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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派与等待
Hi,你好。
那是一个轻松的如同纪念碑一般的下午,太阳很好,在图书馆六楼靠窗的座位
上,我正在看杰克.伦敦的《海狼》,在偶尔的头时,和一个女孩的目光相碰。
不很美丽但却漂亮的女孩,与穿着一样海蓝色校服的同伴正共读着一本书,坐
在离窗边有叁、四米远的桌子後面。
同伴翻开一页书,两人一起低头读着,目光随着书上的字上下游移,一页、二
页,然後看一看同伴——仍没有读完,为了让眼睛歇息一下吧,你微微起头来,一
边眨着几下眼睛周围望了望。在桌子和窗边之间洁净的地板上,一个小男孩正自己
玩着跌跤的游戏,走两步跌倒在地,爬起来再走两步又跌倒,一副乐趣横生的样子。
我忍不住笑了。将身体靠向椅背,起头来,就碰到了这一双微笑的眸子。
看到我,你的嘴动了动,然後从嘴角、鼻翼的两边、面、眼睛甚至眉,就好像
五月的风吹过原本平静、饱满的麦田,你的笑汤漾开来。我怔怔地追踪你脸上这细
致而又惊人的变化,沉浸其中说不出话来。
1、2、3。
你弯下目光,同伴翻过了新的一页书,两人又一起看起来。
我从没有在第二个人的脸上见到过象你这样可以将从平静到笑容满面这微细的
动作演译成如此这般丰富灿烂的场面!
黝黑的皮肤,稚气的脸,并不突出的美丽,我心里说,但是眼睛却十分的明亮。
不太长的头发用黑色的丝巾束在脑後,额前的流海儿梳向右边,你伸手拂了拂,
那光洁和那弧度令我忽然想起——荷花的花瓣。
你,唤起了我的一种心情。
有一段日子在图书馆常常都可见到你,有一段日子你是我常常去图书馆的理由,
然後,有一段日子常常的在图书馆再也见不到你。
在常常遇到你的日子里和长长的遇不到你的日子里,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想着
自己。
终於,四月的一个雨天你又不期而返,电光火石般,灵感的流云在我记忆的天
空投下了一个影子……
你那黝黑的肤色、纯真的印象、聪颖的眼眸——苏醒了我心底久违的一种感动。
走在街上,我喜欢看女孩子,丑的亲切的、美的舒服的、丑的温柔的、美的伤悲的、
一般可爱的、特出感觉的……,但我拒绝的心只是遥远的欣赏她们,没有任何的期
盼。
可是这天,在雨中,我忽然想:我不要再孤独,我想要个恋人。
我想我要写一本小说送给你。
“这笨的法子你都想得到?”
听了我的说话,某个人这样说。
“有更多更有效更简单更浪漫的方法呀!”
他说。
“送一束花。”
……
“写一首诗。”
……
“或者,走到她面前勇敢告诉她。”
……
“简单直接不是你的风格吗?”
……
“再不就制造一次奇遇。”
……
我摇了12次的头,每一个提意3个。
是的,简单直接是我的风格,但是,当我遥远地看着你的时候,就好象在武夷
山蹲在池塘边第一次真实地看着一朵荷花一样的心情,我知道那些方式都不适合我,
也不适合你。
花,送当然应该送荷花,但那不是爱莲者的所应;话,我知道自己总是说不好;
而诗,那只是瞬间的心情,怎比得上小说的自然、坦率、诚实和优越!
我还是决定写一本小说,关於我自己的小说,送给你。
我要写的地方是海市蜃楼之乡、八仙过海之处、秦皇访仙汉武求药之所——山
东登州即蓬莱。
苏轼东坡也曾在那里呆过五天,写了一首诗。我在那个地方出生长大,在城中
也熬过一年,写一本小说好象也理应如此。当然我是以时间的比例上来讲,而不是
才华。
他写的是他天才的想象,我则只能记下我生活过的几个片段。记下,然後忘掉。
这将是我生命的契机,只因遇到你。
多想啊,荷花的花瓣,能够依托我的灵魂和我这颗流浪的心!
我苦苦思索,已经一个星期,象被雨堵在洞里的蚂蚁,但仍然无法写下一个字。
我清楚的知道这篇小说的结局,但是找不到开始。
就象古代人们的眼睛望着东海里面的仙岛,却怎也达不到,精卫仍没有完成她
的工作,而海水里也有叫作海大鱼的东西在那里游弋。
我将从哪里开始、怎样起航呢?
一天当我偶然走进一家Wine Cellar的时候, 一个从侧面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
走过来向我介绍季末的特价红酒,我只对其中的一支有兴趣。女孩小心的捧起那支
酒: “这支酒是法国叁大酒区之一隆河坡地的出品, 很出名的。”我点一下头。
“因那个地方叫作隐居地,山顶又有一座教堂,所以这支酒的名字便叫作小教堂。”
“山巅一寺一壶酒。”我笑笑。
“甚?”“π。”“?”“算了。”我摇摇头。“我就要这支,Hermitage "
La Chapelle″。”
“噢,原来你会法文。”
她笑。“这支因招纸有些破损,所以便宜一点噢。”“谢谢。”
“是谢谢你呀。”女孩子不好意思的样子。
在她的两个微笑之间的眼神中有着3。 1415926~3。1415927之间一样的奥妙。
——那时候这样的一个比喻忽然间跳出我的脑际。
啊,——π。
可不是,人们介绍自己的开口都是从自己最派的事情说起的吧。
派,我的派是…………π。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起, 我便已经可以背到它的小数点後面第107位数字。我并
不以此感觉骄傲,但却真的靠它解决过好多难题。
对一个不会唱歌、不能当表演的人来说,高中的新年晚会上、师范的同级联欢
时我确用π来滥竽充数过;而在烂醉如泥的沟底、沈默无思的沙滩、愤怒失眠的夜
里、高兴伤心的日头、女人怀抱的时候、一个人的孤单中、都市的寂寞里……我也
曾用π纾解过心情。
那,好吧,女孩,就这样,现在也让我从π开始,开始我你写的小说,即使写
的不好,也没有关系。
我只想告诉你:
——在人群里
你的美丽!
对了,那支酒——Paul Jaboulet Aine 的Hermitage“ La Chapelle”。1230
年一位参加第五次十字军东征的贵族武士——叫作Sterimberg征战归来,据说他很
怕老婆,就独自来到隆河谷地中段的山上隐居,并於1235年在山顶盖了一座小教堂,
做祈祷之用。在这里,挥剑之手变成挥锄,他种起葡萄来。结果,贫瘠瘦削的山坡
长出了酿酒的好葡萄。 曾经被一般公认, 如果要选出世界十大好的红酒, “ La
Chapelle”一定是其中之一。真的是——山巅一寺一壶酒。
π
‖
3
那时候,我大约很年轻,不管叁七二十一的年纪,一米七十八的个头,六○点
五公斤的体重,不遮耳的短发,卧蚕眉,双眼皮。
东坡在那里是太守,我只是一名初中数学教师。这跟以上的那些东西一样都不
是我的选择。
最大的本事: 圆周率可以背到小数点後面第107 位数字,第108位忘记了,我
故意的。
·
格格的笑声伴着浪呀吗浪打浪。
沙滩上:她:倒退着走着,调皮的眨着眼,黑黑的头发茸茸的挂在肩上,发脚
整齐地向内靠拢,捧着她的脸。
忽地,她弯腰下去,脱掉两只白色的鞋子,一手拎住,一手提起裙裾,转身跑
进大海,踩着浪花,溅着水沫,顽皮的不得了。
一会儿,又跑回来,停住,再退後一步,闪了闪清澈的眸子,伸出纤细的手指,
指着刚刚印下的那一个脚印:
“你说我的这一个脚印里会有多少颗沙粒?”
然後,又一个转身,乌黑的发浪整齐的晃荡、亮亮的闪出几道弧形的光泽,一
张一拢的发脚甚是美丽,仿佛游水的海蜇。
1
齐——如见:
来信与相片皆已收到。
记得分别那晚月亮很圆,正月十叁。然後想起高中时候的两个难忘的夜晚,八
月十叁、九月十叁来,很巧合是不是?我们看月亮的时候总是十叁。
你说:让我们缺的那块月亮乾杯!
我是第一个举起酒瓶的,因当时我也正想说这句话,然後鲁、楚、秦、东、毅
和你,大家一起举起各自手中的啤酒。
——乾杯!
一饮而尽。
最後大家又一起将空空的酒瓶抛下了山顶——在玻璃的破碎声中大笑!
八月十叁,在那晚我俩才真正成朋友的。
然後九月十叁你送行。
一别五年。
正月十叁与你半日的重聚我感觉最多的是歉疚,——对毅和他父母的。当你问
我何一直未到毅家去时,我知道你的惊愕和责备。毅和他父母的性格你我都了解,
而我应该比你更深刻。他家人的待人处世能让任何人都倾心相交,更不要说对待我
们这些同学好友。毅入伍之时我也曾决定要经常到他家去,甚至去尽一个子侄辈应
尽的义务。但去的太频不好,太疏也不好,於是一星期一星期的拖下去,日子久了
又觉得无去,愈有这种感觉就愈无法去。而且我们一起时曾许下过很多豪言壮语,
而毅的母亲也给过我们很多的祝福,可是,自己一直都不得意,於是更觉无。
这种歉疚的感觉只有对毅的父母才生得出来,我相信是这样,也确是这样。你
知道我一向小心交朋友,交也只交其本人,而不管他的家庭、父母,你也持同样的
观念,但到毅这儿便例外,我亦然。说来说去我理解你的不满,也接受,但现在我
只能保有这份歉疚,我只能如此。
……以上是五天前所写,现在继续。
久未写完是因你问的“海不扬波”的出处一直没有查到,到蓬莱阁找东的那个
朋友叁次,结果一无所获。记忆中我曾有过一本《蓬莱阁志》,或许上面会有介绍,
且待我这星期六回家查一查看,如查到再写信给你,抱歉。
这次相见我发觉你还是你,我也差不多还是我,只是多了一些经历的旧朋友的
重逢,思想、考虑事情的方式都没有多大的改变,不知是好是坏(南方对你的影响
之微令我吃惊)。
4
“报告!”
我起头来——
是我的课代表流马。
“进来。”
我答应一声放下手中的笔。
“老师。”
我笑。
她走进来,将捧在胸前的一摞作业本放到我面前的办公桌上。
“一共叁十六本,还差九本。”
“嗯。”
我点一下头。
她稍微踌躇了一下。
“有问题吗?”
“没有。”
腆的一笑她转身而去。
门轻轻的关上。
1
刚刚被一个学生打断,然後见到对面同事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成语字典,抓过
来随手一翻——真正令人惊讶的没有话说!
海不扬波:扬,升起。大海不起波澜。比喻国家安定、天下太平。
不过一句成语而已,竟没想到!你对我的不满也是因意想不到吧?意想不到我
们几个留在家乡的哥们关系的冷淡。我犹记得那天你仰脸干了一大口的酒然後将杯
往桌子上一顿的声音,你说:
我赶了叁千里的路程奔回来,却没想到只是几十里的距离竟没能和高中时的哥
们们全部相见!我无地自容!
是我的过失。如果我勤快一点,确实几十里的路程我原可以把鲁和楚一起找来
的。叁千里和几十里,到底哪个距离分隔了我们?
不过,那天东说的也对,象一件衣服,没有了你和鲁我们只是一件背心,没有
了毅、楚、明便只剩下一截坎肩,没有了东,我只是一块不知该钉在哪里的补丁而
已。海不扬波,甚都不说吧。
另外你问我我和,她,的事儿,高中时候你已经知道了吧,毕业时自然的分离,
後来和她有四年多不见,年前我分配到城里,有一天在街头偶遇——
1┼1等於几?
以後再告诉你!
是的,她的而且确是个好女孩,我也想认真这一次。啊,对了,你女友的照片
也很漂亮噢!哈!祝好运!就此止笔。
——祖
5
路北的平原几乎全是麦田,绿意盎然,抽穗拔芒的季节,有一种扬眉剑出鞘的
神气。麦芒上方是凝固的暗蓝色的海,海上的天空浮着云气,是一种混沌的乳白。
路边白杨高大的树冠投影在云天,灰白略带绿意的树干随车的前进而向後面滚
去,仿佛是它印刷出了连片的绿田、打磨成的青铜般的碧海。
树干上眼睛一样的疤痕,空洞而无意义。
但,来自另一侧的视线却给我一种压迫、不自在的感觉。
9
那女孩一上车就坐在我的旁边。
因车上还有好多空的座位,而¨她¨竟选择了我——虽然不能说受宠若惊,但
确实多少令我有点(些?)惊讶。
连忙放下撑在前座椅背的膝盖,正襟危坐起来。别误会,我既不是白马王子型
的男,也不是君子型的。对女孩我只是怀着遥远的欣赏她们的美丽这样的一种心情,
太靠近会令我有少许的紧张,如此而已。
所以,我便把脸转向窗外。
初中时我是个害羞的男孩子,於是有一天叔叔对我说:别害怕,当有人看你的
时候,不要心慌,也不要躲避他的眼,相反,你也盯住他,和他对视——看谁先移
开视线!
从叔叔的笑容和显露的骄傲,我知道他的经验多半是从和女孩子们(他那时只
不过比我大7岁而已)的对视中得来的,当然他也希望和他对视的多是女孩。
叔叔并不是没有保留,猫教老虎也隐瞒了爬树的那一招哪,不过我那时还是一
个聪明的男生,举一反叁、触类旁通、遣词造句都挺拿手,而且仍听教好学。
我於是真的开始试了。
有些人和你眼光一碰便弹开了;有的对视一秒、两秒,然後败退;也有的恨恨
瞪你一眼,再挪开视线;而最开心的则是含情脉脉的对你回望,不过那时我还小,
因此没有遇到。
但是,不久我却发现如果不是叔叔将这一招传给了好多人,就是很多人也都有
传了他们这一招的叔叔!
我不再怕生,也开始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无论何种的眼光。举一反叁。
不知此时身旁的女孩是以怎样的目光在看我?或者根本不是在看我,只是在望
出窗外?
我心想还是保留我的想象吧。
於是,合上眼。
车进到城里,在城东医院站停下,有几个人下车。身边的女孩也站起身来,却
忽然的回头:
“当我不认识你呀,假惺惺的!”
然後——“哼——!”的一声转身下车而去。
——?!
我张大了嘴巴。
车再次开动,从左边嘴角跑到右边嘴角那长的时间之後,我才回过神来。我—
—得罪了她吗?
当我想起来将头伸出窗外,远远的只看到她长长头发的背影。我不知该苦笑还
是愉快地笑一笑,被漂亮的女孩骂大约只能当作是我的活该吧?我不认识她。
但,的确很漂亮。这是一张两个季节的雨在一夜下完之後的那个早晨的青草地
一般的脸。
2
她:在海边走着。
茸茸的头发挂到肩上,发脚整齐的收拢,随着她的摇摆,乌黑的发浪整齐的飘
荡,闪着亮亮的光泽,一张一拢的发脚多的美丽啊,仿佛游水的海蜇。
醒来的时间喉咙又乾又苦,我爬起身来下地倒了杯水漱了漱口,“吐-!”,
再倒一杯一口喝掉。
当我回到床上的时候,看到床头桌面上的那张纸,上面写着:
听——
好象是我的笔。
望一望桌面,半截铅笔滚在桌子的另一头。
我敲了敲脑袋,苦苦思索……听?听甚呢?
使劲甩一甩头,挣了挣耳朵,头昏脑胀的坐了几分钟,然後,又躺下。
我甚也听不见。
在我的脑海里,只有那只海蜇仍在一张一拢、一飘一荡。
6
走进撒哈拉百货商店的时候,有两个人在买烟,,她,在数着找的零钱,放到
玻璃柜台上,头就看见我。
我侧一侧身,让那两人走出门口。
“撒哈拉”或“百货商店”都令人想到很大的东西,其实,这不过是一畔街边
的小商店而已,每一个城市的街道两边都常见的那种,除去货架、柜台只剩下能站
开五、六个人的地方——顾客空间。
不过这里倒真的有一个大东西。
“一个人?”我依到柜台前问。
“如果她在你会看不到?”她笑着反问。
我不禁莞尔。
“哈!”
“她”,是指商店里的另一个女孩。
去年我分到城里联中不久,有几个家在城里或者也在城里工作的高中时候的同
学到学校来看我,东偶然说起,她,也在城里亲戚的商店上班,他们大略都知道我
和她高中时的关系,於是一齐起哄,怂恿我下街一起到她那儿玩。有四年多和她失
去联系,我也想知道她的近况,而且也有些怀念以前虽不是我但确是她的初恋时光。
我们从学校出来,走了大约十分钟,转了几个街口,溜了两条马路,来到撒哈
拉附近的时候,东忽然好象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笑甚呀,你?”
“你们不知道,那商店里还有一个女孩,哇,胖到——跟大象似的!”
他第一次见到那胖女孩时惊呼了一声:“哇,真伟大!”
所以,他就称她“真伟大”了。
“她真是胖到……起码有我叁个粗!”
我们另外几个一起做出不屑的样子来。
“好吧,夸张一点——”他指一下我:“起码有你叁个粗。”
——“哇,真伟大!”
——“那就是说有你六个粗咯?”
“这是在笑她胖还是在笑我瘦呢?!”
一人大笑。
以後凑到一起的时候每每大家都会开开诸如此类的关於真伟大的玩笑,有时在
真伟大不在的时候也当着她的面,而那时她就会脸红红的有些不悦。
“我们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过後我连忙向她解释。
“干吗取笑人家的缺陷呢!”
“不,我们只是玩笑她的富裕。”
我说。
事实上我挺喜欢真伟大的,想想哈密瓜,她就是那种很甜蜜、爽朗、可爱、大
方的胖的类型。
所以现在她也开真伟大的玩笑我不禁也笑了。
“回家了?”她问。
“嗯,刚回来。”我伸手取过柜台上的电子计算机,“不想太早回学校。”
“那还这早回来?”
“也不想呆在家太久。”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我按ON钮,然後98765432×23456789=23167198。E ,按C钮,显示幕上“E”
消失, 我停了停,再按√,23167198消失,然後变成 4813。2315,我继续按√,
显示幕上的数位不断的变换,小数点改变着位置,数值愈趋向小,我按的愈来愈快,
……8、9、10……18、19、20……24、25、26——显示幕上剩下一个“1”,再按,
也只是“1”的隐去、再现、隐去、再现而已。
我按“C”,清除掉“1”,然後再瞎按一通。
她伸手夺过计算机。
“别再虐待它啦,都快叫你给按坏了!”
“它算的不对。”我说。
“你净让它算一些超出它能力的题目嘛!”
我笑了。
“是不是你的学生平时净用计算机算题,不听你教?”
她有趣的笑看着我。
“可不是嘛,所以我现在要报仇!”
她笑,故意将计算机藏到柜台下面去了。
沈默了一会儿,然後有一个家庭妇女模样的人走进来,我让到一边,心里感到
一阵轻松,不知何。
女人看我一眼,然後说要一瓶苹果罐头和一盒儿童吃的饼乾。
我俩就这样说说话、沈默一会儿,偶尔有个客人,沈默一会儿、再说说话,互
相对视一阵,会心笑一笑,轻松甜蜜地度过一个温柔的如同遥远沙漠般的下午。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进来买两个气球,她收了他八分钱。
我看了看表,差二十分钟就到学校开饭时间了。我不想吃饭,也不想离开,不
过晚上有课,而她刚才说真伟大也到时间快回来了,如果真伟大在的话分手就会不
同。
小孩吹着一个气球出去了。
“我走了。”我说。
“晚上有课?”
“第一节。”
她看了看门口,然後从柜台後跷起脚来,送上脸,我迎上去吻了吻她的唇。她
缩回,我又追上去,这次吻了一段长长的时间。
“好了,够了。”
她用手拍拍我的面颊。
“最後一个——”
“馋猫!”
她食指点一下我的额头,等一下,又瞄向门口一眼,才又再飞快的吻了我一下。
缩回柜台後她绯红着脸含羞望着我,我也微笑看着她。
被我看的不好意思,她皱了一下鼻子,装恼地瞪我一眼。
我笑了。
“走啦。”我说。
她点一下头。
我转过身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真伟大刚好出现,笑盈盈得象个“活”字
立在门下。
5
走在小城中,头望天,街边的树、人们面的表情、周围的空气,季节的来临那
种无可抵挡的力量可以清楚的感受得到。
死亡已经结束,生命的骚动在空气里流传。
春日里的黄昏。
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也许星期天的关系吧都不显得匆匆忙忙。
天上的云朵是一种亮丽的白,棉花状伸手可捉的模样,予人一种不是真实的感
觉。
真实?真实的云、真实的形状?到底哪一个令我困惑了?
我不知道。
忽然想我们是不是都误解了“真实”的真正意义?我们认真实就像空气一样,
虽然有时候可能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知道它一定是真实的存在着。
要是我们误解它,要真实其实只是一种理想的存在,象海和天相接的水平线,
只是你的以。
你可以说你是静止的一动不动,可那边骑自行车的人也可以说相对於他的车毂
轳来说,你其实是在天旋地转。
哪一种才是真实呢?
“咕噜。”
啊,也许,肚子饿了是此时真正的真实。也许是前边正发动的摩托车呢,漂亮
的雅马哈TZR125。——黑色、崭新发亮的流线车型,象一只敏捷的豹,轻轻的滑出
马路,然後……
多可惜,那挺直着腰板、小心翼翼的骑者完全破坏了摩托车的那种飞驰电掣的
形象。寿比南山的铁骑士。
不过虽然如此仍觉得不可思议,摩托车“吐”的一声便已将自行车抛出老远,
而我跨一步,蚂蚁不知要颠颠兮兮地跑好几十秒,但蜗牛呢,蜗牛根本不在乎。
真实。我想。
晚上吃甚饭呢?
馒头。
和学校一样,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真实——馒头+稀饭(小麦+玉米),星期天
的晚饭。一是一,二是二的真实。
肚子闹革命,学校在前头,我加快脚步。
晚春的黄昏叁下五除二立刻结束。
但是放心,天上温柔的云、植物粗糙枝干绽出的新鲜的绿叶、隐藏了一个季节
的女孩的肌肤、夜里的风、早晨的雨、傍晚的青草地、树下的等待……一切都已回
来。
真实。
3
另一真实的事情。我和,她,。
高一时我和她不在同一个班级,我也不认识她。最後那一个学期,由於一些原
因我的学校生活过的不很愉快,而就在这样的一种时候(也许正是因这样的一种时
候),我认我喜欢上了邻班的一个女生——她的同桌。
课间休息的时候常常挤在同学堆里一边说话一边从後门望进邻班,寻找那女生
的身影;每次经过走廊,也只是了顺路可瞟一眼邻班的窗口,那女孩在不在?
没有想到,我追踪的目光感动的却是她,——纤弱文静柔美的就象炎帝的女儿,
那个在海边投石的叫作精卫的小女孩一样的她。
高一结束後,心情好转,新学期会重新分班,正好可重整自己的生活,是时候
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业上了,我决定忘掉那些目光的探险。
我不认识她,虽然在课间操解散後的操场、近千人的人群中一眼也可找到她的
身影;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虽然要知道何其容易。
让她随高一的日子、随时间、随梦、随风、随植物的花朵、随动物的脚步一起
去吧,我想。
“好好长着,做个好孩子。”
爸爸的奶奶死前最後的一句话是这样对着我说的。
“做个好学生。”
第一日背着绿色的小书包上学,妈妈摸摸我的头这样说。
“好好把握今次的开始。”
走到高二新的门口时,我握了握右手拳头对自己这样说。
然後,走进教室。
她,也分到了这个班级。
我还是决定忘掉她。
虽然现在每一天每一节课的每一分钟头都可见到她,但我对自己说:不要试图
去亲近她。只是偷偷地走过她的座位时在书本的封面上找到她的名字。第二天知道
原来那是她姊姊的名字。
我一直淡淡的怀着对她的好感让日子过去,象夜怀着梦,风怀着草香,叶子怀
着阳光,日月星辰怀着美丽的传说。
夏日,秋天。
大约在冬季。
有一天我走过她的座位的时候,她和她的同桌一起喊住我,问我借书看。当时
我手边没有一本像样的小说,无奈便将自己订的几本杂志给了她们。过後我不禁感
到惊讶,但也欣喜。
第二次借书给她的时候,我在书中夹了一张字条,……後来,变成了信。
在教室、校园捕捉彼此的目光,在走廊、书本中互相交递情书,让心情的起落
寄附在对方的一举手、一投足里、一皱眉、一微笑上……
典型、也极普通的校园爱情方程式。
有过两次我曾约她到学校外面,但是好象也并没有说过一些甚,只是一起骑着
单车或散散步,手也没有拖过,大多时间都是沈默,反不如在信中那多说话。
和她单独在一起我总觉得好象是两块沈默的铅,越靠近越是一点一点、一分子
一分子的相互渗透,直到我的沈默和她的沈默粘结到一起,溺入更深的沈默。
我不爱说话,更不能没话找话。我不说话,她也不说,就好象我高兴她也高兴,
我凝眉她便悲伤一样。
开关的角色有时令我有少许的悲哀,从本质上来说,我也是一个比较被动的人。
当然,我爱她,这点好象是无须质疑的,她也爱我。
在我们分离的四年多里,她说她一直都在等待着我的消息,也一直在心底相信
和我终会重逢。在她所努力固守着的少女情怀的小小世界里,我一直都是故事的主
角,她没有想过别人。
四年後在得知她消息的那一刻,我的心正处於极度伤悲、极度空虚的时候,两
个冬季的雪积压在心头。我对自己说去见她,如果她仍是那个在海边投石的小女孩
的话,如果看她第一眼我仍会爱上她,那,就用心去爱她。
於是,我走入她的等待里。
一元二次方程式。
5
“话说山东登州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莱山。山上有个阁子,名叫蓬莱
阁。 这阁造得画栋飞云,珠 卷雨,十分壮丽。西面看城中人户,烟雨万家;东面
看海上波涛,峥嵘千里。”
对蓬莱这个地方,《老残游记》里是这样描述的。
高二时,有位同学买了一本《老残游记》,因课本上曾经有一篇文章节录自这
本书,所以我就向这位同学借了书来,但翻了翻看,却觉得没甚意思。那时候我不
喜欢看外国小说,因书中人物的名字全是乱七八糟搞不明白;也不喜欢读古文。将
书礼貌性的保留了叁天,然後还给了他。
上了师范後,有一次在图书馆又偶然看到这本书,想起老残好象到过蓬莱,每
个人对家乡都会感觉亲切,而家乡的名字出现在书上更是一件兴奋、骄傲的事情,
尤其是来自小地方的人,如我。
於是便从书架上将书抽下来,想找写到蓬莱的地方看一看。
可是,翻来翻去却怎也找不到,气得又放回了书架。
下次又去在心里想:这回心平气和的慢慢找找。於是翻了翻试着慢慢地看,渐
渐的竟觉得写的也有点意思,翻着翻着不觉竟看完了。
可是,仍没有看到有关蓬莱的字句。
难道记错了?我满心的疑惑。
一年也不知还是半年後忘了在哪里又见到这本书,随手打开——老天,原来开
头第一章第一节第一段写的就是!
