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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之夜
1996年的冬天,我应朋友之邀到吉林省的一个边境小城。我下车的时候,天空
正飘着鹅毛大雪,我在雪地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未见朋友的影子。打电话、拷他
也联系不上,无奈,我只得找一家小旅店住下。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家庭式旅店,是由一栋住宅改造而成的。登记住宿时,里
面的一个小妇人向我要身份证。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住宿,所以也没带身份证,她说,
有什么可以证明你身份的。我摇摇头。她说这就难了,现在公安经常查宿,没证明
是不行的。这时我忽然想起包里有个作家协会会员证,我就把它找出来扔了过去。
小妇人瞅了半天,抬头瞅瞅我说,你是作家?我点点头。她登记完了,把我领
进最里头的一间。她说,这是炕头,热乎。所谓的单间,只能睡两个人,地下也只
能站三四个人。房间与房间之间,是由木板间壁而成,炕是相通的一铺大炕。
我刚想洗把脸,那小妇人又推门进来了,怀里抱着一套行李。她说,来给你换
套干净的。我赶忙躲在一边。她一边铺行李,一边说,大冷的天,到这个小地方干
啥?我说,是一个朋友邀请我来的,她说,没找上?那就安心住着吧,说不准能找
到这儿呢。
我躺在行李上,想休息一会儿。门又响了。小妇人侧进半个身子问,没吃饭吧?
我说,等一会儿,我出去吃一口。小妇人说,想吃什么,我给你买。我说不用了。
因为我知道,兜里的钱,除了住宿,只够两碗面钱。小妇人退了出去。
北方的大炕很炕,不一会儿,我的后背就热了起来。这时,房间也热闹起来,
大约是进来一帮人,吆三喝四的,小妇人也跟他们喊着。接着是劈劈叭叭开门关门
的声音。轻一点,有作家在这呢。是小妇人的声音。
等整个屋子都静下来时,我房间的门被敲响了。我开门,是小妇人,手里端着
方盘,上面两盘菜和一碗饭。她说,来,吃饭。她一边往小桌上端菜一边说,你尝
尝北方的酸菜炖猪肉,这红烧肉能防寒,尤其你们作家,多吃点,还能补脑,你没
听说,毛主席就喜欢吃红烧肉。我忙说,我怎么吃得了这么些,多少钱?她说,你
吃吧,钱后尾再说。我想,这下完了,非得砸我一杠子不可。
她好象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你吃吧,饭钱不收了,象你这样的贵客请还请不
到呢。我说,这怎么可以。她说,来杯酒不?我说不了。她转身出去了。她端上来
的饭菜我却一口也没动,心想,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圈套。又一想,不可能,我长相
打扮也是一副酸相,不至打我什么主意。再不,这个人是不是有病,这么开店还赔
死。忽啦,小妇人又推门进来了,手里拎了瓶酒。她看我没吃,愣了一下说,怎么,
不放心?我说,没有。她说,喝一杯吧,刚到北方,这冷天够你受的。我想,是死
是活也躲不过去了,干粹造吧。就说,要不,你也一起来?她说,真的?我说,真
的。她转身跑了,很快拿过来两个杯子。我在炕里,她在炕边。这时,我端量她,
发现她其实是个蛮飘亮的少妇,很有点城市味道。她把两个杯子都倒满了。说,来,
欢迎你,大作家。我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她却喝了一半。我说,你慢一点,她
说,没事,北方人喝酒就象南方人喝茶。两杯子下肚后,她说,你知道不?我特崇
拜作家,我在中学时,作文写得特好,老师总把我的作文当范文念。那时,我就想,
将来作当个作家,多受人尊重。可我家里穷,中学没毕业,我父亲死了,我就退了
学,现在我结婚了,什么也不想了。听完这些,我也放心了,我真得感谢那个作协
会员证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边疆小城还有人崇拜作家,太难得了。
心放松了,嘴也放松了。不一会儿,一瓶酒已见了底。她问,还来不?我说,
不来啦。说这话时,我的头已有些发晕。她麻利地将碗筷收拾下去,又转回来了。
她坐在炕沿上,说她怎么干起旅店,说她丈夫是干什么的。后来说得什么,我
就有些听不清了,是酒精发作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她在帮我脱衣服,帮我盖被
子,在给我掖被子时,她那丰满的前胸擦在我的脸上,一股女人的馨香使我全身颤
栗了一下。她自言自语地说,盖严点,北方的夜晚冷着呢。盖完了被子,她在我的
头前站了好久。在她拉灭灯的时候,她的手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我还没有醒来,朋友就来了。他说他昨天有急事,去了林区,没有接
上我。我问他怎么找到我的。他说,这个旅店是靠车站最近,价格又最便宜,专门
给林区工人住的,你作家也只能住这样的地方。
我问起他旅店老板,朋友叹了口气,她可是个才女,字写得好,文章也好。
只可惜家里太穷,找了个40多岁的矿把头。
我离开旅店时,我没有看见小妇人,听说到矿上去了。我给她写了张条子,又
留下张名片,意思谢谢她。并说,有稿子可以寄给我。
我回到南方以后,收到了小妇人的几篇散文,我觉得文笔不错,挺有文气的,
就把其中的两篇推荐给了一家杂志社。稿子很快发出来了,我把两本样书寄给她,
被退了回来。我写信问朋友。朋友回信说,一个月前,旅店起了一场大火,小妇人
也葬身火海。
已经很久了,我常常能想起在北国边城渡过的那一夜和那个叫刘馨的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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