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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子弹是灰色的
那是一个非雨非晴的天气。我和钰第一次见到枪。
那不是枪而是用来射击湖中野鸭的土炮,我们走近了才看得清楚。轻灵的渔船
前头架着二三根竹筒粗的家伙,我数了一下,一共有二十多口黑亮亮的炮身。在模
糊的水色中,猎人划到了湖心的一块浅滩上。不久,沉沉的炮声穿透了湖的腹部,
絮状的羽毛纷纷飘落。迈步在通往坟地的路上,我回头看见浓烟窝在水面上,交错
缭绕,久不离去。许多年后,那些灵魂一般青白的烟云穿透时空冷漠的裆部,看见
我被一粒细小的铅弹击中生命,然后如野鸭般落在栖息之所的湖面上——有关枪的
最初回忆仅此而已。
我们到了坟场的边缘。钰和我青梅竹马,也是我童年唯一的女友。我们从几块
水边的洼地经过,被脚踩入湿泥深处的那些干枯的草茎,冷了雾水,一边还要接受
软泥的爱抚。周围很静,是泥草和晨雾混合的气息。湿草打着裤角,我听见风和钰
都是沉默的。
坡地上,惊起的杂鸟朝坟场深处飞去。它们没有被子弹击中,绝不会经历死亡
的痛苦。而那些野鸭就不同了,当灵魂出窍时,它们会从不同角度看见自己僵冷的
尸体半含在水中,然后是渔人粗暴的破膛、蒸烤、撕扯,作下酒的好菜。美丽的羽
毛四处飘散,似纸钱般哀悼肉的亡灵。
钰的手冰冷。她告诉我说,马爷爷就是在这儿捡到冻死的大雁。煮熟的雁肉有
一股浓烈的草腥味,我吃过,夹杂着难以下咽的苦涩。而现在,目光所及是一群一
群欢跳的麻雀和静谧的土沟。这个早晨我料定只能空手而返了,失望的钰不断重复
着马爷爷的话。我说算了,下次再来吧。钰说下次也不会捡到的。那我们就跟他们
一样,在湖上放炮!我想,在湖面上猎杀野鸭总比大清早拾大雁强多了。
我发现湖边有一块干净柔软的沙滩。水下能看到河蚌爬行时留下的沙痕和水中
透明蠕动的水草。浓雾深处悄无声息,湖面已经恢复了宁静,猎人们大概正载着一
舱的鸭尸而归。
或许是沙滩给了我无声的提示。次年夏天我和钰经常偷着跑来洗澡。我看见钰
洁白如鱼的皮肤在暗夜里闪闪发光,美丽的身体使我获得了性的最早启蒙,同时又
令我迷惑并受困了许久。我在婚后总试图让钰回忆或讲述这段令人难忘的时光,冷
漠慵懒的钰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致,她嚷着说困死了,睡觉……睡觉……因而我只能
以自渎的方式时断时续地回忆钰幼时的清纯,以及我体内萌发的模糊的感悟。
四周很静。钰被清水半吐着身子,在钰的背后,赤身的我却感到不安和羞涩。
钰轻声说下来吧,水不凉。我躲闪在她的目光之外,一边用脚掌抚摸着轻柔的细沙。
水深处钰是不敢去的,她不会凫水,而在更深的水下撒下了一圈一圈的钩网。我听
村里的渔民说过,有一年,村里的一个姑娘,夏日里喜欢偷着跑到湖里洗澡,她的
水性好,胆也大,能游到湖心的浅滩上。一次,她划到了密集水草的深处,一不小
心被钩网钩住了脚。钩网是用数以千计的铁钩做成,长短不一,但钩锋与钩背间的
距离很宽,能扎得很深。这种钩网一旦粘上身,你绝对不能随便动弹,一动弹就会
有成千上万的钩锋刺入你的肉内,牢牢将你钩在网内。你可以想象那种有多疼,渔
民说,当湖水染红的时候,姑娘的身上长满了铁钩,她就像钩网兜住的一条红鱼,
在冷清无人的湖面上痛苦地死去。
钰指着坟丘的一个方向说,妈妈埋在那边,可我不知道是哪一座坟,爸从不让
我来。坟地间满是扭曲的枯槐,瘦条上悬着干黑的萎叶,我和钰踩着及膝的荒草寻
觅那些坚硬冰冷的碑文,不时有些说不出名的野鸟舞起灰翅嘎嘎飞远。这地方阴森
恐怖,独自我是不敢来的,钰居然一点都不怕,甚至对这个地方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途中我不断提醒钰,别找了,咱们回去吧。我想,这样费力去找一个死人的墓有什
么用呢?