丹崖画河,人间仙境,殿阁楼亭,碧海云烟,海市蜃楼之乡;秦皇访仙,汉武
寻药,唐宗东征,术士飘洋,八仙过海之所——蓬莱。
向往之方,离开之地。
苏轼在此做了五天的太守,我做了近两年的先生。
8
我不想做教师。
并非对这一职业有甚偏见或者自卑,相反,我一向都非常非常的敬佩教师,但
是,我从不敬佩自己。
当自己成共和国的一名初中教师以後,矛和盾相撞了。
高中时曾经列过这样的一个表:
语文:说话、写信的能力。
数学:数钱?数钱可不是我的喜爱。几何才是。
物理:勿理。
化学:滑学。
历史:那应是书本上的存在,而非脑袋。
地理:旅游指南,每到一地必买得到。
英语:哎呀呀,我还没想过要走出中国哪,而且有谁真的走的出吗?
政治:整治?
(写到此我放下笔,起头,看了看同班几个好友,心想如果将来因我们的政治
信仰不同,而需要自己大义灭亲、出卖或者取掉他们的性命时,我会怎办?我锁眉
考虑了5秒钟,然後放弃——去它的政治!)
以如此的态度去学习能取得怎样的成绩,任谁也会猜想得到吧,有师范学院录
取我已是不错了。
四年师范我是抱着有学上便去上的心情去的,我不想呆在高中复习再考,也不
想就此放弃学业。
遇到了某些人,发生了一些事,经历了人生必须经历的东西,走过了青春某些
躲无可避的阶段,四年一晃而过。毕业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竟成了教
师!
“根本没有人师表的派头!”妈妈说。
“可不是。”我赶忙同意。“那我就不去学校报到啦。”
妈妈瞪了我一眼。
也并不是从没想过要做一名教师,人从小长大都会有123个梦想。初叁时试
过有两个月的时间我真的可以说是废寝忘食、 朝 思渴的想快一点完成学业成一名
初叁教师,简直走火入魔似的,甚至想过将讲台上的老师赶下去,取而代之!
之後,一天醒来,教师梦象被牛魔王老婆的芭蕉扇扇了一扇,消失无踪,甚至
仿佛从来也未发生过一样,就象梦的色、天空鸟的翼影、正午骄阳之前的那五分钟
的阵雨。
而我成教师由衷的我高兴的只有一个人,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还有一年就要
退休的她现在和我应该说是同事,甚至教同一个班级。当然,无论怎样——她过去
是我的老师,现在是我的老师,将来也仍然是我的老师。这,是真理。
每一次望着她那粉笔的粉末凝结而成的两鬓的白发(初中作文里最常用的给她
的比喻,而现在她的白发又何止两鬓),我都不相信自己是以一名教师的身份站在
她的面前!
“我也不信。”老师说。“但高兴。”
这世界是一个圆还是一个甚,简直毫无进步!
有时候当站於讲台上,我在想:这是不是谁在开我的玩笑?
“你们之中将来一定有人也会成教师,到时你就会知道……!”
当年在我们惹她生气的时候,老师总会这样说。
万万没有想到她这句有些带有诅咒性的预言竟然由我给她实现!
是因我曾气得她牙痛?还是因我常逃课让她伤心流泪过?因我是她成绩最好的
学生?还是因我是她两年的课代表?
这循环并不好玩。
“报应。”有人说。
我向上望了望,然後点头。我同意。
9
突然想起那个女孩来,就是那天从家返城的车上——“当我不认识你呀,哼,
假惺惺的!”的那个女孩。
我,的确见过她。
春节时五年多不见的齐从南方回来,正月十叁我、东和他相约到城里见面,东
有个朋友在蓬莱阁门口做验票员,於是叁个人一起去了那里。
出来时又去了蓬莱阁下、东面沙滩前刚刚开放不久的“八仙幻宫”,是按照八
仙过海的故事建造的一个雕塑宫殿。
每人四元钱的门票,买了票叁人便在门口照了几张相。卖票的两个女孩从售票
亭的窗口一直看着我们,不知在说着甚。
“八仙幻宫”四个大字之下红漆铜环的大铁门紧闭,左右各有一扇小门,一式
一样的红漆铁钉。左手的门上写着:“出口”,右手的门上:“入口”,好象是小
篆字体。“入口”的门边站着验票员,一边一个。
叁人将手中的票递上,然後走进门里。
门内是一个不算大的厅,灯光黯淡。我们正摸不着头脑,不知从哪里转出来一
位导游模样的小姐:
“请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她说。挺有礼貌的样子噢。
叁人站住,四周打量开。我只见到面前的墙壁上好象有一些人物的画像,而一
道十几磴的水泥台阶一直通向一幅应该很厚的布廉,里面是黑暗吧。
导游小姐站在台阶下边沈默着,我们也唯有一起沈默。
一会儿後面又进来两男叁女和一个小女孩,七、八岁大的样子。导游小姐向我
们来的门口望了望,然後面对着台阶下的一人开口说:
“大家都听过八仙过海的故事吧,也一定知道八仙都是哪八位吧?”
是导游小姐的那种口吻。
我、齐、东叁人互相望望,面面相觑,只好苦笑,这问题不适合我们。
“我一向对八仙并无好感。”齐说。
“我也对传说没有兴趣。”我说。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吧!”东打着我俩的趣。
叁人一起笑,侧了侧身,望向别处。
“有吕洞宾,铁——”
导游小姐用带着发性的语气说着,慢慢的,一字一顿的,期待的——
“铁拐李。”有人答应。
怯怯的童音,是站在我们旁边的那个小女孩。
我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对了,还有呢?”
导游小姐听来也是。她用高兴的、鼓励的口吻低头向着小女孩,手指了指头上
的墙壁。
我这才看清楚原来墙壁上的那些正是八仙的画像。
小女孩一一说了出来,只说错了一个“汉锺离”,身旁好象妈妈的立刻给她纠
正过来。
“对了。”导游小姐说。
“真棒噢。”齐抢在导游小姐前伸出大拇指夸赞那小女孩。
导游小姐笑了,我想,只是看不真切她长的样子。
这时又有几个人进来,看来是总於凑够了人数吧,导游小姐招一下手:“请跟
我来。”然後转身走上台阶,拉开那道布廉,黑古隆冬的,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地走
了进去。
已记不起里面具体的情景,总之沿着又窄又暗的通道转弯抹角,平原游击队似
的,不时会豁然开朗的出现一个塑像群,导游小姐便用职业的例行口吻解说一番,
好象是八仙和龙王打架的故事。
唯一记得的是最後、也是最大的一个场景:海龙王要不就是玉皇大帝高高在上
的坐在龙椅上,文武百官也许天王星宿或者仙魔妖怪也不知道还是虾兵蟹将的在下
面立了一大堆,富丽堂皇的。龙椅之下又留了一个空位,给游客拍照用的,一个到
此一游——两元。
我对导游小姐的讲解没有兴趣,於是便走向立着“出路”牌子的走廊。
灯光黯淡,我小心的上了叁磴台阶。
有叁个人站在台阶下走廊一边,一个男的,然後两个女的。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吧,我不经意的瞟了他们一眼。……?啊?但立刻我惊讶的停住了脚步。
“喂,看那叁个——”我回身拉过正听解说的齐和东。
在朦胧的灯影里,那叁个人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眼睛也不眨一下。
“是人体模型吧。”东说。
叁个都穿着和导游小姐差不多色的制服,双手自然的垂下,只能从脸上分辨真
假。但是我真的从没见过脸有这逼真的人体模型哪,我们叁个赞叹不已。
“哇,简直和真的一样!”
後面的游客跟上来,听到我们的说话也盯着那叁个人体模型忍不住啧啧连声。
“那两个是假的,这个——是真的。”七八岁的那个小女孩拉拉妈妈的衣襟,
指着立在最後的那个悄悄地说。
真的是小孩子眼明口快!
我敬佩的没有话说。
最後的这个真的是真人,因——她的眼睛。
“假的假的真,真得倒跟假的似的。”
我也学的口快,叁个人一起笑了。
——在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就是这个扮假人的模特儿。
“当我不认识你呀,哼,假惺惺的!”
原来我说的那句话被她听到了,难怪她要骂我了。
那天走出“八仙幻宫”外面我们仍对这个模特儿惊叹不已,站在那里、保持一
个姿势、身体不动、表情不变、眼睛不眨、任人品头论足、猜真估假,换了我连十
秒钟也站不了。
但是,她怎会看清我、且记住我的呢?
多嘴真是活该。
叁个星期之後,接到齐的信。在最後他写到:
“对了,你的来信提到八仙幻宫那女孩,我也是以後、走之前才知道的:她叫
雪几,——J的妹妹。”
信嘎然而止。
我张大了嘴巴。
她笑了,一定。
7
你才坏呢!你坏的不可理喻,无以附加!
你才横呢!狂妄自大,蛮不讲理!
你才朝叁暮四!你才喜新厌旧!
我恨你,我讨厌你,你浑蛋!你混帐!
我有一个粉红色的笔记本,封面是一棵古松,象黄河大拐弯一样伸出的松枝上
不知是金鸡独立还是白鹤亮翅着一个和尚,再上面是印着的一张照片:一匹枣红色
的马扬鬃挺胸、前蹄踢起、後蹄蹬直,背上坐着一个姑娘在勒回望,是电影《少林
寺》中的主角。大约那就是初叁时我买这笔记本的原因。
笔记里写满从报章杂志上摘录的名人名言、诗词歌赋、哲理点滴……和流行歌
曲。
高一时有回被语文教师见到了,在班上竟大大的提倡了那一下子,有个女同学
还向我借去看哪。
整个高中生涯它都陪伴着我,我总是放它在座位随手可及的地方,一来随时可
以写一两句生活的点滴上去,二也是作文灵感的来源,叁别的同学也可以随时拿去
看,而且一两天它总会回来。不知是善忘还是真的忠言逆耳,我记得每次翻开它上
面抄录的话都有一种第一次看的感觉,也许是写上去便算,尔後看的次数太小吧。
高中毕业以後很久,有一次在处置旧书本的时候看到它和几本相册、毕业纪念
册夹在一起,顺手抽出来翻了翻,有一张字条飞了出来,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那
些话。
向左倾斜、瘦而劲、理直气壮的笔划—— J的手。
我不知道这张字条是J甚时候夹到那本笔记里面去的, 大约已经很久了吧,是
高叁的那个春天?因那次误会?还是毕业挥手告别的时候?
不过,我也许是实至名归的应该得到那些——“!”。
我将这张字条敬而重之的裱进高中毕业的留言册里去了。
9
我可知道,我应知道,我早知道!
——假惺惺的!
正是J的口头禅。
高叁上半学期有一段时间不管是在教室、走廊还是校园,每次和我擦肩而过,
她也定冲我扔下这句话:哼,假惺惺的!
说完撇一撇嘴,但,立刻会忍不住笑。
……她那微笑的模样此时我又清晰的感到。
高中时代,想想,忍不住就微笑。(不知何,一想起高中时感觉上总会出现一
只载水的杯,圆圆的口。)一杯不满半杯晃荡。
“那 你一定是溅出来的那一滴。”有人说。
我笑了。
我想起有一晚,自习的时候同位的东递给我一本小说:“喂,你看这篇。”他
说。
我接过来看完,胸中当时感觉到有一些情绪在汹涌,那是初冬的晚上,我却如
同地下的河,在石缝间奔流。
放下小说我说:“我坐不住了!”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那是怎样的一篇小说早已经忘记,也不记得自己怎会生的那乙种情绪,唯一想
着的是那晚校园的风。
在快下课的时候我回到教室。
——坐我前座的J的嘴角挂着(那种招牌的她的)一样的微笑。
她的妹妹吗,那个女孩?
我不知道J有妹妹呢, 我一直觉得她应该有个弟弟。有个妹妹的她感觉起来更
加完整吧,忽然这觉得。
雪几, 我想,姊妹俩怎都有着一样古怪的名字。J喜欢留长头发,那天雪几留
在我印象中的也是一头漂亮长发的背影。至於她的脸,她的脸,好象比姊姊漂亮一
点,一点点。
“哼!”J 怒目而视。我吐了吐舌。
没有想到,姊姊常骂我的话妹妹也一样用来骂我。
是姐妹俩心灵相通,还是我真的那假?
3
如果不算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和初二的单相思,我只有过两个女朋友,当然初叁
的初恋那个笑笑的女孩也没有算。
高中时的,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一元一次。现在的女友仍是她,一元二次。
之间第二个女朋友——师范学院遇到的、有着一头飘荡起来就像游水的海蜇一
样美丽的头发的女孩,和:她:的相遇就像漫步在习习的晚风中一样的舒适自如。
她也像风一样闯进我的生命,像风一样消失。
而 J,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如何在心中给她定位。
高二以来她的座位一直都在我的前面,她给人的印象要比一般女生成熟,而我
一向都希望有一个姊姊型的朋友,因此第一次认识她心中对她已经有了一份亲切的
感觉。
由於座位的关系我们也很快熟悉、亲近起来。
“她喜欢写诗,曾获报章发表过呢。”东说。
我更增加了对她的钦佩。
但是因那时我的心中有着别人, 而且听东说J也有高班的男朋友,所以我很尊
敬和关心她,却并无更深一步的念头,只想和她做一个朋友。
在我那时所有认识、 交往过的女性当中,J可以说是最能够理解我和明白我的
了。当我不开心的时候,或者得意忘形的时候,她都会向我做出一些我心中其时正
期望得到的反应,写一个字条鼓励我,或者“哼”的瞪我一眼,回头和我说说话,
生日时递我一张贺卡。
我希望她是自己一辈子的朋友。
可是後来,因毅的一次弄巧成拙,她对我发生了误会……
我想高中结束时我们的分别她是恨着我的吧。
在师范时我曾经写信给在附近城市读书的她,但一无回音。
她一直在怨我吗?我有些悲伤。
我希望她只是纸上谈兵,而不是真的那恨着我。我不知道她的心思,我不想被
她恨,不想她恨我。
虽然是毅造成她对我的误会,但是我自己平日的随便、甚也好象不真正在乎的
态度和顺口、不经意的多言也是一个原因吧。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每当我自以聪明的说一句话的时候,命运总会很快给我以
报复。
2
“你可以……朋友而死吗?”
第二个女友这样问我。
“不知道。”我从一数到七,然後说:“我们不是活在一个有谁会想要我们的
命的时代。”
我自以回答的潇 。
她在说到“朋友”之前顿了一顿,我想她原本大约是想问我可不可以她而死吧。
不过也许不是,她不是那种对我有甚要求的人。
但我也不能肯定。
然而,仅仅两个星期之後,我知道我错了。
她去看一个刚刚和男友分手的朋友,那男人正闯上门来,用刀杀死了和他分手
的女友,然後,随手一刀。
她用生命否定了我的回答。
3
她死後我有叁个月的时间不能和人说一句话,然後在一个酒醉的夜晚我发誓:
我此生愿意我所爱的、所喜欢的、爱我的、喜欢我的任何女孩去死。
然後,我毕业离开那城市;然後,我服从分配回到蓬莱;然後,我重逢了……
一元一次。
8
走进教室的时候,发觉学生们异样的看着我。
怎了,忘了拉裤练?还是脸上有甚东西?
我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我今天很漂亮吗?”
学生们吃吃的笑了。
“语文老师说你——很棒!”
一个大胆的学生说,好多人於是一起附和。
“很棒?”我想。“哪方面?”
“惹老师生气!”
学生们这回哄堂大笑。
“惹老师生气?”
“语文老师说:现在的学生——即是你们——即是我们——(又一片笑声)处
理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比以前的学生差远了,也比你们数学老师他们学生的时候差多
了。”
“是吗?”
“喂,老师教我们两招!”
後排几个学生出人头地的望上来。
我明白原因了。
其中一个男生昨天在英语课上被老师没收随身听,可是他硬是不给,和老师发
生了冲突。
“我帮不到你们。”我说。
英语老师是我的师妹,同期毕业的小丫头,虽只是初二那男生却比她高出半个
头来,昨天回到办公室给气的直哭。
“是她误会了,当时我真的没有在听,而且那还是借别人的。”那个男生说。
我撇了撇嘴。
“真的老师,我只不过用它压着参考书而已。”
他举起一本书。
“这书这厚打开别的东西根本压不住它。”
他委屈的好像风波亭上的岳飞。
学生们笑了。
“可不是吗,现在的参考书越来越多、越出越厚,第一是数学、第二是英语。”
“是吗,我倒没注意,原来上我的课你们得从埃及搬金字塔来做书镇。”
又笑。
我相信昨天他的确是没在偷听歌曲,如果他听的话一定会掩饰的不留痕。事情
总是这样,当你在做的时候无人会发现,当你不做时却给人抓个正着。自己的学生
时代有过太多这种经历。
我了解他此时的心情,虽然在同学面前装的满不在乎,其实心底怕的要命,无
助到极。
“自己惹出的事情应该自己去解决。”我说。“我的经验就是,在班主任、校
长找你之前赶紧去见你得罪的老师。”
“认错?”
“你认自己错了而应该认错的话那就去说Sorry。 (一阵笑声。)如果你认自
己没错那也要主动去见她,因你是学生,即使你甚也不说也不要紧,只要走到她的
面前就行了。”
面对面几乎没有甚解决不了的事情。
你们还太年轻,听不到从校长室传来的磨刀霍霍的声音。
也许英语老师不会说甚,但是其他的老师们会帮助她,她们会告诉你你犯了甚
错,而且会令你心诚悦服的承认自己的确犯了错,即使去之前你心里仍不服。他们
会从准备宰割你转到衷心地教导你,本想批的你体无完肤,现在会变的苦口婆心。
你也会从之前的恐慌或者装成的满不在乎,变成对老师们的感激、体谅,对他们的
关怀感动流涕,最起码对他们你会开始感觉亲切。
这就是教师的本事。
我不知道这件事後来是怎样传到校长耳朵里去的,当然有些人是的的确确长有
顺风耳的,总之从那时起我成了校长眼中的钉,看到我总会令他不高兴。
也许我的确多那一举,也许我真的不适於教导别人。
不过好在自己对校长的印象也并不佳。我唯一佩服他的就是他请他舅子的建队
来学校修院墙,却欠着他舅子的钱,当然,欠的要比应付的多,同时把他的外甥砌
进重点班,在成绩表上作地基。
所以早晨当数学教研组组长告诉我、校长下午要来听我的课时,我吃了一惊。
听别的年轻教师的课是校长奖励和视宠的一种表示,而听我的课,他却当他自己是
一盘筛子。
4
回到办公室我正闷闷不乐,“报告!”一声,我的课代表走了进来。
“这节课我的表现如何?”我问。
“嗯,一点意思都没有。”她说。“二十分。”
我不仅苦笑。
人家不是把我们的教育方式称之“填鸭式”吗,填鸭也好、喂鸡也罢,它们是
要连米带沙一起吃的,沙能帮助消化。所以我上课时并不只是拘泥於课本,虽然我
不喜欢作教师,但好在我上学时数学成绩最好,自己也真的非常喜欢数学,而且我
上课教室的气氛也尽量做到自由,平时学生们喜欢听我的课,这点我知道。
可是,校长对我心存芥蒂,看不惯我这一派,而我对他的不屑也是光天化日的,
自己又不是一个能够做作的人,不可能当没事发生。所以这堂课上起来极不自然、
极闷,我只是简简单单的将要讲的内容照本宣科、草草了事。
四十五分钟我几乎没有看一眼校长的脸,但我想他一定会满意吧,因我如果不
出个一差二错的话他是不会高兴的。
我摇了摇头,叹一口气。
指了一下桌子上的一叠作业薄。
“把它发下去吧。”
“哎。”流马答应一声,伸手来取。
“等等。”我看见最上面那本是她的名字,於是拦住她,取过来打开,翻到一
页,指着一个几何图:
“你这道题做错了。”
我拿起一只铅笔指着向她讲解。
讲到中途感觉到她只是机械的答应着,根本没有在听。
“你看这里,AB=CD,对不对?”
“对。”
“这个角等於这个角。”
“嗯。”
“大象等於老鼠。”
“嗯。”
——
“啊!”
看着一手掩口、满脸窘迫的她,我笑了。
好一会儿,飞红着脸的她才起眼睛。
——我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她又低头不语,轻轻扭着身子。
“怎了,甚不听我讲?”
12345……我等待着……678910。
“有同学反应。”
“反应?”
“……”
“反应甚?”
1234。
“她、她们说我吃小灶!”
我突然明白了。
“她们说她们每次到办公室找老师问问题老师常常都不在,只有、只有我例外。”
她咬着下唇,低下头去。
我不知说甚好。
考虑了叁十秒钟,我才小心的开口。
“读书时我也做过课代表,我做课代表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这一科的成绩是全
班最好的;当我做了教师,同样我也希望自己的课代表的成绩是全班最好的。至於
我指点你,不管别人叫它作小灶也罢,还是其他甚也好,我的目的就是了当我不在
教室的时候,你可以代替我去指点其他同学,或者将他们的问题带回给我,这正是
课代表的作用啊,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不是好处,而是用处。”
我看着她,明白了吗?
