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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里的行云流水——现当代文学读书印象随笔
(一)
中学时有一阵子,特别迷恋苏东坡,说不清为了什么,看东坡的文章有时竟感
觉这分明就是为我写的一般,那种率意为文的感觉我真是爱极了,甚至于根本不以
为东坡是个大几百年前的古人,而是我的一个亲切的朋友,一个可爱的老师。东坡
有一句话后来被我奉为为文的的至高境界,“大略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止
于所不可不止……”
对了,就是这句话,行云流水,那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呢?我是一个水边的人,
家乡触目所及无非是水,故而这句话,从其本义来说,我还是深有体会的,小时候,
上小学,学校三面环水,与一些小伙伴玩累了,歇下来时,有时忽然有了寂寞感,
于是便有意无意地看着身边的缓缓流着的水和天边变幻的云彩;初中时,学校在水
边不说,每周来回,总要走上几里的水路,那是一条长长的运河,那水流得相对快
一些,但给我的感觉却又是平静的,悠然的,我背着行李和几本书,这样在水边悠
然地走着,悠然地看水面随时间不同而变幻的银色、蓝色的光,看倒映在水面被揉
碎的云丝……小小的心总是被莫名的快乐包围着——现在想来,这样的一种体会对
我今后在文字上的爱好可能是深远的。
后来就碰到汪曾祺,是在一本破旧的北京文学上,好象是一篇《大淖纪事》,
小学读过,因为所写与家乡太接近了,感觉上的亲切真是难以言说,中学以后读过
东坡文再读到老汪,又读了《受戒》、《故里三题》等,忽然想到:“咦!这不就
是行云流水的文章吗?” 于是便开始搜罗老汪的文章来读,结果越读越爱,但总
搜不全,都是东一篇西一篇的(那时老汪的文集还未出来),89年前后好不容易借
到本《汪曾祺短篇小说集》,乐得什么似的,后来竟费了几个晚上有选择地抄起来,
那种乐趣跟抄宋词尽也没什么样两样(就是字多点),呵。
后来看到老汪的一则随笔,说的是现在的作家得多练练书法,尤其是行书行草,
觉得老汪到底还是行云流水之人,真好,王羲之的《兰亭序》是多好的东西!那真
是中国行云流水艺术的极至!如何能不临一下呢?哪怕看一下也是好的呀!
结识沈从文自然是因为汪曾祺(沈是他的老师),大约也是89年前后,先看了
一些如黄永玉、巴金等对沈从文的回忆文章,然后就在图书馆找来看,记得最先看
到的是他的《女剧员之死》看了一下,觉得老沈不怎么样嘛!后来又找来《八骏图
》等,还是没什么感应,直到读到《边城》,才在心里快乐地呼啸着说:“呵,这
是行云流水的文章了,这这这简直就是山间清流一般么!”既忧伤而又快乐,沈从
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觉得真是对极了,但你要我说原因,我又说不出——
就是那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美让我感动。
那几天看《边城》,看一会,歇一会,什么叫如品佳酿——这就是!以后的《
长河》、《三三》、《箫箫》、《湘行散记》、《湘西》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长河》给我的印象最鲜明的就是夭夭在看完社戏后的那个秋水黄昏,在长河边快
乐而顽皮地淘气着——真是人生至境。《湘行散记》里都很好,但《鸭窠围的夜》
有一段尤其让我感动……当时我的同学读沈从文的简直就是没有,我和一个至好的
同学说:“沈从文是个真正的文学大师——历史终究会证明的。”我的同学笑笑,
我自己也笑了——想想自己对沈从文不公正的待遇是不平,但回过头想想我又操的
哪吗子心呢?沈从文自己说过:“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这句话我当时相信极
了!
事实上也真是如此。
沈从文的遭遇也使我明白了做人为文真正道理,那就是真诚,那就是耐得寂寞,
那就是不浮燥,有真正的人格,“什么东西都要讲究格的”——这是沈从文的话。
做人与为文都是相通的,人生苦短,就在小小的文坛上何尝不是你刚唱罢我登
台,那些一心追逐名利一心作秀者在热闹过后又有些什么呢?
