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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全集》的诗思
顾随著,《顾随全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责任编辑:孟保青 2000.6)
欲作诗,古人云:" 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那么,骑驴觅诗,驴子陪
你受罪,你可想了些什么?顾随先生乘洋车进城,见远山而诗兴大发之际,一瞥
见" 车夫的脊背上沁出汗来" ,诗思却 "小鸟般的飞去" 了。从而想到小驴子苦
矣,未免不太" 驴道" ,结曰:" 于是我想到一个诗人,一定是想了些什么,同
时还忘了些什么。倘不,便不能成为诗人,我之所以不能成为诗人者,即以是故。
" (文见《顾随全集》创作卷之《汽车上,火车上,与驴子背上》)。
以上所述只是从《顾随全集》洋洋洒洒四卷(依次为创作卷、著述卷、讲录
卷、书信日记卷)中随手拈来的一处诗思。全集中,小说、散文、词曲等创作以
及课堂讲授,与友人、家人往来书信及日记中,一以贯之的是令人处处可感的诗
思、诗悟,其抒发之熨贴,思想之深刻,思维之率真,令人掩卷长叹。
顾随生前最大的愿望是" 不愿以专家学者身分名世,独执著于做一个诗人、
作家" (见" 出版说明" )的,从其创作卷来看,无论从数量、质量上说,以卓
然特立的诗人、作家名世,已是毫不夸张。那么,为什么如上说出" 我之所以不
能成为诗人" 的话呢?结合原文阅顾著《驼庵诗话》的诗论,我始恍然大悟。原
来,顾随推崇实践中出诗,譬如:" 陶公躬耕田亩,接近农民,使王、孟、韦、
柳的田园诗望尘莫及。这是深入生活的结果。稼轩有言:' 我愧渊明久矣' !"
(见卷3 ,154 页)。
于此论述颇多。再如认为宋以后诗歌总不像诗,以唐宋诗作比" 唐代初、唐、
中、晚大大小小的诗人多本身就是诗;宋人则写诗时始有诗,不能与生活融会贯
通,故不及唐人诗之深厚" (见卷3 ,23页)。以此可知,顾随认为其" 不能成
为诗人者" ,实在是借以嘲讽那些不重实践、写诗时始骑驴觅诗的" 诗人" ,真
正的诗人应该本身就是诗,心中浑然诗性。可见,顾随对于写诗的要求是极高的,
欲写诗,首先要达到极高的境界,触摸到诗的内核方始作诗,不至贻误后人。以
此来衡量当代写诗者,真真愧杀人也。
顾随1897年2 月生于河北清河县前坝营一秀才家。初名顾宝随,后改名顾随,
字羡季,取梆号苦水,晚号驼庵。自幼受父亲严厉的古典文学训练,很早就显示
出对诗词敏锐的感悟力。他的大半生都在学校中教书育人度过。顾随是真正做到
了本身就是诗的,这可追述到其儿时读杜甫《题诸葛武侯祠》" 遗庙丹青落,空
山草不长" 时,桌上烛光摇颤,陡长而结灯穗,他" 忽觉屋宇墙垣俱化去无有,
而吾身乃在空山草木莽苍里也。" (见《稼轩词说。卷首》)。顾随家居广袤平
原中,从未见过山而能从诗中感应山之状,可见对诗非凡的锐感。渗透于全集中,
便是无论日记、小说,处处洋溢着诗味。于其诗心中,又令我分明读到一颗乐观、
满怀信心而又永不停息的精神与忠诚的赤子之心。
初读全集,我虽为后进,仍抱着惯常的挑剔心理。盖因近世滥竽充" 书" 者
甚多,且许多所谓名家" 大作" 阅过之后多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感。但这部
书打一开始,便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思想。没有程式可依,似乎什么都抓住了,又
分明甚么都没得到。读别家之书,须从理论构架起的字里行间寻觅可给自己营养
的成分,如登丘望山,欣欣然欲登攀,先了望对面森森然中是否有路径,下丘后
还须重觅已看中的路径,一板一眼,步骤不可或缺。而读顾著,细阅几行,便感
一盏心灯业已点燃,论诗、论词、论禅,截然数语,已令人恍恍然如获奥义,探
向另一重天,再欲相询,先生已微笑不语。无市井之乱耳,少哲学之扰神,只留
无数想象,风暴般裹卷自己的脚步在梯栈上登攀。而其创作中,诗词随手拈来入
文,应用自妙,深思广博可见。如散文《春天的菜》(卷1 ,577 页)中," 视、
听、嗅三者之中,视觉最易写,也最多,虽然赶不上听觉嗅觉的深玄。" 下例证
" 把乐天写的音乐的诗,老杜的' 心清闻妙香' 的句子一咀嚼,则听与嗅之境界,
便清楚地高出乎视觉之上了。" 顾随之诗论、思想,随" 文" 潜入" 诗" ,润"
人" 细无声。精警、朴质而正中要害。仅上例所传达的一句话妙义,便可阐发成
洋洋洒洒的万字论文,巍为奇观。
窃以为,顾随虽一心欲以诗人、作家名世,但反映在其全集中,最为精华的
部分还是其讲录卷中对学生授课时传达的思想。其中叶嘉莹教授笔录其讲课内容
整理的《驼庵诗话》更是精华中的精华。不可质疑,我们离大师及那个时代已经
很远了,顾随先生那一代学人的学问已令当代的学者难以超越。但" 虽不能及,
心向往之" ,顾随当年曾以未能投静安(王国维)门下为憾,反复诵读《驼庵诗
话》,愈咀嚼愈有新境界出现,亦恨不能早生几十年投于先生门下,甚至于每见
中文系研究生捧《唐诗辑要》、《胡适诗选》津津有味地看,便禁不住想上前说
:" 还是读读顾随先生的诗论罢".但狂热之余,我又从顾著中读出需冷静的因子
:" 写者成功而读者也不可忘了自己。……若读了不受感动是作者的失败;若读