钰在每个石碑上仔细寻找母亲的名字。风起了,散乱的纸灰随风而舞,围着幽
魂的芳容打转,我看见坟头上长满了一些鞭状的野草,坟边的花圈只剩下半焦的几
根编条,等待它潮湿腐烂的命运。钰说,你看——我看到一些掩在荒草之下的洞穴,
它们是鼠类的窝巢,目光探到潮湿的洞内,你能看见湿土中腐败不堪的棺木。尸骨
已经化成霉烂的黑泥,干燥处,那些零碎的白骨闪着死亡的寒光,还有一颗颗生锈
的长钉以及未腐的青丝。它们使我整夜游荡在痛苦的恶梦之中,妈妈不断把我从痴
语的梦境中摇醒。睡梦中,那些病死的长钉曾嵌入心的深处,我感到疼痛在周身流
淌。血流将尽,我也会像这些棺木一般,在潮湿的黑暗中腐烂,老鼠和蛇借着我的
腐肉,安家落户,繁衍生息。
我依然听不见水声——钰的半身浸在水里,眼前是幽暗的湖水,风自钰瘦小的
脊背掠过,留下我看不见的伤痕。钰在静静地享受水的清凉,所以风和水都是无声
的。有时她学着我在水里扑腾几下,耳内便藏了许多水,她喊着让我把水弄出来。
靠得这么近,模糊中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水珠正沿着钰的湿发滴落,我剪起钰的湿
发,轻轻拍着她的耳根。我不知道钰如今的耳廓上是否仍有我昔日留下的湿淋淋的
指痕,但在我心底,钰的身体永远是湿淋淋的,更有那隐在水深处的双腿。
钰终于在一块青石墓碑前停住。我们身后是朝下的一面坡地,坟丘正处在坡底
的位置。凹处长年积聚的雨水已经浸没了一半的坟土,水面是一种霉烂的褐色,落
满了厚厚一层的枯叶。钰在石碑前站了很久,我想大概就是这块坟头了。上面是你
母亲的名字?我问钰。她不说话,但我隐隐感到躺在里面的确是她久病不愈的母亲。
钰的母亲已被地下的腐水浸泡了两年,留给钰的,只是空洞无依的孤独和被死亡覆
盖了的记忆。我不知该如何描述那些腐尸的模样,在我眼前又一次出现镇上渔民钩
钓鳗鱼的情景。原来我并不知道坟场的水塘内会有鳗鱼,据说它们喜欢生活在经水
腐烂的棺木中,死尸为它们提供了充足的营养,所以这里的鳗鱼肉肥油多,能卖个
好价钱。钓鳗所用的工具是以自行车车条弯曲磨制而成的钩子,上面裹着一块青蛙
肉。看水的颜色渔人能准确判断出鳗鱼所在的洞口,下了钩子之后,我想鳗鱼肯定
喜欢新鲜的肉香,这种气味比它们整天穿梭在死人的尸骨肉缝间强多了。一咬的工
夫它们就难以逃脱,你只需用力拉住上钩的鳗鱼以防滑脱,等它力气耗尽就将其轻
易拖出洞外。初时的记忆中,鳗鱼游戏死水饱食腐肉的景象使我对死亡的体验刻骨
铭心,即使现在我的尸骨已经化作烟灰,埋于地下亦或化于空中,但我依然痛楚地
感到那种嗜食腐肉的鱼类在我胸腔之内翻滚游动的惨人景象。我记得我是拉着钰的
手跑出那片苦涩荒凉的坟地,半枯的野草滑伤了我和钰的小腿,并把我的记忆永远
留在了那片含水的坟场中。仅此而已。
第一次拥有一杆自己制作的土枪曾使我兴奋不已,这也是我和钰一度共享的秘
密之一。其实班上已经有其他几个同学制成了土枪。真枪我们谁也没玩过,唯一可
以参考的例子是电影里一些拿枪射击的镜头。土枪的形状酷似真枪,枪身是用一块
厚木锯成,中间穿孔的地方是板机。其中,枪管的制作最为复杂,无缝钢管是最好
的材料,可惜我们都找不到,只好以薄薄的铁管代替,铁管的一端用锤子慢慢朝内
敛,敛到只剩下针头般细的小孔,孔后压着一片装红纸炮的小铁片。枪管用铁皮钉
牢,后面是以皮圈拉紧的撞针。板机一扣,方木刻成的撞针碰响了红纸炮,接着枪
管内的火药引燃,一声闷响,管内的铁屑便能喷射出去。
我实验了无数次,土枪的射程却令我大失所望。除了颇具枪类特征的一声闷响,
可以说,这把土枪不具备任何实用价值。知道底细的同学照样会嘲笑我的愚蠢。可
恨的是,有时土枪居然连铁沙都射不出去,而钰倒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为了替我
弄到火药,偷了爸的钱买了几挂鞭炮,折开红红的鞭炮纸,里面是金色或黑色的火
药,这就是引起我儿时兴趣的全部颜色。钰把火药装在一个药瓶里,后来钰的父亲
发现了,于是钰的手上添了一道道细嫩的血口——她父亲善用塑料鞋底打人,钰怕
腚疼,用手护挡时自然被打成这个样子。冬天寒风里头,钰的手流血不止,我给钰
的伤口敷上黄泥,钰痛着不哭,眼睛却让风吹出一串一串的泪珠。后来我把钰带到
家里,给她洗净手,抹上妈妈用的甘油。钰在童年的许多事情中表现出来的倔强和
坚忍使人很难想象二十年后的她竟然那样怕疼,怕疼带来的烦恼使我和钰的性事充
满了苦涩的泥浆味。钰经常咬着苍白的嘴唇,在我起伏不止的身下泪眼望我,我不
知道她的疼痛是源自身体还是心理。难道是钰父亲粗暴的手?因为我的鲁莽?我常
在兴奋之中难堪地停下来,仔细把玩钰脸上痛苦表情的含义,结果总是令人心生疑
虑却又无从知晓真正的原因。沉默不语的钰像影子一般让我心神不安,因而所谓的
高潮只是存在于想象之中,烦恼带来的争吵常使房间内满是此起彼伏的瓷器碎裂声,
愤怒的我从床上跳下来,裸着身子,喊叫着四处走动。而钰则直躺在床上默默地哭,
对我的愤怒不理不睬。我恨的就是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儿子取名“清”,我给起的,它使我回想起同钰浴水的一个个美妙夜晚。钰说