她仍咬着唇,明亮的眼睛眨了眨。
“再上课的时候我会在教室里说,以後课馀时间我会多一些待在办公室里。”
下一节课的铃声响了。
她嘴唇动了动,和我对视1、2,然後害羞的笑了,拿起那叠作业本转身出了
办公室。
看着她纤巧的身影,我既无可奈何,又觉得好笑。
每一个教师在班级里都有自己偏爱的学生和讨厌的学生,我并没有去划分他们,
对每一个学生我都尽量做到一样的公正,那就是我努力不做任何事情去关怀他们、
亲近他们,如有问题来问我,我一样的教导,但不会做出主动。至於课代表和任课
老师的亲近,那是自然的。
我喜欢流马。
流马,她这名字也是我心里给她的独特的称呼。
这学期我获派教两个班级,都是初二,两个课代表都是女孩,都是前任教师留
下的,一个姓牛、一个姓马,我於是称她俩:
木牛流马。
她们是我的课代表,你是我的读者,如此而已,有甚?没有甚,甚都没有。
初二年班的少女、十四五岁的年华,真是奇妙的令你无可奈何的东西,有时成
熟的吓人一跳,有时又幼稚得让你手足无措。
她们就是那种毛毛虫和蝴蝶之间的生物,是植物开花之前那一瞬间的季节,是
蜻蜓翅膀般在无形中颤动的心灵,是早晨的露,是五月天,是青苹果。
6
3.14159 26535 89793 2384——
“一元二次”躺在我的臂弯,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我搭在她腰间的手握
着她的手,眼睛看着玻璃窗上映着的烛火,一摇一曳。
外面夜已黑,雨正浓。
夜色和雨联盟统治了外面的世界,也想将屋内的空间结合为一,於是一起拥到
窗前。每一阵风雨点便会哔哩叭喇的打在玻璃窗上,然後哭泣的流淌。
窗,是一个界限。抵挡了雨,而因为烛火也抵挡了夜色,甚至更向夜的黑暗深
处拓展了一倍的空间。
偶尔有几道闪电和轰轰的雷鸣。
……9749445923078164062862089986280。
我继续念着π,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然从,一声剧烈的雷鸣,在小数点後面第
85位数字我停住。
这是她的宿舍,就在“撒哈拉”商店的後面,房间很小,刚好安下一张大大的
双人床,床头一张书桌,床尾一个衣柜,一扇门和外面的小厨房相通,厨房再开两
扇门,一通向後院,一连着商店店面。
星期六下午放假,我不想回乡下的家,於是就来到这里。等她下班後一起到外
面吃了两碗饺子,再回来她的宿舍,聊了一会儿天,然後,天便下起雨来。
平日家在城里的真伟大也睡在这里和她作伴,但今天和男朋友一起出去,说晚
上会回家。
夜已黑,雨没有停止的样子,电却先停了。“下雨天,留客天。”我不想回学
校宿舍,而她也有些疑虑,於是我决定留下来陪她。
初夏的雨夜冷极,天彷佛处理存货似的,将上两个季节剩下的寒意一古脑儿的
抛售落来。我俩和衣相拥躺在唯一的床上,毛毯盖着脚。
我看着臂弯里的她,那鹅圆的脸,浓浓的眉,柔柔的眼睛,端庄中带着羞涩。
她的眼神游移,然後好象终於忍受不住我定定的注视似的,启开美丽的唇、送
上脸来吻住我。
长长的一段时间,之後离开,将脸埋进我的怀中。
夜已深,但是第一次和她在夜里单独相处,我毫无睡意。
我又捧起她的脸,蜻蜓点水式的轻吻一下,然後吻了吻她的上唇、吻了吻她的
下唇,再将舌尖轻轻送进她的唇间,她有瞬间的疑惑,然後接受了这更深的亲吻。
脸与脸的相贴,感觉冰凉,可是皮肤之下却是火一般的热烫。那濡湿滑润的唇
之间迷人的甜蜜更加令人陶醉。
“好了,不要了。”她别过脸来。“喘不过气了。”
我笑了,松开她,伸手理了理散乱在她脸边的一绺头发。
她回过脸去,望向窗外。
雨声已弱了下来。
在玻璃的深处我找到她的眼睛,可是却不知道她在看甚麽,还是在想着甚麽。
等她感觉到我的注视时,一愣,避开了。
一道闪电闪过,等待着——,……雷声极闷。
望着她泛起红潮的面颊,我又忍不住吻她。
隐隐的觉得她叹了口气。
“怎麽了?”我抚抚她的面,问。
“……”她摇了摇头。
我再次吻她,她避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在接下来的一阵长时间里除了窗上的雨声和压抑的呼吸声外,屋里的一切都悄
然静默,只偶尔“啪啦”一声蜡烛会爆一个火花。
枕在她脖项下的胳膊有些麻木,我轻微的动了动,突然感到手碰到一处柔软的
地方,我有些尴尬,我从没有碰过她的胸部。
过了一会,胳膊麻木的更加厉害,她了一下头,我将胳膊抽出来,立刻感到血
液奔腾的刺痛。好一阵才感觉好些了。
我仍想拥抱着她,於是用另一只胳膊搂在她的腰间,吻一下她,她好象不自在
的样子扭了一下身子,我清楚的感觉到。
“怎麽了?”我小心的问。
她沈默。
“嗯?”
她看我一眼,立刻避开,埋下头去。
“我、我怕。”
她说。
“我怕你做坏事。”
……
我不知道该怎麽做在那一刻。
我笑了笑,小心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放心,没事的。”
她没有头,只是一动不动。
我想再说些甚麽,可是,她的眼睛只是望向玻璃黑暗的深处。
笑容是一种甚麽东西?藏在哪里?皮肤里?心情里?是无形的?还是一种肯定
的有形的物质,象血?在脸上可以看到血色,而笑容又是谁的色呢?
那一刻我觉得笑容就像是脸上的一层脱皮,是可以揭下来的东西。
我不知该如何运动或者静止。
她的沈默迅雷不及掩耳地袭击着我。
一股来自原本遥远的夜和雨的寒气终於穿透窗的界限,我感到了那阵冷意。
拉过毛毯给她盖在身上,迟疑一下,仍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部,手臂的感觉却
象脱离了我的身体而独立存在似的,僵硬而无趣。
她闭着眼睛。
突然间我感到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我和她变的凝固而又陌生,在四度空间的平面
上有着所有沈重黑暗的重量。
和她虽然相拥在一起,但是心情之间的距离却可以信马由。
2
“我常常不自觉的怀疑我们人类是不是也象这些动物、是比我们更高级的外太
空生物的实验品,他们在观察我们就像我们在观察这些笼子里的动物一样。”
海蜇般飘荡着长发的她用她那惯有的懒懒的语气喃喃地说。
那时候,我和她正站在动物园的熊池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两头黑熊在令人失望
地抢夺着地下肮脏的 食,没有一点林海雪原王者的风范。
“我们的笼子在哪儿?”
我笑笑问到。
“地球。”
她并无起她那好象没有焦点的眸子。
离开熊池我们又去看老虎和豹。她和我一样更欣赏豹的高贵,只冷漠的面对笼
子那边的人类来来往往。
隔开笼子和豹对视了四十分钟,直到看够,她才说:“走吧。”
然後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山上。
在一片长着苹果树的山坡,我们停下来,在苹果树枝厚如盖、灌木丛茂密似屏
的绿荫里拥吻。
她,解开我的牛仔恤衫铺到树下的草上,然後坐下,拉起粉蓝格仔的长裙,两
个膝盖象森林上方、高原雪峰美丽的容颜一样的显露出来。
她捉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我们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她脱下橘红色的烫金花的薄绸衣,脱下白色的内衣,然後说:
“吻我的心跳。”
我静静的跪下,温柔而激情的和她相抱,伸出手轻轻裹着她青涩苹果般少女小
心翼翼的所有。
那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如此亲密。动物园、山坡、苹果树、一切、一切的一
切都不可思议。
而那时候我也真的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甚麽东西在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了。
6
现在,我感到居高临下的正是海蜇。
我又看了看一元二次,她仍紧闭着眼睛,唇也是,我不知道她是睡了、还是没
睡。
我想她的心也是紧闭着的吧。
——348253421170679。
我将π背到小数点後面第100位数字, 然後止住(知道曾国藩吧,他的儿子据
说叫作曾纪鸿的在1874年将圆周率计算到这里,这是中国人在π的小数点後面走到
的最远的地方了)。轻轻的起胳膊,悄悄的下地。
桌子上蜡烛只剩下一小段了,淋下的烛泪象桂林溶洞内的锺乳石,另一面看又
象某个比赛所颁的高尚的奖 。
我看了看她,她仍然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
我考虑了一下,然後拿起桌面上的火柴,摸索着穿过厨房,走到外面的商店,
取出一根火柴,擦亮,在货架上找出一支新的蜡烛,迟疑一下,再取多一支。回来
时又看了看她,仍是刚才那样姿势。
点上一支蜡烛,滴一滴在桌面,将它固定,另一支放到旁边。随手剥下原来那
个烛头周围柔软而润滑的烛泪,在手指间捏弄着。
外面雨已停,夜更深。
屋内一高一低两朵焰、一站一卧两个人一起映在窗上。
我拔起那烛头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想一想放下杯,走出外面商店,
在柜台下抓起一瓶啤酒,将烛头栽於柜面,却左右找不到开瓶的起子。
“用牙。”有人说。
我试了试,然後放弃。头望着梁上君子。
“对不起,我帮不到你。”
海蜇用抱歉的眼神看着我说。
一股挫折、悲哀的情绪油然从心底涌出,不能自抑……
4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在身後响起,回头——
“老师。”
——原来是流马,穿一件纯洁耀眼的白色羊毛衫,亮丽的蓝色牛仔裤,刚从飞
轮单车上下来。
“上学吗?”我问。
“到书店。”她咯咯的一笑。“谁这麽早回学校。”
可不是,星期天的大清早谁到学校去呢!
“一起去吧。”我说。
然後立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
在遇到流马之前我正在撒哈拉和学校两点之间走着,本心并不想回学校,只是
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流马的一句话正说在我的徘徊之中,想也没想竟顺口说了“一
起去吧。”已经驷马难追。
我刚才也正想去书店。
想这麽解释,可这是一句谎言,而且还有画蛇添足或者弄巧成拙之嫌。
流马只是一副无邪的高兴的样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这是怎麽了,害怕了单纯?!
流马推着单车和我保持一米多的距离,一起走着。转过一条街,在停车点帮她
锁好车子,然後一起走到新华书店门口。
上台阶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
“对了,别再喊我老师。”
虽然做了一年多的教师但我仍不习惯“老师”这个称呼,也不想习惯,在学校
已经如此,更不要说在学校外的大街上。
“嗯。”
她点头答应,却绯红了脸。
书店里有不少人。虽然好久没来过这里,但我现在对甚麽书也没有兴趣,於是
便随便的走到一个书架前,流马跟在我的後面。
抽出一本小说翻了翻,然後又放回去,见旁边一个书架下摆着杂志,便走过去。
在我正看着《新体育》的时候好象有人喊我,原来也是我班上的两个女生。
“看书啊?”我说。
两个人害羞的样子,点了点头,流马也一起。她们没有见到流马和我一起进来
的吧?我看了流马一眼,便放了心。
“老师,帮我们看看这几本参考书。”
其中一个女生将手中的叁本书递给我。
听到她们喊“老师”两个字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但是对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女
孩我又能够有甚麽要求呢?
“其实你们手上的参考书已经够多了,无须再多买。”
我接过叁本书来边翻边说。
“李老师常告诉他们班的同学哪本参考书好、那本也不错,买这本、买那本的,
可是老师你从来也不对我们说。”
那女生说。
我又叹了一口气。
所谓李老师,我的同事也,他教一、二重点班,我教普通叁、四班。
“这是在抱怨我吗?”
叁个女生一起笑了。
“如果一定要买的话就买这本好了。”
我将一本递在那女生的左手,另两本放在她的右手。
“熊掌和两条鱼。”我说。“而且到了初叁这本仍用的上。”
叁个女生一起翻着熊掌在看。
“你们继续看吧。”
我指了一下书架说,然後和她们道别。
我想面对着叁个纯真的小女孩,自己心里却塞满不那麽纯真的事情,有些说不
过去,且也应感羞耻,而且流马有了同伴正好和她分手。
出了书店,我想现在到哪里去呢?
望见马路对面的百货大楼,想起上次回村答应叔叔五岁的儿子给他买一个足球
来。我上到叁楼,找到体育用品柜台,挑了一只红黑相间的小足球。付了钱,在等
候找钱的时间,从货架的空隙猛然看到一张久违的脸!
——是J!
她也正好头看到我,一愕,但随即笑了。
我连忙举手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招呼。她微笑着闪向一边。
取回找的零钱,我立即转向对面的柜台。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我四处张望着。
当我再发现她的时候,她已在楼梯口,回头一笑,然後,从旁边伸出一只手,
拉着她一起跑下楼去。
那——是雪几。
我惯性的追前几步,之後放弃。
在楼梯旁的哈哈镜里,竹竿似的腿和胳膊挑着一张古怪的脸,拉长的象一条黄
瓜,又像是手中的这个没充气而干憋的足球,我瞪了他一眼,他的表情也并没有甚
麽改变。
旁边第二个哈哈镜里的自己,长着矮冬瓜的扁扁的头,短手短脚的,象一个倒
放的烛台。
3
昨晚我在商店窗台的水泥边上磕开了啤酒的盖。
烛头就要烧完,我又点上一支,就那样栽在原来的烛头之上。
喝了几口啤酒,目光落在货架的香烟上。伸手取过一包,打开,捏出一支,在
烛火上点燃,吸一口,然後将烟吐出。
直到最後一口,我才自学成才,总於弄明白用口吸进去然後让烟从鼻子里出来
的道理。
於是,点上第二支加以证明。
——100分!我自嘲地说,将第二支烟头弹到地下。
在那一刻猛然的我有一种受伤和沮丧的感觉。
是的,平时我的确常常希望能够和她更加亲密,希望拥有她的一切,包括她的
身体。但是有那种想法和念头都是在想念她的那些遥远的夜里和清晨、都是在不和
她一起的时候。对亲密行为的某种程度的期待,对正在恋爱中的恋人来说是应该的,
不是吗?和她单独相对时、和她相拥言欢时,我的确感到愉快、热烈和昂奋,但那
多是心情方面的,而不是肉体。
即使这夜,和她相拥在床但我甚至并没有勃起。
雨骤风冷的夜里、我只想留下来给她一些安全感,可是,我留下来了,安全感
却走了。
标点点错。
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我怕(你)。”她说,甚至没有看一看我的眼睛,宁愿望着黑暗。
而我对她所有的爱意和珍惜都显示在眼睛里的呀,张大的也只是眼睛的瞳孔。
我忽然感到她那可怕的单纯。
3
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伏在商店柜台上,身上盖着一张毛毯。
“醒了?”她从里间的门里伸出头来说到。明朗的声音。
“醒了。”我答应一声。
“我正做早餐呢。”她边说边将一个绿色的塑胶洗脸盆端出来,放到我面前的
木凳上,粉红色的香皂盒放在柜台上半支蜡烛的旁边。
“你想吃甚麽,煮一包速食面、还是打一碗荷包蛋呢?”
她一边说一边从我手上取走毛毯。
我揉了揉眼睛,想一想,说:
“甚麽都不想吃。”
停一下,赶忙补充到:“早晨起来我一向都不愿吃东西。”
“那就打荷包蛋吧,我打稀一点,当喝水。”
然後回去厨房。
望了望清澈的洗脸水,伸手按摩一下昏昏沈沈的後脑,我想起的第一件事是:
昨晚自己抽了叁支烟、喝掉两支啤酒,又苦又辣的口臭立刻给了我个证明。
找一下,顺手放在柜台下的空酒瓶已经不见了,但刚拆封的那盒烟还摆在半截
蜡烛的旁边,“大前门”。
伸手想取,想想,算了。
当掬起一捧清凉的水时、昨夜的事情和自己昨夜的心情、思想,一古脑儿清晰
的呈现在脑际。
我洗了一下脸,然後又打层香皂,再洗乾净。
“呐——”
她递来一块新的毛巾。
我接过来轻轻擦着脸,印干脸上的水迹。
她端走了脸盆。
“吃饭了。”她招呼到。
我走进里间厨房,将毛巾递给她。
床头桌上已摆了两碗热汽腾腾的荷包蛋,和一包刚拆封的饼乾。
她从书桌下拉出一张圆圆的凳子,却让我坐到床头。
我早晨习惯不喜欢吃东西,更特别讨厌鸡蛋。但是我甚麽也没有说。伸手取过
一块饼乾塞进口,嚼了两下,干得跟《上甘岭》电影里的山洞一样,端起碗喝了一
口,甜的(!),啊,将宿夜的烟、酒臭味和鸡蛋水的腻味、还有我也不喜欢的甜
味一起狼吞虎 。
我放下空空的碗,然後,看见桌子上的两个烛头。
藉口学校有点事情我匆匆的和她告别。
她原本已够美丽的脸,今早更展现出安静和幸福的风情。她一定对爱情才刚刚
放心,认为事情才刚刚开始。
在我走的时候,她站在门口,眼睛流露出害羞的“等待”之情。
我走过去,轻轻一吻她的唇。
轻的一如秋风拂过树上最初留不住的那一片叶子。
8
我站在讲台上,生出的却是一种身处废墟的感觉。
背後一块黑板,面对一块黑板,视线之下是一片黑鸦鸦的头,在一方方暗米黄
色的桌面和红、白、蓝、绿的衣服颜色之间,是一张张呆板的脸。
一个讲台、两块黑板、二十五张课桌、四十七条方凳、四十八面无神的脸(包
括自己的),就是这个教室。
我叹一口气,向上望一望。
海蜇头发的她有时候也会到这里做做梁上君子的。
“合上课本。”我说。拿起教鞭指一指黑板上的几何图形,读出已知和求证,
然後让学生们思考。
在望上来的空洞、呆板、思索或假装在思索的眼睛中,我感觉到一双灿若星辰
的眸子是在望我,无须去求证,我已知道那正是靠南窗第四排座位的流马。
“啪!”
我用教鞭在黑板敲了响亮的一记,让他们聚精会神,也提高一下自己的情绪,
开始讲解。
在讲完第一个步骤,停下来让学生思索、消化的空档,雨夜反射在玻璃窗上的
两朵焰、忽然一摇一曳的映现在我的面前。
那天早晨,一元二次的床头桌子上有两个烛头。
那晚停电之後她点了第一支蜡烛,将烧完时她睡着,我点了第二支,将第叁支
放在旁边,然後我将第一支剩下的烛头拿出外面商店,点了第四支栽在它的上面。
A、B、C、D。
她点了A,我点了B和D,然後在D/2之前睡着,那麽是谁吹熄D/2,在B烧完
之後又点上C的呢、直到天亮?
不是我,肯定也不是海蜇。
那麽,……,她,并没有睡着,一直?
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ABCD,凝固了一夜时间的流失。
学生们的交头接耳才使我发现自己停顿了太长的时间,缓缓地清了一下嗓子:
“大家一起看图——”
用教鞭指了一下两条边。
“AB=CD。”
“AB=CE。”有学生说。
“噢?”我连忙定睛。
“噢,对,是AB=CE。对不起,心不在肝。”我说。
“轰!”的一声,学生全都笑了。
“又怎麽了?”——我凝眉做了个询问的表示。
“是心不在焉噢。”他们大声说。
我恍然而笑。
当笑声总於止住,我解嘲的说:
“我们来个约定怎麽样?在语文课上你们心不在焉,在数学课上、咱们就心不
在肝算了。”
又是一片笑声。
无意中又和流马的眼睛相遇,清澈聪颖的眸闪闪发亮,以手掩口却掩不住一脸
的笑容,身体依在後排的课桌上,白色毛衣,胸前微微的凸起。
你的眼睛在看哪里?我突然的回过神来。
3
就在这天,我忽然想:我要和一元二次分手。
经过那一夜我发现、原来我和她的爱竟然危如累卵,就象磁器,只是一道小小
的裂纹、结果却彻底的崩溃。
我也没有想到,伤痕的纤细却有着这麽深刻的打击、给我。
她的单纯没有甚麽不对。
但是对我来说、爱——靠的是直觉。如同解几何题,看一眼图形和求证便已知
道所求证的东西是成立的,再看一眼给出的已知,便应找到证明的方向。
在证明之前便已具有直觉的信心。
她,为甚麽不放心呢?
如你爱我,看一眼便应该知道;如我爱你,看一眼你也应知道。
我愿意在直觉的信心、放心和真纯中被证明;但不愿意在被证明之後才对我放
心;更不喜欢先被怀疑结果,然後才在疑虑、害怕中剔除心中的疑云和恐惧,而且
那恐惧并不是我给予的,而是在她自己的想像中塞左手矛於我手,再举右手盾来抵
御。单纯的不单纯的想像。
我不想如此被证明,不会接受如此被证明後的自己。
我,就是这样一种性格。
忽然想:当夜如果我强求,她无法拒绝吧?
她知道这一点,而这更增加了她对我的恐惧?
如果我真的强求而得到了,结果会如何?
不,我不想深一步想。从她所给予我的已知中,仍没有达到求证这个问题的程
度。就如同对初二的学生,你不能给他初二的已知、让他去求证初叁的结果一样。
但是面对她那可怕的单纯,我感到沮丧欲死。而早晨,吃着她为我做的第一次
早餐,看着她清晨明朗幸福的脸,我也感到无尽的悲哀。
“你可以为朋友而死吗?”
“我可以。”
是的,我可以。——为朋友、为你。
我愿意用生命的代价去求得男女之间的真诚、的激情、的爱以及生命程度的信
任。
的确,有时我会渴望拥有她的身体,但是我认为性是一种心灵的契合。有时我
也会害怕自己肉体的欲望,但是,当这欲望是产生於心灵之时,我不会拒绝。
今天我才发现,在她这里自己总於找不到所等待的激情、信任和所等待的爱。
我经历过别种的爱情,高中生般一叶 目的纯情的爱的继续已不适合自己。
不是拒绝、被拒绝的问题,而是在离开了纯情之後的更高的层次上我和她无法
沟通。我们之间有一条叫作赤道的这样的东西,所有的热情都在这条形而上的线上
燃烧,达不到对方,彼此不能交流。
我本应早就明白,本就不该在重逢的时候囫囵吞枣的又爱上她。
2
“我有些担心。”
“担心甚麽?”
“地球。”
“地球?”
“我担心地球是在太空中漫无目的的漂浮,我们的人生或许也是漫无目的的。”
“你呀,杞人的後代。”
我轻轻的拂弄她海蜇的发丝。
那时候我和她正裸身躺在床上。
“不公平。”
“不公平?”
“为甚麽屈原问天人们称之为伟大,而杞人却要被讥笑呢?杞人其实和屈原一
样,都是对天抱有疑问,而且大胆说了出来。”
“……”
我想了叁十秒。
“可能是因为屈原对天抱着积极求索的精神,而杞人只是消极的疑虑吧。”
我说。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我赤裸的胸上,我感觉着她的乳房。
“那、最後自杀的是谁?”她说。
我无言以对。
7
高一时,我在我的那个粉红色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了下面的一段话:
“春来了。山野花儿盛开,草儿碧绿,红、黄、粉、绿、蓝,五彩斑斓。
来吧,走到花草丛中吧,掐一朵花儿嗅在鼻下,扯一片叶子吮在唇边,让花草
的芬芳沁入心脾,让青春的活力充溢胸间……
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噢,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美,用我们的身心去感受美,用辛勤的劳动去探索美,
用不止的奋斗去追求美……
不要忘记自己的那只空空的花篮,正在期待花儿的衬托、草儿的点缀。
哦,为了我那只空空的花篮,我愿——死去!
——赠给我自己。”
写成不久被一个同学看到了,在我同意後她将这段文字登在了校刊上,只是删
去了最後的那两个字。
而我几乎是专登为这两个字写的整篇文章呢。
那时候、甚至以後很久,我一直都认为生命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值得异常珍
惜,然後期望用生命的代价去做一件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海蜇死了。
我这才发现生命的价值原来竟可以不值一提。
屈原是抱着自己的目的和意志走向自杀,而海蜇却毫无自己的意志,只是被人
随手便杀掉了生命。
我疑惑了很多天,彷徨、无助、不明;也痛苦了好多天,喝酒、睡觉、再不就
骑着单车故意的冲下山坡跌伤自己。
对生命的价值我开始怀疑,甚至对生命也开始怀疑。
然後有一天,隔着8罐啤酒的距离、在单车的後轮追上前轮的那一瞬间,我忽
然想通了。原来生命并不是甚麽重要的东西,也不是为了甚麽重要的事情而存在,
就如同它的产生一样。
这样倒好,因为这样倒真的可以用生命的代价去做任何事情,而不必费尽心思
去衡量它是否重要、是否天所降之大任,不必对生命有任何的期待,反而应该想做
便去做,可以自己随意的处置自己的生命。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是一个普通而平凡人,有着海蜇头发的她也是一样。
可不是,除了我再没有人会认为她头发的飘荡好象游水的海蜇,但是,这一个
比喻却支持着她给我的所有的美感和全部的爱念。
她平凡的死去,不知道是某一段时间别人茶馀饭後、街闻巷议的那件杀人事件
的小数点後面的第几位数字,第76?第83?还是第93?充其量只有在人们对那对杀
和被杀的主角的故事再没有想像力可发挥了,才会随口一提她这个可怜的、根本多
馀的、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地方的角色吧。
对她的死伤心的人不多,唯一真正受到伤害的只是我。
“若憎恨是人口,我便是中国。”
不知在哪里见到的这句话正表达着我对那杀人的男人的所有的恨意!
可是,在又一刻我忽然不再恨他。
他和自己一样,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人。中国便已有十亿的人,在十亿分
之一重量的世界上渴望找到一个真正彼此相爱的人,或许正是我们生命唯一的出路。
他的错误是得不到便杀死自己喜爱的生命,而我,我的问题是我会珍惜自己喜
爱的生命,杀死的宁愿是自己。
一元二次,当你爱我、我爱你,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可以为你而死;
现在或以後当你需要我仍然愿意为你而死。但爱,我却要收回。
对不起。
9
“嗡………”
在昏昏沈沈的脑袋上,这声音简直就是战争片里来袭飞机的轰鸣,然後脸颊一
痒——“啪!”不由自主,右手飞了过去——当然,打到的只是自己的脸。
睡的混天混地,渴望醒来。可是神志仍旧迷迷糊糊,我便也仍然半推半就的继
续躺在床上。
“嗡………”
是一只黑色带着些灰色条纹的苍蝇,在鼻尖上方打了个盘旋,随即不见——胳
膊弯处一痕,手一动,它又直飞上天。
昨天下午叁点锺上床,六点起来吃饭,七点锺再上床,早晨四点上了趟厕所,
现在,现在应该是中午了吧?十一点?
黑头苍蝇大大方方的落在床头书桌上白色瓷杯圆口的边缘,後腿不知是在耀武
扬威还是在鼓掌,果然,“嗡”的一声它又飞了起来。
伸手推了推杯子,抓过後面的手表,——7点?转了一圈,是1点半。
胳膊处又一痒,一挥,苍蝇飞起,仍落至该处,忍住不动,悄悄的头,另一手
抓起枕头——狠狠的一击!
“嗡……”
苍蝇狼狈的俯冲,划了条弧线,“叭”的一声撞到窗上底格的玻璃,“唔唔”
的晕头转向瞎撞一通,总於停在一角,喘了几口大气,伸出後腿理了理惊魂未定的
云母状的翅膀。
“恶!”