了太受感动我们就不存在了。
" 这为我等读先生天才诗论所抱态度作了一矫正,由怀疑而折服再至更深层
次的折服,积学思辩,读任何书当如此。
书信的方式最见真性流淌,可从多个侧面识见作家人格、性情,所以,颇有
助于我们理解顾著的诗思。书信日记作为最后一卷,由于先生桃李布及海外,虽
大力收集,散佚者仍不在少数。接收者虽不甚广,却处处渗着诗性,如评胡适之
新诗," 他那些长腿、曳脚的白话诗,是否可以说是诗的正体?我的主张是用新
精神做旧体诗。" (7 页)掩卷长思,历史映入脑海,瞬臾颠覆了自己的浅见,
精华妙文,可感而不可及。书信中,议人论事不掩锋芒,又往往一针见血,俨然
" 诗中鲁迅".这是顾随先生的卓然识见,然给人的最大感触,却是其迥乎讲录的
另一副手笔。一曰天真烂漫,如" 清明节独自上在佛山顶上,四顾苍茫,就在山
的背静处一块平石上躺下;卧看游人如蚁,济城如盘,此时何异跨鹤乘鸾,腾空
俯视人寰哉?是日山上人倒不少,但此种境界,除顾羡季外,不能觅得第二人矣。
" (讲录卷,146 页),有趣而打消" 理学家习气" ,心性中流露出的天真
让我们得窥他的精神世界;二曰才狂,有" 对于近人的诗集(除《尝试集》外),
都不赞成" 之语,而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四日致卢季韶信中,于病中忽思身后事,
自书挽联曰" 人患才短,我患才多" 亦是自知的表现。
讲录所记述的不可承继的天才思想与性情上的才狂、天真结合在一起,顾随
之各个侧面逐一展现于我眼前。可见可感的,是流动着的活生生的思想,这种思
想畅发于评论,议论又发端于对文学的灵魂的理解,由此独具大师气象。意大利
小说家卡尔维诺曾说:" 惟有一些平淡而坚实的东西可以让创造诞生:幻想有如
果酱,你必须把它涂在一片坚实的面包上;否则,它终究会像果酱一样,不成形
状,你无法从中创造出任何东西。" 顾随诗性的果酱涂抹在了毕生对诗词的研究、
涉猎,及教学相长的实践,涂抹在了独具慧眼的阐发与剖解上。诗论在我们的欣
赏和审美中达到社会化,从而转化为内化和普遍化的社会性价值。
但可惜的是,顾随先生生前的讲课效果虽卓绝一时(周汝昌教授曾回忆说他
的讲课效果谁都比不上,包括那些具有世界级声誉的大家胡适、俞平伯、周作人),
他的卓绝的天赋和在诗词研究方面所达到的深度和广度,世上也几无他人足堪颉
颃,身后之名却不能为人所领会而渐渐湮没。这是有时代因素的。五四新文学运
动以来,西方学术的严谨规范已发展为学术界的主流话语,一切治中国学者不合
西方学术规范的著作遭到冷遇,甚至摒弃。据说在三四十年代顾随最负盛名之时,
由于许多人认为他讲课太过随意,受非议颇多。其实,顾随的诗词讲述,纯以感
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所傍,却皆具妙义,给予听者极深之感受与启迪,其入
室弟子叶嘉莹教授曾著文" 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
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学术规范是必
要的,但于那些对文艺作品缺乏感悟力的所谓评论家来说,学术规范只是一个压
人的高帽。顾随本就属于那种绝对不可效仿的天才学人,他的诗词讲授,不是大
多数学术著作中已成型的固化的思想,更强调思想的过程以及读者对于文本的体
悟、感发的天赋,一般文艺爱好者是难以领会的,这似乎造成了顾随身后寂寞的
原因。
《顾随全集》是一双冷峻、深邃的眼睛,所对视的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的积
重难返的事实。一切在恪守规范、追求理论标准的严肃教育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
子,有必要读读此书。这类在二十世纪因格调高雅、不循规范而不断被打入冷宫
的文艺著作,不是如其他类似著作归纳出成型理论框架让读者套用,不是经师,
却是人师,不是追求理性生活的号角,却是理想生活本身。在这种不循俗定套路
的著作成为濒危状态的今天,它有理由引起国人的关注,有助于塑造当代和未来
中国人的气质和文化涵养。多年后的今天,顾随先生的名字和他的著作已成为许
多学者所学习并企及的对象之一,只是在没有相当文艺感受力的一般人(包括许
多中文系本科学生)
中籍籍无名。" 为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 (戴震语),亦是对他
高楼寂寞的一生的极好概述。
在讲求视觉刺激的电影与电视等声光媒体当道的时代,文学书籍尤其如《顾
随全集》可给予人心灵启迪与品格提升的书籍,所蕴藏的价值与魅力应该被深刻
地发掘出来。" 经师易得,人师难求" ,当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向这位毕生从教
的上一代学人表示敬意正如端坐于他曾经执教过的学校的某个教室内师生所共同
热烈探讨过的,眼神、眉宇间载着无尽的钦敬;窗外,夕阳缓缓沉落,一弯月牙
儿渐渐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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