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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
我的童年是在乡下长大的。母亲生下我没多久,二姨就从乡下赶来照料我。母
亲刚休完产假,就马上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了。母亲除了每天给我喂奶以外,
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她这样做并不是不爱我,其中也是有原因的。那时候,父亲和
母亲都是第一批从乡下招进所谓“三线”厂的工人,又是刚刚建厂的初期,所以他
们必须更努力的去工作。另外,还有个只比我大不到两岁的姐姐,所以母亲总是在
忙完家务后,挤出那一点点时间来照顾姐姐,而我就只好交给二姨来照顾。就这样,
二姨抱着我回到了乡下。
母亲一家六口人,外公外婆、母亲姐妹兄弟四人。那时候,外公是县城里一个
酒厂刚刚退休的职工,说实话,外公对那个厂子是很有感情的,他不但参加过那个
厂子初期的建设,而且还是厂里负责搞技术的。厂里大大小小的技术问题他都搞过,
设备哪里总出毛病他心里都有数,所以外公退休后,还总是呆在那个厂子里。母亲
是家里的老大,也是最早外出工作的。二姨排行第二,剩下的就是两个舅舅了。大
舅也在县城的一个厂里工作,而小舅那时参军还在青岛。家里,就只剩下外婆和二
姨两个人,偶尔外公、大舅也会回家来看看,或住些日子。可乡下那些生产队里的
地,都是二姨来忙活。
日子就这样在岁月的小河里流淌,可生活总是坎坷波折。外婆在母亲生我的前
一年,因为高血压患上了偏瘫,半身不遂,所以在她身边总得有人照料。就这样,
二姨陪伴着外婆,一面照顾好外婆的起居,一面把生产队里的地种好。
我刚满百天,二姨就带着我匆匆赶回了乡下。她不放心外公、还有那个毛手毛
脚的大弟弟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母亲。二姨回来后没几天,外公和大舅都又赶回县城
里所在的工厂去了。二姨带着刚百天的我,还要照料瘫痪的外婆,加上生产队里的
那几亩地,已经是忙的不能再忙了。
二姨每天很早就起床,把早饭做好,给外婆熬好药,收拾好家里的一切,就背
着我一起下地劳动。在我会走以前,时光都是在二姨背上度过的。因为是二姨带着
我在乡下,所以没有奶吃,唯一的办法只有吃奶粉。奶粉在那时候只在县城才有卖
的,而且还都很贵。因此二姨总不忘每次进县城给外婆买药的时候,挤出省吃简用
的钱来买些奶粉带回去喂我。
二姨是个简朴的人。乡下的日子很苦,二姨总是怕我生活的不好,想着办法给
我添营养。家里那只母鸡每天的一个鸡蛋就是她唯一的希望。白面是专门给外婆吃
的,还有就是在过年时我总期盼的那个馍馍。二姨自己把一些粗粮打成粉,当做主
食。二姨的衣服也是她自己用棉线织的,而且还都是一件衣服穿了很多年。似乎在
我童年的眼里,二姨除了一种颜色以外就再没别的颜色。虽然这样,二姨也从未向
我母亲张口提过一个字,要过一分钱。也就在二姨带我回乡的那天,母亲连同父亲
的工资奖金一共不到五十快都给了二姨。二姨执意不肯要,推脱很久,最后还是收
下了。这五十快钱的事情是母亲在我懂事的时候才告诉我的,二姨从来没有对我讲
过。在我准备回省城上小学的那年,二姨又把这五十快钱还给了我,并对我说:
“孩子,拿着这钱买书,记得可要好好学习”。
终于熬过了这些艰难的日子,我渐渐的长大了。这样二姨就不用总买奶粉给我
吃,也不用总背着我下地劳动。可外婆的病还是没有好转,二姨还是重复着每天的
事情,很早起床,把药熬好,收拾好外婆的一切,然后带着我下地去劳动。
刚开始二姨不忍心把我留在家里,总带着我一起去下地,可时间久了,她怕我
吃苦。在田里劳动时,要顶着太阳,还有蚊虫叮咬,而且田间地头还不时的有蛇出
现。另外每年冬天,生产队里都要组织每家的劳力去修水渠,这样的天气二姨如果
带着我,肯定是要把我冻坏的,后来二姨交代又交代的把我留在了家里。
一次,二姨前脚刚走下地去了,村子里的小伙伴就来找我玩。我也没犹豫,就
把二姨的嘱咐忘的一干二净,和小伙伴们跑出去玩。当来找我的二姨出现在面前时,
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我居然一天没回家。二姨一句话也没说,过来拉着我的手,往
家走去。刚把家门打开,就发现外婆躺在地上,二姨赶忙跑过去,把外婆扶到了床
上。因为二姨不放心让我自己呆在家里,就趁在田间劳动的时候,中途回来看看我,
可到家后却发现我不在。二姨满村的找,也一天没有回家。外婆就没人照料,外婆
想喝水,就想挪着自己去倒,结果给摔在地上。
二姨照料好外婆,给我洗干净脸,就忙着做晚饭。在我端着碗吃二姨做的手擀