名字的含义很好,既有男孩的风骨又有女孩的纯洁。儿子二岁时,钰提到另外一个
隐秘的原因:清,可以让她忘掉父亲粗暴的阴影。我至今不知道钰父亲的病因,钰
说是突发重病,后来全身腐烂而死。每当我再次提及,她总爱用一句现成的套话搪
塞:我不想谈这些事。钰轻描淡写的神态与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很不相符。
有段日子,钰几乎生活在封闭的茧中。她很少出门,每天坐在电视机前,靠冗
长的电视剧打发日子。除了看电视,钰就坐在沙发里久久发呆,看上去总像在回忆
什么。她经常自语般说起操劳半生的母亲,说起她青筋勃勃的手,说她挺着让人窒
息的咳喘烧柴做饭,发烧时还躺在床上为父亲缝补衣裳。钰的精神状况令我忧虑,
有时在半夜,钰坐在床上无缘无故地流泪,一被发现她哭得更厉害,此时天快亮了,
我只好陪她坐到天明。睡眠的减少使钰白天里总像掉魂似的,说话不着边际,有时
却风风火火,稍好的是邻居都能理解,对她的行为非常迁就,只说让我好好看着,
免得出了意外。只有儿子放学回家,钰才显出难得的兴致,她不断问儿子一些天真
可笑的问题,今天吃什么零食了,老师今天戴手套没有,晚上几点放假之类的话。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像个家。
我已经对土枪失去了所有兴趣。制作复杂、消耗大、毫无杀伤力是它的最大缺
点。特别是想到钰被打伤的手,这令我非常后悔。我把辛辛苦苦制成的土枪扔在屋
后的废塘中。稍为庆幸的是,从前那把弹弓还在,它在床下的尘土中躺了三个月,
铁丝锈断了,皮也失去了弹性,我只好重做一个。找一个“八”字形状的柳树杈,
剥皮打磨,两边用铁丝缠住宽宽的自行车胎皮做成的弹皮,末尾安一个弹囊就成。
无论是进攻还是自卫,它是我手中最为精良的武器,可它的准头让我大伤脑筋。我
在槐树河边射了整整一个暑假的青蛙,终于练就了十步穿蛙的本领,偶尔我也能射
落两只麻雀。更多的时候,人们看见钰跟在我身后,手里提着一串半死不活的田间
英雄一路高歌。至于射人,我从未想过弹弓还有这个用途。
报复计划是因钰的再次挨打引起的。我问钰,她推说只是由于考试成绩不好。
她没再说别的,可能说了,倒是我忘记了。我给钰擦抹紫汞水,干了以后钰的后背
上留下了一道道鱼鳞般的条纹,我笑着说像斑马。钰坐在床沿边一声不吭,她不想
让我再问下去。我想给钰一点安慰,不知为什么,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概是自己
的心情不太好。我在心里筹划明晚的计划,一个不可告人的计划。
那晚镇上放映一部国产故事片。事前我早就打听好了,粮管所每人发一张票,
是十五排和十六排。不过,我不知道钰父亲的座位号,为此我选择了使用弹弓射人
的三个地点。一是露天电影院两侧的高墙。二是正对着检票口的一堵矮墙。三是散
场之后必经的一段百米长的窄巷。电影一开始我才想到,为了防止镇里人不买票观
看(他们爬上墙头),早有人在墙头上插了密密麻麻的玻璃渣子。我费了很大周折,
蹭破了膝盖,滑伤了肚皮,尽管有沿墙柳条的遮掩,所证明的不过是钰的父亲不坐
在两边。即使如我所愿,他处在弹弓极隹的射程之内,我也无法骑跨在遍是碎玻璃
的墙上瞄准,要是那样,逃跑都成了问题。我腰里别着弹弓,焦急地绕了一个大圈
才爬上第二个地方。我听到墙下不远的水塘里青蛙在不悔地高歌,阴沟里飘来正在
猛烈繁殖的水草气息,寂静的月夜下,电影中男女的对白传出很远。初上矮墙我有
幸看了一会电影片断,它给我的印象非常零乱,缺乏真实感,像一团不断晃动的雾。
我左边的口袋里装着四粒珍贵的铁弹丸,它让我感到什么叫做“如临大敌”,而右
面一裤兜尖锐的青石子锉疼了我的大腿帮子,疼痛之余我才想到自己根本无法在众
多的面孔中发现钰的父亲并射出无比舒畅的一丸。还有,这儿的光线暗淡,距离也
不适中,只有吵人的蛙声听得顺耳。第三个地点——那个窄巷更不行,散场时人那
么多,即使我是头牛也是跑不掉的。最后,我在突然发现的一间废旧铁屋里等到电
影散场,铁屋子位于回粮管所的必经之路上。长时间的等待使我的胸口堵满了腻人
的焦油,我发慌地四处张望,在一阵阵难耐的焦渴中,我爬上屋旁粗壮的梧桐树,
毛茸茸的叶子划得我浑身发痒,我却感到难言的舒畅。月光筛了一地破碎的叶影,
我想钰大概睡了,同时我在想象她的父亲被击倒时的样子。
我闻到钰父亲烟一般飘来的气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此时他正在吸烟,是边
走边吸,那点火星灼痛了夜。我是立在树上看的,他就在树下不远的地方小便,月
光照着他有点发白的背,他弯腰的样子就像一只龙虾。周围就他一个人,影影绰绰
后面正有人走来。真是天赐良机,为了便于逃跑,我悄悄遛下树,弹弓潮乎乎的,
塞入两粒青石子,我瞄向已经被淋湿的黑影。我的手在发抖,心里憋得发慌。一松
开弹囊我就知道方向偏了,石子打在对面的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想他已经发现