何不看看天上自在的行云,河里悠然的流水,想想人生,我想终会明白些东西
的吧!可惜有的人只到老了,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行云流水这么美丽的东西!
(二)
说到行云流水的文字,近代作家中不能不说到萧红,这是个一生充满神奇与坎
坷的女子,她的小说《马伯乐》等作品我看是看了,总不甚了了,没什么感应,但
她的《呼兰河传》却让我一下子对她爱极了,那真是一篇行云流水般的妙文,从头
到尾,全无一点滞涩,就仿佛东北大地冰冻消融后的溪水,那么自在,又那么悲伤
地向前流着,萧红写《呼兰河传》时好象已与萧军分开了,一个人孤苦怜仃地在香
港寂寞地写着,那是一个何等寂寞与接近生命本质的写作!《呼兰河传》是小说,
分明又不是小说,因为并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在其中,完完全全地以散文的笔法写去,
字里行间只有一种气韵、一种流动的气韵抓住你,让你不得不随之浮沉。《呼兰河
传》从某一方面来说与《边城》给我的感觉倒差不多——写民俗风景多,抒情气浓,
只是萧红感伤气重了点,但都有一种让人回到儿时、回到家园的感觉。
茅盾这个人我对他的作品并不喜欢,但他作为一个评论者,对萧红《呼兰河传
》的评价却深得我心:“虽然不象小说,但却有一种更像小说的东西抓着你。”
(大意),我想茅盾或许由于主客观的原因没有从传统文论的角度进行评论,但他
在那样的情况下,把这种分析表述出来并形成文字,向社会推荐《呼兰河传》,无
疑是让人感动的。
另一个被鲁迅指为“坐在树阴下写字”的废名(冯文炳),文章从文字的表面
看来好象没达到行云流水般的境界,但其内蕴却是流动的、是行云流水的,他那些
短章一样的不多的几篇小说却让人仿佛接触到春天山谷间的幽兰,或者走入河边小
小的竹林——他的一部分文字,初看有点儿晦涩,但越读却越香,越读越有味,有
人把读废名的小说比作嚼橄榄,是很有道理的。周作人、朱光潜等都是对废名名真
正理解的文人,对废名作品有十分独到中肯的见解。
废名的小说更接近于唐人的绝句,那种诗一样的意境,实在让人神往,1992年
前后,我住在所在城市近郊一个被我称作维扬三里柳的水边,每当黄昏时,手拿一
本薄薄的《废名田园小说选》,坐在水边苇丛中读几段,比如《竹林的故事》、比
如《菱荡》、比如《桃园》等,让人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感觉,短章系列《桥》写得
真趣盎然,让人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看过了,只能平静地在心里轻
轻地对着风景吁口气:“怎么可以写得这样美?!”
眼睛看累了时,就抬起头,透过苇子静静地看附近的炊烟,看在城市里已难得
看到的在蔬菜地里劳作着水牛,仿佛感觉到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意境,真是人
生读书的一大快事,“此中妙处,难与君说”。
废名以后的《莫须有先生传》就没什么意味了,再往后,更没什么可读之处了,
不过,一个写作者能有几篇这样的文章长久地刻在读者的心里,也就行了,在我心
里,那些作秀炒作后快速成名快速朽亡的大堆垃圾又岂可与这几篇薄薄的东西相比?!
汪曾祺1996年在《废名小说集》的序中说:“废名在三四十年代对北京作家群
产生过很深的影响,现在看不到了,但是它并未消失,它象一股清泉,在地下流动
着。也许有一天,会汩汩流到地面上来。”最后又说:“废名的价值的被认识,他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地位的真正被肯定,恐怕还得再过二十年。”老汪写这句话是
在1996年3 月,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他这句对废名作品的预言的话我比较相信,
但又有点儿隐忧——现在的人尤其年青人又有多少知道废名呢?