面时,二姨对我说:“孩子,你答应我说不出去跑的,才让你自己呆在家里,你怎
么自己跑出去玩,我多担心,以后你要是想出去玩,记得告诉我一声”。说完这些
话,二姨自己悄悄地回屋子里去了,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她没吃晚饭。二姨没上过
学,不会用语重心长的言语来教导我,可也就这几句话和这件事情,让我懂得了在
做任何事情以前,要多为别人考虑一下这就是理解;明白了在答应人家事情以后,
就应该去努力遵守这就是承诺。
二姨家门前有个池塘。夏季那里有盛开的荷花,有孩子们嬉戏的欢乐。二姨总
是在忙碌一天之后把外婆挪到院子里乘凉,然后带着我去水塘里游泳。这时候,外
婆看着我和二姨在水里愉快的玩耍,她也开心的笑了。二姨不止一次地问我:“长
大了想做什么”?我天真的告诉二姨:“让你和外婆都住楼房,我开小汽车去送你
种地”。对于这样的回答,二姨每次总说我没出息,可是我不明白这样的回答为什
么不对,二姨也从来没有告诉我。遗憾我这样的一个愿望,直到今天也没有实现,
让我想起就一阵阵内疚。
门前的水塘,二姨虽然喜欢带我去那里玩,可是她绝不允许我自己一个人去那
里。那年冬天,二姨刚从田里回来就赶忙去厨房作晚饭,我就问二姨:“池塘里都
有什么,那水面上漂浮着枯萎的莲叶是又什么”?二姨一边作饭,一边告诉我:
“池塘有鱼儿自由自在的生活,而那些莲叶就是他们的家”。等二姨这些话还没说
完,我抢着说:“我也要象鱼儿那样生活,我也要去生活在池塘里”。说着就往池
塘那边走去。
二姨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跟着我跑出来,对我说:“鱼儿只能生活在水里,你
在水里没办法生活的”。可我仍不罢休,冲着二姨喊:“我要鱼儿,我要鱼儿”。
二姨没有丝毫的犹豫答应了我。说着二姨就朝池塘走去,脱去厚厚的棉衣棉裤,穿
着单衣就跳进池塘。寒冷的冬季,二姨就在齐腰深的池塘里,迎着刺骨的寒风,给
我抓鱼。终于让二姨抓到只一斤多的草鱼,冻坏了的二姨赶忙把棉衣批上,拉住抱
着草鱼的我往家走。
鱼是给抓到了,可二姨却被冻坏了。看着直打哆嗦的二姨,我一把丢掉鱼,扑
到二姨怀里大哭起来。二姨却拍着我的头安慰说:“傻孩子,二姨不怕冷,没事的”。
我大哭着告诉二姨:“水里那么冷,鱼儿肯定要被冻坏的,我不去水里生活了”。
晚上,二姨就开始发高烧。可第二天,二姨一样下地去劳动。从那以后,二姨坚强
的性格深深感染了我,而她所说的每句话也让我深信不疑。
在我的童年里,这些看似幼稚可笑的事情,二姨每次都宽容的应允了我,虽然
二姨没有华丽的语言和长篇的论条来教育我,但她一样用行动让我深深地明白了做
人道理。这些简简单单的道理,在我以后的人生路上是最大的一笔财富。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地从指缝中溜走。寒暑易变,转眼我已经五岁了。秋
天,一个美丽的季节,象征着丰收和希望,看着粮食挤满谷仓,人们露出了甜蜜的
笑容。收获的秋季把她最美丽的果实奉献给了大地。
二姨向往常一样,从田里回来,做好晚饭,忙完了一切后坐在床边陪着外婆说
话。二姨说了很多、很久,外婆没有回答,还是没有回答,永远的没有了回答。二
姨轻轻地擦去眼角的水滴,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出门去,把我丢在这个冰冷清静充满
死亡气息的房间。窗外怎么突然起风了,它从院子里那口盛水的缸上呼啸而过,发
出一种呜呜的声响,想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外婆去逝了,永远的离开了二姨,离开了我,在二姨的话语里,在二姨的往事
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在二姨的怀里了。她轻轻地把我放在凳子上,走到
外婆的床边,用一条白色的棉布把外婆盖住,从脚一直慢慢的遮住外婆那张慈祥的
脸。我迷茫的问二姨:“外婆怎么了,为什么要用白布把她盖起来呢”。在二姨那
张狰狞的面孔里遥远地透露出几句话:“外婆睡着了,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要睡
很久很久,永远不再醒来”。这一次,二姨的眼眸里没有了水。
此时的我,用一种似乎可以明白的心理问自己,外婆为什么只顾自己,把我和
二姨丢下而沉沉的睡去,二姨为什么又要用那条看着就可怕的白布把外婆盖起来,
而那么薄的白布外婆又怎能来抵挡寒冷。在二姨的怀里我睡着了。冥冥中,晴朗的
蓝天下我和二姨一起在小池塘里玩耍,外婆依然坐在池塘岸边纳凉,盛开的荷花映
红了外婆的脸,周围嬉水的孩子们的喊声飘向远方。
