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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情缘
火车车厢里是什么情景,不说大家都知道:以千奇百怪的姿态坐着的一眼看过
去黑压压一片的人,烟味、脚臭味、汗味、快餐面的味道、孩子的笑声哭声、打扑
克的喧闹声……,固执地浮在喀嚓喀嚓的声音上。我任凭这些声音骚扰着我的耳朵,
盘算着无论如何一定得去补张卧铺票。
渐渐地,一个女子天鹅绒般厚实、木渣样粗糙、沙子般干燥的声音,在恹恹无
力的车厢里宛如一匹荒漠的野马引人注意。那声音不断地对比着广州和兰州,统统
地是广州如何如何好兰州如何如何不好。
这样的自大而浮夸的女人!
她就坐在下一组我的对面的座位上,穿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绣花深蓝色牛仔装,
挎一只紫色皮包,染成栗色的披肩发很时髦的一个人,眉眼是东方式的匀净,仿佛
停驻在二十四五岁的青春,可是一双凤眼的边角上隐约的皱纹,直直地泄露着她的
年龄和婚姻打造的痕迹。“我在广州皮肤都要白一些……,”说到这里,摸着自己
的脸,向隔着走廊的、身边和对面的男人们演示。男人们看起来都是老实的体力劳
动者,虽然在城市谋生,但是从没有真正地象城市人生活过,因此都默默地看着她,
带着笑意来听着,还时不时问她广州的汤、海鲜、工厂以及海风。
看来不过是刘姥姥向穷乡亲们进行的一场大观园的夸耀而已。不知道过了多久,
夜已经深了,人们大多以各种委屈的姿态进行着睡眠,而我却在和对面的男孩子轻
声的笑谈中,忽然看到那个女人,不知何时,跨过了走廊,正坐在一个男孩子的怀
里。那个男孩子,是刚刚听过女人高谈阔论的男人中的一个,脸上还带着年轻的羞
涩。
男孩子穿着灰色毛衣,毛衣上随处可见起团的小球可见从小不是现在也不是衣
食无忧的人,黎黑的皮肤,搂着女人的腰的是一双关节粗大的手,指甲缝里还残存
着做体力活留下的黑物。
“我肚子疼!”女人的右手按着腹部的某处,蹙着眉,头埋在男孩子的肩窝处,
左手搂过他的颈。
“哪里?在哪里?”,男孩子认真而心疼地问,用剩下的一只手轻轻地按摩女
人的腹部。
“刚刚你给我冲的那叫什么?哦,坂兰根。好象没有作用……”女人说着说着
恩恩嘤嘤起来。
“你好好坐,不要动。动起来就更疼。”,男孩子大概很高兴女人这种故意夸
大着撒娇的把戏,不断地将女人一点点搂得更紧。
面前的情景使得我糊涂起来:恐怕他们本来就是恋人,只不过刚刚上车时没有
坐在一起?一会儿后我去上厕所,碰到和男孩子同坐一处的中年男子,不解的问他。
“ 不,他们不认识。”看到我疑惑的眼神,他笑了笑,“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
不都这样吗?哪个男人都不会拒绝路上飞来的这种艳福。”“您跟那个男孩子是不
是一起的?”“不是,他的两个老乡,一个坐在他旁边,一个坐在我旁边。”火车
到了西安。我莽莽撞撞地穿过一节节车厢,打算补张卧铺票。意外地,碰到了女人
和她的路上小情人。两人手拉着手,女人娇养无比地将头倚在小情人的肩上,另一
只手还作态地按着腹部。
他们也想补卧铺票,不过希望别的床位都空着希望有一个属于两个人的空间。
理由是女人肚子疼,禁不起吵闹。
“现在就没有卧铺!你们当现在是什么时候?”列车员没好气地丢过来一句。
也是,现在可是“五一”。我不禁偷偷地笑了起来,为这两个人的急不可耐和
不加掩饰的色胆包天。
在枯燥的旅途上,有这样的一幕电影放给我来看,倒妙趣横生。
回到座位上,两人依然扭麻糖一样坐着,不知道怎样子才能嵌进对方身体里。
夜更深了,能睡的人都睡了,包括吊在男孩子身上的女人。
我总是睡不着,浑身乏力地看一会《张爱玲全集》,再看一下斜对面的那对路
上情人。
有一刻,男孩子大概的确是累了(想想,一个活尤物坐在他怀里)。他开始抽
烟。抽完后,想轻轻地丢到车厢里。这时候女人却敏捷地扬起按着腹部的手,去抓
男孩子手里欲丢出的烟头。“你抽什么牌子的烟?我看看,看看嘛……”。三十几
岁的人了,此刻却仿佛有了无数十几岁女孩的娇憨。男孩子丢掉了烟头,她轻轻嚷
着要掏他的口袋,想掏出那盒烟。“乖,别闹了。一块钱一包的烟,有什么好看的?”,
男孩子用疲乏无比的声音安抚怀里的女人。
虽然还是黑夜沉沉,但是天空渐渐露出一丝丝熹微,火车快到郑州一带了。女
人和男孩子又手拉手站了起来 ,车停下时下去了。在站台上,女人钻在男孩子的
怀里,娇俏地说着什么。
火车要开了。男孩子迅速地吻了女人,然后敏捷地跑上了火车,由于生怕误了
行程,竟再也没有回头的工夫。而女人,果敢无比地走下了站台,也没有再回头,
地道很快吞没了她的身影。
第二天中午在广州火车站拥挤的出站地道里,男孩子的两个同乡这时候顾不上
出站,一个劲地用反讽的方式责备着他的轻浮。我不禁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告诉我
说,女人走了以后,男孩子想睡觉却一刻也没睡着过。
男孩子带着熬夜不睡的倦态和兴奋昂着头,一幅不大理会老乡们的样子,很快
被人流吞没。
站在广州火车站的某点空地上,我静静地等着来接我的朋友。一眼看过去,一
片可怕的黑压压的各有方向的人流里,淹没着性别年龄美丑穷富高矮胖瘦,同时正
蒸发着无数个空乏、孤独、干燥、渺小如我的灵魂,让他们时时刻刻上演着热烈而
短暂的露水样的缘分。只不过地点可换,不在火车上,时间可长可短,不会是一天
两天。 你不信就回头望望看,那不停涌动的人流,时时刻刻都在淹没着你也蒸发
着我,冲击着你我各自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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