枕头得势不绕人,又飞了过去。不过毕竟这是枕头之物,没有真的打下去,但
掀起的这一阵旋风已足以令苍蝇仓皇,撞了几撞从上格开着的窗扇逃出了房间。
继续躺下,然後翻了个身。
支在墙边的自行车悬空的後轮一上一下在轻轻的转动,眼睛盯着气门嘴,随着
它轨迹的弧摇摆,整个身体彷佛也在享受着这摇摆似的。
“走在沙滩上,脚下沙沙的响。”不知从哪里、这样的一句话不停的在脑子里
“沙沙”、“沙沙”的重复着。
平常很多时候,我常常骑着单车四处走,城中的街道、乡间无人的小路、海边
或者画河的服装市场、村庄乡镇的集市,一个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让寂寞、孤独、
不开心的东西在和人群的摩擦中消去。
老马识途似的,现在躺在床上可是我的思绪却彷佛又骑上了单车,出了校门,
上了大街,右转出城呢,还是左转……
轮齿上和离合器上沾着的一些泥巴彷佛一下子出现似的碍眼。
忽然有要将整个车身擦得铮亮的冲动,前轮、後轮、链盒、叁叉大梁、脚闸、
车把还有车铃。
立刻跳下床来,套上T恤,将车子推出宿舍,停在路边的树荫下。
阳光从榆叶间筛下,影影绰绰,耳中彷佛听到阳光的穿林打叶之声。
我找出脸盆、毛巾走到宿舍後水龙头处,洗了脸、脖子,刷好牙,然後打一盆
清水。当我在宿舍找着一块破布的时候,从门口望见自己的自行车,齿轮、车铃在
太阳照耀下反射着闪烁的光芒。一辆神气十足的雅马哈TZR 125 忽然跃出在眼前。
我端起脸盆将水泼向院子里,泛起一层委屈的泡沫,一闪,瞬间已被吸入梦的
泥土的深渊。
回到床上,躺下,又爬起来,睡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在床边坐了一会,然後走出宿舍。
院中水迹早干,只泥土砂石凝固着泼水的动态。
下街吧,我想。
接到齐的来信,要我再到蓬莱阁,拍一张“海不扬波”刻字的照片。
“拍的好一点啊。”他嘱咐。
或许他是想将这四个字置於案头作为处世哲学吧。
到了蓬莱阁正门入口之处,一问人才知道东的那个朋友今天放假。我欲掏钱买
票,门口的人摆了摆手,让我进去了。
沿着西边入口拾阶而上,经龙王宫、天後宫,直上蓬莱阁,据说这样走有步步
登天的意头。
天气很好,游人不多。
在蓬莱阁殿前为“海不扬波”的刻字拍了两张照片,然後临丹崖看了一会风景。
离开时想了想又为苏公祠旁东坡先生的石刻肖像留了一影。我喜欢他。
下了蓬莱阁,走到叫作小海的水城东炮台南的太平楼前,看了看戚继光的塑像,
举起相机,又作罢,齐好像不大喜欢他。
帮一对情侣合了一影,然後走到楼东一道叁米多高、十几米长的土垣前。
下面树着一块 迹斑斑的铁牌, 上面写着这道土垣的历史,据它所说这好像是
明朝御倭的遗址来着。我有些怀疑这古旧的铁牌是不是也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整个土垣的坡面只见到被风雨冲刷而成的一道道沟沟 , 并没有任何岁月荣耀
的遗存。
齐却好像对它情有独锺,春节来时还特意拉我和东爬到上面请人家帮我们合了
一影,也许他只是在玩笑。
今天却发现土垣上去年冬天留下的枯萎的草丛竟发出了五月的新绿,不知是否
这缘故,我觉得这狼狈的土堆好像因而有了一点点趣味。
如果你没有将自己的想像力全部用尽於丹崖之颠、凭栏远眺的话,也不是将想
像力仅仅局限於对海市幻象的憧憬、仙岛传说的向往的话,那麽,从这小小的草丛
中你或许也真的可以看出一副旌旗隐隐、刀枪并举的草木皆兵的景象来。
我拍了几张照片,从不同的角度,特别突出上方的这丛草。
再走回炮台北端的城墙边,依着垛口,隔小海望向蓬莱阁。
这是一个招牌的角度,无论是名信片、旅游书刊,还是游人的留影、甚至酒的
商标,都高兴采用从这个角度所拍的蓬莱阁的照片。
——这的确是一个着名的角度。
以普照楼为中点,左下宾日楼、吕祖殿、观澜亭为中心,衬以绿树辉映,而普
照楼下直至水门的一道城墙就象一撇轻揽绿树,城墙下悬崖的剪影则似一捺,直插
碧海。瓦蓝的长天作背景,一撇一捺之间游人点点、浪花白白、海雾蒙蒙。
——丹崖山上,殿阁 空,碧海相连,云烟缭绕,不愧有“人间仙境”之美誉。
我并不认为旅游指南上的形容词恰如其分,也不认为这里的风景真的那麽神奇。
是别人的想像力比我丰富?还是我不会欣赏美丽?或者是我不容易满足?
这整幅图画之中唯一令我感动的就是:从普照楼下呈弧形直达水门的这道海边
的长城。
那种流畅、潇 、浑圆、成熟的感觉深深激动着我的心。
弧,真是两点之间最美丽、最理想的几何关系,比直线、折线其他任何形式都
优雅的多。
静静的看着这道弧形的城墙好一会儿之後,有一种沿着它走一趟的冲动。
於是站起身来,走向通向那边的天桥。
桥面很窄,空搭在水城小海与外面大海相通的水门之上,桥两边有着一米多高
的铁栏杆。
走到一半时,对面上来两个四十多岁的胖胖的女游客,我贴向桥一边,留下的
空隙仍很勉强,回头,身後又上来两个女孩。没办法,我只好横过身子来紧紧贴着
桥的栏杆,让那两个游客先。前面的那一个几乎是挤着我的身体而过,身後那两个
穿着蓝色制服的女孩也学我的样子让她过去,大概我的表情很滑稽吧,第二个游客
看着我笑了,我也回了个微笑,做了个请的表示。
就在那一刻我蓦的想起:那不是J的妹妹吗,跟在我後面的那个女孩?
我回头,果然,真的是——雪几。
在这样的一个滑稽有趣的情景下相遇,我和她不约而同相视而笑。看来她真的
认识我,我有些放心了。
“狭路相逢,前世有缘。”女游客边挤边笑呵呵的说。
我、雪几、和她一起的女孩一齐笑了。
“还以为是冤家路窄呢。”我说。
“是你做贼心虚吧?”雪几撇了一下嘴。
过了桥,我想但又不知该说点甚麽。
“J好吗?”随口这样问。
“我怎麽知道。”她说。“想知道自己去问她。”
“我有很久没见过她了,啊,前几天在百货大楼见到,却又让一个人给拉走了。”
我笑笑说。
“是吗?”
她好像事不关己的哼了一声。
我忽然感到好无瘾。
她同伴的女孩拉了拉她,两人回头说话去了,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
我心想算了,於是沿那道弧形的长城走开。
我将胳膊支在城墙的垛口上,望着海。
“做老师的真的很有闲情雅志呢。”
雪几的声音从後边响起。
我回过身来,她走到我的旁边,撇了一眼我手中的相机。
“哪里有甚麽闲情雅志,只是一个朋友来信想要一张这里的照片而已。”
我说,同时看见和她一起的女孩正沿小海向南走去。
“要不要我帮你拍一张照片在那边?”
她笑笑说,指了一下前面。
那里的一块空地上有一排没有了脸的古代和神话故事中人物的画板,以及飞机、
火箭之类等等的模型,摄影点专门提供给游人留影用的,当然是要收钱的服务。还
有一匹瘦骨岭峭的骆驼和一只灰色、不,确切的说应是白色但披着灰尘几重的矮马,
也是供人拍照用的,都配着不大相配的从远看好像还挺华丽的鞍。
我笑着摇了摇头。
那马时而晃晃头,摇摇尾,不能安立,可骆驼却好久也没有动一下,头向着海
的方向。
“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好奇的问。
“甚麽?”
“骆驼。”
“当然是真的啦,那麽大的骆驼!”
她奇怪的看着我。
“怎麽一动也不动呢?”我说。
“哈,你!”
她瞪着我。
我蓦的想到:“坏了!”
哎呀,又说错话了!
“哼!”
她哼一声别过脸去。
这时有人喊她,是穿着同样制服的又一个女孩从天桥过来,向雪几招着手,又
奇怪的看我一眼。
雪几答应一声,起手腕看看表,然後头用手指着我:
“下次一定再找你算帐!”
转身和那女孩一起向刚才另一女孩去的方向走远。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中有着十叁分的歉意,自己怎麽总在伤害别人呢?有意无意
的也是!
当她的身影消失,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海潮般阵阵袭击我的心底。
5
出了蓬莱阁东门,远远的望见“八仙幻宫”,我沿着马路走到沙滩前。
马路下是一排圆顶的、尖顶的沙滩屋,未到游泳旺季寂寞的封闭着,间中有几
座凉亭,有的有人坐着,有的有老人在下着象棋。
我走下沙滩。
西边蓬莱阁城墙下有一些人在玩耍,我於是向东走,走着走着,忽然在一圆一
方两座沙滩屋之间一对怎麽看也不能算是登对的男女正驴唇不对马嘴的接着吻。我
连忙收回脚步,又向回走。
当总於在一处沙滩坐下的时候,望着海上的岛屿,好像一个个孤独的影子,那
对接吻的情侣和那种笨拙但温暖的气氛,一再袭击着我。
我忽然感到有一些心痛。
记得在师范的时候我曾对自己说:别令自己越长大越孤单。可是,有一些事情
是没有办法努力的。
基本上从高中毕业以後,我就开始陷入了孤独的人生。
我一向不擅於交朋友,少时不说,初中时後来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的同学仅两叁
个,高中可以说是自己在友情方面的丰收季节,就是认识了齐、毅、东、鲁、明、
楚他们一班好友。
“七八个星天外,两叁点雨山前。”
我很珍惜。
但是毕业之後同学好友们四散各方,升学的升学、回乡的回乡,做鸟兽状,各
自扑(奔、冲、走、杀、追、跑)向自己的目标和未来,各自各为自己各自的前途
去奋斗,冲锋陷阵。
现在对我来说,高中时代、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已经远去、消逝、退色和无
可挽回。
曾几何时,我认为那时的友情、爱情都是一辈子的事情,一辈子的爱、一辈子
的朋友。
可是,我错了。
记得高叁九月十叁的夜晚,走到山上看月,东说:“毕业後我们大夥儿也许再
不会有机会象今天这样相聚在一起吧。”
当时我感到生气。
“你要学会独自作战。”分别时齐说。
我同样很受伤。
现在想来,他们都比我清醒,比我更早的成熟吧。
他们都说的对。
没有任何东西是一辈子的事情,只有孤独,人最终都是孤独的。无论友情、还
是爱情,也无法始终把握,无法努力,不知道到底是被甚麽东西在决定着、它们的
到来和离开。
忽然想,如果能够象植物般活着该有多好,不须决定甚麽,不用追求甚麽,不
必解释甚麽,风将种子送到哪里,就在那里发芽、扎根、开花、结果,此生不渝。
光和作用代替强食弱肉,吸的是CO2,呼的是氧。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齐秦的歌声,那熟悉的音乐、高中开始大家都一起喜欢的
声音令我难受,呼吸困难。孤独的感觉就象树一样的无可救药,根扎得愈深,干便
长得愈高,而且枝叶茂盛。寂寞草径入荒园般的走入我的心中。
我头,望了望丹崖山上那道漂亮的弧线,虽然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弧却是
一种流畅的回避吧。
对不起,一元二次。
我也感到心痛,但我一定要和你分手。
我不想做那条流经撒哈拉沙漠的河,总是被吸入铅般的沈默,最後走到干涸。
忽然想,自己也许好久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孩了吧?海蜇太灿烂,一元二次也是
因此才黯然失色的吧?
我——好想你呀,亲爱的海蜇!你可知道!叁年来孤独就好像断了左後掌的忠
心的狗一样紧紧跟随着我,赶也赶不走,离也离不开,抛也抛不去!你可知道啊!
你可知道!
海浪冲击着沙滩,沙滩静止着云的动感,海蜇般飘扬的发丝拉扯着我的心。
那些夏日的拥抱、青草地的温柔、苹果的香、柔润的唇、娇好的乳房、肌肤的
触觉、身体所有的曲线和弧……你我共同享有过的所有的喜悦!
一层泪水朦胧了我的眼睛。
……
我的手指紧紧的抓进沙滩里面,好一会儿才渐渐的平静下来。
以後连和自己拖手、接吻的女孩都没有了。
我想。
回头望了一眼方圆沙滩屋,不禁涌出一些祝福:珍惜你们相拥抱的时刻吧,如
果是真心的相爱,就彼此信任、无须害怕更亲密的关系,无须压抑激情,在这个自
身的存在微不足道的时空上、找到一个相爱的人或许正是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得以立
足的座标、生命的出路。
“至於你——”
我抓起一把沙子投向大海。
“开始等待吧。”
我对自己说。
那年夏天在你对生命没有任何期望的时候、海蜇不是象风一样的闯进你的生命
里来的吗?
——那些青草地的温柔、苹果树的香气、还有那些所有的曲线和弧的美丽!
是的,开始等待吧。
我想,象植物一样。
0
一只兔子,撞死在树上,
於是,人们开始了等待。
2
海蜇死後,我只哭过一回。
然後,我知道我不应该同情自己,对生命也不应有甚麽期望。
8
那一天我用粉笔摔了校长。
下午第二节是初二(3)班的课,二十分钟讲完,我让学生们看一下课本,然
後互相讨论一下,之後做课後的作业。自己坐在讲台上,在备课笔记上胡乱的不知
划些甚。
也许是一年多教学生涯修成的结果,杂杂嚷嚷的学生们说话的声音一旦一下子
平静下来,破坏了耳鼓的承受力和鼓耳的噪音达成的平衡,我下意识的头——便看
见了校长,正站在讲台下盯着我看。
我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扫了一眼我的学生们,一个个正翘头竖脑的望上来。校
长甚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看来他们知道。见我望又一个个的低头下去了,耳朵仍
竖着。
我想现在我应该给我们的校长一个微笑,他有甚事情到我的班上呢?
但是,齿轮就在这里错开了。
我微笑望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正在我的备课笔记上,我望回我的笔记,他的目
光到了我的脸上,而我收了微笑正邹了一下眉头。
当我的眼睛终於追上他的目光时,我相信我应该微笑着站起来问到:亲爱的校
长大人,您有甚事情呢?
有人摇了摇头。
是谁在叹息我的迟钝呢?
校长已经一步跨上了讲台,威严的看着我。
这时我该怎做呢?——笑?冲撞了他的威严。站起来?那居高临下的便换成是
我了。
我只能保持我的面孔,甚也不做。
他将右手中指点在我的笔记上:
“你、在干甚?”
虽然他压着嗓门,却好象充满了火气。
我看了看笔记摊开的那一页,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在干甚,只见到划了整整
一页的:横横竖竖、圈圈点点、扭扭歪歪、勾勾斜斜。
也许,该称之“速记”。
“嗯?是甚?”
校长的语气加重了。
我知道我又犯了错误,我应该说话,而不是沈默。
“你知不知道身一名教师,在课堂上是不得做任何与授课无关的事?更不允许
做任何属於私人的事?”
你看可不是,他已经开始发火。
“不准做私人的事情,不准离开课堂,不准上厕所。”
的确在某一次会上他好象说过如此的新教师应该自律的准则,可能还有更多的
几条,不过我没记住。
学生们一个个正襟低头、竖耳危坐,他们虽然不大能听得清楚校长的话(当然
也听不到我的),但校长的神色却足以使好学生们小心翼翼、调皮的学生们等着看
热闹。
“我并没有做任何私人的事情,也没有影响到我的授课。”
做教师或做人当然都应该有宗旨。
但,当我起手的那一刹那,我又开始後悔,当我的中指点到备课笔记上时,我
想我犯了第叁次错误,而不能全归罪於地球的引力。
“那你在写甚?”校长严厉的瞪着我。
难倒了我。
办公室里坐我对面的小张正接受函授自学速记,我也跟着她的教材学了叁课,
便没了兴趣。这一页的圈点勾撇横竖扭歪全是刚才心情的随笔,是潜意识写下的东
西,我自己都读不懂呢,又该如何解释?而且,潜意识的东西?我们的校长还不知
道是否承认呢。
“速记。”我只能这样说。
——我回答的是否总是慢了那一点点呢?
校长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突然有一些生气,而且我发现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生气。
动物都有领土意识,而每个人也都有自己不想被人侵入的空间。在我的课时的
教室便是我不应让别人侵入的空间,更不要说讲台——这高出学生脚踏的地面半尺
的几个平方。不是因它的高,只是因它此时属於我。我并不喜欢它,也不喜欢做教
师,但只要我仍不得不站上来,它就是我的领土范围!而上课、下课两遍铃声之间
的四十五分钟时间,便是我的宇宙!要尊重一个教师,那在他的宇宙里,不得他的
同意就不应该进入他的空间,更遑论踏上他的讲台,而这也是一个教师的自尊所不
允许的。校长?校长当然也不例外。“你我”
我和校长几乎同时有话要说。
这次我相信我又是急了那一点,而并非有意噎他。
“我要上课。”
我的语气里有“请”的意味。
“既然是上课,就不应该只顾低头胡划乱写,而学生在下面说笑也不管!”
校长喘了几口大气严厉的说。
原来如此,我明白他进我教室的原因了。
是的,刚才我的确是在走神,但是,轻松自由是我上课的原则,学生们偶尔说
说笑笑一向是在我所允许的范围之内的。
“最好注意一下课堂的纪律!”
我的?还是学生的?
当然我没有问。
校长又敲了一下我的讲台,然後悻悻的“请”了出去。
我“唰”的撕下那一页笔记,握成一团,扔向门边角落的废纸篓——中!
一时性起,回身从黑板下边的槽里拿起一个粉笔头,再扔——磕框而起、然後
落地、弹起、蹦跳着出了门外。
哎呀,糟糕。可不是——
窗口,校长愠怒的脸闪了进来。
回到办公室,没有其他教师,我将手中的课本和备课笔记狠狠的摔到办公桌上,
然後一屁股坐下,脚架到桌面上。
“浑蛋!”
我狠狠地喊。
“浑蛋!”
昨天真伟大在街上如此骂我。
一元二次接到我分手的信立即病倒,回乡下的家已两个星期没有回来上班。
於是我成了真伟大见义勇的目标,被她当街狠狠的给刷了一顿。
而自己是实至名归的应该得到她的骂!
我忽然生出一种与世孤绝、破罐破摔的绝望感。
8
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僵硬,而眉毛往上的部分简直重如泰山。
爬起身来,越过一个巨大的障碍,落到地下,出到外间喝了两杯水,然後又回
到床上躺下。
我想着一个问题:
“我这是在哪里呢?我这是在哪里呢?我这是在哪里呢?我这是在哪里呢?我
这是在哪里呢?………”
第23个“我这是在哪里呢?”的时候,我突然清醒过来。我并没有在数,唯脑
子里清楚的浮着“23”这个数字。
然後,问题的答案也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
这,是撒哈拉後面的宿舍。
动了动身子,脚轻的好象在月球上行走,但头却仿佛是枕在木星上。然後,我
发现真伟大依着床头、躺在床边。我并没有怎惊奇。
坐起身来,看着头顶吊着的电灯泡,楞楞地和它对视了两分半锺,直到它的光
芒使我眼前发黑,然後,光斑、光点、光环、光圈、光晕、黑洞、白洞、星星、月
亮、太阳天花乱坠的在我眼前演艺宇宙诞生的景象。
总於当蟹状星云飘散,各大行星找到自己的轨道,地球找到月亮,生命该诞生
了吧?
是啊,我从哪里来?
我想了一下,头开始疼,有几个画面,几个字眼,还有几个感觉,一起在我眼
前浮着,好象运动会上天空浮着的汽球和拖着的一条条标语。
我闭目看去:
字眼是——学校、海边、街道。
画面——酒、喝、摔。
感觉——黑暗、走、不停的走、一脚踩到月亮、一脚踩到木星、倒下吗、地球
在我身上滚过……我好象如泥了。哈。
但,我甚会到撒哈拉的宿舍呢?又怎和真伟大共睡一床?
我想想,头又疼起来,於是放弃。
不过,这只是一个小城,虽然风传将改县市,也毕竟仍还是一个小城,在此小
城中,我想撞上真伟大毕竟会比撞上别人的机会更大一些吧?
摆了一下手,又躺下。
真伟大斜依在床头,穿着整齐地躺在床边,脚伸出床外,很委屈辛苦的睡着。
我看了一下自己,外套被脱下,再只是鞋子。
就在这时她忽然睁开眼。
12345
她好象忽然想起甚似的,弹簧一样的跳到了地下。对她的弹力我也没有感到惊
奇。
我伸手捶了捶头。
她看了看我,走出外间,一会儿拿了杯水回来,递给我。
我接过,喝了一口,又捶了捶头。
“我睡了很久吗?”我问。
她看了一下桌上的马蹄锺。
“叁个多钟头吧。”
我也看了一下:12:21。
然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睛跟着红色的秒针从3跑到9,我才明白甚使我
感到不对劲了。
是她的态度。
“浑蛋!”——简直是咬牙切齿。
而此时却——
“我、我刚才有说甚吗?”
“说了好多。”她说,然後是讽刺的语气。“几乎有你喝的酒那多。”
我叹了口气。
“你躺在门口台阶下,大声喊……她的名字,我开门只好将你拖了进来。”
我又叹一口气。
躺下,睡觉。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僵硬,而眉毛往上的部分简直重於泰山。
我爬起身来,越过一个巨大的障碍,出到外间,打开後院的门,向着夜的黑暗,
撒了一泼黄河那长的小便,然後,回到床上,躺下。
伸伸胳膊,动动腿,有一种充实而轻盈的感觉。
月亮是个大汽球,我这想。
之後我忽然感到惊奇,这情景怎这熟悉?
我手敲了敲脑袋,可不是。
看着委屈吃力的睡着的真伟大,我欠一欠身,想将她移一个舒服的位置。
伸出手去,却停在半空,我不知从何下手。也许肩头吧,我想。然而看着她赤
红的脸庞、丰润的嘴唇,我仍是不知该不该、啊,她的眼睛忽然的睁开。
123456789
是重力的关系,我的手落了下去。
我和她都一愣。
是重力的关系。那一刻我这样想。
灯灭了。
瞎子摸象。
4
回到学校早饭时间已经过了。
打一盆水回到宿舍,洗了洗脸,擦上一层香皂,用指甲刮着脸庞和下巴,重复
几次,洗掉香皂,用清水再洗一次脸,然後将脸庞和下巴再打上一层香皂,洗了洗
手,从书桌抽屉里翻出剔须刀,在脸盆湿润一下刀片,伸手将镜子拉到桌边,调整
一下角度,镜子里出现了自己这张并不高尚的脸。
有人说早晨起来在镜子里对自己微笑叁次,便会有一天的好心情。
我努力了一下,怎看也只是在呲牙咧嘴而已,一张脸就象运动会进行到最後一
天、最大程度糟蹋过的操场。
我突然感到有些厌烦,拉开抽屉将剔须刀扔了进去,将镜子扣倒,然後洗乾净
脸上的香皂。
从宿舍出来,预备上课的铃声响了。
走进办公室,找出课本和备课笔记,坐下来一会儿,才又起身,走向初二(3)
班。第一节是我的课。
“起立!”“请坐。”之後,甚废话也没有说,也没有提问,甚至谁也不看,
我打开课本,将这一课要讲的重点列到黑板上,乾净利落的讲解一番,然後将剩下
的粉笔头扔到黑板下的槽里,揉了揉指尖,布置下去要做的作业,吩咐他们自己看
书,我便走下讲台。
走到教室的後边,身依墙壁,望着所有人的背影,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偶尔会有这种感觉:学生们的目光象一张交叉透明的蜘蛛的网,而自己是在上
面挣扎的苍蝇。
苍蝇,一把讨厌的声音。我挥手赶了赶。弹一弹衣袖上的笔末。
流马低头看书,不时又头看看黑板,在歪着头写着甚。她那短短的马尾随着她
的动静一摇一摆,那束发的黄色丝巾轻轻的触目。
我一个一个地浏览我的学生们,心中哭笑不得——我的学生!
不知何时起,他们的年纪是我走进教室唯一不感到厌烦的原因,从他们的年轻、
特别是她们,我也感到自己的年轻。但是这样,他们的年纪在另一方面又是令我感
觉沮丧的原因了。
我自己也不过是不管叁七二十一的年纪,却要呆在这里教他们叁七二十一!
这样的生活不能再继续了,我想。
流马放下笔,手整了整额前的浏海儿,转头和同桌说着甚,摇了摇头,马尾摆
了摆。
不能就这样让自己的青春在他们的青春上消磨老去,不能,我摇了摇头。
腕看了一下手表, 十分钟之後下课,我在心里将π从小数点後面第181位数字
背起644622948954930381964428810, 哎呀,第叁个0很远呢,於是在第207位数字
停下,然後走向讲台。
敲一敲桌子,学生们看上来。
“你们已经知道你们班主任今天去开会的事情了吧?”
“知道。”拖音拉嗓的回答。
“他今天的课由我上,下一堂,当然啊,是上我的课。”
我撩了一下数学课本。
学生们发出笑声、满或不满的声音。
流马的笑靥木牛流马般的从我眼前滑过。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情好了点了。
π
我打电话给我的朋友。
“小说写的怎样了?”他问。
“很辛苦,可以说是咬着牙在写。”
“下笔艰难。”
“的确。有时候认自己写的很好,有时候又觉得很糟糕。笔很涩,刚刚才觉得
有那一丁点的流畅。”
“哈。”他笑了。
“我采用了一种很特别的顺序,也可以说是结构吧。”
“是怎样的?”
