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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程
一些人在生命中出现过。然后消失了。
还有一些人。停留了很久。然后也消失了。
——题记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我在IRC 里等待路诚。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他是我心头深刻而烈痛
的伤痕。无法忘却的。
“路——诚——”,我张开带着一道狭长伤口的嘴唇,认真地念这个名字。我
的心隐隐作痛。
我已经无法在一种安静的心情下写下这个故事。于此,我无奈。然而故事还是
要继续的。
那么,就开始吧。
二零零二年九月,我在一片混乱中开始我的高二生活。
每天有很多很多的课余时间供我咀嚼,我在IRC 里与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人等
火热地聊天,在凌晨两点的夜空下,打开电脑,一杯450ml 带柠檬片的冰水,王菲
绚丽而忧伤的呻吟,一些散乱的蓝紫色长形字条,拥有这些我就可以安心愉悦地进
行我的文字,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我。我在一整个晚上沉默不语,只是不停地挖掘
自己的灵魂,然后用清冽的柠檬冰水不断地补充自己的精力。安妮说,我不停地喝
水,不停地喝,因为保持长时间的写作状态,把灵魂挖掘得太深,很渴。
我想我和她是同类的。唯一不同的是,我还是个孩子。我必须清楚自己应该做
些什么。
爸爸妈妈之所以把我留在这个噪乱不安的城市是因为信任我的独立。是的,从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能干的孩子。我一直把书念得很好,这点是让我身边的任何
人都放心不已的。无论是我的班主任,我的朋友,还是我的父母。
我一整个秋天都穿一双黯棕色的凉鞋,直到冷得使我不得不蜷紧身体。可是,
就算是冷到流泪我也不会脱下它们。这是生活习惯,在我的身上是无法改变的。我
也早就开始自己折磨自己。习惯了疼痛与挫败,我早已习惯了不停地跌倒,可是依
然一次又一次地爬起。
二零零二年十月,我在学校某间办公室的明亮而浑浊的空气中看清一张对我十
分重要的脸。
那是路诚,总爱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总爱用心不在焉的语气与人交谈,黑色
的外套下一张冷峻且寂寞的脸,渗进生活留下来的许多沉淀的痕迹。他斜斜地倚在
那里,神情麻木地面对屏幕看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似乎已经很厌烦了,可是依然继
续着。
显然,我的推门而入让他觉得有些惊慌失措。
你好,打扰了,面对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脸,我总是能够保持从容安和的状
态,这点令我欣慰。一秒钟的停顿后,他却先开了口。
有什么事吗?
他一语中的,可是我看到他疲倦的眼眸,突然不忍心再让他审更多的稿件,于
是我沉默。
是来送稿子的吗?放在这里就好了。
嗯……哦不,这些稿子不是投给校报的,这是别人让我转交给你的。都是她的
文章。
他的脸上突然写满了疑惑,于是他问,为什么把这些给我看,而且……我并不
认识她。
可是我认识你,我后悔于自己的笃定,可是没有收回自己后面的话。
你是路诚吧,校报的主编。
然后我听见他低浅的笑声,他侧脸的轮廓被午后慵懒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浅淡的
金色。他回答,你真聪明,为什么我就一定是路诚呢?不过我也不问那么多了,你