了。藏身的工夫我咬牙掏出一粒铁丸,我预感到这不是闹着玩的,现在已经顾不了
那么多了。随着弹皮有力的拉响,只听钰父亲呀地一声惨叫,我看见他抱着头缓缓
蹲下。我疯狂般夺路而逃。
我是在钰的家里发现了那把汽枪。它靠在里屋的一个拐角处。钰没有发现,她
正在抽屉中翻找一本借来的《故事会》。木质枪托、延伸着的乌黑的枪筒立刻将我
推到惊讶与兴奋的顶点,我不由自主走过去抚摸它爬满油斑的枪身。它在暗处深藏
玄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它来自某种宿命般的生命之源,我甚至觉得它一直
在等着我的到来。可钰对它丝毫没有兴趣,我不知道她是故意装的还是的确如此。
钰说可能是爸爸借来打麻雀的。粮仓那儿麻雀如云,我感到正有许多灰点在屋子里
零星飞起,鼓翅引来的羽毛气息淡淡地落满了每个角落。从前有人用老式的鸟铳射
杀聚集的雀群,巨大的轰鸣中,枪筒喷出一团白气,上百颗麦粒大小的铁豆子瞬间
扑向振翅欲飞的可怜的雀们,这种射法效率高,收获也多。现在想来,汽枪这种零
打碎敲、游戏似的射鸟方法很适合一时无聊却又找不到更好方法消遣的人。钰的父
亲便是其中之一,否则他就在办公室的长椅上睡上一个下午,更没有人知道,结果
正是那把汽枪无形之中改变了我对钰父亲的仇恨,此后,我和他相处融洽并甘愿作
他打鸟时的随从。
机会出现了。钰带我到粮管所玩,钰让我喊叔叔。我进了门就亲切地喊了声叔
叔,眼睛却在四下里寻找。其实,我是冲着枪来的,喊他叔叔也是冲那把枪喊的。
铁弹丸在钰父亲的脖子上留下了一大块紫色淤斑。钰问是怎么回事。他据实告诉我
们是被人用弹弓射的。他的脸色很不好,一边抚着伤痕,一边侍弄炉子。烤水的时
间很长,有时屋子里只能听到煮水的滋滋声。我发现那把汽枪靠在书桌旁,桌边的
墙上挂着陈年的照片框,里面夹着大小不一的照片,有几张彩色合影,有的照片已
经长了霉斑,钰在黑白世界里含笑站着,她母亲是个挺胖的女人,小眼睛,浅浅的
笑容,我的印象并不好,她爸比现在好看,也年轻,一副冷峻的表情。桌上摆满了
演义类的书,那种枯黄的纸色与屋内散发的霉烂气息给我的印象是一致的。钰说,
爸,你怎么从来也不叠被呢?
我一向认为自己很聪明,见到钰父亲的时候我甚至以为他还不及我,起码在发
现谁最有可能射他这件事上。如果被射的人是我,我认为自己大体能猜得到。但是
那天我简直愚笨透顶,我居然仍将那个倒霉的弹弓挂在腰间,像挂着自己的阳物一
般,一边的裤兜里还躺着那晚剩下的三颗铁丸,令人迷惑的是当时我怎么就不知深
浅地向他炫耀起自己射鸟的历史,我还无知地从腰里掏出弹弓以示证明——这时我
才意识到——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脑子里全是白纸。好歹我们走到了粮仓前,一地
的麻雀分散了钰父亲的注意力——他已经在举枪瞄准了。回去时他的步态有些零乱,
身影被短短地踩在脚下。我的手上粘满了雀尸的腥味,那些附在掌心的绒毛怎么也
去不掉,我料想钰的父亲大概隐约猜到了一些。无论如何掩饰,细心的人都会在我
发紧干涩的嗓音和不断的颤声中明白这一点,任何人都能——直到现在我仍这样认
为——他突然问,你那把弹弓呢,打一个鸟让我看看,他指着落在电线上的鸟。我
感到他迷乱的目光正上上下下缠绕着我。慌乱之间,我竭力清除牢牢附在喉壁上的
浓痰,我是说着玩的,连路边的灯泡我都打不中……要是能有这把枪就好了。他突
然爽快地拍拍我的肩说,等一阵子你就可以玩一玩了,这比打弹弓容易得多,我听
钰说,她常在你家吃饭?我结结巴巴地说,有时她……她也在……她舅家吃……饭。
阳光在四周荡漾开来,他眯着眼,脸上缩起的褐色皱纹使他看上去又黑又老。他又
拍了拍我的肩说,过几天让你玩枪。
我发现钰父亲最爱吃的一道菜是油煎麻雀,每次我去,这道菜都是必不可少的。
据说很具药用价值,有时他的同事也过来品尝,从他们放肆的笑声中我模糊地意识
到笑声之外的含义。现在想来,钰的母亲死去多年,对于他独守空房的生活,任何
人都会自然或不自然地猜测那个敏感而必然的问题,他究竟怎样熬过一个个寂寞难
耐的夜晚。我只能借助于想象,想象的悬念把我牵得越来越远,远到一片模糊之中,
我只好重回记忆的床榻之上去细心体味它的坚硬亦或柔弱,它的正常亦或难言。钰
最讨厌我问这种事,我说你爸晚上都干嘛?钰的脸色非常难看,我就不敢再往下问
了。
当下,雀尸丢入油中,锅里便腾起一股浓烟,油烟散尽,这些东西在沸腾中渐
渐缩小。钰无法忍受这种浓得发苦的油腥味,有一次我看她在屋里忍得久了,结果
吐空了胃,一连几天食欲不振,看着水池边面色苍白的钰,父亲流露出一种惊恐不
安的神色,我发现他被烈酒熏乏的目光在钰整个呕吐过程中显得异常慌乱而困惑,
他好像在极力寻找女儿脸色由苍白转而潮红的原因。我陪着钰,李叔叔说她病了。
医生说没什么,可能是对食物或气味过敏。医生的话是对的——即使在婚后,钰也
从不吃油腻的东西,煎炸的腥味她闻了就恶心,她受不了那种好似切割肺腑般尖锐
的异味。我记得钰整个黄昏都在粮管所的水池边洗脸,避人的目光下有种难言的痛