我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睁开惺忪的双眼,突然发现二姨在望着我,她就这么
抱着我坐了一夜。在二姨的脸上,我已经寻找不到她昨天以前的容颜,一夜之间她
老了,苍老的我不敢相信这个就是她,苍老的我简直不敢确认这个就是她。
外公回来了,舅舅们也回来了,而我也终于见到了分别五年多的父母和姐姐。
从那天起,被盖着白布的外婆就睡在了堂屋的正中间,直到外婆被装进那个黑黑得
盒子里。外公一个人坐在外婆的旁边,面无表情地一锅锅的抽着旱烟。母亲和舅舅
伤心的在哭,并不时频频向来吊唁的乡亲还礼、鞠躬。二姨抱着我,站在外公的后
面,没有言语。
终于熬过了漫长的七天。乡下那些吹吹打打的风俗在我看来怎么也无法和外婆
的过逝和谐的搭配在一起。今天是外婆下葬的日子,墓穴在村外很远的地方,从村
子里赶来了很多帮忙的乡亲。我抱着外婆的照片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外公手抓
住棺材,是为了始终可以和外婆待在一起。外婆后面是二姨扶着在痛哭的母亲,两
个舅舅等等一行人。我头上的孝布迎着一阵风任意飘舞,人们举着的白色帏布也随
风一起晃动,一张张硕大雪片从天而将,不时遮住了我的眼,耳朵里充满了一阵阵
发自内心的哭声。我不明白外婆沉沉地睡去,和这么多人难过有什么关系。在这些
都在难过痛哭的人群,唯有二姨没有哭,苍老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让走在最前
面的我时时踌伫不前。
终于到了外婆的墓穴地。几个身强力壮的乡亲把外婆的棺材用绳子系好,然后
慢慢地、轻轻地落到了墓穴底,他们小心翼翼的动作生怕把外婆再次吵醒。我看着
那一锹锹土渐渐地把外婆淹没,心想假如外婆要从梦中醒来,这深厚的一层土,外
婆如何才能冲的破。母亲痛苦的扑倒在外婆的墓穴旁哭起来,她已经支持不住了。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支持不住的放声哭起来。二姨这次没有哭,但她要比任何一人都
痛苦,站在旁边的她紧握着我的手,直到我的手已经被握的没有知觉时她还是没有
松开,手上的疼痛我坚强地忍着并没有叫喊出来。
就这样,我们送走了外婆。大舅要结婚了,小舅也复员了,而我也将和父母、
姐姐一道回省城去上学了,一切都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临走那天,外公、二姨、
舅舅,还有村子里的小伙伴都来送我。二姨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孩子,以后回
省城,就是个城里人了,要懂得做人的道理,记住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
二姨话刚说完,泪水涌出了家门,二姨怀里的我用小手轻轻地擦去二姨眼角的水滴。
这次二姨真的哭了。
母亲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让二姨的身影消失在我眼里。就这样,我和养育我
长大的二姨分别了。没想到,和二姨这一别竟然在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有见着她
了。
我上学了,可以很流利的写出二姨这两个字来。母亲告诉我,在两个舅舅都结
婚后,二姨嫁到邻村的一个异姓家族去了。在我考上大学时,想把录取通知书拿给
二姨看,可二姨却从乡下赶来了。二姨把从家带来的玉米、花生还有一大袋红薯干
放下后,就要准备回去。母亲要留她,并告诉她我要回乡下去看她。二姨却对母亲
说:“老黑(我小名)从小就有出息,他考上学我听说了,所以赶来看看,家里也
没什么好带的,就拿些家里的土东西你们慢慢吃吧,回头你告诉老黑,别让他回去
看我了,家里生活条件太差,怕他吃苦。现在田里的活忙,我得赶回去”。二姨说
完这些话就回去了,匆匆来去的二姨在我离她最近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见到她。
如今,二姨和她一家人仍然生活在乡下。过年了,二姨打来了电话,那个苍老
沙哑的声音我依然还是那么熟悉。拿着电话的我,怎么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词语来
和二姨交谈,任二姨的声音在心灵里回荡。悲伤的放下电话,怎么突然由心底升起
一句发子内心的话语:“二姨,我想你”。
——为怀念我的二姨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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