“嗯……,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如果这不是偶得的妙手,就一定是自掘的
陷阱,不过我已经掉进去了,所以只能继续下去。”
“希望不是走火入魔。”
“希望不是。”
“好了,继续努力。”
放下电话,我於是继续我的文章。
常常写至深夜。
同层大厦C座邻居的窗与我房间的窗呈90°,我写字台前的镜子与窗也呈90°。
夹角相等,两面平行。在镜子里总是看到那扇窗。
那是一个少女的房间。
也许就到考试季节吧,她房间的灯也总是亮至夜深。镜子里常常可以看到她腮
思索、低头疾书的侧面。
有时她比我先熄灯,有时我熄灯很久,她书桌的光线仍几经转折投射在我的墙
上。
她长的甚模样,我一直都没有看清,但是,年轻就是美丽。
在痛苦的写作之中,她给了我很多好的心情。
那个有着荷花的花瓣般浏海的女孩,我再一次也没有再见过她,也许等到小说
结束。
我总是想念着她,在我的心里她那美丽的形象已经安营扎寨了,她的青春仍然
一直感动着我。
有关荷花的一切,都令我想到她。
也因此,我才能就这样咬着牙继续我的小说。
——而这一切,她,并不知道呢!
1
星期一。
齐如见:
信收到多时,却一直没有回,找个理由是心情太坏、事情太乱,一直都没有静
下来的决心。
今天你所要求的相片才刚刚洗出来,拖的太久很不好意思,本来也只想先将相
片寄给你好了,现在想想还是应该写几个字,於是勉强提笔。并非对你勉强,而是
对提笔写字和最近的心情这回事。
我已经决定辞职,不做教师了。
当然不是马上。毅从前有一句常常挂在嘴边的妈妈的格言:做人应该有始有终。
所以,我以这学期的结束来结果自己的教师生涯。
现在的生活一塌糊涂,关於女人、关於学校、关於家庭、关於对过去现在和将
来的思索。总之一句话、叁个字,就是:
——海扬波。
现在对生活的感觉、怎说呢……就象——
记不记得高中时有一次到山上玩,在一条沟地草丛间的沙地上,发现许多几乎
一般大小、同样整齐、具有相同几何规则、漂亮的令人惊讶的漏斗状小坑。
“喂,这些到底是甚东西?”你当时这样问。
“外星人的脚印。”我说。
它们的严谨和诡异的确给人一种奇般的惊疑。
後来是毅,捉了一只蚂蚁扔进一个坑内,蚂蚁刚一挣扎,坑壁的沙粒霎时漏了
下去,而同时漏斗的尖底凸起,一对大钳露了出来。
“蚁狮。”毅说。
蚂蚁知道了危险,拼命向上爬,可是它一动坑壁的沙粒便漏下去,带着它一起
滑落,而蚁狮也开始进攻,於是一阵的沙尘滚滚,蚁狮总於制服蚂蚁,钳着它又钻
回沙底,再动一动,沙坑又变的几何完美。
——我现在对生活的感觉,就好象那只被扔入沙坑的蚂蚁,有一种沈溺的受困
感。
未来是坑底的沈沦,而女人、学校、家庭就好象坑壁的沙粒。
我已下了决心离开,跳出这一切。
虽然一动就牵一发而动全身,周围坑壁的沙粒会漏下来,阻止我,但不动或保
持原状,我依然会感觉到那种沈溺的趋势。
所以,动与不动我的感觉都是一样,而离开是我已下了决心的决定。
我已与她分手,1┼1变成1 1,结果仍是1。
而离开学校的话,便也失去了职业,不能再让父母养,於是便得离家,这是连
锁反应。
好在当今社会有的是机会,养活自己大约不是问题。离家後我想到南方闯一闯,
不是说外面的世界很精采吗?
这就是我的决定,不过没对别人说。
前些天曾回家试探,和女友分手已令家里对我多有怨言,而我又说想辞职,更
差点和家里闹翻。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作农民,好不容易出了个考上国家户口的我
(虽然早已不值钱,但毕竟仍是一种保障),怎能由得我说话,说放弃就放弃!父
亲甚至因而病倒!
如得知我不只要辞职,更要离家,不吐血才怪!
这令我生出如此的感叹:到底是家庭还是自己而活?
“你们赶上了好年代”、“生在福里不知福”、“根本不知过去大人吃过多少
苦”——那就让我受苦!
平日常说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了我好,我想他们根本弄错了生命的目标,他们
应该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我、下一代而活!我会自己而活。
虽然这些都是我动时会落下的障碍沙石,但我仍下了决定。我只想自己自己做
一些自己好的事情。至於解决的办法,唯有到时再算啦。真真无奈。
有时候真的会假设一下:自己无父母亲友的牵挂该有多好,一个孤儿,任意所
之,无拘无束,或生或死,随其自然!真真不肖。
又或者能回到学生时代,无忧无虑,恣意放荡,甚也不感兴趣,甚也有兴趣,
整天一句“我不在乎”多好!
整日就是这样恍惚、混沌的度日,乱七八糟。
又想到楚,也不知他正在哪里,於是即刻去信,但至今毫无回音。忽又从运输
公司一同乡处听到明曾搭乘他的车,说明已不做服装生意了,改做地投资,具体情
况不得而知。
而东,上星期街头偶遇,只得互叹一声“生活艰难”便分手。
其他更无消息。
千里之外在你看来家乡只是一个点,我们这些人都身处一点之上,会极亲近,
其实不然,就象看星,在我们眼睛中它们很近,在我们思想里却知道它们其实隔着
几十万的光年。
难以再写下去了,就此掷笔。
——祖
9
星期二。
有人喊我。
“甚事?”
“有你的电话,在传达室。”
我的电话?
“喂?”
“喂?”
“谁打来的?”
“喂!”
“喂!”
我叹了口气。
那边传来了嘻嘻的笑声。
“哼,听不出我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笑了。
“你再哼一声听听,也许我就想起来了。”
“哼!”然後又是一阵笑声。
“嗨,你好吗。”我说。
“J很好。”她答。
“我问你。”
“是吗?真想不到,我还以你只会问别人好呢。”
“你也是别人。”
她又——
“哼。”
果然。
我和她一起笑了。
我正想找甚话说,她问:
“下午有课吗?”
“嗯,好象有一节。”
“好象?好象有一节?你这个教师怎当的,连自己的课也不肯定!”
“谁说不是。”
那一边她又笑了。
“喂。”
“嗯?”
“我要找你算帐哦。”
“真的?”
“当然啊。”
她肯定的答。
“下课後到蓬莱阁等我好不好?”
“要不要负荆?”我问。
“甚?”
“嗯,算了。”
“那就在骆驼那儿噢。”她说。
然後又问了我下课的时间,刚要收线又急急的说:
“嗳,进去的时候你不要买票,就说找我就可以了。”
“好啊。”
“你知道我的名字吧?”她笑,没等我回答就故意的挂了。
“等了很长时间?”
雪几从天桥那边走过来,带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微笑站在我的面前。
我指了一下那只骆驼。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只偶尔会动一动脖子,从我来到现在只偶尔了叁次。”
雪几又露出一副要“哼”的表情,不过终於没有“哼”出来,而是笑了。
“你不认那也是一种才能吗?”
“长时间的一动不动?”
“嗯哼。”
“是的。”我同意。“对骆驼来说那是一种本事,对人来说那的确是一种才能。”
我肯定做不到。
她眼看我,我一星半点的玩笑之意都没有,於是又哼了一声,不过这次我放了
心,她顽皮的笑了。
“下班了?”
“没有,只是中间的小休。”她和我隔了一个城墙垛口在凹处坐下,说。
她仍穿着那天一样的浅蓝色制服,脱下搭在手上,露出洁白的衬衫。
“等一下还要回去,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偶尔转转脖子,眨眨眼睛。”她说。
我不好意思的笑。
“你的工作也很有趣呀其实。”
“有时啦。”她不感兴趣的应着。
“你的呢?你每天也要上课,一节四十五分钟站在讲台上让人看来看去的,岂
不更是一种才能?”
她有趣地看着我问。
“那倒也是。我该佩服我自己?”
雪几笑了。
“不,那算甚才能,老九而已。”我摇了摇头。
“瞧不起教师?”
“瞧不起自己做教师。”
“那怎又做了教师?”
“那是我的选择吗?”
她笑笑没再问。
小时後大人们说:等你们长大了,想看甚书就看甚书,喜欢做甚就做甚,你们
是八九点锺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说完没收了我们手中的小画书,从外面将我们
赶进教室。他们全是说谎者。
“它是我的榜样呢。”
“谁需要榜样!”我哼了一声。
“我是说骆驼。”
雪几奇怪的看我。
“噢,骆驼。”
“嗯哼。”她说。“当我没事儿或不开心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到这里来,和
它对视一会儿。”
“不开心?”
“嗯哼。”
这样一个漂亮出而又活泼开朗的女孩,无论是在人群中还是单独孤坐,都能令
他人和自己开心的,不开心的时候一定很少。
“怎?你以我没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怎会,任何人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只不过有些人多、有些人少而已。”
“那你认我是属於哪一种,多?还是少?”
“少吧。”
“谁说的,我不开心的时候多着呢!”
她抗议的说。
“比如——”我说。
“比如?嗯……,好长时间没有假放啦。”
“嗯。”我点点头。
“被妈妈唠唠叨叨啦。”
“噢。”
“和男朋友吵架啦。”
“嗯哼。”
“同一件衣服J穿上去很漂亮,我穿上去却不怎样啦。”
“哈。”
我笑。
有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然後:
“在想甚呢?”
“嗯?噢,没有。”
“我是问骆驼。”她调皮的说。
“在想撒哈拉的那条河。”
“撒哈拉根本没有河呀。”她嘲弄的说。
“怎没有,只不过後来流干了而已。”
“就算是这样,它也不知道啊,它是中国骆驼,甚至也不知道有撒哈拉那个地
方呢!”
“谁说的?骆驼的世界里有比我们更美丽的传说呢!而且,世界上最大的沙漠,
如果骆驼不知道,那还有谁更应该知道呢?”
她眨了眨眼睛,有趣地看着我。
“难怪J说你老鼻子怪啦。”
“是吗?”
我望向她。
她笑着,轻轻的移开目光。
“它被人从沙漠拉来这个陌生的地方,一定在心里默默地生气吧?”
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提起J, 可是每一提起,总也是轻轻的带过,就像海
水里微鳞烁烁的鱼苗群一样,闪忽流畅的改变方向。
“也许吧。”我说。“不过这里和沙漠也有相同点呢。”
她头看我。
我指了一下海:“海的辽阔无边和沙漠一样,而且波浪的起伏和沙丘的线条也
差不多,只是色的不同罢了,但都是一样的恍惚。”
“真的哪!”
她轻拍一下手掌。
“海有沙滩,对了,海市蜃楼!沙漠里也有,我们这里也有!”
她的眼睛雪一样的闪亮,开心的喊。
可不是!
“哇,你真棒!一下子给骆驼找到了沙漠和海这多的相似。”
也许我自欺欺人惯了,我心里说。唉。
“要不要告诉它?”
我笑指一下那只骆驼。
“不用。它比你聪明的多,在它的世界里。你不是说过吗?”
那也许是真的。
“好了,走吧。”
她轻巧的跳下城墙来。
“刚才它歪了一下脖子,撇了一撇嘴,一定是在说:凭你们人类也配谈沙漠吗?”
我笑笑,跟着跳下来,两人一起走着。
“ ,你上次来拍甚照片?”
她回头问。
“我一个朋友很喜欢蓬莱阁上‘海不扬波’那四个字,於是写信让我拍一张照
片给他。”
她“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走到小海边,我将地下一颗圆圆的石子踢进水里,扑通一声打了个“砰”。
“哎,你去过古船博物馆吗?”
她停下来,指了一下小海对岸。
“没有。”
“我带你去?前些天刚又展出了一艘新船。”
“新船?既然叫古船博物馆展出的不是应该是古船吗?”
“是新的古船。”她说。“你这人怎净挑字眼儿?”
我笑了。
“那也得搞清楚,是新做的仿古船,还是新打捞到的真古船。”
“去看看不就全清楚了?”
她说。
我想了想。
“去?不去?”她问。
“既然说是古船,晚些去岂不更古老更珍贵?”
我说。
她想了一下。
“那倒也是。”
她忍不住笑了。
“还有人以先赌荣呢。”
“你呢?”
“幸好我也没去过。”她说。
“幸好。”我笑了。
“谬论。”她说。
“ ,不想去就说不想去,绕那大个圈子干甚。你真是!”
“哈哈。”
我们一起笑了。
“新的古船,古的新船,新的新船,古的古船……”
她好象小孩子新得到一件新的玩具一样,边走边反复嘟哝着。
看着她那有趣的动作表情,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我从没遇到过比她更像林间
草地上的梅花小鹿一样活泼得意的女孩。
“哎呀!”
她打了我一拳。
7
星期叁。
“蓬莱阁” ,在山东蓬莱城北1公里的丹崖山巅是一组闻名中外的古建 群,
包括吕祖殿、 叁清殿、蓬莱阁、天後宫、龙王宫、弥陀寺等6个建 单体。建造年
代各有先後,建 面积18900平方米,周围共32800平方米。
该阁雄 丹崖之巅,下临波涛滚滚的大海,拔海千仞,气势雄伟,楼、殿、亭、
阁形式多样,空而掩映於绿树碧荫之上、缭绕在海雾云烟之中,素称“仙境”。
古代传说,蓬莱、方丈、瀛洲海上叁仙山,上有仙人及不老长生之药。史载秦
皇、汉武都曾求仙觅药来此,当然,他们不是一起来的。方士徐福受秦皇之命访仙,
传即由此乘舟入海。神话“八仙过海”之故事也在这里发生。
登临阁上,望东北海疆,澄波万里;列岛隐现,如黑豆点点;海市蜃楼,虚无
飘渺,令人心驰神追。
苏轼诗云:“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
藏珠宫。”苏公祠内东坡“海市蜃楼皆幻影,忠臣孝子即神仙”石刻楹联尤存。
阁西海市亭,又名避风亭,因叁面无窗,亭北临崖,再以短桓遮护,纵然海风
狂啸,亭内亦燃烛不灭。
阁东观澜亭,东坡先生便在此望苍海、观日出、饮酒赋诗。崖下即古水城,所
谓修到海边的长城。
“水城”,又名备倭城,建於丹崖东麓。北宋初置刀鱼寨於此,屯战船,驻水
师,防御契丹。明时倭寇侵犯,海防吃紧,始建水城。
城土、 石、 转混合结构,南北呈长方形,西部城长800米,南部370米,东部
720米,北部城墙300米,依丹崖山,临珠矶岩,峭壁悬岩,天险自成。平均高度约
7米,宽8米,周长2200米。
出於军事需要,水城仅开两门,南陆路振阳门,北水门,又名天桥口,由此出
海。 小海据城正中,呈窄长形,南北655米,用於停泊战舰,操练水师。水门内外
建有码头、平浪台、防波堤,用以消波阻沙、减冲缓浪。城上建有炮台、敌台(跑
楼)、灯楼、水闸、护城河,实一严密的海上防御体系。负山控海,北与长山列岛
隔海相望,防卫东至成山头,西至武定营大沽河,北至北隍城东北的辽阔海面,是
中国最早的海防要塞之一。
明代民族英雄蓬莱人“飙骑将军护国都指挥使前总督山东备倭戚景通”和其子
“世袭登州卫指挥签事镇守浙福江广郴桂总兵都督同前总督备倭戚继光”,便在此
训练海军,巡戎海域。
戚继光更写下了“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诗篇。
我站在长城之上,手扶箭垛,凝眉远眺,这边是崇山峻岭,那边是大漠风尘。
忽然,飘荡着海蜇般发丝的女友在我耳边,说:
“听——”
“甚?”我问。
“孟姜女的哭声。”她说。
随即,城墙倒塌,激起城下沙尘滚滚、黄土飞扬,而城内古船博物馆里的古船
们竟然脱崩缆、旌旗飘扬、迎风驱浪而行!外面的沙漠原来是海!
是梦?还是想象呢?
无须敲脑袋,已经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清醒着的坐在办公室内。
可是,在这个无影无踪的上午,跟梦一样的刚才那个画面的片段不停的在我眼
前映现,不依逻辑的,无法选择也不能拒绝的,你不会全然明白境与象、字与句的
意思,不能解释甚,也不能决定它的顺序和可能性,那几个片段就是这样自然而然
无可抵挡的涌出我的脑际。
就是这样:
我
站在
长城上
望
沙漠
海蜇说:
“听——
我问:
“甚?”
她说:
孟姜女的哭声。”
然後
长城倒了
象推倒骨牌
3.1415926535897
3.ω象一艘船沙漠变成了海
1
星期四。
下午,我来到邮局,买了两毛钱的邮票,将给齐的信寄出。
那个邮局的女孩真漂亮,不知是谁的叁生有幸。
我这麽想着,一直走到沙滩上。
我只是想来看一看蓬莱阁下的长城怎样了而已。
六百馀年的历史并未因我那登峰造极的想像而有任何改变。
我伸手推了推高高的城墙,异想天开毕竟是子虚乌有。沿墙根看去,有一层薄
薄的蜃气,象轻纱一样在那里恍恍惚惚。
几个游客从城上垛口向下看,我於是走开,在远处沙滩坐下。
看了一会海,拾起一根木棒,在沙上写:
听——
甚麽?
孟姜女的哭声。
3.1415926535897
从小至今, 我有过365个梦想,不过,从没想过要做一个作家,但是呢,有一
天的晚上,我差点成为诗人。
那是在高二的冬天,在梦中我梦到自己作了一首诗,好得不得了,我想哎呀简
直写的太棒了,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了。我立即醒来,坐起身,仍兴奋不已。
要拿笔把它写下来,我想。
可是这是学生宿舍,十几二十人的通铺,而且在上层,自己的书包扔在隔着五
六个人之遥的墙边。
深更半夜的。
我动了动,夜的冷和被窝的温存总於使我放弃。
那首诗就那样的仍然历历在目地在我的眼前飘着,我开口,准确而流畅的念了
一遍。真棒,我说,早晨起来我仍会记得。
於是,钻回了被窝。
那时我在想,难怪曾看过这样的文章,说人在半睡半醒时记忆力最强,如果这
时有人在你床边念书或放录音的话,所授的知识早晨大半仍会记得。我现在可相信
了。然後,我又睡着。
第二天下午,在操场踢球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事来。
我清楚的记得昨天晚上我的那个梦,但是,那首诗呢,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遗憾吗?也说不上。有也只是一个高中二年级男生所能留下的那麽一点点。
“昨天晚上我差一点成为诗人呢。”
我对毅说。
“诗呢?”他问。
“忘了。”我说。
“去!”
他虚晃一下,抢走了我脚下的球。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从那天起,我有了一个习惯,临睡时总是将纸和笔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而在以後的一段时间里,我也真的在半夜爬起来写下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话。
有骂人的、有关於天气、有爱有恨、有森林,甚至一连一个星期,我还记下了
对面 的一个男生在梦中大喊他爱我们班的一个女生!
我差一点要将这6次梦中爱的宣言替他送给那女生呢,後来想想算了:他并不
怎麽可爱。
有时候极简单,满纸只得一个大字:树 井 7 泥。
有时候长篇大论的,一张纸密密麻麻写遍了蝇头小字,而且还没完呢!於是从
头再写一遍,也许两遍,所以,早晨起来一页纸上甚麽字也分不清了。
这个习惯在一段时间频密一些,在一段时间甚至消失了,就象多梦或无梦的季
节。但时不时也总会不由自主的记下一些梦中美妙绝伦的念头,而最令我佩服自己
的也有几次。
一次是师范时,在睡梦中我相信自己发现了教育的真正价值!
“关於师范学院这个问题——”
早晨醒来我敲响脸盆,将宿舍里的其他准教师们敲醒,然後大声宣布:
“——全部解它的散!”
“呜呼!”“伟大!”“ !”——有人向我扔了一只拖鞋。
我从枕头底下拿出我的伟大发现,揉了揉眼屎,定睛看去:
教室
(废纸篓
周围
几团白纸)
门
锁着
进出的
只是
钥匙
另一次是这样的句子:
最後的敌人:
(——母亲)。
也有:“睡你的大觉吧!”
——是个好主意。
不过,这些全都是在夜里,从睡梦中光明的黑暗底层浮上来的灵感,而今次只
是在梦中写下了一个:“听——”,而在大白天的清醒里我完成了以下的部分。
也许是因为海蜇的关系吧,我想。自从她死後,她总是在我最没有设防的时候
以意味深长的姿态和我对话。她好像具有某种灵性,时常在我脑海浮现的也总是她
那诗意的说话。在我心中她也许变成了这样一种形式的存在吧。
梦里记下的东西和梦一样不依逻辑,无法选择,不能拒绝,象天上的流云,也
和梦一样的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你无法思索。
我伸出脚,将沙上的字抹掉。
6
星期五。
站在马路边,望着斜对面的撒哈拉商店,叁个人进去、四个人出来那麽长的时
间,一直没有办法走近,只是远远的看着那个门和白漆黑字的招牌。
这是一个平静的就象包公大喝一声“王朝马汉、刀备铡!”之後的那样一个下
午,天有些阴,好像会下雨。脏兮兮的普通而无特色的街道,很窄,往来的车辆不
多,行人却不少。
一个时髦的好像东芝的牌子一样的女孩经过时,可疑的看了我两眼,在她眼里
我也许只是一台黑白电视吧。
我交换了一下重心的脚,摆出一副比较潇 的样子来。
一个女人走到撒哈拉门口,向里面张望几下,然後走上那叁蹬台阶。我将目光
紧紧地盯在她的身上,希望她能把我的思绪带进去,打探一下那里的消息。
女人消失在门内,我於是试着回想里面的状况。
水泥构造、玻璃台面的柜台,琳琅满目的木制货架,之间那叁张高高圆圆的木
凳,货架与墙壁之间有一道门 ,……在这里,我的思路忽然打住,我想不起门 的
颜色来。
真的想不起来。啊,我……我甩了甩头,仍然不成。灰色?蓝色?还是……都
不可能。
9岁时第一次到城里来那种迷失了方向的感觉,从小腹升起,直达到发梢。我
仍是穿不透那道门 , 它就像在黑暗的夜晚从体内抽离的一团黑暗的迷一样伏在空
中,解不开、触不到。
只是因为它的颜色。
象被樟脑卫生球划圈困住的急躁的蚂蚁, 我在原地踏步,而那道门 仍在我的
眼前飘着。
试着不去理它,找其他的入口,或者直接进入里面的房间……可是不成,怎麽
也进不去。
就像小时候背诵九九乘法表一样,必须从头背起才会流畅,一旦中间忘掉一个
便卡住了,而且一定得用小的数去乘以大的数才能够张口就来,就象:叁八二十四,
如果问八叁?那就得:八叁、嗯、八叁、顿一顿(或者在心里暗暗换成叁八,才能
说出)二十四。
四九叁十六,九四嗯叁十六。
就在这时,一扇门忽然在我眼前出现,是厨房的後门!
我曾进她们的房间四次,都是从商店前门进、转过柜台、掀起门 、入到厨房、
再进她的房间,而厨房的後门,只是在酒醉的那一晚,我推开它撒尿,才第一次进
入我的印象,以前的几次记忆里根本没有它的踪迹,而它门外的後院也是一个未知。
现在我发觉我面对的正是这扇门,那道令我困惑的门廉正在我意识的背後。我
紧张着不去想它,而它正在候着机会,等待,准备再次蒙住我的思绪呢。
啊, 厨房……墙边灰色铝制的石油气炊架,上面一只小铁锅、不 钢的水壶,
旁边不大的一个碗柜,门上挂着一只红色的塑胶水瓢,墙角竖立着高高细细的水管,
龙头总是在滴滴答答的滴水,叁秒钟五滴的速度,滴进那只小小的水缸。
初初以为是龙头坏了,见我盯着它看,一元二次便解释说那是故意的,这样水
表就不会转,省钱。其实,我看它 是在计算滴水的速度而已。
然後,我继续想,推开门,里面便是她的房间。
这时那个女人从商店出来,我使劲看她两眼,并没有得到任何来自里面的讯息。
进去时寄托在她身上的目光和思绪,也象撒向後院的尿一样的一去不复返,并无任
何的回应反射。它们毕竟不是卫星。
当我再想她们房间的时候, 那道怎麽也想不起颜色的门 却又一下子蒙在了我
的眼前。
因着它的关系,我忽然觉得我是在这里,而撒哈拉的里面却彷佛是在月亮的背
後。
她回来了没有?真伟大在不在?
在我意识的撒哈拉里没有她们的影踪。
我几次举步,总於也是放弃。我无法走上前去。
一支烛火在黑暗的门 前点燃, 我仍然无法看清它的颜色,而仅仅印象清晰的
厨房此时也在它的蒙蔽下沈入意识的黑暗,“吧哒、吧哒”的滴水声渐渐变弱、远
去、消失。
“哺。”
我吹熄蜡烛。
门 消失, 黑暗消失,一切也都消失。只有“撒哈拉百货商店”的白底黑字异
常清晰的在彷佛不可思议的某种平面上凸现,平面之下、一无所有。
离开吧,我想。心里忽然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但是那种爱已不再适合我。连黄河都开始断流,更
何况你和我这种高中式的纯情的爱?