楚和恐惧,于是她的晚饭换成一块烧饼和一碗白开水,后来我添了一份咸菜,咸菜
通体发黑,像她父亲的脸色。
看着盘中如饺馅般大小、通体皆黑的鸟尸,我就会想到那个在湖中穿钩而死的
姑娘——煎炸过的麻雀却是干巴巴的黑色,它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块果腹的肉,如果
不是看见沾在羽毛上的血,我绝不会想到那竟是鸟肉,也不会联想到那个死去的姑
娘。李叔叔吃得有滋有味,油腥味正合他的胃口,他在倾喉而下的酒水中吐出留在
鸟尸内已经变形的汽枪子弹,他把子弹啪地吐到桌面上,我仿佛听到子弹在瞬间穿
透两腮的声音,弹开的子弹他还要捏在手里细细观赏,然后放在一个玻璃瓶内保存。
蠕动的腮内,舌尖已经舔遍并咀嚼了每一处骨肉,甚至连腹内的血浆也被吸干,所
以迅疾消失的子弹只留下一缕枯萎的声响就瘫倒在桌面上,承受一双大手粗糙的抚
摸。然后钰父亲端起铝制的小茶杯,他喝酒干脆爽快,端起就干,接着再满上,吃
几口再干,一共四杯,从不多喝。之后倒床而卧,酒醉的胃使每一个麻雀加酒的下
午一觉便可睡成黄昏。
那个不明不暗的清晨,钰和我正栖息在湖心的枯苇丛中。风自雾水中生出,带
着静死的灰白。我们相偎着,头埋在对方厚厚的羽毛里,以此抵御寒冷的伤痕。这
时,无声的炮筒正伸入灰白的湖心,我们仍静静地睡着。炮声在似梦非梦中突然响
起,湖面在瞬间剧烈震荡起来,滚烫的铁砂推开冰冷的水面,使一切徒劳的挣扎都
成为向死神祈求的仪式。接着水面上腾起阵阵烟雾,钰先中弹,我看见钰的尸体飘
浮在不远的芦苇边上,她已经死掉了,没有任何反抗和挣扎的机会,鲜血洇红了周
身的羽毛。紧接着传来更密集的炮声,我听到一节节的芦苇拦腰裂断的声音,空气
中到处弥漫着火药和死亡混合的腥味。众多的同伴无声地死去,湖面上飘着一层被
子弹撕开的羽毛。我最后在零落的炮声中倒下,我感到湖水的苦涩和冰冷,我清楚
自己的肉体正在迅速萎缩。血水弄痛了我的嘴,噢……我坚硬的扁唇呢?死了吗?
我眼前一点点模糊……水面上飘着同样的死尸……我在睡去……我看不见了……我
真想跟钰说……死真……可怜……
可钰已经听不见了。
钰说,先把豆腐放在冷水中浸着,然后倒入在清水中养了三天的泥鳅,水要多,
要……我打断钰的话,今天你爸把那些泥鳅全部杀了,我指着他杀生的水池,这些
泥中的精灵已经被李叔叔掐头挖肚收拾干净,我看见水池边泥鳅的内脏招了许多个
大体肥嗜爱腥臭的苍蝇,它们在嗡嗡中吮吸进食,看着让人恶心。我不知钰恍惚过
没有,我恍惚的时候就会看见棺木中游动的鳗鱼,看见它们划过腐水留下的影子—
—这种印象很久了,或许是相似的缘故,泥鳅和鳗鱼都在阴暗的地下水里生存,就
像不见太阳的暗娼。钰解释说,是因为爸爸说你嫌脏,不敢吃,所以我没做。我发
誓说吃过河蚌。钰不相信,你知道吗,那里头有蚂蟥仔,小蚂蟥会钻到你肚子里去。
我注视着水池方向,我说泥鳅也会钻你一肚子,在里面养小泥鳅。钰红着脸说我不
是跟你开玩笑的,蚂蟥仔是煮不死的,跟泥鳅和鱼不一样,煮了就能吃。好吧,你
断续往下讲,我把目光从水池边收回来,钰的脸在阳光下浅浅地发红。每次她爸都
弄得满手是血,而且要弄一个中午,亏我是星期天来玩,否则连午饭也吃不上。钰
说,接着加佐料,放在炉上用小火炖,水一热泥鳅就往豆腐里钻,还要多放盐——
钰做着补充。行了,太复杂了,我说。不复杂,钰答应下次给我做一回尝尝。我说
你爸就喜欢吃这些古里古怪的菜,我爱吃清水烫白菜。钰说你这样的人最好伺候,
不像爸爸。我笑着说那你天天来伺候我吧。钰不吭声了。
我们到了粮仓前。阳光落在钰的身上,十分鲜亮,我们走动的身影惊飞了正在
啄食的一群麻雀,它们飞到仓顶上小心地看着我们,几个胆大的仍在地上蹦蹦跳跳,
扇动翅子觅食。我瞄准,扣动板机,铅弹被水泥面弹开,声音打花了我的眼睛。我
说钰你不要出声,你把它们惊飞了。我什么也没说,你看我说话了吗?钰说完便躲
到后面去揭粮仓的墙皮,这些厚墙是用草、泥和砖块混合建成的,耐用且成本很低。
钰给我说得一声也不出了,站在那儿把将要脱落的泥草揭下来玩,却故意扔在落满
麻雀的那边,她摆明是生我的气。阳光落在钰的手上也落在凹凸不平的墙上,我说,
你爸的枪是不是有人借过,怎么一点都不准。钰说我怎么知道,你可以回去问我爸
爸。我说完了,今天白来一趟。能在星期天抽空跑来玩一次已经不容易了,我不想
空着手回家,上次下雨时我还射死了十几只麻雀呢,今天是个很美的晴天,这些鸟
离我这么近,我一时却没了举枪的兴致。
风从阳光下吹来,我着着钰,她的目光落在飞向墙外的鸟儿身上。我并不急于
找她说话,我做的只是陪她看着那些没入墙外的飞鸟,想象它们在墙外自由觅食的
情景。飞鸟的自由是不会担心有人射来冷枪,我的自由是保持一份背后冷枪的习惯。
钰想让我主动跟她说话,可我并没有马上回应她,我想着明天的事,想着飞鸟和钰
之间的联系。钰见我一直没有反应就说,我该回去吃饭了。回去吃你爸烧的豆腐泥
鳅?满屋子的腥味,你明天到我家,我让妈给你烧鱼吃。钰说,明天我才不去你家
吃饭呢,我到舅舅家吃,晚上还在那儿住。我不想跟她较劲,等明早一块上学时再
议论。好吧,我看着她说,先不回去吃饭,你爸还没收拾好呢,我们到后院那儿玩