不过世事的变化是很大的,在2000年10月以前中国又有多少人知道高行键——
这个中文界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写作者呢?90年代之前,又有多少人相信,那
位在故宫博物院埋头于中国古代服装研究的沈从文会成为一位中国在世界上最有影
响并与诺贝尔奖擦肩而过的文学大师呢(1988年该奖拟授予沈从文,但他不幸去世,
而当时的诺奖评委之一、瑞典文学院士马悦然向瑞典的中国使馆求证此消息时,堂
堂中国使馆文化参赞根本就不知沈从文为何许人!——马悦然近语)?——(注:
说这话并不是我认为诺贝尔奖有多了不起,而只是认为,在中国当前这种状况下,
费正清以及马悦然这些超脱功利和政治的中国文坛旁观者多多少少还是接近时间的
判断的。)
时间确实是公平的,也是可以证明一切的。
忽然又想到孙犁,我拥有孙犁的第一本书是在90年前后,好象叫《村歌》,收
有孙犁的几乎所有的好作品,《荷花淀》、《芦花荡》、《嘱咐》、《铁木前传》
等名作都有,是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后,也是一读就爱上了,(后来到底没还,赔
了图书馆另外几本书居然也就算了),《荷花淀》收入了教科书,自然都熟悉,但
你得承认,孙犁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那种战火纷飞的场面,被他写来,却是那
么的诗意盎然——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孙犁无非是老老实实地写出罢了,本质上受
到中国传统文化美的影响,笔底流淌的自然是诗意,即使再困难的岁月,孙犁也能
从中看到美,看到诗,这样的作家在今后只有越来越少了。
(三)
有一阵子,特别喜爱贾平凹,但在《废都》以后,老贾在我心目中地地位忽然
一落千丈,我现在所说的贾氏在我印象中好象也只有前期的作品让我喜爱,也只有
前期的部分作品可归之于行云流水。记得第一次读到贾的作品好象是在《人民文学
》上,是一篇散文《夜籁》,觉得写得真是好,尤其文中表现出的中国传统文人的
人文关怀意识,真有久违的感觉,那种返朴归真的文字的美也是不多见的,当时随
手写了一下,认为就此看作者必能成就一番大气候。
贾的散文《抱散集》、《贾平凹散文自选集》很喜爱,很多的文章写得很美,
孙犁在其散文自选集序言说:“他象在一块不大的园田里,在炎炎的烈日下,或细
雨蒙蒙中,头戴斗笠,只身一人,弯腰耕耘不已的农民。”这句就当时而言是很恰
当的,正因为贾对事业的执着,对中国文学传统文化美的继承,才有了那么多的好
作品,作为一个读书人,贾的散文《读书示小妹书》至今都让我感动。后来的贾的
小说集《天狗》写得很好——尽管与沈从文、汪曾祺相比还有相当差距,有几篇作
品已接近于化境——这可能也是后来三毛激赏贾平凹的主要原因,三毛在临终前给
贾的信中这样说:“看您的小说,我胸口闷住已有很久,这种情形,在看《红楼梦
》,看张玲时也出现过……有一次在香港,有人提到大陆作家群,一位一位拜读,
到你的书出现时,才松了口气,对了,是一位大师,我没有看走眼,以后就凭两本
手边的书,一天四五个小时地读你……今生阅读三个人以上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
一位是曹雪芹、一位是张爱玲,一位是您,深深谢谢。”三毛说这句话时我想应当
是真诚的——她用不着做作,更不可能无聊地吹捧,我想她所说的两本书也是指《
天狗》与《散文自选集》,但如果三毛在世,她对贾后期的作品还能如此激赏吗?
