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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祭
四艘战船顺着湍急的江流,往庐陵岸边驶来,阴霾的天空下,船头的风蓬和一
派雪亮的刀枪清楚的映入岸边众人的眼帘中,"文臣相来了,文臣相来了!"人群中
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文天祥从船仓跨上甲板,望着岸上黑鸦鸦的人群,眼眶一下
子湿润了。这里就是他生长于斯的故乡呀,岸上骚动的人群正是他那可亲可爱的父
老乡亲呀!
文天祥乃是南宋理宗宝佑四年的头名状元,性情刚直,才华横溢,其后又勇敢
的挑起了复兴南宋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的重担,元兵南侵,文天祥带兵入临安勤王,
但是大厦将倾,一木难支,怯懦的南宋朝延拒绝了文天祥关于临安保卫战的建议,
而无耻的向元军丞相伯颜投降,文天祥在赴敌营谈判中,被伯颜扣押下来,在押送
大都途中,他在京口逃脱,到福建后重举抗元大旗,不幸又于广东五岭遭元军突袭
而被擒,在拒绝降元将领张弘范的逼降后,被张派兵押往大都,途中自然要经过他
的故乡--庐陵。
看着岸上群情汹涌的百姓,解押官何承佑心中不由得一阵发寒。记得起解当日
张弘范曾亲口向他交代:庐陵百姓必定会流露出激烈的情绪,必须严加防范!现在
看来,这种担扰并非多余。"请臣相回舱中静坐!"何承佑躬身请求文天祥,不管如
何文天祥是忽必列十分看重的人物,在到大都之后,极有可能被忽必列委以高官厚
禄,所以何承佑还是对文天祥客客气气的。
文天祥没有理睬他, 何承佑不得不重复请求了一次。"庐陵是我的故乡,船过
故乡,难道我出来看一眼都不成么?"文天祥不禁火了。"你等干脆将我在这里杀掉,
岂不干净?"见文天祥发火,何承佑忙陪笑道:"丞相休要恼怒,小人只不过是奉命
行事而已,便请丞相告诫百姓莫要越轨便是了!","哈哈!"文天祥闻言笑道:"你
等为了押送我一人,便派了军队船只,如临大敌,如今却为何怕起这些手无寸铁的
百姓来?哈哈!"。何承佑道:"那都是为了丞相安全!"。文天祥大笑道:"文天祥
自出任大宋丞相以来,出来从来未有过如此多的侍从,呵呵,你们真是太瞧得起我
文某人了!"何承佑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好再说话了,只得吩咐舵手尽量远离江岸。
文天祥负手卓立船头,极目远眺,遥望古南塔矗立在戆江两岸,远处青原山山
影巍峨。不由得忆起了少年时期与同窗好友在青原山游览观赏的情景。回首当年,
胸怀满腔赤诚,矢志报国,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今自己即将赶赴大都,决心舍
身成仁, 以报故国。"亲爱的庐陵父老啊,请原谅天祥吧,天祥没有实现你们期望
我匡复宋室的重任呀! "他在心中叹道。两行浊泪再也妨不住留下脸庞,他开始朗
声长吟:
故国斜阳草自春,
争元作相总成尘。
孔明已负金刀志,
凶亮犹怜典午身。
肮脏到头方是汉,
娉婷更欲向何人?