我努力过,但不成,真的不可挽回。
而且我也有些失望,我原是有所准备你会来找我的,无论质问、责问、骂我也
好,我是有过这样希望的啊!可是没有,你没有来,只是闷在心里让自己病。为甚
麽不知道争取呢?只是被动的接受爱或伤害?
我站在孤独的洞口,回头,是希望有阳光的女孩将我带走,可是你,只是站在
太阳的阴影里,等待,等待我的回心转意。但有时孤独的吸引力更大一些啊。
我不知道现在你是否回来撒哈拉,我希望你已回来。
我会离开这里,你、继续在这城市,好好生活。
再见。
我在街上走着,天空里下起了雨。
“下吧。”
我说。
“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
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对白在我的脑子里响起,忘了是甚麽电影,只记得
那话好像是一个坏人说的。
9
星期六。
雪几穿着蓝色背带牛仔装站在那里, 展露着一副能令高二男生失之毫 、谬以
千里的微笑。
“等了很久?”
她起手,指了一下丹崖的方向:
“有一只鹰偶尔会在海上盘旋几圈,我等了它偶尔了四次那麽久。”
望着她俏皮的模样,我笑笑没有说话。
跟着她,我们一起沿海边的马路向东走去。
“喂。”
“嗯?”
她笑指一下我的脸,说:
“你的胡子很性感吆。”
“啊!”
我摸了摸络腮的胡子,吃惊的想:性感?你的话才(……性感!)大胆呢!
“为甚麽留胡子?”
“开始时并不是特意要留,只是一段时间厌恶看镜子中自己的脸,懒得理睬它
自己就长起来了。胡子长了,又令别人对我感到讨厌,於是乾脆我就留了起来。”
她有趣的看着我,邹邹眉、摇摇头,微笑不语。
别人,是指校长,也是因为有那麽几天他好像是特别的瞪着我,又在教师会上
几次提到身为教师要注意自己的仪容!我才发现自己的胡子有一个星期没剔了。
有时候我挺不喜欢胡子的,嫌它够烦,往往早晨刚剔,下午它又扬眉剑出鞘了。
不伤别人,反而惹自己的皮肤痒痒的难受,所以对长了一两天的胡碴最反感,四五
天的长度反而好一些,皮肤不再那麽敏感,用手摸一摸那种摩擦也恰到好处。
经校长大人御点之後,我忽然想我为甚麽不留胡子?别的老师也可以蓄唇上的
胡子呢,我是长的络腮胡子,但我有甚麽办法:那是祖传的。
於是,我就留起了胡子,经常用小剪修剪,保持四五天的长度。
摸上去摩擦舒适,看上去影影绰绰,这就是女人眼中的性感吗?
这麽说校长这个大男人注意它,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却是在情理之外了。
怎麽象教师给学生作文打的评语?
我苦笑着想。
雪几以一副有趣的表情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只甚麽精致的瓷器,我差一点想倒
过身子来给她看一看底部有无乾隆或者康熙的年号,连走路我也不大自然起来。
“你看上去很潇 噢。”她说。
“是吗,装的而已。”
她笑。
和她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一些无关紧要自然而然就像路边的树一样的话。
路,从两个长满槐树的沙丘之间穿过,正是花开季节,香气清新流漾,刚发的
绿叶在一片槐雪之中很是悦目。
雪几不时伸手追逐空中飘落来的花瓣,那副神采和活泼的动作表情,也和飘着
的花瓣一样,俏丽有趣。
“喂,你看,前面的别墅漂不漂亮?”
“可以。”
我看了看槐树掩映之中露出来的那几栋私家别墅,说。
“从这儿看还不算太漂亮,不过,走过去再回头从前面看就漂亮多了。”
“你住这里吗?”
“不是啊。”她摇一摇头。
路以流畅的弧度在别墅百米之外转而向南。
“我家住那里。”
她指了一下前面,五百米之南、前後叁排白墙红瓦的二层楼房。
走近时她停下来回头:
“从这里看是不是漂亮多了?”
我回头,果然,那几栋别墅在下午很好的阳光下白的醒目,茶色的落地玻璃窗
看上去很舒服,漂亮小巧的阳台也恰到好处。
我点头同意。
她这才转身走进最北的巷中,在最东的那个门前停下。黑漆的大门,上着锁。
她从口袋掏出海螺锁匙扣的 匙,打开门,让我进去。
院子不大,靠西是个平房,开了正门,西边是厨房,东边是客厅,後边大约是
睡房吧,眼前一道楼梯。雪几一直领我走上二楼,一边是浴室,然後并排两个房间。
“那是J的,这——是我的。”
她打开门。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洁白中带着海青的色调,和那种清新爽朗的气氛。
房子是面南座北的,她的房间也是南北东西、四平八稳的正方形,可是,房间
的设计却全不依方位。
像砌积木一样,用木块在西南角搭成一个等腰直角叁角形的地台,接着斜边再
搭一个矩形,平面看就象马路上指示方向的箭头路标,有两尺左右高,铺上爱丽丝
的床垫、白色的床单,便是床。床头90°角依着几个洋娃娃,两边45°角各有一个
大大圆圆的纯白色的床头灯。
正东、正南各开一扇极敞亮的窗,之间夹角顺势设计成梳妆台,淡青色台面稍
低於窗台,与东、南墙壁呈30°、60°的直角叁角形,明亮的梳妆镜做了30°角的
平分线。
东面窗下是一张纯白色薄薄木面的小桌,两把扇贝背的纯白色椅子。
雪几指了指其中一把,我拉开坐下。
她望着我。
“好爽朗。”我说。
四面墙壁是毫无忧虑的乳白,地台和梳妆台是敏捷活耀的丹青,各种设计、摆
设全都令人轻松随意。
“谢谢。”
她含首扬眉。
我笑了。
她走过去将两扇窗全部打开。
“喝咖啡、茶还是汽水?”
“凉水就可以了。”
“汽水吧。”
她说,然後走出房间。
“你喜欢草莓吗?”
“喜欢极了。”我说。
“我也一样。”
大概是因为看到有游客在吃草莓吧,在上次见面时她忽然这样问我,然後问我
星期六回不回家。我说不,她就着我来她家一起将草莓吃个够。
见我在考虑,她说:
“放心,我家里没人。J不会回来,父母出门旅行去了。”
“旅行?”
“嗯,去了长江叁峡。”
我又四周打量一下,她房间的格调真的很清爽、随意,令人感觉轻松自然,很
配合她。我深舒了一口气。
然後伸手取过梳妆台上的一个相架看,是她在海边的特写,是以前的吧,因为
上面的她是短发。鲜明的脸,清澈的眸子。我笑一笑,放下。
刚刚放回去,本人回来了。见我看她的照片,笑了一下,将一瓶汽水递给我。
“要杯吗?”
“不。”
“我准知道。”她说。
我接过汽水放到桌子一角。
她又将一个蓝色饼乾盒打开,放到桌面。
“吃点心吧。”
“不饿。”我摇摇头。
“我可饿了。”
她拿起一块饼乾,坐到床边,咬了一小口,然後回身从床头取过一只白色的毛
茸茸的小熊搂在怀里,好像是不经意的随手将那里的一个相架扣倒。
“为甚麽叫点心呢?”她看着手中的饼乾,又看看我。“应该叫点胃。”
“一点心意。”我说。
“是胃有一点饿意。”她说。
“恶意?”
“嗯哼。”
她将饼乾扔进嘴里。
我笑。
她扣倒的相架镶着的好像是一男一女的照片,也许是她和她的男朋友吧。
“吃一点吧?”她将点心盒向我推一推。
“点一点胃?”
“点一点胃,等一下再吃草莓大餐。”
“大餐?”
“嗯哼。你想大餐是甚麽?”
“我甚麽也没有想。”
“想也没关系。”她说。“你想吃甚麽都成,不过,我甚麽也不会做。”
我俩一起笑了。
“仅草莓就可以了。”我说。
过了一会儿。
“啊,有一样,只有一样我会做——下面条。不是煮速食面哦,是正正经经的
下面条。”
她摆出一副正正经经的样子来。
“那也不过是烧开一锅水,然後将面条放下去而已。”我笑着说。
“对呀,就是这样。”
她仍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J、很会炒菜做饭吧?”我说。
“嗯,简直一流!无论做饭做菜,跟天生似的,也没特意学过,也没人教她。
大概是我爸爸的遗传,我则和我妈一样。”
我微微笑了。
“喂!”雪几瞪着眼睛看我。
“你怎麽知道,J——”
“高中时我吃过她做的水饺,她说她是第一次做,回学校带些分给前後位的同
学 ,问我们好不好吃。”
虽然对在学校吃住的高中生来说, 来自家里的任何东西都是好吃极了,但J做
的的确真是——好吃极了。
我也曾 过她做的千层饼,也一样。
雪几弩了弩嘴。
“我煮的面条我男朋友也说好吃极了,愿意吃一辈子呢。”
“哈哈哈哈。”我笑了。“一根一根的面条接起来,一辈子岂不是好长?”
“好长?简直是长的没完没了!”
她说。
我再次哈哈笑了。
吃了一会儿点心点了点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会话,然後,她说:“草莓
大餐开始了!”收拾好饼乾盒走出房间。
叁分钟的时间。
“咚咚咚。”
她敲了敲门,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罩着纱网的盘子。
“好像很正经的样子呢!”
我吃惊的说。
她点了点头。
我於是站起身来,也做出一副比较正经的样子来。
她将盘子放到白色的桌面上,双手合十,之後才取走轻网的纱罩。鲜红的草莓,
已摘除了萼片,撒着一层亮晶晶的白砂糖,沿着玻璃拼盘橘子花瓣褶边一样的边沿,
又围了一圈没有摘除萼片的草莓,绿色的萼柄一致对外。
草莓,逗人开心的水果,谁会不喜欢?
雪几和我相对而坐,互望一眼,一起笑了。
我摊开手——
“怎麽吃呢?”
“用手啊。”
她奇怪的看我一眼。
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颗,放入口中,然後吮一吮指尖。
我挠了挠鼻子,然後学她的样子,伸出手指,捏起一颗,放进口中,然後,放
下手。
她一直看着我的动作,不禁笑了。
我们就这样一边吃着草莓、一边说着话。
她总是那样,俊俏的用两根手指捏起一颗草莓,轻快的放到口中,吮一吮和草
莓一样颜色的指尖。头发有时从肩头跌落胸前,她就用另一只手再拂向身後。跌落
桌面的几粒砂糖,她也用指尖粘起,在舌尖轻舔一下。
“笑甚麽?”
她头望着我。
“你也喜欢留长头发。”
“‘你也’是甚麽意思?”她瞪着我。“啊,我知道了,是J喜欢留长头发吧?”
她狡猾的看着我。
“你知道她很多事情呢!”
我笑笑但不说话。
“是的,我也留长头发。”她故意加重“我也”的口气。
“怎麽样,你认为漂不漂亮?”
她的头发直而有重量感,富有光泽,和海蜇一样。
我举手比了比她的肩膀往上。
“你留甚麽样的发型都够漂亮。不过,也许短发更适合你。”
因为她穿着背带装,所以我才会有这种感觉,而且留短发,她这张活泼而丰富
表情的脸会更加淋漓尽致的发挥魅力吧。
雪几瞪大了眼睛看我:“你也认为短发更适合我?”
“‘你也’是甚麽意思?”
我照葫芦画瓢。
“是我也。”她说。
她取过梳妆台上的相架。
“那时的我真的很精神抖擞,是不是?”
“淋漓尽致。”
我扔了一颗草莓进口里。
“我也认为那是我的最佳状态,所以才摆出来呀。”
她放回相架,摇了摇一头长发,低眼在盘子里捡着草莓。
“我也不太喜欢留长头发,很麻烦。可是别人喜欢哪。”
然後我和她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草莓。
“哎。”
“嗯?”
“这颗最大,给你。”
她捏着一颗草莓,举到我的面前。
我这里有一颗呢,我扬了扬手。
她没有收回的意思,反而有一种要我张开口的意思。
我想拒绝,但总於拗不过她。
好吧,我张开嘴巴。
她将草莓送进我的口里,指尖轻轻的碰到我的唇。
我有些面红。
别人用手将草莓送到我的口中的经验以前也发生过一次,不过那次是隔着很长
的距离——叁层楼!而且是个男的。
那是在高二时,也是草莓季节,傍晚我和两个要好的同学在教学楼下散步,叁
楼走廊的窗口几个同学在一边说着话、一边吃着草莓,楼上楼下打了个招呼。
“喂,扔一颗下来!”我笑着向上招手。
捧着草莓袋的那个同学立刻捡起一颗,真的扔下来,我於是扬起张大的嘴巴等
待着——
“啪!”
想也没想,而竟然真的恰好落进我的嘴里。
“哇!”
楼下楼上一阵欢呼。
“那是最大的一颗呢。”
回到教室那同学说。
当时我的感觉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此时想想真的感到不可思议。从叁楼扔一颗
草莓到楼下张大等待着的口中,从数学的概率来看那机会微乎其微。而那也不过是
一时兴起的玩笑,那位同学平时是个凡事斤斤计较的人,可是他却在整袋之中捡了
最大的一颗!当然,最大与最小都也不过是一颗草莓而已,无须感动。而且如果一
切也都换算成数学的话,人也无法活下去。不过想想,我仍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他值得成为一个朋友,我想。
可是我早已没有了他的消息。
“在想甚麽呢?”
雪几问。
“高中时代。”
我说,然後将这故事告诉她。
她捏起一颗草莓,指了指窗外。
“你要不要到楼下、让我也扔一颗试试?”
哈哈!我笑了。
亲密的短距离和奇迹的长距离,我宁愿喜欢前者。
哎呀,我瞟了一眼倒扣的那个相架,心里说:你可别误会。
一盘草莓只剩下一小半了,也许,不,是实在已经吃的够多了,雪几离开椅子
坐到床上,舒展了一下胳膊。
我也在椅背上挺了挺腰。
雪几又拉过那只小熊放在怀里,然後伸手进洁白的枕头下,拿出一本日记本来。
翻了翻,说:“高中时代。”然後头看我。
“你那时候就很喜欢骂人,是不是?”
“怎会?”
“哼。”
她看着手上的日记:
“你说你恨我
我说我不知道我的过错
难道仅仅因为一句甚麽不得体的话语
便使你记恨至今?
告诉我原因……
你说你讨厌我
把我比作有毒的花朵
我伤心
——不知它是否对你有害?
那就远离我
我张大了嘴巴——没有一颗草莓掉下来, 但是那诗,那是高中毕业时J写给我
的!
雪几狡黠的看我一眼,又念:
“你恨恨地骂我坏
说我朝叁暮四……
如此这般贬诲我
是的,我承认,不过
那句“朝叁暮四”冤枉我!
我不奢望别人喜欢我
我不拒绝别人讨厌我
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又怎能希求他人喜欢我!”
雪几起头,作出一副还说你没有骂人的表情来。我不知如何说话。这首诗很长,
6页16开纸,雪几读的只是一部分,而这也是我接到此诗读後一直困惑着我的部分,
还有後来才发现的夹在粉红色笔记中的那张纸条也一样。
“我从没有骂过J, 也从没有恨过。那些骂人的话我也许的确曾说过,但是我
绝对不是、 也绝对不会对J那样说。”我说。高中时代,那是无论爱、还是恨都忍
不住要表达出来的年纪, 也许我在座位上说别的甚麽人或骂别人,而前面的J听到
了,敏感的她以为我在恨她。我一直都想向她解释,可是,读到那首诗时大家已经
天各一方。 “相信你也罢。”雪几笑了笑,作出一副“我并不是要为J报仇”的表
情来。
“时间制造了一切,
时间最终又会将一切愈合,
留下的纵然是苦涩,
那,也许是十分美丽的结果。
在若干年後的一个温情的黄昏或夜晚,
当记忆的河流缓缓倒流,
你会温柔的长叹一声,
取代那一切的一切…… ”
J的诗大部分我都背得下来。
我望了望窗外,还不到黄昏,是一个悠乎悠乎的下午,蒲公英的种子沾到别颗
草叶上的那种感觉。
高中时代嘛,我想,然後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想起高中时代就好像大
象走过草原,脚步沉重。
雪几合上日记本,两人对望了一会儿。
“她……仍写诗吗?”
“嗯,有厚厚一大本呢。”雪几说。“我去拿给你看?”
“不。”我摇了摇头。
“没兴趣?”
“不,不是。如果本人让我看的话我一定很高兴,对她的事情我一向很感兴趣,
高中时如此,现在也是。”
我的确一向都很关心她。
“那、对她的妹妹也很感兴趣了?”
雪几调皮的看着我。
我不知如何作答,唯有笑笑。
雪几将肘支在床上,手托下巴,用一种比较认真的眼神看着我。一会儿,她说:
“喂。”
“甚麽?”
“你是不是爱过J?”
“是那种姐姐型的爱。”我说。
“你呀。”她摇摇头。
我作一个询问的表示。
她仍摇摇头。
“姐姐型的爱。”她说,然後眼睛一瞪。
“哎呀,哎呀,你可别误会,我对你并无任何的暗示!”
我慌忙的解释。
“哼,此地无银。”
她撇了撇嘴。
3
星期天。
早晨,我躺在床上,舒服的勃起。
并非我有甚麽不洁的想法或者污秽的念头,那就象天外飞来的灵感,我无法拒
绝。
而且我喜欢早晨的勃起,因为你有一种诉求和表达的欲望,待发的满足总比空
虚好。
这是年轻的感觉、青春的情绪。
伸手抓过床头桌上的水杯,将水底泼掉。头天剩下的水我是不会喝的,彷佛是
前夜梦靥的沈淀。欠身拉过暖水瓶,空的。
唯有翻身又躺下。
闭上右眼,左眼看了看鼻尖,闭上左眼,右眼看了看鼻尖,轮流叁次,然後,
我发现仰面朝天是此时最惬意的姿势。
於是,合上双眼。
躺在那里,我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想着雪几。
我从没遇到过象她这般活泼和爽心的女孩,而且和她一起热情也感染到我,我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敏捷。
那是和海蜇一起时也未曾有过的感觉,和海蜇一起享受的是自由自在,象风,
是不属於现实中的。
而和雪几不同,和雪几一起我感到的是脚踏实地的轻快和随意,是知道自己身
处不快的现实中,而仍然能够感受的爽朗和舒畅。
那是形容词也表达不尽的一种感觉,也许名词吧,象梅花小鹿,或者草莓,而
这草莓是在一个五月的暴雨之後的早晨刚刚采摘的。
但是,与自己何干呢?
伸手取过桌边的一枚五分硬币,在手中撩了撩,抛向空中。它落到床边,然後
跌落地下。
我看也没看,甚至我都没下赌注。
可不是,有可能吗?我冷笑几声。
她有她的生活,有她的男朋友,何况,做她那种工作的女孩皆都是城中百里挑
一的,而她更是其中的出类拔萃。你?有何可爱之处呢!哼,只不过一个穷教师。
没有可能,想也别想。
接近她我只是想知道一些J的消息而已,我关心J,可不是。
而且,你不是已经决心离开这个地方了吗?
留下来太多问题你都解决不了。因为一元二次你就必须离开,你能够再面对她
吗?嗯?还有学校,和校长的关系这麽糟糕,下学期在此还能有立足之地吗?你没
听其他老师说过吗,校长总会在一个学期结束时将他不喜欢的教师调走,你定是他
今次的首选!而有无其他学校接受你还是个问题呢!
就算仍做教师,学校的这种生活你能够继续吗?你的性格根本不适合这种职业,
你只会变的更无聊、更阴沈、更孤僻、更闷人。就说现在吧,你甚至连今天几号都
不清楚。
谁说的!我爬起身来。
算了吧,你的宿舍哪里有甚麽日历呢。
我只好又躺下,举手敲了敲了脑袋。
——1。
晚上有一节自习,两个班一起上的。啊,今天是星期天!我记得。
不知何时起,年代、月份、日期,这些全世界通用的公历对我已没有用处。1
454532。我只是记住这七个数字的旋律过日子便已足够,那是每星期每一天
的上课次数。
1-45-45-32。
就这样一周一周的往复,日子相似的厉害。几月几日并无任何的意义,是不是?
而就算在这旋律的舞步中,上一周的5与这一周的5、甚至下一周的5有甚麽分别
的话,那简直——也是搞不清楚!
就算在某个地方为这一天作个记号,比如:今天吃包子。——可每一周有两天
吃包子呢!流马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可她一连又穿了几天!校长对我的胡子
瞪了几眼。——他每次见我都也不顺眼呢!啊,槐花开了。——可明天它又谢了。
……
总之,这也仅仅像是为求剑而在舟上刻痕,毫无用处。
坐在办公室里那种无力的感觉,就象办公桌的漆油一样,不但入木叁分,而且
和木料一样一起腐朽了(我在桌面挖了个洞证明过)。无聊地坐在那里更派生了更
多的无聊。
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的烦躁。
嘿嘿。
有人在冷笑。
一元二次、真伟大、校长、家人、八达岭一样疲惫的教师生涯,象电影里面坏
人恐怖时候的镜头画面,一个个正义的面孔、正义的片段,车轮战般的在眼底轮番
的闪现、轮番的轰炸!
我蓦然汗流浃背。
从甚麽时候起我的生活竟变的如此一塌糊涂的呢?!
啊,亲爱的1991年,我呜咽却不能成声。
——砰!
我摔了那只杯子。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再次睁开眼,我仍旧仰面朝天的躺着。
歪一歪头,窗外白花花的刺眼,从窗台上的阳光看好像是中午。
98+97=?
我瞪大眼睛等待着。
——195。
真是中午了,我想。
脑袋彷佛叁个星期前剩下的馒头似的,干崩崩的。眼睛就象馒头的裂缝,再怎
麽也合不上。
馒头不思想。
白云苍狗,白驹过隙。
我扭一扭脖子,伸一伸胳膊和腿,在床上滚了几滚,最後下巴搭在床沿,胳膊
垂向地下,我发觉这样俯卧是此时的最舒服。
垂下的手边有一块磁片,拾起来,极尖锐呀,象石器时代的人类祖先们磨制的
工具。我用它在地面画了个叁角。而不远处也真的有另一块叁角形的磁片呢。啊,
这一块,勉强算是菱形吧。那一块——不完整的圆形的底部,还连着一段不规则起
伏的杯壁,象古罗马甚麽神殿遗留的废墟,呆在离墙边二尺远的地方,黑色带黄的
碳、镁碳酸氢盐的结垢正是岁月沧桑的沈淀(老天,整天喝的是怎样的水!)。
惊奇的是耳朵型的杯柄,完整的脱离了杯壁,仅下部连着一小半杯底,竟傲然
独立,一副倾听状。
零零碎碎的细尖碎片和粉末分散墙下和地面;一片星状的在桌子上;一块手枪
形的搭在五分硬币的边上,不知正做着怎样的交易;另一块较大的仍带着杯壁弧度
的磁片在墙底,象等待接载的船,又象捧星的初月。
墙壁上星之爆发状的撞击痕迹,彷佛盐的结晶,又象叁千丈的天空眼睛里青藏
高原磅礴的山脉。
刚那撞击的声音耳朵状的杯柄定仍然如雷贯耳,空间以数学的永恒记忆它运动
的轨迹,而桌子也定记得它的重量——
一只美丽、细白的磁杯。
9
在必须的等待中,我走到沙滩上,在一处看上去比较洁净的地方坐下。
海浪温柔的抚摸着汀线。我抓起一把沙,看着沙粒从手指间滑漏,然後,仰面
躺下。
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流云,轻轻的合上眼。我想着庖丁的那口刀,在我意识的缝
隙间游刃有馀,然後,把自己想像成一盘散沙,将身体的重量均匀地分还给各个部
位,头是头的,脚领走脚的,屁股归屁股的,心中感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左耳边传来脚步声,“沙沙沙”,踩沙的轰鸣。平时常说声音
落地,现在竟第一次落地听到了声音。
我全部的神经立刻兴奋起来,紧张期待的神经中枢将已经支离解散的身体各部
分又连成血肉之躯。不过,我仍是躺着,没有动。
然而,沙沙的脚步声经过头顶,和脚下的浪涛声做了一条平行线,右耳知道它
径直远去了。
不是雪几。
兴奋紧张的心情象一条马尾“ ” 的一声飞上天空,而自己的肉体则是被提过
的豆腐,摊落尘埃。
我睁开眼,欠起上身,还好,没有身首两端。
刚刚走过的是个女孩,扎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身材不错,不知脸又如何呢?
我的目光一溜烟儿的跟着她,总於她走出老远才停下脚步,转向大海。我期待
着。她向这边转过脸来了,却同时手解开了束发的皮筋,头发披散落来,在我还没
有看清楚的时候遮住了她的侧面。
我忍不住失笑。
这时——
“喂,在看甚麽?”
——後面响起了雪几的声音。
我赶紧站起身,回过头来。
随即,我张大了嘴巴——
(……有剪掉她的那一头长发那麽长的一段时间。)
短短的黑发刚刚遮到耳朵的上方,一条蓝底白色碎花的丝巾从发下穿过,在左
前额头上斜斜的打了个结,浏海故意梳成的不整齐的样子。
整张脸、耳朵、颈,真的显露出一种淋漓尽致的青春,清澄的剪水双瞳象滴溜
的精灵,给人的是红杏枝头春意闹那般的生气。
我闭上嘴巴。
她趣逗地盯着我看。
我想了想,又张了张嘴,她却抢先手一指我的脸:
“嘿,胡子呢?”