吧,我们继续上次的游戏——钰在窗台上摆满空酒瓶,我和她轮流瞄准射击。
窗台上满是破碎的酒瓶渣,沿墙是一排水杉,阴影遮住的地方没有阳光只有浅
浅的荒草,阴暗和潮气使这儿充满着一股腐败的霉味。有几次我问钰墙外有什么,
她说只有一个大大的变压器,还有碎砖、破纸条和旧麻袋。怪不得抬眼全是些高大
的水泥杆子,黑粗的电线延伸得很远,上面偶尔能落着几对歇息的鸽子,而水泥杆
的根部则长满了菌样的青苔。我说找不着空酒瓶就用玻璃片代替吧,我看见墙那边
堆放着许多废弃的玻璃。钰走了过去。我检查枪膛,里面空荡荡的,弧形的轨迹走
得那样清晰直接,一直走进我的眼里。然后我放了一声空枪,我听到枪声好像根本
没有响过,而下面的情景我就开始模糊了,我只记得枪膛内的确没有子弹,为什么
后来射出了子弹,我的解释无法自圆其说。我瞄准——我突然发现后院子里一个鸟
影也没有——一块极不规则的玻璃,接着钰去拾那块浑身是剌的玻璃。我放进第一
颗子弹。在一个角度上,阳光在玻璃片上凝成一个点,我在另一个角度开枪,玻璃
应声而碎,阳光撒了一地。我迷惑的是枪怎么该如此准呢,我希望它偏离目标。我
朝钰喊,轮到你了。她迎着阳光向我摆摆手,她的意思是算了。见我坚持她也就跑
过来,我帮她托着枪,脸贴着脸——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是一瞬间,我的手触到钰
有些起伏的腰,她没动,但我感到了自己的颤抖。我始终看着钰的眼睛,她一闭眼
的工夫枪响了,奇怪的是前面什么也没有发生,窗台上空空的,玻璃不见了,子弹
像被什么东西吸了去。钰说她刚才放的那块玻璃呢。我笑她骗我。我说这一次让我
来吧。
说这样我开始了第二次瞄准。透过半圆形的瞄孔,我看见钰正弯腰拣起一块废
砖,她的后背朝向我,弯腰的动作使她的身体绷紧成柔和的曲线,我感到心里潮乎
乎的,有许多小虫在悄悄爬动。我听见钰说我不给你捡啦,我要回去吃泥鳅豆腐,
她把砖块放在窗台上朝我走来。我一直在盯她的脸,我突然发现穿叶而过的阳光这
时完全落在钰的脸上,她的脸看上去一片白光,五官都不见了,像蒙着一层灰布的
模具。我惊恐地寻找她的眼睛,结果只是见到枪孔外一片白花花的颜色,我用力闭
眼以挣脱白纸般的幻觉,睁开眼时钰却裸背站在水里。她没有问我现在该不该回去,
她为什么不问呢?我感到自己已经饿了,锅里飘出油煎豆腐的香味,那些褐色的泥
鳅炖烂了,稀松地沉在锅底。钰一直背向我,许多昏暗的水珠附在她纤弱的背上,
不落的是湖上的水气,罩在钰父亲那个黑漆漆的铁锅里,我好像在瞄着空无一物的
湖面,最后却是钰脱在岸边碎石上的红色小褂,周围是干净的鹅卵石,沙滩上立着
零星的水草。我从模糊不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原来空气中满是清冷的水的气息,
我说你转过身行吧?树影的碎片贴在剥落的墙面和钰羞红的脸上,钰显得有点不高
兴,她静静地看着我。钰朝我喊:有本事你就开枪吧!我说我开枪喽。
子弹夺膛而出,穿过钰的耳朵,一时间,我望见秋深的颜色,花开花落只在眨
眼之间,绽放与凋零突然凝固了时间,我看见滴血的花瓣落入草间,子弹在潮湿的
空气中慢慢腐烂,树皮上钉了一排排长了霉的秋蝉,青苔从墙壁延伸到我的手上,
我发现自己的手臂上全是长长的褐色青苔……而在一条看不见的直线上,命运之神
把我穿成一只半死不活的青蛙,倒提在钰的手中……
第二天,母亲拉住我的手来向钰的父亲陪罪。在我经常进出的门槛前,钰的父
亲迎了出来。母亲有力的手掌将我向门槛推去,还不给李叔叔跪下!你怎么还愣着,
我在家里怎么跟你说的?我感到膝盖突然一软,母亲在后面踢我的同时一双手用力
按下我的肩膀,我顺势倒在仰上前的李叔叔怀里。外面围了好多人,钰坐在屋里的
木板床上,左耳上缠着一块白纱布。钰的父亲说,伤口包扎得很好,子弹穿过耳廓,
没什么大不了,休息几天就好了,就是以后会留下疤痕。这时父亲和粮管所的几位
领导来了,我看见父亲从身后拿出几包奶粉和一些糖果放在里屋的桌子上。李叔叔
接过爸爸扔来的烟说,都怪我,怎么能随便把枪给孩子玩呢?当着众人的面,他把
汽枪扔进后院的一口枯井内。枪的死亡宣告这段美好时光的终结,或者说,它是我
童年生活被动结束的一个标志,我因此永远离开了粮管所的大院子,也永远离开了
那些自由自在的鸟儿。
直到现在,我仍感到经历的一切恍若一场游戏般的梦境,梦的开始是我生活的
结束,梦的结束是我生活的毁灭。
第二年,钰的父亲死于一场重病之后的全身溃烂。关于他的死因一直是个谜,
钰可能是唯一知道病因的人,但她自始至终没说。如果我不要脸似地问她,钰就说,
纯粹是烂死的。悬念能带给人无穷无尽的想象,包括我,我甚至想过他死于自杀,
但他死前的一段日子我经常去看他,没什么迹象表明钰的父亲曾有过类似的念头,
我想,即使有也应该在他临死之前,绝不会在他生病的初期。当时我听钰说,父亲
的病已经好了。可几天后他又开始发烧,腿上出现许多灰色的斑,接着是一发而不
可收的肿胀溃烂,初时还能走路,尔后就只能躺在床上了。没有人知道这种病的名
称,镇上的医院里,护士们都不敢上前,唯有钰和我。我记得钰本家的几个亲戚曾