——可能要打一个问号。
也许在三毛激赏以后,老贾开始慢慢走下坡路了(即兴乱说、一家之言),他
的《浮躁》总体还马马虎虎,对《废都》,评价很多,褒贬不一,但就个人而言却
不能让我喜欢,《白夜》、《五魁》……等看过以后,感觉有的晦暗,有的说不清
名堂,不象早期的清新明朗,后期的文字是很老到,感觉也有那么一点,但不知为
什么,总觉得做作的太明显,贾身边又总围着一些互相吹捧的西安文人,而贾居然
就泰然受之——这或许与贾成名后热衷于社会活动有较大关系,作者看似追求庄禅,
但由于过于做作,胸中的俗气好象多了许多。到如今,《怀念狼》上市,我都懒得
看了。
个人认为,老贾如果按原来的路子走下去,会成为一位真正让人心服口服的杰
出大师。
接下来得谈谈三毛了,谈朋友时,我的女朋友特别爱看三毛、张爱玲、苏雪林
等,我以前总觉得是女作家,(在此之前女作家我看得多的是冰心与萧红)——而
三毛,小女子爱看的多,男孩子看的有什么名堂呢——而且那时三毛在我印象中无
非就是些小令的东西。朋友过生日时投其所好送了一套三毛的书给他,这才想到要
细细看看——因为我记得三毛说过这样的话:“今生读二十次以上作品的人中有曹
雪芹、有张爱玲。”就冲着这句话引起的共鸣,我觉得三毛的东西是一定不错的,
于是就读了,果然是行云流水的笔触,情感很真,现在想来,三毛那种浪迹天涯的
气质、那种对真情的追求感染了我,我也曾经想浪迹天涯,去寻找一种超脱旷达的
境界——尽管现实中很难做到。这从一方面说其实在内心深处我还是个不安分的人。
张爱玲的作品对我来说从文字上看是流畅的(文字上的行云流水),但却是一
种精致华丽的流畅,三毛把张爱玲与曹雪芹相提并论尽管不无道理,但张与曹是有
非常大的差距的(张最爱的也是红楼)。
读《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金锁记》等作品的感觉与读《红楼
梦》的感觉相差是很多的,但就“华美而悲哀,富丽而刻绘”来说已经比较接近了,
那种意象繁复的美让我目不暇接,贵族气十分明显(极度小资的那种),我得细细
地读上几遍才能领略,张的文字真是美——是一种美文,有时以刻划细腻见长,有
时以白描见长,很多比喻只有三个字可评“妙极了”。张的散文很有味道,耐嚼,
有回味、有情趣。但实事求是说,张给我的感觉不及红楼处在于,张的作品没有多
少让我自由呼吸的空气,有时且让人压抑了点,至少不能从文字所赋予的意象上让
人有行云流水的感觉,不象红楼中,既有太虚幻境那样令人神往的仙境,又有大观
园那样接近田园的园林且可放任各人性情的地方——红楼的的妙处简直是太多了。
傅雷对张有一段评价:“技巧对张女士是个最危险的诱惑……技能像本能骚动
着,要求一显身手,结果就变成了文字的游戏。”(大意),这句话让我想到郑板
桥画竹的无法而法,张爱玲文字的技巧是毫无疑问的,但并没有达到无法而法的境
界;张爱玲文字无疑是一种绚丽的美,但并没有到达绚丽之极的境界——绚丽之极
的东西只能是平平淡淡的,是行云流水的,比如汪曾祺的——事实上晚年归于平淡
生活的张爱玲可能也很爱看汪曾祺的东西,我目前能看到张爱玲最晚的一篇散文《
草炉饼》(写于90年代)就是从看汪曾祺的小说《八千岁》中吃草炉饼引入对旧上
海的回忆的,看了这篇文章后我就想,原来,文字繁华如张爱玲到晚年也在看那种
我心目中行云流水的文字呀。
于2001年元月
补:这些随笔不过说的是让我真心喜爱与感动的一小部分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
其实让我爱的何止这些,这小小三篇自然不可能说透(对当代现实主义及先锋根本
未触及),主要因为主题是行云流水,真是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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