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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当父亲
三十年来,父亲这个概念对于我都是非常沉重而隔膜的,因为它使我不由自主
地想到了我自己那倒霉一辈子的父亲。他可以说是非常有才能,然而生错了时代,
以至一事无成;他满腹理想却屡遭打击和嘲笑,以至于悲观绝望;他从来都是过于
善良地轻信世人,以至于一再上当受骗而不觉醒;他对自己的孩子满腔热爱却不善
于表达,以至于众叛亲离……父亲在我的头脑中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失败者,一面支
离破碎的人生镜子,一个遥远而切近模糊而又清晰的存在。
如今,我竟然也要成为一名父亲了!
结婚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想过要一个孩子的事情。那时候连落脚之地都没有,
还得经常借钱买餐票。我和妻子经常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孩子,要自由自在地过一辈
子,想到哪里就哪里,想干啥就干啥。一年又一年的日子晃眼过去了,有一天忽然
发现自己已经是古人所谓而立之年了。我“立”了什么呢?工作没劲透了,完全是
浪费生命。身体糟糕极了,竟然一病两三年没有好的迹象。儿时的理想好象已成明
日黄花大势已去,未来的日子已经日见稀少了。生和死的问题时时缠绕在我的心头。
一想到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伤感不已。既然我注定
一辈子要一事无成,不能留名青史,那就从肉体上留个根吧。人终究是动物的一种,
那种上帝赐予的本能常常胜过一切理智和情感。
我斩钉截铁的言论渐渐变得含糊而迟疑,终于决心要一个孩子。或许是惊人的
巧合,在我受洗成为基督徒的当天,一颗新生命的种子播上了。这一天对于我和我
的孩子来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天!尽管世上每天都有无数的生命在诞生,可
我仍然觉得我亲自播种的生命格外珍贵和神奇;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对于这个幼小的
生命来说,来到这个混乱的世界未必是幸事,可我还是自私地希望他的来到将给我
的生命带来某种希望和意义;尽管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个新生命的脆弱和艰难,以及
等待着他的终将一死的可悲命运,可我还是要感谢上帝对我们父子两个生命的恩赐。
从那神圣的一天起,我就严密地关注着新生命成长的每一步。我买来一大堆书,
尽可能每天和妻子一起学习这一门崭新的功课。我发现这门功课是我平生所学中最
为精彩和神奇的知识。我惊叹生命的诞生是一个如此复杂而美丽的过程,任何一丝
一毫的差错都可能导致终生的缺憾。我庆幸自己虽然出生贫苦却四肢健全,还能活
到今天,为此我要再次感谢父母的养育和上帝的仁慈。我为世人对生命的无知、轻
视、践踏、摧残乃至消灭感到悲哀和愤怒!面对人类诞生后地球上无数物种的消亡,
面对古往今来无数杀人如麻的战争,面对一切生命临终前痛苦的表情和声音,人啊,
你怎敢宣称自己无罪?
我注视着妻子体形和情绪一天天的变化,查阅书上记载的有关孩子成长过程的
一步步说明,想象着孩子每一阶段的模样。我抚摸着妻子浑圆的肚皮,感觉孩子的
动静;拍拍它,看看孩子的反应;把耳朵贴上去,听听里面的声音。我清楚地发现
胎儿的智力和情感水平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她在子宫里决非一团混沌糊里糊涂,
她也知道回应你的爱抚和呼唤,她也知道追求你的注意和安慰。她虽然还没有成熟
发达,却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一个鲜活可爱的生命!她懂得和你交流,她也有
个性,她也是一个绝对不能忽视的存在。想一想人工流产的普遍,想一想世人在屠
杀一个新生命时的从容和随意,我不能不为人类的残忍无情而惊奇!记得我在国外
时曾同一名当地医生探讨为我妻子打胎的可能性,他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那么严
峻,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他告诉我说:你在谋划杀害一条生命,他或许是
一个天才。我至今仍为自己当时那样轻易地说出那句话而羞愧。
再过一个月,我的孩子就要呱呱坠地了。我特别想亲眼看到孩子露头的一瞬间,
并把它摄下来留作永远的纪念。我很想在妻子临产的那一段时间陪伴在她身边,握
着她的手为她即将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而鼓劲。我多么希望由自己亲自记录下孩子
来到人世最精确的时间,亲耳听到她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可惜我们国家的医院
目前还不能象国际上那样满足我的要求,他们甚至不会让我靠近产房一步。他们主
要因为怕麻烦而拒绝了多少象我一样准备做父亲者的可怜愿望。他们或许意识不到
这种拒绝是多么的不仁道!这种拒绝完全是一种罪恶,是同暴君草菅人命性质相同
的犯罪。
我不知道如何迎接我的孩子来到这个我并不满意的世界上。正是由于我一时的
自私和放纵,她才被带到这个势必给她施加无数痛苦的世界上来的。我为此深感歉
疚。我想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孩子,我对不起你!我还想对她说:孩子,我
没有为你准备好锦衣玉食,也没有为你准备阳光大道,既不能给你指明前进的方向,
也不能教给你生活的真谛。我自己也是带着不情愿的哭声糊里糊涂地被拖到人世的,
至今我也没有明白什么是谬误什么是真理。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那
也完全必须你自己去发现。我是一个极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一个失败的人,尽管我
不能肯定有什么人会是成功的。或许你在某一天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无论如何,
我们都会死去,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失败者。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感谢上帝,
毕竟他赐给了我们一次机会。我没能很好地利用自己的机会,但愿你能!
我不敢对孩子许下任何动听的诺言,因为我深知一切美好的言辞都敌不过生活
的严酷。我准备让孩子从一开始就对世界的丑恶有充分的精神准备,任何时候都不
要对人性过于乐观。但我要培养她的感激之心,不是感激我,而是感激上帝。我不
会要求她有任何所谓的远大理想,我也不会把世人流行的价值观念灌输给她。但我
要教她学会寻找鲜花、绿草、白云和自由的空气。我要把我失去的和从来就没有得
到过的美好事物尽量为她争取,我要同她一起重新学习生活并试着用她的眼光来重
新认识这个世界。但我知道我永远仍然是我,她虽然来之于我,却已然是她。她不
可能完全走进我的生活,我也不能企望溶进她的生活。我失去她的日子终会来到,
但我不希望她感觉到失去了我。每一个父母都欠自己的孩子一辈子的债,只能用默
默的奉献来偿付。
1999年6月1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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