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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
人们常把生老病死四字连着用,大概说明四者是人一生的主要组成部分,也是
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字里行间已经透露着无可奈何的信息,因为四字当中就有三
字会令人联想到不愉快的事。
文人似乎特别容易生病,也特别喜欢写关于病的文章。谈病的文章可谓汗牛充
栋。在健壮者看来,大概都不过是附庸风雅、无病呻吟之作。也许一般人都对报上
关于某某名人患病情况连篇累牍的的报道感到腻味。政客们患病更是可能引起全球
性的小题大做。
其实病并不是个可以随便忘掉的东西。它正象你的眼睛,正常的时候你几乎感
觉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出了问题,就再也顾不上其它的什么了。正如一切美好的
东西一样,失去才意识到它的宝贵。
我小时候就与病结下不解之缘。一年到头家里总有人在病,有时此起彼伏,有
时一起病倒。父母身体不好,孩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父母中有一人病倒,全家
就不得安宁。活儿多起来,父母脾气更坏了,自己挨打的可能也大大增加。因此自
己也自然学聪明一点,知道这时凡事怠慢不得,不能贪玩,不能得意忘形。姐姐身
体还行,却得同大人一样干农活,尤其在父母生病的时候,更是家中的顶梁柱,尽
管她并不比我大多少。哥哥病最多,平均一年中有一大半时间在床上喘粗气。就是
好了也象索马里的难民模样,什么也干不了,脾气倒非常大,从小喜欢在家发号司
令。家中跑堂听叫以及刷碗扫地之类的零碎活自然多落到我头上。我虽比哥哥身体
好些,也常常病。一家人的病根一样,哮喘。那种要死不能,要活不得的病情,大
概正好表明穷人的命运。
老家几乎每年都死人,很少活到七十岁以上的。大多数都是一病不起,也无钱
治疗,就一命呜呼。去年,我外婆骨折,一直没有进过医院,至今还躺在家里呻吟。
春节我去看望时,她疼得连人都认不清,话都说不出,只是不停地老泪横流。我们
一家人看了都很难过,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她。穷人们对这种事都司空见惯,一谈
起这种事就说:她怎么还不死呢?活着受罪呀!另外有一个老太婆独居着,后代不
在身边,似乎也很少照顾她,自然也免不了常常生病。她见人的一句口头禅是:我
怎么还不死呀!活着现世现报啊!前不久,她喝一种非常古老的农药六六六死了。
据邻居第二天早上轻描淡写地描绘说:整个晚上他们都听见隔壁有抓挠的动静,象
猫抓门一样,也有不断的哼哼声,一直折腾到天大亮才平息。早饭时不见老太太开
门,还以为她昨天一晚没睡好,正在补觉呢。到了下午也不见人。打开门一看,发
现老太太死在地上,满脸满手都是脏血,满床满地都被挠抓得乱七八糟,地上的泥
都抠进去好深。大概那六六六放了二三十年,差不多要失效,老太太只求一死,接
连吃了几大碗,又喝了许多水,最好才终于了结心愿。本村里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
妇女,大概患了更年期综合症,三次跳水自尽,都因沉不下去而被人及时救起。人
问她为什么想不开,她说,眼看着儿子长大成人了,快娶媳妇了,而一家人辛辛苦
苦挣的钱却都用在自己身上了,心里怎么都想着不好过,干脆一死,为儿媳妇进门
让路。尽管家里非常和睦,外人也都劝导她想开些,她还是第四次投水成功地自尽
了。
家乡这样有关病的事例还有很多很多,俯首即是。中国农村妇女自杀率毫无疑
问居世界之最。这大概也是上帝制定的一种自然淘汰法则?在中国多少生命就是这
样自然淘汰的啊!
我自读中学以后,似乎很少生哮喘病了,然而却从来没有强壮过。尽管我一向
注意锻炼身体,却很少有精力特别充沛,以至无处发泄的时候。初中时开始常常后
脑勺发热,脸发烫,上课时迷迷糊糊,下课也不想动弹,晚上睡不好觉。高中时离
家几十里去上学,功课特别紧,只能一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就带一塑料袋母亲腌
好的咸白菜或萝卜——家里有一口一人深的大缸专盛我们兄弟俩吃的咸菜——到学
校一直吃到菜长厚厚一层白毛,再找学校的厨师在热锅里翻几次,然后再吃。有一
次,我得了急性肠炎,肚子疼得全身佝偻一堆,不能走路,拉了一床一地,满宿舍
四十人都被熏得吃饭没味口,睡觉不香。我一直在床上躺了近一星期,脱水得至于
神志不清。最后邻村的同学周末回家才通知我父亲,骑自行车来把我拖回家打针。
我在家躺了两个星期,稍能动弹就赶着去上学,身子在秋风中象枯草一样。当时我
还非常庆幸能有两星期不用上学。从此我的消化功能就再也没有恢复过。对任何生
冷不洁食物的反应之灵敏可赛过最精密的仪器。吃营养再好的食物都不能使我体重
增加半斤。谁都说我没良心。大学里我是每天早上校园里起得最早的人,一直坚持
不辍地跑步打球洗冷水。还是没有强壮起来。不知什么原因,膝盖常常疼,腿肚子
也常常疼。鼻子也常常塞住,左边通了右边塞,右边通了左边塞。牙常常松动,疼
得不能咀嚼。舌头上溃疡,口腔壁上也溃疡。体重永远停留在一百一十二斤,一直
到毕业,到现在,仍是这样。
人的一切受之于父母,大概一切早已定型,后天的努力固然能起一些作用,恐
怕也是有限的。正如人之一切受之于天,人尽管能使用工具,能征服百兽,可人永
远是动物的一员,难免这样那样的毛病。人类永远不可能完全消灭疾病,正如人永
远不能征服自然一样。大概世上一切都是相反相成矛盾统一的。这就是人的命运,
注定着要与疾病和痛苦作垂死挣扎。只有大彻大悟、大智大勇的人才能断然中止发
生于自己身上的这种无望的抗争。
世上宝贵的东西很多,但都是对于人而言。生命既不存在,当然无所谓宝贵。
对于痛苦,道理一样。
1998年8月11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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