“剃掉了。”我说。
“回家帮手割麦子连胡子也一起割掉了?”
她笑着说。
“只是审美的眼光又改变了而已。”
我笑说。“我们真是不约而同啊。”
她眨了一下亮丽的眼睛。
“怎样,惊讶吧?”
她摆了摆头。
“惊讶。”
我说。
“惊讶到甚麽程度呢?”
“惊讶到……你剪掉的头发一根一根连起来那麽长的程度。”
她笑了。
“你以为怎样?上次你不是说我最适合留短发吗?”
“我是那样说过,但是……”
“漂不漂亮?”
“漂亮。”
“漂亮成怎样?”
漂亮成怎样?我只是一个数学教师而已,怎麽净问我语文课上才应有的想像的
题目?
“嗯,就像——雪山草坡上的豹一样漂亮。”
“豹?”
“春天的高原绿草如茵,身後是皑皑的雪山,头顶是瓦蓝的天空,这时一只豹
从森林中走来,那种敏锐、鲜明、勃勃生气以及解放的抖擞,就是那样的漂亮。”
她想像了一下那副情景,然後满意的笑了。
“你不用害怕呀,我对你并无任何的暗示。”
她学着我上次的口吻说。
“我并不是为了你才剪掉长发的啊,我只是恢复真我。”
我笑笑没有说话。
两个人一起沿沙滩走着,之间隔着1米的距离。
刚才那个女孩站在沙滩前的一个凉亭边,这时,一辆摩托车沿海边马路飞驰而
来,停下,女孩向它跑去。
“她很漂亮吧?”
雪几狡黠的看着我。
“不知道啊。”我说。“我在看那车。”
“雅马哈?”
“嗯。”
“好派啊。”
的确很漂亮,那女孩坐上去,轻搂骑车的男的的腰,然後留下飞舞的长发的背
影远去。
“别看了,已经让英俊潇 的男士用气派的摩托车接走了,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雪几捉狭地说。
我笑笑不说话。
走了一阵。
“喂,在想甚麽,泥菩萨似的?”
“是啊,我正在想我是泥做的,不过不是女娲亲手捏的,而是她藤条溅出的泥
巴的一滴。”
“我可不是泥做的。”雪几说。
“你是猴子变的。”我笑说。
“是的。”
她走前几步,回头吃吃笑着指了指我:
“看我後面的尾巴。”
我摇了摇头笑没有话说。
“喂,我总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儿?”
雪几一副疑问的表情打量着我。
“没有啊。”我说。
“是不是农活儿很累?”
“只不过割了叁天麦子而已。”
“但你真的一脸的疲态呢。”她说。
“可能是不太开心的干活的缘故吧。”
“和家人弄得不开心?”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一定是——”她露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因为女朋友的事儿,对
不对?”
我吃惊的看着她。
“奇怪?哈,我早知道呢。”她说。“你和她分手的事儿我也知道。”
“你、认识她?”
“当然。你和J那一班大部分女生我都认识,少部分男生。”
她微微一笑。
我没有说话。
“你不知道吗,在你们班在城里工作的女生当中,你已经声名狼藉了。”
有那麽严重吗?!我苦笑。
“你家里人不同意你和她分手?”
“不全是。”我摇了摇头。“这次不是因为这个。”
“那又为了甚麽?”
“因为我想辞职。”
“辞职?你想下海?”
下海?“我不会游水。”
我说。
“不,不是。我只是不想再呆在这里做教师。”
“不想再做教师,那就下海麽,现在不是都兴这样吗?”
雪几说。
我没有说话。
我不是一个时兴的人,我想的只是要离开这里。下海只是为辞职提供了社会流
行的理由而已。
可是,就这理由在家里并不管用,虽然现时的社会的确是兴这个。
别人下海是为了追求金钱和物质,是盯着更好的机会和目的、争取名和利,但
在心里这些对我都不重要,对我家里显然也是。
“咱家是缺钱吗?”妈妈说。
不缺,我知道爸爸的果园收入很好。
“无知的小子,你以为外面的钱真的就象报纸上说的那麽容易赚?!”
一直以来对我性格影响最大的叔叔这样说。
“你无须去羡慕别人!要结婚?我和你爸爸在城里给你买房!喜欢摩托车?我
那叁辆平时不就是任你骑、任你挑的吗!”
我比较喜欢那辆轰达,我心里说。
无须去羡慕别人,叔叔你说的对。但你们不要钱、钱、钱的总是说钱,虽然这
的确是一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不,也许应是鬼有钱能使人推磨的时代,但我并不
以自己每月的那十几张十元钞票为耻,当然也不以为荣。楼房、摩托车你们可为我
慷慨的买来,我知道。但是,你们对我来说也是别人啊!
金钱和物质,我笑了笑,那不是我的追求。
如果是,那或许还好一点也说不定。我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自己的追求是甚麽,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甚麽!
该对谁一往情深?
该为何放弃所有?
该向甚麽方向一条路走到黑?
生活的一塌糊涂!
我不想再如此下去。
但我怎样向他们解释呢?
我唯有沈默。
而沈默令父亲发了火。
……
“喂!”
“甚麽?”
雪几打破了我的沈默。
“起脚来。”
她指了一下我的左脚。
我起来、蹬到沙滩屋前的台阶上。
原来鞋带开了。
我俯身要系,雪几却已弯身下去,伸出手指轻巧的帮我系上了。
望着她短短的头发,我忽然笑了。
“笑甚麽?”
她瞪着我。
“小时後我不会系鞋带,所以只能穿不用鞋带的紧口鞋。”
“真笨。”她说。
“可不是,我妈也这样说我,怎麽教也教不会,不是系成死扣,就是把自己的
手指也系上了。”
她格格的笑了。
“後来怎麽会了?”
“我也不知道啊。上一二年级的时候我还记得仍是穿不用鞋带的鞋子,忘记後
来是在甚麽时候会系鞋带的了。大约就像好多事情一样,随着长大自然而然、或早
或迟最终都会会的吧。”
“比如甚麽呢?”
“系鞋带。”
她又格格笑了。
“还有呢?”
“还有?”我想了一下。“还有很多吧。”
忽然想起上次在这沙滩遇到的那对驴唇不对马嘴地接吻的情侣,现在也已经进
步好多了吧?
我和雪几相视,然後一起笑了。
成长的苦涩、喜悦和害羞,是每个人都会心的经历吧。
9
在黄昏,雪几来了。
没系扣的穿着一件大红的外套, 白色的T恤,胸前是一只小狗的图案,淡蓝色
牛仔短裤,白袜,红色运动鞋。
晚饭後、自习前的时间,我正与几个教师在操场和些学生踢着足球,她就那样
在学校大门口出现。
一手插在裤兜,东张西望。
我走过去。
看到我,她露出笑容来。
我走出校门外,雪几跟着出来。
“有事吗?”
“非得有事才能来找你吗?”她反问。
“最好是没事才来找我。”我说。
她笑了。
“喂,干吗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呢?”
她双手插进口袋里,鸟儿展翅一样将上衣张开,就地转了一个圈。
“因为我的模样?”
她调皮的看着我。
“这里只是一所初中啊。”我说。
穿裙子仍稍早了一点的季节,虽然街上亦有女孩穿,但在学校,女生们、甚至
女教师们都仍没换夏装呢。
“很漂亮啊。”她说。
是的,我同意。胸部曲线很美,腿也是,我心里想。
但是同事们的眼睛刚才一定已经瞪得有足球那麽大了,等一下回去肯定苍蝇一
样盯着我问了。
“嗨,今晚有课吗?”
“有啊。”
“可不可以出来?”
“有课呀。”
“逃哇。”她轻描淡写的说。
“逃?”
“嗯哼。”
我奇怪的瞪着她。
她奇怪的瞪着我。
“J说你高中时最喜欢逃课了。”
是呀,我一生都在逃亡呢!
“可我现在是教师啊。”我说。
她露出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来。
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到底甚麽事非要我逃课才成?”
“很重要的事情啊!”
“关於甚麽?”
“关於、关於那只美丽的豹走出森林。”
“美丽的豹走出森林?”
“嗯。”
她拼命的点头,然後做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来。
我笑了。
“那我已经知道了。”我说。
“还有。”
“还有?”
“我想见你呀。”
“为甚麽?”
“不为甚麽。”
“不为甚麽?”
“不为甚麽。”
“……。”
“想见你一定要有理由吗?”
“当然不。”
“那——”
她说。
“那——你已经见到我了。”
“1个晚上。”
她仰起脸,竖起1根手指。
“1个晚上?”
“啊。”
我叹了口气。
“我现在感到很孤独啊,不想一个人,想找个人陪陪我。”
她扭着身子说。
“……,J呢,找她陪你呀。”我说。
“她和她男朋友一起呢,两个人卿卿我我,没我甚麽事。所以我无家可归了。”
“那也和你男朋友卿卿我我去呀。”
——又有我甚麽事呢!
“我今晚不想见他。”
我又叹了一口气。“我不能逃课,请假又很麻烦,又要跟班主任说,又要跟教
学组组长说,又要请示教导主任,又要请示校长。”
想想也打怵。
“学生的自习课又不是正式的上课,你在不在有甚麽所谓喔?”
“这是责任的问题。”
“1次,嗯,偶尔逃一次没关系的。”
“校长可不是这麽想。”
“那……”
她晃了晃头。
“我等你下课。”
她咬着唇望着我。
“哎,你班上有没有空位?”
“干甚麽?”
“我去听课呀。”
我瞪着她。
“嗯。”她点了一下头。“委曲一下自己也好,就做你一节课的学生吧。”
“做我的学生?好啊,那就让你到教室门外去罚站。”
“凭甚麽喔?”她嚷到。
“凭……你是学生我是教师啊。”
我板起一副先生的面孔来。
“不讲道理。”她摇摇头。
“对呀,你没做过学生吗?”我说。
她哼了一声。
然後“嗯嗯”的撒起娇来。
我看着她,123,然後放弃。
用无奈的口吻说:
“你在这里等我。”
“真的?好啊!”她高兴了。
我又叹一口气,心里已经有些不想上课了,从没有女孩这样对我任性过。
找到叁四班的班主任,告诉自己今晚要出去一下,让他们帮我照看一下班里的
学生,有人问也帮我掩饰一下,然後到教室向木牛流马布置了一下自习时的作业。
走出校门,雪几正露出一副水滴石穿的笑容站在那里。见我出来立刻欢呼一声
挽住我的胳膊。
“喂,还没到上课时间,仍有学生甚至教师会回学校经过看到的!”
“怕甚麽。”她不在乎的说。
“怕你男朋友呢。”我说。
“别再提他好不好!”
不提就不提。
“去哪里?”我问。
“嗯,去海边。”她说。“我从没在晚上去过海边呢。”
和男朋友也没有?
怎麽又提起他来!
我也很久没在晚上去过海边了,最後一次是几时?是和一元二次一起去的吧?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喂,上个星期天回家了吗?”
“没有。”
“呆在学校?”
“嗯,睡觉,睡够了就骑着单车出去。”
“去哪里?”
“哪里也没去,只是认准一个方向骑下去,然後到了某个地方,心里说停止,
便掉头再骑回来。”
她看着我摇摇头。
“你就这样的打发无聊?”
“也不是,当我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无聊的时候、不无聊的时候,或
者……, 总之,当我感到胸中有甚麽东西塞在那里而想发 的时候,我就会骑上单
车认准一个方向一直骑下去。”
“要骑出多远才成?”
“那要看当时的情绪能拉开多长的距离。”
“然後再按原路回来?”
“当然,如果不按原路那就回不来了。”
她笑。
“你最长去过多远?”
“叁百里。”
“叁百里!”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
“嗯。”
我点了点头。
她看着我,好一会儿,象对自己确认似的喃喃一声“叁百里”然後垂下眼睛。
“最短呢?”
“将车由宿舍搬到院子里,然後放弃。”
她的嘴角瀑布一样的微笑挂在那里。
到达海边的时候,天已经开始落黑,丹崖是一副剪影,西天的云仍反映着一抹
淡淡的馀晖,在另一半的地球该称之为朝霞吧。
沙滩前有人在散步,水城墙下、沙滩屋的角落隐隐也有几对情侣在那里拥抱。
我和雪几走到一个蘑菇状的凉亭里,她立刻坐下,伸手解开鞋带,脱掉鞋子。
“喂,你要干甚麽?”
“踩浪去呀。”她说。
一边又脱下袜子,然後站起身来拉我。
“踩浪?开玩笑。”我说。
她弯腰来解我的鞋带。
我忙不的躲着。
“要踩你一个人踩去,我在这儿给你看着鞋子。”我说。
追不到我,她直起身来,指着我:
“真的不去?”
“不去!”
“不去拉倒,哼!”
她摔了摔头,然後打着赤脚一个人跑上沙滩,竟真的跑进海里去了。
我在凉亭水泥长凳上坐下,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脱下的两只鞋子,伸手将它们
拉到凳子下面。
她一会儿在沙滩上走着,一会儿又用脚追逐着浪头,一会儿再双手捧起一掬海
水跑过来撒向我,然後嘻嘻笑着再逃开,活泼的不得了。
“雪几。”
我轻轻念了声她的名字。
我忽然想起我遇到过的那个一生中最漂亮的女孩来。
就是在那一次叁百里的路上。
是高二的暑假,因为就升高叁,所以学校规定四个星期的暑假掐头去尾中间的
两个星期便要回学校上课。开学的第一天,到达学校我便开始感觉愤怒,在座位上
坐了五分钟,然後下楼,骑上车就走。
上了公路,向东,一直到了烟台,穿城而过,再经过牟平,竟仍没有停下来的
心情,一直东去。只是停下买了叁个面包和两次西瓜,遇到河洗了几把脸。
直到太阳西垂,在两山之间一条清澈的溪水边,我才终於停下,然後回头。
回到牟平天已黑,抵烟台夜已深,敲开宿舍的门已是2点10分的事儿了。大约
叁百公里的行程。
就是在牟平城外大约十里之东的公路上,我遇到了我一生中最漂亮的女孩。
她也骑着单车,我们同一方向走了大约1千米的距离,然後在一个叉路口分开。
她沿上面的一条路离开,我转入下面的一条路,停下,直到她的身影在一个转
弯消失,我继续东行。
在见到她的侧面的那一刻我就在心中说:啊,我从没有见过象她这样漂亮的女
孩!然後,我竟忘记了蹬车。
我是100%肯定、没一丝犹豫的这样对自己说,我也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多长,
还会遇到多少个女孩,但我的感觉仍然在心中对我说: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漂亮
的女孩!
我到今天仍然不明白的是(甚至多少年以後也一样):当时我没有任何目的,
却为何没有跟着她走上面的那一条路呢!
那真的是我一生之中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啊,虽然我已忘记了她的容颜。
不象摩托车、你必须找一个人在身後搂着炫耀,自行车是孤独的交通,还不算
高中或者师范时我做过的那几次自行车之旅,而在海蜇死後,它更成了我唯一的伴
侣。我去哪里,或者不去哪里,都是骑着它,那一段日子简直无法脚踏实地,无法
在现实中和人沟通。
唉,还是别在想了,我说。
头,只望着雪几。
她终於兴犹未尽的跑回来,手藏在身後。
忽然作出一副泼水的样子,我急忙闪开,原来甚麽也没有。
她格格笑着坐到我身边。
荡着两只脚,又互相摩擦了一下沾在脚上的沙子。
“喂。”
“嗯?”
“记不记得小学时有一篇课文,说一个人在海边走,然後踩到一枚琥珀?”
“记得。”
“从那时起我就喜欢赤脚走在沙滩上了。”
“你有没有踩到过琥珀?”
“没有。”
我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
“不过,我可是拾到过好多美丽的石子呢。”
“是吗?”
“嗯哼。”
她将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然後拿出来,把握着的小拳头伸到我的面前。
手指瞬息打开——
手心里露出有她小手指头一样大小的6颗珠玑石子来。
“咯啦,咯啦。”
她在手心里转动几下,然後一颗一颗的放到水泥凳面上。
……
在我和她之间派成一个省略号。
“送给你。”她说。
“送给我?”
“对呀,这是星期天我和朋友去长岛时在月牙湾特意为你拾的。”
“那,谢谢了。”我说。
伸出手指轻轻的拂弄了一下最靠近我的那一颗。
“它们只有在海边水里的时候才美丽,拿回家就完全走样了。”
我拿起那颗,果然有一种枯掉了的感觉。
在手心里转动几下,然後放回,伸出食指啪啪啪啪啪啪的在每一颗的旁边都点
了一下。
……
有一会两人都没有说话。
有云的夜空,星星依稀但明亮,海上也有粼粼的闪光,和远处长山列岛星一样
的灯火。
沙滩上已经看不到别人,唯有风在轻轻的徘徊,浪在悄悄的不知胡说八道着甚
麽。
“我不想回去。”
雪几忘住我的眼睛,说。
我也不想。
“那我和星星一起陪你。”
我笑指了一下天空。
“好啊。”她说。
我们静静地坐着,她支起膝头,两手环抱着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海的
方向。
我挺直身子,好像在眺望海上的夜空,其实,我的目光一直都落在她侧着的脸
上。
她忽然回过脸,我的和她的目光相碰,心中有一些狼狈,但眼睛却逃跑无从。
她垂下眼睑。
一会儿。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拂弄靠近她的那颗石子,然後拾起,1颗、2颗、3颗。
我於是也学她的样子,轻轻拾起靠近我的那颗石子,1颗、2颗、3颗。
相视一笑。
她将手伸过来。
我张开我的手。
叭哒。
她手心的石子落进我的手心。
然後,是她的手。
我轻轻的一起握住,彷佛是1秒,彷佛1个世纪,她慢慢举起她的脸,唇与唇
轻轻的相碰,分开。
我和她象两颗星星,静静地互相凝视着。
她的眼睛流涡,有甚麽闪了一闪。
我们再次相拥,当唇与唇再次相接,我感觉到她心底的颤抖。
一秒
二秒
叁秒
……
她的唇湿润而美丽。
在旖旎的香泽微闻中,抱着温柔的她,我有一种小舟泊在海面的荡漾的情怀。
在我的手臂中,雪几合着双眼,在羞涩的满足里轻轻的心跳。
好久好久,她才幽幽地动了一下。一会儿,起脸,浪花一样欢跃的眼睛看着我,
眨了一下,染上一层害羞。
她伸出一根手指,描了一下我的唇,微微的笑,又摸摸我的下巴,然後用指尖
轻弹我的面颊,就象时迁的绝技,然而我却听到心灵的鼓声。
我伸手分开她额前的流海,她的眉彷佛夜空的流云,轻轻淡淡,黑白分明的眼
睛带着些夜的惺忪,唇形明晰,微微的张开,露出如石榴颗粒般晶莹的牙齿。
她将发烫的脸偎在我的手掌之中,眼神和我相溶,然後又送上嘴,接了一个深
深长长的吻。
“你知道吗,现在你想得到我……的爱就像探囊取物一样。”
她说。
“你知道吗,现在你想得到我……的爱就像探囊取物一样。”
她说,同时用她那特有的表情和飞扬颤抖的目光直视我的眼睛。
“我知道。”
我说。
但那夜我和她甚麽都没有做。
我用她的外衣裹住她的腿,然後揭开自己的外套将她的身子抱在怀里。脸偎着
她的头,嗅着她幽淡的发香,急促的呼吸渐渐地平息,最後和微波轻舔沙滩的海浪
声相和。
她睡着了。
抱着她的身体我有一种生命得以完成的感觉。这正是自己一直期待的女孩呀,
活泼、可爱、清爽、调皮、能够鼓动我的心。
我爱她。
是的,我想爱她。
我可感觉到我和她的爱足以聚沙成塔,足以让天上的星星增加8次方的光辉。
我想要她,想得到她……的爱,真想,1是1、2是2的想,海枯石烂的想,
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想。
可是……
从她的乱发里我起眼睛,望着海和夜的天空,心底涌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
时的悲伤。
早晨我在温柔中醒来,发现自己的脸正偎在雪几的怀里。
我连忙坐起身。
天亮了,沙滩上已有人在跑步、打拳。
“你早就醒了?”
“嗯,看了你一夜呢。”她说。
“一夜?”
我的脑袋像东方的天空一样有一些混沌。
她将胳膊伸进外套的袖子。
我扯了扯自己的上衣,想系上扣子,但没有。
胸口有依着她的膝盖的感觉,好像依了一个晚上而在那里留下了模子般。
“怎麽不早点叫醒我?”
“我喜欢你睡在我的怀里呀。”
“喜欢?”
我站起来,脑袋里有一种灰色的骏马在草浪如云的高原上飞骋着的感觉。
“本来也想叫醒你一起看日出,可是有云,而且见你睡的那麽香,就想还是让
你睡吧,等你自己醒来。”
“那你一定等了好长时间。”
“好的东西值得等候。”
“好的东西?”
“你高兴甚麽,我指的是太阳。”
她笑着说。
那眼睛有一种风吹过草浪般触觉极佳的神采。
好的东西?我指的是太阳?
我这麽想着,眼睛望着沙滩上一个老人太极拳的动作。早晨醒来我总是脑袋迟
钝,无法举一反叁。
“几点了?”我问。
她看了一下手表,告诉我时间。
学校已跑过早操,正上早自习。
“你几点上班?”
“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呢。”她说。
我也差不多,上午第一节是自己的课。
“今天上班非打瞌睡不可啦。”
“你?我?”
“我们两个都会啊。”她说。
“虽然我睡的时间比你多一些,可是如果早晨没睡懒觉的话,上午就一定提不
起精神。”
我笑了,脑袋好像也清醒了一点。
“人们今天一定一下子就分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了。”
“为甚麽?”
“因为我非打瞌睡不可呀!”
她瞪着我。
“啊。”
我总算明白了她所指。
“那人们一定会以为你是假的,你只要有节奏的一下一下点着头打瞌睡,人们
一定欢呼一声:哎呀,快来看哪,这是个会动的机械模特儿哪!还很有礼貌呢!你
一下子就抢走了那两个真的假人的锋头了。”
“哈!”她笑了,打我一拳。“总於清醒了吗。”
我运动一下脖子,还没有呢,马仍照跑。
“说不定会吸引更多的游人呢。”
她点头瞌睡的模样一定很有趣吧,我想像着。
“那样的话,领导一高兴於是就对我说:雪几呀,你从今以後天天晚上都不要
睡觉了,白天上班时就站在那里睡吧。把我当成马或骆驼,岂不糟糕!”
我和她一起笑了。
“喂。”
“嗯。”
“我得回家换衣服呢。”她说。
“还要点点胃。”我说。
她笑。
“我一点都不觉得饿呢。”
“那也要吃一点甚麽呀,不然上班站了一会儿饿起来了,那就没有办法真的会
变成骆驼了。”
“变得和它一样大?”
“是一样瘦。”
她格格笑了。
“那陪我走回家吧,虽然要绕好大的圈,而且不能请你进去。”
“好。”
我和她走上沙滩前的马路向她家走。
“昨晚不冷吧?”我问。
“不,一点也不。”她说。
然後她的脸红了。
我忽然也发觉自己问的傻。
害羞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荡漾。
绕过沙丘、穿过槐林,走到她家所在的巷口,两人一起停下。
她看看我的眼睛,望一望前後,一把将我拉进巷内,两人相拥接了一个长长的
吻,直到呼吸急促才分开。
“我回去了喔。”她说。
她的眼神小舟一样的恍惚。
我点一点头。
她转身走去,一二叁四五,却又转身跑回来,我笑了迎向她,我们再次相拥。
在我耳边,她说:
“如果真的可以天天晚上和你在一起,我愿意白天变作骆驼。”
望着她跑回家门前,回头一笑,我才转身起步。
走出巷子,听到清脆的打门声。
J会出来给她开门吧?
这样想着,然後走回学校。
3
我在海边出生,在海边长大,小时候已经很喜欢坐在海边看海与岸的交锋。
我喜欢沙滩它的温柔坦迤,更喜欢波浪那种澎湃的激情和气势。可是,在我的
心目中,失败的却总是波浪。
无论波浪有多麽的汹涌,即使来自远洋,即使携风,当它冲击而来的时候,沙
滩也总能承担得起,并将之拉开、摊平,温柔的破碎、使之消失殆尽。
沙滩就是具有这麽一种毁灭的力量,再凶猛的波涛在沙滩面前也终会变得温顺、
驯服。
温柔的毁灭感,从沙滩上感觉得到,而且从时间、甚至从爱、来自父母、家庭
和情人的爱也都可感觉得到。
我们从父母、家庭、情侣那里接受温柔的爱,也报之以温柔,而懒惰和妥协便
在温柔中产生,在博大的爱的平面上那种无力的感觉也使自己容易屈从於别人的期
望,时间和空间便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悄悄地、不觉察的消磨原来属於我们自己的
意志、追求和激情。
在高中、甚至更早的初中我就有了爱的伤害的主题,现在更提升至温柔的毁灭
的高度。
但是我知道,毁灭的感觉是从沙滩上找到的,但是毁灭的力量事实上却是来自
我们自己的内心,就象抵挡了海浪汹涌的沙滩的力量是由於海水使沙粒凝聚而产生
的一样。这来自我们自己心内的温柔的毁灭是最可怕的。
我和我那海蜇的女友好像是在走两个极端,她从太空的日月星辰看到自身的渺
小,我则在海边的沙粒尘埃找到了毁灭。殊途同归。
7
“我一定要辞职。”我说。“不干了!”