来探望,可也只是一次两次的事,而且每次来去匆匆。这种病大概不会传染,否则
我们两人早就命归黄泉了,但是那种腐烂的气息让人难以想象,钰每天晚上都要给
父亲慢慢擦洗已近半腐的身体,父亲胖了,躺在板床上就像一块摊开的死布,只有
跳动的眼神还没有熄灭。每天三次煎熬中药,房间里便弥漫着一股臭虫和苦草混合
的气味,那种恶臭如幽灵般在屋内游荡并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它在逐渐由灰变黑的
肉体内极度繁殖,把死亡和衰退的印象涂满墙壁。钰说我受不了了,不如让他早点
死去。我问这种病疼吗?钰摇摇头说没见他说过,大概不疼吧。舅舅托人送来钱,
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在买药上,日子愈见窘迫,但钰说病情不会好转了。
钰的耳上永远留下了黄豆粒大小的疤痕,这使我常感愧疚,而且我和钰之间有
种说不清的情愫,我在心底能隐隐地感到,可能是儿时的经历以及共同的生活所致。
钰并不美丽,瘦弱而憔悴,像纸一般在她父亲的床边飘来飘去。我想我的爱恋是缘
于怜悯,除此之外,她是离我最近的也是最初的女孩,她最先打动我或者我也最初
打动她,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分开。当时我绝不会想到日后她会成为一个繁琐而有
点神经质的女人,共同的生活最终使我们之间失去了起码的交流,我和她形同路人。
我常来看钰。帮她熬药的时候就陪她说话,有时她被我逗笑了,但那种笑容也
是短暂而略带忧伤的。她似乎忘记了我的过失,她真的忘了,这使我非常高兴。那
些日子钰请了长假照料父亲,所以我只有放学以后才能来,而不能像以前那样跟钰
结伴往来。几天不见,我很想念她,有一次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听了十分激动,
我甚至说,以后你就搬到我家住吧,我爸妈会同意的,就当给我找个妹妹。不料钰
一脸愤恨地说,我不去,我要在这里陪爸爸,说完她便哭起来。门外的黄昏在清扫
一天里最后的那点阳光,剩下的就是越来越冷的黑暗了,钰的哭声时断时续,我听
到落叶和风的声音。星星还没有出来,屋内漆黑一片,钰点着一根白蜡烛。摇曳的
火苗中,她守在床边悄悄落泪,我的感觉就像守着死亡的来临一样。我没有落泪,
我不会落泪,我怎么会落泪了呢?过了很久钰才清醒过来。我说不饿。钰说爸爸不
能吃饭了,如果你不吃我就只做一个人的。我说你去做吧,我在这儿守着。钰的脚
步声落在空空的院子里,像一种若有若无的心跳,房檐下散放着残缺不全的农具和
烧饭用的木柴干草,空地上有钰亲手种的辣椒和葱苗,瓦房上是一块青蓝蓝的天空,
我记得那是一个停电的夜晚。晃动的烛光里,我看见阴影深处的床,我看见悬在床
边的灰暗的手掌,我看见大红的被面下,无声无息的腐烂。屋内弥漫着浓烈的腐味,
是恐惧、饥饿和孤独使这个黑夜流动着死亡在纵声歌唱的声音,我听到了,我还听
见细菌在饱食腐肉时发出的挣命快感,快感类似一种呻吟,在耳边丝丝地磨牙。这
时候我闻见缕缕菜香,我说今晚还擦身吗?钰端着一个铝锅进了屋子,她说算了,
天色不早了,吃点饭你就回家吧。接着钰端来一碟花生米和一碗咸菜,花生米专为
我炸的,很脆。她问我吃鸡蛋吗?我摇摇头。咸菜是用萝卜叶子腌的,和黑夜是一
样的颜色。钰慢慢吃着,有一半的泪水都掉在碗里。我也吃得很慢,看着汤里的热
气旋入空中,这样的夜晚让人的心情很糟。吃完饭,钰说你走吧,在这儿呆久了不
好,有晦气。钰没有送我,她在里屋点燃一截蚊香以熏除满屋滞流不动的空气。我
独自走回家。
给儿子买水枪是钰的建议。我面露愠色,因为我对这个东西很忌讳。钰说小孩
子懂什么,你不给买我自己去买。儿子用注满水的塑料枪随处乱射,到处都是他瞄
准的目标,有时对着钰的脸,嘴里还砰砰有声。钰不但不责备反而夸儿子能,她一
边同儿子玩一边喊“射爸爸”,于是我的身上就落满了水迹。我甚至认为儿子在向
我开枪时仍然以为那是一把玩具水枪,这种危险不言自明,因为儿子手中是一把真
枪。
婚后的生活渐趋平淡。一般情况我们都在外边吃早饭,有时空腹上班。这时候
我和钰还没要孩子,相对而言自由得多。有了孩子后两人全被孩子拴住,一点空闲
时间都没有。钰在郊区的丝厂工作,离家很远,厂里免费供应一顿午饭,所以钰中
午就不回家了。后来丝厂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先是取消了职工的午餐,接着开始
减发工资,最后一部分人回家,现在它已经倒闭了。而我的午饭是以打牌来定的,
几个同事或赌或凑份子,反正饭的问题总能解决。晚饭大都是钰做的,我回来晚,
下班的时候几人还没聊够,那接着聊一会,一来一去回到家天都黑了。有应酬那就
难说了,有时甚至下半夜才回来。钰的优点在于她对此从不言语,她不像有的女人,
男人一进门就喊就吵就哭,弄得四邻皆知。一般情况是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怀里