把班级姓名留下,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他转身拿笔的一瞬间,我扫视了一下电脑屏幕,原来他正在看的那篇文章名叫
《冰淇淋流泪》。
喏,你写在这儿吧。
我的思绪仍然没有被他的话拉回来,我双手麻木地握着冰冷坚硬的笔杆,写下
“高二十班、孙柔嘉”这几个字。
你就是孙柔嘉?他的语气还着点疑虑,可为什么我还听出了惊喜。
为什么我就一定是孙柔嘉呢?我反问他。孙柔嘉是这些文字的作者。不是我。
然后我信步走向门外。
请等一等,我知道你就是孙柔嘉。
我转头望着他,笑着说。你很聪明,我也知道你就是路诚。
做个朋友吧。
嗯。
——这样我就算和路诚认识了。隐隐约约中,仿佛有一种从前世就开始的默契
存在于我们之间。而路诚是经常游移不定的,像夜里急速穿行于鳞次栉比的高楼之
间的风,清冷而疾速,猛然地掠过却不留下一丝痕迹。他是唯一能够让我觉得惊奇
与神秘的孩子。可是我却不想了解他。我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空间,
没有任何人可以占领的。就像放学我一般会独自回家,不是很早就是很晚到校,我
不习惯被他人窥视,即使是让他人知道我的住处。我是对任何事情都极为苛求的,
像对待艺术品一样,需要精致地没有一点瑕疵我才肯掏钱买下。不是因为舍不得那
些金钱,而是不愿意给自己的任何付出留下什么遗憾,否则我会憎恨自己的。但对
于路诚,我倒愿意用很多很多的时间去了解和熟悉他。
爸爸妈妈分别在一九九九年和二零零零年相继离开。爸爸说是因为北海道的公
司业务忙,没有时间照顾我。妈妈则丢给我一个不算什么理由的理由:外婆的身体
不好,需要人照顾。
莫名其妙,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
他们临走的时候分别留下一大袋子东西,当时我看着那些东西,说的唯一一句
话是,见鬼,想用物质腐蚀我。可见我的气愤程度,我想没有什么事情比一个人从
你的生活中离开更重要了。我顺手把那两个大袋子扔进了角落里,然后便很快地忘
却。现在突然想起来了,也懒得去找。于是我在艰难中度过了一段穷困潦倒的生活,
我每天早晨准时的胃痛也是由那时开始的。但很快我又变得富裕起来,因为后来陆
续得到了很多杂志寄来的稿费,每张汇款单上都写着令人快慰的数字。可是并没有
使我的伤口绽放如花。它们依然如从前一样的疼痛,也许永远都不会愈合。
于是我成天一个人安静地处事,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人很少,表面上我的确是高
傲的,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样虚伪的高傲下其实蕴藏着无尽的孤独。
没有人知道。
我的背包里一直都放着几本《萌芽》,它们是我灵魂的载体,无聊的时候我做
的最多的事情便是阅读《萌芽》,很多时候,我把WALKMAN 打开,然后任王菲放肆
的声音纠缠着我的心。所以,我是不喜爱聊天的,当人与人相对的时候,总有些话
是说不出口的。
这是路诚告诉我的,他说很多时候他也是独来独往。其实我并不了解他,我只
是觉得,他的优秀让我不能阻止自己靠近他,他是校报的编辑,记者站的站长,邻
班的班长,我想这些都是我曾经那么向往的东西,比如文学,比如DJ,比如当上一
个很大很大的官,而现在这些东西我都不再梦想,因为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我
的文字是布满伤口的,很多时候甚至会鲜血淋漓,我在很深很深的夜里进行我的文
字,所以夜晚是我文字的背景,也是我的灵魂最好的寄所;我有清亮而不过于张扬
的声线,朋友们都劝我去电台试一试,或许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DJ,可是现在我终
于想通,DJ这样的职业其实一直在出卖着自己的某种权利,换句话说,其实就是一
直在不停地出卖自己,不可收拾的,在任何时候都要找到几句话说,就算那些都是
搪塞的话。朋友对我有这样的想法表示十分惊奇。她问我,柔嘉,什么权利?