“为甚麽?”叔叔问。
“你不是曾告诉过我这样的话吗:当你不知道应该怎麽做的时候,甚麽也别做。
现在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做甚麽的时候。”
“一派胡言!我说的‘甚麽也别做’的意思是要你保持现状、坚守岗位、等待
转机,而不是要你连正在做的事情也放弃呀!”
“是吗。”
我轻描淡写的回答。
陌生的女孩说:当我不认识你呀,哼!
J说:你才坏呢!朝叁暮四,喜新厌旧!
叔叔说:你还年轻,无知的小子!
妈妈说:真笨!
门口大爷说:赶了一辈子牲口还不知道它的脾气!
奶奶说:自己的孩儿能不知道小名?
……
她她他她他她……以各种的腔调、表情在诉说一个名字,一个他们多麽熟悉的
人!他们就是这样了解我,太了解我了,对我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清楚我的过
去、现在甚至未来;知道我只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是这块料子、不是那块料子;
应该这麽做、做这个,不会那麽做、做那个……
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被人了如指掌,不想再听他们派我的不是,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认为自
己一无是处,毫无自信。
为甚麽越长大在亲近的人面前我越拘束?为甚麽在愈了解我的人面前我愈变得
沈默?为甚麽我的脾气在外轻松在家反而恶劣?为甚麽渐渐的我发觉越长大越不能
感到身心的自由?
……皆因熟悉,没有距离。
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关心我,那
时,我也许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感觉潇 ,令自己活的惊奇。
并非我增加了学识或者得到甚麽奇遇,只是因为——你不知道,因为你不再了
解我,仅这一点已使我感觉优越。
离开才能想你,同样,保持距离我才能找回我的自信,而自信正是来自这心理
的距离感和没有人了解的优越感。
我只要离开,在某个陌生的城市脚踏实地的活一回,就象植物种子的发放,我
宁愿在青春的距离上将我也许渺小、也许微不足道的生命折射投影成海市蜃楼,也
不要亲手在别人的期望和认定上建 空中楼阁。
年轻,一切值得骄傲的都在未来。
高中在那本粉红色笔记的扉页上我把青春比作一只花篮,并开始动手在里面装
点花与草、故事和经历、成绩和梦想、路上的一切,想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装进去,
将生命装进美丽。
但是现在,我要做的是、无论好与坏我只想将这只花篮抖落个乾净,将里面的
东西全部丢弃,象小时候抛进海里的那只写满爱、恨和梦想字条的漂流瓶,让浪将
它送至远方、时间的海底或者消逝的过去平面的尽头。
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学期便告结束,现在我不要期望,不要任何的意
外即使是惊喜,不要爱情,只等待时间的过去,而我离开。
我只想恢复我青春的空白。
5
海面上几只海鸥在浮想联翩的飞翔,更高处有一只鹰在盘旋。
苍鹰的翼与沙鸥的羽,黑白分明,夜与昼的分野。
由於接近学期结束、期末考试临近,而且是全县——不,应该改口,是全市通
考,所以学校功课很忙,甚至星期天也要上课,学生、教师亦然,时间紧的连针也
插不进去。
和雪几只在晚饭後、自习前的短暂黄昏见过几次面,一起在街上走一走,散散
步,说说话。
考完试,学生放假叁天,而教师仍留校批卷。
总於,第叁天上午批完了考卷,和雪几约好,下午我在沙滩等她。
我一直想将我离开的决定告诉她,可是每次和她见面总是鼓了一路的勇气,却
甚麽也说不出来,原来已想好的话总是派不上用场。她是真的在乎我吗?
我不值得的。
我这样想。然後在她的笑靥和说话里放弃。下次吧,也许,我想。
於是,下次,下次,仍是下次。
但今天一定要告诉她了。
教师生涯对我来说只剩下明天。
我吐一口气。
心想如果自己是一只豹该有多麽好,在这个轻松、平凡而安静的如同古战场一
般的下午,蹲在草地,望着远方的雪山或者空旷的草原,不必解释甚麽,不必考虑
甚麽,只是当有羚羊经过才抖一抖美丽的皮毛。何必在这多人的沙滩上望海?
胳膊有些痒,原来是只蚂蚁,我举起另一只手想打,但,这是一只淡黄色几乎
透明的小蚂蚁。
我放下手。
蚂蚁一路跑上我的手背,它定以为这是信马由 的大草原呢。
它跑到指缝间,探一探头,我以为我的手是此时如来佛的手掌,它会不会撒一
泡尿,然後在哪里写上一句到此一游呢?
我拾起地下的一片落叶,将它引渡到真正的草原。
蒺藜沙上野花开,下午的牵牛花皱合着,象握起的小拳头,现在大约也变成了
蚂蚁的别墅吧? 我离开草地, 还是坐到沙滩上, 避开动物中小者的骚扰。
82148086513282306647093844609550582231。我从第一百位数字开始,将π背到第
一百叁十八位数字,停止,然後,就象初秋的雨後伴着松树生长的是金黄的蘑菇,
现在,望一眼蘑菇形的凉亭,我不禁也想起那夜那一吻来,不是以後,而是最初。
为甚麽会有那一吻呢,在那时候?
为甚麽?
不为甚麽。
那就象……生命里的好多时候:暮春你骑车在路上走,忽然看到一只燕子在原
野上飞,这个春天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它呢!或者在街角突然转出遇到过两次的那个
长发的女孩来,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你怔怔地立住心里想;再或者无风的午後,
天空飘起了雪,你走到操场的中央,伸出手掌……
那夜当我和雪几坐在海边看星、听浪,也是那样的一种时刻,就是在你根本没
有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或者用到自己的理智的时候,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突如其来的
紧紧抓住了我们的心,那是一种——感动,是瞬间心灵的颤抖。
就是这种感动,就是这些一瞬即逝的生动的时刻,使我们自觉我们活着,有血
有肉,会跳会跑,能爱能恨,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对生命的存在、对我们自身存在的
感觉,是不完美人生里难得的生动,是乏味生活中梦寐以求的坦诚,是空虚的季节
少有的活泼,是沈重青春上难得的帅。
那一吻就是那一刻这一感动的流露,不为甚麽,没有甚麽,自然而且必须。
如果生命能够重来,时间可以回到过去,那一样会在我和她的唇上发生。我接
受它,当时如此,重来如此,现在也会如此。
可是,汤普逊说过:“……你无法动一花,而不扰乱一星星。”以後的那一吻
便是证明。
在海边蓬莱阁前、安静的就象古战场一般的下午,雪几从八仙幻宫的方向走来。
浅蓝色的裙子,洁白的上衣,露耳的短发,那张活泼可爱的脸……
在沙滩水城下人面兽心的我看了海的方向最後一眼,站起来,拍一拍裤脚的沙
粒。
鹰,只是一对翅膀。
那一刻我这样想。
“等了很久?”
“不是太久,睡意从头顶到达脚底那麽久。”
“等我令你瞌睡?”
“怎会呢。”
“怎会呢,——哼。”
“……”
“明天开始放暑假?”
“後天,明天公布考试成绩,大约下午离校吧。……明天将是我教师生涯的最
後一天。”
“你真的、真的不想再做教师了?”
“是的,不干了。”
“……”
“……”
“你家里同意?”
“不。”
“那你怎麽做?”
“不知道。我希望能向他们解释,但是恐怕很难解释的清楚,他们也不会理解。
如果实在不能够沟通,我唯有保持沈默,象植物一样。”
“象植物?哈。你不喜欢动物?”
“也有喜欢的。”
“举几个听听,嗯,就叁个吧。”
“嗯,深海里的鲸,沙漠里的骆驼,雪山上的豹。”
“雪山上的豹。”
“我讨厌的只是见到它们的地方——动物园,电视,被困、被杀戮的照片,我
讨厌的是这些。”
……
……
“你也喜欢我?”
“……,当然。”
……
……
“你讨厌的只是见到它们的地方。我明白了。你——不只要辞职,而且更要离
开这里?是不是?”
“是的。”
“离职、离家、离开蓬莱?”
“嗯。”
“你……为甚麽?因为外面的世界很精采?你相信?”
“不。”
“那,因为留下来很无奈?”
“也许,也许可以这麽说。”
“没有甚麽值得你留下来?”
“……,……。”
“没有?”
“当然有,(但是……)”
“仍然不能留下来?”
(“不。”)
“非走不可?”
(“是的。”)
“为我——也不能留下来?”
(“和你相逢的不是时候。”)
……
“人有时得为自己做一些事情,之後才能为人。如果连为自己都不能做一些事,
又怎能为人?”
“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你刚才还说过!”
“的确,我喜欢你。(又岂只是喜欢!)和你一起的时候我常常自问:此生何
求呢。因为和你一起我有一种生命得以完成的感觉。但是,……”
“但是我也不值得你留下来!”
“怎麽说呢?我现在的生活乱七八糟,就象水土流失的山坡,你的活泼和旺盛
是我梦寐以求的,只是,只是在这里我的土地太过贫瘠,太过一塌糊涂,我已经不
能、不想、甚至也无法再在这里重整我的生命。”
“我不在乎贫瘠、不在乎你有没有钱、不在乎你过去的事情、我只在乎你!”
“我也不在乎那些。”
“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不不,不是,怎麽说呢,就象……”
“我不要比喻!只想知道为甚麽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不为甚麽。”
“……没有目的?”
“没有。我没有任何离开的目的,我的目的只是离开。我说过我不在乎金钱、
职业、物质。”
“感情呢?”
“感情?”
“你也不在乎?我知道了。哼。所以你一边说喜欢我,一边又一走了之!”
“当然不是,我……”
“那你为何要说喜欢我?为何见我?何不骗我?何不撒谎?”
“我……是的,我一直撒过很多谎,但对你我不会撒谎,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
你这样的女孩,从来也没有象和你在一起时那麽开心过,也许你看不出来,也许我
没有说过,但和你一起确是我的梦寐以求。真的,我喜欢你,纵使我不能留下来,
我也喜欢你,我不能骗自己,更不能骗你。如果可能我只想象植物一样诚实的活着。”
“植物不会拔腿就走!”
“!”
“!”
“我、我一直都很珍惜和你的相处,因为在这一段时间你是唯一和我可以沟通
的人。我不想撒谎,所以变得沈默。而和你一起我可以敞开自己,感到轻松,我不
想伤害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我……”
“很好,很好,——喂,石头,你听我说,你是唯一可以和我沟通的人,我是
真的喜欢你,现在呢,我告诉你,我就要这样将你扔出我的生命!”
——咚!
“雪几……”
“走啊!‘我没有任何离开的目的,我的目的只是离开’!走啊,离开,离开
啊你!”
“雪几。”
“走哇!我不想再见到你——走哇!”
1
我走出校门,便看到雪几。
她穿一件苹果蓝的紧身上衣,露着两个膝盖的发白破牛仔裤,背依校园的围墙,
眼睛望过来。
我停一下,然後走过去。
沈默。
她伸过一只手,我轻轻的握住。
“你喜欢我的短发?”
我点点头。
“喜欢我的模样?”
我又点点头。
“让我听到你的回答!”
“喜欢。我喜欢你的短发、喜欢你的模样、喜欢你的一切。”
她满意的一笑。
“你也喜欢我?”
“喜欢。”
“喜欢到甚麽程度?”
喜欢到甚麽程度?我想着,但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别这样,别用那麽悲伤的眼神看我。”
“我——”
她伸手压住我的唇。
“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感觉得到。”
她看着我的眼睛。
“我相信真的喜欢不会伤害彼此,那不是真爱的意义。”
我们不再说话。
在二楼她的房间里,雪几慢慢放下浅绿色的百绉窗 。
我们静静脱下对方的衣服。
“让我们诚实?”
“让我们诚实。”
我和她轻轻的相拥。
她的肌肤与我的肌肤相接触,是那麽的润滑,彷佛液脂的相溶。我俩彼此探索
对方的身体,彼此需要。我的手指一一的滑过她的身上每一个部位,面颊、下巴、
肩膀,仔细地触摸她的背、腰、腿和柔软的脚,以指尖开路,以吻封唇,从她的膝
盖、小腿、还有她那温柔的乳房。我吻遍她的全身每一个角落,用身体感觉她圣洁
的所有。
她也吻遍我的,她知道我的感觉,感觉得到我的需要,而她也同样的需要我,
灵巧的以身体迎合我。
最後我又紧紧的抱她在怀,她把脸埋入我的颈弯里,手臂也紧紧楼住我的身躯,
她的呼吸温暖而又湿润。
我进入她温柔的等待里。
“真好。”
稍後她说。
然後将脸埋进我的胸膛。
“真好。”她说。
再接下来的一段长时间里,除了呼吸声和彼此的心跳,清爽的房间中安静无声。
彷佛两颗恒星的相撞,爆炸,然後在无重量的宇宙中漂浮、沈寂成无重量的平面,
我和雪几就在这无重量的平面上无摩擦的静止。
好久,好久好久,等重量回来,身体感觉两人的一切真实的相依,连细柔的毛
发也感觉得到生命的坚实,雪几起头来,将手放在我的胸膛,下巴支在手上,用她
特有的欢跃的眼睛望着我。
我看看她状如弓的上唇和饱满盈盈的下唇,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她伏下面
去,吻着我的肩头。
我拥着她的背,然後想起那首诗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在我生命里的叁个女孩就象弓弦的颤抖,一元二次是脆弱易断的弦;海蜇是琴
弦的弹奏,虽然轻微,但却平和、产生心灵的共鸣,而且馀音绕梁。
雪几却是弓之弦,从她身上我感到最大的弹性、活泼和鼓舞,但——箭的方向
却在远方。
这时,街上响起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在门口停下。
雪几爬起身来,侧耳听一听。
“是J!”
她说,然後躲进我的怀里。
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是上楼梯的声音。
雪几紧紧的钻在我的怀里,乱发触着我的脸,下巴压在我的肩膀,柔软的乳房
贴在我的胁腹上方,腿搭在我的腿上。
而门外是J一步一步的脚步声。
曾看过这样一篇据说是世界上最短的获奖小小说:
“地球上最後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我忽然发觉此时所处的状态,简直就和那小说中的几乎一模一样,没有那种恐
怖,但确有那种气氛。
在愈来愈清晰的脚步声中,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可是糟糕的是,我的阴茎在雪几温暖的小腹一下一下正逐渐的膨胀。
雪几吃吃地笑着。
我拍一下她的背。
她笑的更厉害起来,立刻张嘴咬住我的肩头,身体却更加紧靠着我。
“哒、哒。”
J的敲门声。
“喂,雪几?”
“(哧、哧。)”
“你在不在?”
“(哧、哧。)”
“关着门、关着窗干甚麽,我进来啦啊!”
“好啊!”
雪几起头大声说。
“喂!”
我大吃一惊。
雪几立刻又付下脸咬住我的肩,身体颤抖着笑个不停。
而门外真的传来J的开门声,但门没有开,锁着。
“哼!”
门外哼了一声。
“我要出去,晚上不回来吃饭啊。”
J说,然後传来她的房间门开的声音。
大约叁分钟,门关的声音。
“我出去啦。”
她再敲敲这边的门,然後是下楼的声音。
最後,街上又留下一串车铃声远去。
雪几这才松开咬着我的口,吃吃笑个不住。
我狠狠的翻过她的身,再次进入她的里面。
她挣扎着,然後又紧紧抱住我,她和我一样那麽热烈,那麽饥渴,那麽彼此需
要,再一次咬住我的肩头。
她偎在我的臂弯里喘息,当一切方歇之後。
经过一阵沈默,她害羞的眼睛又吃吃想笑,於是伏下脸去。
一会儿,再次起的时候,却换了一副认真的神情,看着我的眼睛。
我把她的腰抱过来,手插进她的短发抚着,但没有开口。
她的唇触了触在我的肩头她刚刚咬的伤痕,手指在我的胸上画着圆圈,然後摸
了摸我的乳头,象鱼一样沉思着甚麽。
我在想着J和我和雪几。
ma+mb=m(a+b)。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状态。
数学真是道尽了一切啊!
“喂。”
“嗯?”
“在念甚麽?”
“在念甚麽??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背起了π。
72535940812848111745028410270193852110555——
“9。”我在180位数字停下。
“π。”
我说。
“派?……,羡慕别人的派?”
“不,不是。”
别人的派是金钱和物质的拥有,我追求的派只是简单、自然和坦率。
“3。14159。"
我说。
“26535。”
她说。
“接下去。”
“再不知道了啊。”
两人一起笑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将下巴起在我的胸膛,看着我的眼睛。
我也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如井底之蛙般的瞳口,看着映在里面的自己。
“J说你是一个不可靠的人。”
“?”
“你不要误会哦,她的意思是说当你变得可靠的时候就是一块坚硬的固体啦,
稳固、保守、沈默、消极,而其实——她说你的性格是一种液体的,不安、流动、
充满生气、创意和敏锐。”
“J?”
“她说当你的道德、责任使你想自己变的可靠时,你会痛苦不堪,阴沈,被动,
消极,而只有不可靠的液体的你才是最真实的你。”
她笑一笑。
“才比较可爱。”
“J!”
我的心中呐喊。
我紧紧搂过雪几的身子,将脸埋进她的乱发。
是的,我可以忍受平淡的活着,但不能忍受平庸。
和一元二次一起可以平淡,但是死水一潭。
和雪几一起变的活泼,但不能滞留。
派:1。水的支流。
(《新华字典》商务印书馆1986年改订本)
无论甚麽时候J都是那麽明白我,比我自己更清楚!
她……
这时,我发觉有泪滴在我的臂上。
我抱过女孩像河一样的身体。
“别哭,嗯。”
双手捧起雪几的脸。
“我想哭哦。”她说。
直至黄昏,就在她的泪水里,我们再次相拥,相爱。
我离去的时候,在她的床头打开着那本日记,那是J写给我的诗。
“你曾问夕阳独来独往
为何那样寂寞
你曾问晚风为何
轻轻吹送孤独
你可知道情
至深处人
断 肠你可知道
你应知道你早知道
这 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也许没有人
理解甚麽
是
真正的痛苦
除非
她亲身经历
前面就是分
手处
心
已
碎 心
已
碎
你说你
不需要别人的挽留与相送
你说你
会静静离开没有一丝言语
但你可知道
任你走遍
天涯 有一份真情已永远
属於你
随便
哪一个美好的黄昏或夜晚
当你俯拾时
在那
遥远的地方 一颗真诚的
心
在默默地为
你
祝福
祝福祝福
……”
0
零
5
车在八月的原野上奔驰,路旁是高大的白杨,然後是玉米和高梁,像是怀孕的
妇女和她骄傲的丈夫,在土地上生长。
我最後一次来到蓬莱这个地方,画河、百货大楼和书店,撒哈拉、学校和沙滩,
这些留过我足迹的地方,也记忆着我水土流失的生活。
青春就象植物,在一个季节萌芽、一个季节落叶,中间的季节热烈过,再下一
个季节仍可以重来吗?
也许可以,但一切不会再相逢。
“我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你离去,象我的工作,就象一颗树。”
“一定会有很多兔子想往这棵树上撞。”
“但我最期望的那只却跑掉了。”
——不可能会有同一棵树、第二次的相撞吧?数学的概率……去它的数学!
多少次躺在床上的犹豫,多少次我想冲上沙滩去找雪几,多少次那阵阵的海浪
涌出我心中的动摇,但是,我只能紧紧咬着牙,将手抓进沙的深处,不去触摸心中
膨胀的痛楚。
“植物不会拔腿就走!”
是的,植物不会拔腿就走,如果可能我也想象植物一样,在春天萌发,按照重
力、根向下,在土里寻求养分和水;芽向上,寻找阳光和空气,在风雨中坚持,固
守扎根的土地,根据需要伸直或弯曲,抽枝或拔叶,调节自己以适应周遭的环境。
我也喜欢植物的属性,而不喜欢动物。
但,惟植物拥有重复的季节,在原地一动不动。人却不能重复青春,也不能在
原地重来。我不想改变、我只想坚持我自己。一棵树坚持不了一个森林,一棵草坚
持不住一个山坡。新的开始唯有离开。
蓬莱——,自古和传说的离开之地,帝王将相、庸庸平民,都曾在此向往未来,
美好或者莫测,然後从这里出发去追求,长生或者幸福。
而我,对前路并无任何的期望,一无所有,一无所长,在我的前方我不知道自
己要去求证甚麽,不知道该去如何证明,甚至,我自己拥有的已知也只是:
X。
但我不得不走。
箭去已不能回头。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听——
平明寻白羽,没入石 中。
梦中飞来的箭,已锲入我思索的缝隙,我只能背负它,走我的流浪。
8
一只蝴蝶停在一粒沙上,双翅合什,不知在膜拜着甚麽。
我也学它的样子,但没有任何的祈祷。
蝴蝶飞走,那粒沙的荣耀也随它而来、随它而去,再也找不到了。
只有在人的世界里才会有这样的传说吧:从前有一只蝴蝶,在这粒沙上逗留了
五秒……
在这个城市也有人会记得我吧,然後忘掉。我不是蝴蝶,恨或爱都一样没有荣
耀。
有谁会将我当作一个传说呢?
啊,流马。
我和她理所当然有这次的相遇。
“铃……”
一辆单车在我面前停下。
——流马跳下车来,看得出她脸上的欣喜。
“啊,老师。”
“嗨。”我说。
纯白的T恤、蓝色牛仔裤的她亮丽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微笑地看着她。
“我正要离开这里,很高兴能遇到你。”
我说。
“我、我也很高兴。”
她起闪着飞扬神采的眼睛。
“今天是我生日。”
“啊,生日?”
我吃惊的喃喃。
我打开随身拎着的紫色旅行袋,取出一件T恤。
“生日快乐。”我说。“送给你。”
流马惊讶的望着我。
我也同样惊奇。
我放开那件T恤——
胸前印着一只小老鼠和一列大笨象正在排排站的图画。
流马的脸上露出一副简直不能相信的表情来,就象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不能
相信张飞或者关羽一个人不能打败吕布一样,甚至赤兔马还是吕布骑着!
“我刚才经过画河的市场,在一个服装摊很偶然地看到这件T恤,很有趣吧。”
我指了一下上面的图案。
“记不记得?”
“大象等於老鼠。”
她含羞笑着回答。
“看着它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你,而且也觉得有趣,於是就买下来。”
我摺叠一下,然後递给她。
“想不到你今天生日,而且竟会遇到你,看来它和你真的有缘。”
我将T恤交到她的手上。
流马仍是一副惊讶且害羞的模样。
“一起走走。”我说。
从她手上接过她的单车,我骑上去,然後她跳上後座。
经过车站时,她突然跳下车,向我招一下手,然後跑进候车室去。
等她回来,身上正穿着那件“大象=老鼠”的T恤。
“很漂亮噢。”我说。
她一笑,又跳上车来。
我骑车带着她在城中穿梭,经过书店、经过学校门口,最後在一条地势较高的
街道停下。
淡蓝色的天空上,云就好像爱看热闹的人群一动也不动,非常有耐性的凝聚在
那里,由得他们谈论甚麽都好。
眺望着整个小城,远远的可以看到蓬莱阁上宾日楼的尖顶,和城东工厂冒烟的
烟囱,而身後的学校象一个被抛弃的果壳。
“老师,下学期你仍会教我们吗?”
站在身旁的流马细声的问。
“不。”
我摇摇头。
“你、不跟我们一起升初叁?”
哈哈,跟你们一起升初叁?
“不。”
那时候我发觉我很难开口。
“为甚麽呢?我们班数学的成绩那麽好,还有四班也是,90分的比一二班还要
多呢!”
“因为我已经辞职,不再做教师了。”
我说。
“啊!”
“就算我不辞职也会被调走的,职业中学啊或者调去乡下,你知道我在学校不
怎麽受欢迎。”
“可是——”
她说。
那一刻我忽然想,自己也许真的可以做一个好的教师呢,的确,自己教的两个
班级这次考试成绩很不错,学生们也喜欢我。生活也许并非真的那麽糟糕,只是被
自己搞成或者是自己以为的太糟糕而已?
不,算了。还想这些干甚麽呢?
我甩一甩头。
“我准备离开这里,今天也许是最後一次站在蓬莱这个地方。”望着流马我说。
“所以今天遇到你我很高兴。”
我左手扶住车把,闪身将车递回给她。
“老师……”
她起欲泣的脸,突然冲前两步,少女的胸触到我的胳膊。
看着她那乌黑的秀发,侧脸那稚气而倔强的曲线,我有一阵冲动,想拥她在怀。
我伸手轻轻的扶住她瘦削的肩。
她起潮湿闪着星的眼睛。
我笑一笑。
“这次考得很好,下学期升初叁了更要努力啊。”
将车交到她的手上。
望着她浓密乌黑的浏海,那光洁和那弧度,我想给她一个比喻,但,还不是时
候,是吧?
转身走时,我有一种感觉,在将来某个地方我一定会和她再相遇,也许不是她,
但一定是“流马”,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从我意识的缝隙闯进我的等待中,也许那时,
也许我愿意为她改变我的命运。
再见,女孩。
在那一刻我发觉我已准备好,准备离开。
我扬手,将那六颗珠玑石子抛进海里。“它们只有在海边水里的时候才美丽。”
她们的美丽是属於这里。
我带不走一些美丽。
转身,我走向车站。
在头顶,某个距离,我又感觉到居高临下的海蜇的微笑。
2
“听——”
“甚麽?”她问。
“孟姜女的哭声。”我说。
0
请原谅我年轻的无知。
你承认无知?
我承认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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