痴儿莫问今生计,
还种来生未了因。
这首诗是前些年被伯颜囚禁之时,给女生柳娘的信,那时他就以为自己断断无
生还之理了,于是便叮嘱柳娘:不要对我的生还抱有期望,既然复宋之志已成陈迹。
自己说要像陶潜那样,保持高风亮节,作顽强不屈的硬汉子。此际他又向广大庐陵
父老吟这首诗,心境同当日几乎是一样的,岸上诸人多半不懂诗中之意,但听他那
种悲愤铿锵的语调,也不由得纷纷痛哭出声。
战船终于泊岸,元军夹道相持,驱散众人,交文天祥送至驿馆,何承佑这才松
了一口气。到得驿馆,便派了几名士兵荷刀带枪,封锁驿馆前后门,然后才坐到一
边去。突然有军士回报:门外庐陵父老要见文天祥!"什么?"何承佑刚刚放下的心
又提了起来,然后斩钉截铁地道:"不行,绝对不行!!","哼!"文天祥闻言轻蔑
的笑了声,立起身来,举步迈向门外。
"哐当!"一对交叉的大刀挡住了他的去路,文天祥愤怒地转首望向何承佑,质
问道: "何将军,这是为何?囚犯在狱中尚可见见家人,而文某路过家乡,却不能
见见家乡人,将军是否太专横了?"何承佑想了想,道:"百姓人多,小人也是担心
丞相安危呀,嗯,既然丞相执意要见,也罢,何某便担了干系,放他们派一名代表
进来如何? "文天祥闻言哼了声,坐下点了点头。不多时,两名军士引了一名身着
圆领大袖白细布秋衫,生员打扮的人进来,那人一见文天祥,忍不住扑通一声,在
文天祥面前跪了下来,哭道:"文丞相,宋瑞兄呀!"文天祥定睛一看,激动的扶起
来人,哽咽道:"季稚兄!"。
来人正是文天祥少时同窗好友王幼孙,字季稚,比文天祥长十四岁,便在文天
祥中状元的那一年,王幼孙也到了临安,赴阙上万言书,可是其时正值卖国权奸贾
似道当权之际,王幼孙的满腔赤诚都有如投进了钱塘江。王幼孙悲愤之下,回到了
庐陵,以授教为业。数年不见王幼孙显得更为苍老了。回想起二人共学之时,风华
正茂,登青原台而长啸,白鹭洲头击水,中流击楫,发誓要克承武穆遗志,挥师北
上,直捣黄龙。而今勿勿三十载已逝,壮志未酬,却已国破家亡。这正有如辛幼安
词中说的: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寺下,一片神鸦
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二人思念至此,双双落泪。
文天祥叹了口气脸色转为严肃, 拉了王幼孙的手道:"国事至此,季稚兄不须
伤感,余当为我问候庐陵父老,须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大宋九万里江山,
仁人志士不计其数, 驱逐鞑虏,自当有日!"一旁元军听了个个怒目而视,文天祥
轻蔑的望了他们一眼。王幼孙拭去了脸上的老泪,道:"丞相此去,有何打算?"文
天祥微微一笑, 道:"季稚兄,你我相交数十载,兄难道还对天祥有所疑虑么?吾
熟读圣贤书,孔子曰:成仁,孟子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今日之事,惟
死而已! 哈哈,天祥有何惧哉?哈哈!"。说着放开一直与王幼孙紧握的手,撕下
一幅衣襟,拉了王幼孙的手走到案几旁,将衣襟平铺于桌上,咬破右手中指, 在衣
襟上飞舞起来。片刻间已赋成一首七律。
王幼孙心情激动,用颤抖的双手提起那封血书,殷红的血迹入眼触目惊心。
"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沉浮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王幼孙读罢肃然起敬,仰天长笑道:"哈哈,好,好,好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说尽了千古英雄志士的情怀,我们庐陵父老尽可放心了!"顿了
顿, 又道:"丞相昔年作过一首《为或人赋》,如今兄便拿来和一和你的这首新诗
吧!"言罢又朗声长吟道:
悠悠成败百年中,
笑看柯山局未终。
金马胜游成旧雨,
铜驼遗恨付西风。
黑头尔自夸江总,
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真一梦,
梦回何面见江东。
这首《留或人赋》乃是昔年留梦炎诱降文天祥时,文天祥作来答复留梦的。或
人便是指留梦炎,此人本也是南宋丞相,降元之后成了新贵。文天祥借江总、褚渊
来讽刺他,也表现了他自己崇高的气节,而今王幼孙用此来和这首《过零丁洋》却
是再也合适不过。一旁的何承佑听得二人大呤"反诗",脸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
王幼孙呤罢, 与文天祥齐一阵长笑。之后王幼孙将血书纳入怀中,含泪道:"
文丞相, 幼孙代表庐陵父老就此向您这位大宋首辅祭拜了!"。说罢"卜通"一声跪
在文天祥面前,自袖中掏出一纸祭文,高声朗读起来,语调铿锵,辞气慷慨,文天
祥端坐椅上,脸色无比庄严,宛如一尊神圣的石像。
读罢祭文,王幼孙从容立起,一字一字道:"丞相珍重!幼孙告辞了!"文天祥
也立起身来,携了王幼孙的手将之送到门口,望着文天祥从容的笑容,王幼孙的泪
水又夺眶而出,但很快又举起衣袖在脸上一拭,大踏步的走出了驿馆。
横刀注:
1、 本文中所引的三首诗按史料载,均为文天祥在大都狱中所作,但作者为丰
富本文内容,增加一点书卷气,全之移前,读者不须深究。
2、 诗中用以作比喻的江总,先仕梁,梁亡,入陈,陈亡,入隋,历事三朝。
褚渊是刘宋武帝之婿,在宋为尚书右仆射,后助肖道成篡宋。事齐两代。
3、文中文天祥在船头所呤诗题为《得儿女消息》。
2000-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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