鱼
儿,三侉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庞大的鱼群,三侉子都不想收罾了,就让罾网停留在
那一刻才好,罾网中的鱼儿密密的,你挤我,我挤你,罾网里的鱼儿欢快地跳动着,
罾网里的鱼儿就是三侉子,激情澎湃,欢欣鼓舞,三侉子发出一阵阵呼哮——然而,
就在这一声呼哮以后,只一瞬间,所有的鱼儿就不见了,一条都没有,一切只是幻
影,三侉子下面的女人只听到一声发自三侉子喉咙的闷闷声音,然后就是异常熟悉
而又陌生的一声,操,我操你娘!我操你娘!
女人看见了海山的影子,一动不动的影子。
女人感觉到上面的身子软软的歪了下来,女人的身子也软软的,女人甚至一声
都没吭就让自己的灵魂飞出了这个小小的渔罾。
以后的日子,在那个小小村庄里,人们再次听到了熟悉的疯女人的歌声,很多
人都说,疯女人的歌声变了,疯女人再不唱那些主题鲜明的歌了,比如想郎盼郎的
歌,比如温情的儿歌,女人的歌声是无主题的,谁也不知道疯女人在唱些什么,疯
女人披头散发,舞着个手,在巷子里且行且唱,疯女人走到砖桥边也就不唱了,谁
也不知道疯女人口中叽叽唔唔些什么,女人呆在那里,看着远天薄薄的云,远远的
河边有空荡荡的罾,从那边流过来的水一痕痕泛着细浪,然后女人就大着声哭起来,
很多的闲人在不远处盯着女人——但这些闲人里再没有了三侉子。
没有三侉子的结果是,这年夏天,村子里的鱼比往常至少贵了一毛以上,那些
上了年纪的人在砖桥边唠叨说,这要买多少青菜?
三侉子的那个渔罾渐渐地也就荒废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再去那里扳罾——若有
人去,也只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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