然后我回答,沉默的权利。
朋友不知所云地笑。我知道她是看不起我的,因为我听她的笑声中藏着一种不
容易被看见的嘲笑。
二零零二年八月,我去电台做了一次实习DJ,我在墨色的话筒前沉思了很久,
终于开口。我念的是安妮的《暖暖》,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我想我应该用自
己最喜欢也是最能够感动他人的方式讲述这个故事。读到那一句的时候,我的眼泪
险些掉落出来,我知道在那样严肃而空寂的场合下,是不应该流泪的,所以我拼命
地忍住眼泪,不让它们轻易地决堤。
可是节目做完之后,我的泪水很快涌出来。
他们似乎从没有正式地告别过。而每一次都是诀别。走出工作间,我再一次认
真地念这句话,泪水顺着我的皮肤慢慢地下滑,褐色的窗帘外是刺眼而炽热的八月
阳光,还好没有透过缝隙射进来。阳光别来,阳光别来,现在我是害怕温暖的东西
的。
后来一直杳无音讯,我知道我是不能够胜任DJ这样的工作的,这样的工作必须
对自己的感情有很好的抑制力,然而我又是那种容易感动的孩子。
路诚为我感到惋惜。柔嘉,你应该入我们的记者站的,我担保你会成功的。
我轻轻地笑。路诚,你不应该侵犯我的权利。
可是,他用轻柔的语调告诉我,柔嘉,我允许你流泪。
然后我的泪真的就要流出来。可是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柔嘉,星期五下午四点,你来广播站吧,带一篇你自己的文章。不要求最好,
只要你喜欢就好。
我无法拒绝。
《冰淇淋流泪》,这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我遇见路诚的第一天他阅读的文章。
电梯坏了,身旁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民工说,同学你在那边等一下,五分钟就
修好。
可是我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固执地离开,绕着盘旋的木制楼梯一格一格地走
上去,八层,一百六十步,我无数次地听到地板的呻吟。
广播站里寂静地可怕,我不忍破坏这样的宁静,于是我安静地站在门外,只看
见路诚的背影,或许他是在电脑里写文字吧,因为听到一组细碎的敲击键盘的微妙
而和谐的节奏。
而我急促的呼吸也似乎是被他听见了。
柔嘉,你为什么不敲门。在门外站了很久了吧,对不起。
没关系,我很久都没有这样安静过了。我不知道这所城市还有这样的一个寂静
的角落,我的神经已经被那些杂乱的RAP 和喧嚣的噪音弄得麻木了,静一静也好。
嗯,你休息一下吧,我倒杯水给你。怎么出这么多的汗,没有电梯吗?
哦,电梯坏了,我不愿意等待。于是就走了上来。
他倒给我一杯冰柠檬水,清淡如稀释了五十倍的柠檬汁,是我所喜欢的饮料。
一刻钟以后,路诚微笑着对我说,柔嘉,可以开始了。
我在墨色的话筒前坐定,开始念我的《冰淇淋流泪》。
路诚没有做声,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惊讶。
罂日,是你么,柔嘉?
是我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喜欢这些文字么?
不是喜欢,是迷恋。
然后我会心地笑。
罂日是我在榕树下唯一喜欢的作者,其它的文字太复杂,太世俗,而她的文字
是忧郁且美丽的,可以让我安静下来,可以让我感动。
可是我不太爱听别人的夸奖哦,你是知道的。
可是你是柔嘉,不是罂日,你怎么会知道她不爱听我的夸奖呢?况且,你又不
认识她。
随你,用胃去理解吧。
奇怪的比喻,怎么用胃去理解。
我随口说说而已。
我知道了,原来路诚并不是喜欢我的文字,而是喜欢罂日的文字,可是……这
有什么区别呢?当然,在路诚的眼里,这种区别是很大的,然而只要我的心里明白
就好。其它的看法,都不重要。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八日,我收到路诚的EMAIL.他说,柔嘉,我知道你就是罂日,
也知道寥就是我,你的心里一直只认为寥只是喜欢罂日的文字,你错了,他爱罂日,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然后我哭了,其实我对待生活也像对待我的文字一样,“始终用一些清淡的笔
触写一些淡薄的前因后果”。对于路诚的话,我应该是不太在意的,可是为什么现
在我如此地感动。
或许,柔嘉是应该和路诚在一起的,路诚是应该天天领着柔嘉去AG里喝意大利
的Espresso的。
然而,我一直都是难以面对自己与他人的孩子,一直都是这样。
这是我无法改变的,我的生活像是王菲模糊的声线,一直在一大片一大片的浑
浊的云雾中艰难地前进。路诚是无法给我指引方向的。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给自己
的灵魂找到一条出路。我总是犹豫不决的,每次都依靠一枚银亮的硬币才能做出实
际上是不得已的选择,而对于路诚,硬币每次都会以它的正面面对我,提醒着我要
前进,前进。并且绝不能后悔。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我的胃痛开始加剧,尽管现在我并不如几个月前
那样的贫穷,可是我的准时吃早餐的习惯早就被我丢弃了。我的空空如许的胃如灼
烧一般地烈痛,眼泪不停地涌出,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就这样在一种尴尬的状态
下继续着自己的疼痛,我蜷缩在教室里一个潮湿见不到光的角落,我想是没有人会
来搭救我的。
可是路诚却不合时宜地出现,把我搀到了校医室。我是不想让他看见我折磨自
己的样子的。我认为在那一刻,我的所有自尊都灰飞烟灭。
校医室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气味,我几乎不能够呼吸。只看见表情严肃的
美丽的女校医用淡漠的口吻对路诚说,她怎么回事,严重的胃出血,你快把她送进
医院。不然会很危险。
这一路上我都是麻木的,甚至有些神志不清,我只是知道我被路诚和那个女校
医摆布着,服什么药,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喝多少水,诸如此类。我在一旁一直
默不作声。我只是知道,我必须感谢路诚,至少他救起了我的性命,也许,是不彻
底地救起了我的灵魂。
坐在出租车里,路诚梳好我的散乱的头发,他说,柔嘉,我很不放心你,为什
么不对自己好好的,要这样折磨自己呢?你让我从心底心疼,你知道么?
我的泪很快决堤,可是没有让路诚看见,我用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胃,不能让它
再一次疼痛,我要在铁灰色的伤痛中给路诚一个看似轻松的微笑,我不会再让他的
心感觉到任何的沉重。
相互依存地,永远不离开彼此。这该是世界上最纯净最美好的感情。
很快到了医院,我坚持不做胃镜,可是路诚强忍着眼泪命令我,柔嘉,你要乖
一点,不能再这样任性了。以后我会每天给你买早餐的。我要让你的胃重新健康起
来。
于是我服从。心甘情愿地服从。我是什么都能够承受的。
那是我人生的最大的折磨,可是有路诚在身边,我怎么会觉得疼痛呢?
即使是疼痛,也应该早就被他的眼泪化解了。
休息了两个星期之后,我可以上学了,路诚会陪我一起,他说,柔嘉,我非常
地不放心你。
我不愿意做让他不放心的孩子,那会成为路诚的某种负担的,可是,我是无法
改变自己的。像暖暖一样,她说她宁愿自己背负所有的罪恶,也不愿让城承担哪怕
是一点点的责任。我也是一样的,我宁愿一个人承受所有这一切,包括眼泪,包括
疼痛,包括崩溃。
可是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我是知道的,他的父母帮他申请了赴英留学,其实他是早就知道迟早有这样一
天,他会离开我的,可是他却依然固执地抓住每一秒钟停留在我的身边,他要保护
我,我要普渡他的即将崩溃的灵魂。然而命运在这个时候开了一个严重的玩笑。于
是我们不得不屈服。
路诚说,柔嘉,我希望你一直好好的。在我离开之后。我知道是没有人能够给
你提供早餐的了,可是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这样残酷地折
磨自己。你不心疼自己,可是我会的。
我明白,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了。路诚,谢谢你,虽然你不在身边,可是我
知道你的关心是不会消失的。有这点,我早就心满意足了。真的。
二零零二年的圣诞,一只冷漠的白色大鸟携着路诚,携着他的灵魂和他的面容,
离开。
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在这里不停地流泪。我想,纵然从前我能够承受一切,此刻,
我怎样也无法承受路诚的离去的,他说过他一直都期待这个温暖的节日,他要给我
戴上毛绒绒的酒红色围巾的,可是现在,我还是冷得簌簌发抖,脚上的那双黯棕色
的凉鞋始终没有脱下来。我的脖子上还是空无一物。没有温暖,没有安慰,没有感
动。只有眼泪。
那一晚,我不小心用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嘴唇,血汩汩地流下来,流进我的脖
子里。很快就凝成深褐色,令人心寒。
我在IRC 里等待路诚。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他是我心头深刻而烈痛
的伤痕。无法忘却的。
“路——诚——”,我张开带着一道狭长伤口的嘴唇,认真地念这个名字。我
的心隐隐作痛。
后来我经常做的一件事情是,把大幅的地图平整地铺在地上,用放大镜找出那
一条浅蓝色的虚线,然后用细长而柔软的绵线沿着它盘旋下去,从我这里,一直到
路诚所在的地球上的那一个微小的点,我把它们缠在食指上,让这些细却坚实的白
色棉线抑制我的血液的流动,也让我的心疼痛。
——那是遥不可及的距离,那是我和路诚谁都不可能超越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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