抱着一条毛毯,茶几上放点零食或者泡一杯清茶。钰越是这样我就越感到惭愧,我
希望她对我喊几声,骂也可以,打也行,这样下次我就不会感到内疚。钰唯一做的
就是等我说睡觉吧,然后她起身关掉电视,闷头就睡。
让我深感悲哀的是我跟钰的性事。我的总体感觉是一天不如一天,一月少似一
月。钰变得很挑剔,她在这上面表现出来的固执和强硬是我始料未及的。钰从不在
白天做爱,钰说她不习惯。不习惯什么?夜晚她也绝不允许开灯,我们在黑暗中摸
索着兴奋,然后获得一些零乱的记忆,我在黑夜里使出了全身解数,除了不断加深
的喘息声,没什么别的印象。而钰的脾气越发古怪,她绝不主动,这样,主动权就
落在我的手里——其实仍在她的掌握之中。最后,谈判的一方等待着对方漫长的回
答。钰大概把这看作能够制约对方的精妙武器了,她一般会在事前寻衅发点脾气。
在她的反攻面前我只有退让,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有求于她。一旦她闹得过火,紧
接着就是我们激烈的争吵,房间里满是烟味,我不停抽烟以压抑心头的欲望和怒火,
而钰则直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无声地流泪。记忆中,钰十月怀胎的那段日子最为
悲壮,无法排遣的我只好采取逃避策略,以此发泄心内的不满和怨恨。我早出晚归,
有时彻夜不归,在满屋窒息的烟雾和零乱的扑克牌中寻求安慰,实际上是对钰心理
上的一种报复。我的朋友很能理解,有孩子的人说,往事不堪回首。没孩子的让你
抓紧时间离婚,省得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埋没了人才不说,最后怕会落上个抑郁症。
他们主动帮我联系晚上的牌局,游戏的规则是赢者请客,这是赌。如果不赌,那就
输的请。我的总体成绩持平,反正一个月下来那点工资所剩无几。我就照直跟钰说,
这个月的工资都赌完了。钰在看电视,她也不顾及肚子里的孩子,一整天都泡在那
种纯属虚构的肥皂剧中。钰沉默了一会,她这边没什么动静。很好,我正懒得跟她
斗嘴。洗脸回来我发现电视机关了,钰斜歪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红红的。我跟她
解释?这没用。安慰?也没这个必要。开导?她只会哭得更厉害。沉默?这样总不
是办法。我跟她毕竟是有感情的,我生气的原因无非是钰的冷淡,这个问题我曾经
提过,但这种时候的确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把电视机打开,看国际新闻,这时
钰发作起来,一把夺过摇控器摔在门外的阳台上,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一到家就
朝我发火。你的钱呢?给我钱!整天泡在外面我不说也倒罢了,现在居然净住外贴,
到时候你把我卖了我还不知道呢。我喊道:我不想听你在这儿瞎喊,弄得四邻皆知。
我就是让别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钰越说越哭,越哭越喊。她说要是早知道这样
她根本就不会嫁给我。我说我也一样,你也不是块宝,何必把自己说得那样高尚。
电视还在燃烧,我关了电源,想去睡觉,已经是十二点了。钰上前一把拉住我,你
坐下来给我好好听着,如果你想继续这种日子那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想
怎么样?我对她这种伎俩根本不屑一顾。要么离婚,要么……你直说吧,绕什么圈?
——我就不要这个孩子,她拍着肚子。
儿子满月那天家里遭了贼。我正在外头喝酒钰打来传呼。我听见她鼻涕都掉在
电话线里。挂上电话我就往家赶,屋子里翻得很乱,钰就是冲这个乱才哭的。我说
别哭了,报警了吗?钰摇摇头。仔细清理一番,贼只偷了抽屉里的几十元零钱,还
有我的几件T恤, 存折还藏在老地方。儿子是我母亲带的,钰一想就后怕,假如她
和儿子在家……我说行了,假如贼没来过我现在正喝着酒呢。晚上,孩子哄睡了钰
仍在苦思冥想,这一次她分外温柔,一刻也不让我离开。钰说我们早点睡吧,我就
把她揽在怀里。我想我们好长时间没这样睡了,钰一直搂着孩子睡,床小,我怕夜
里不注意压着儿子,所以在客厅临时支个小床。钰说今晚你就别过去了,将就在这
儿睡吧。我说,你这样子我倒不太习惯。
有卖枪的吗?钰突然问我。私贩军火犯法你知道吗?我说是汽枪,钰说,我们
小时候玩的那个。我下意识地看看钰张向天花板的那只耳朵说,如果用于防身,一
把刀就足够了。我想到被钰的父亲扔进废井中的那杆长枪,数一数也有十五六个年
头了。钰哧哧地笑,如果那枪还在的话我夜里就不用怕了。我看着钰,她的脸在昏
暗的光线里自有一番风韵,我知道自己非常饥渴,钰也清楚,钰闭上眼睛,我试探
着缓缓地启开钰的双腿,钰沉默不语,但我感到喷面而来的呼吸渐渐涌起白色的浪
花,我转动手臂,将钰抚弄在手掌之下,钰的反应是缓慢而沉静的,我只能通过她
越发急促的喘息感受她的存在。透过黑暗我看见沉在井底的枪身,它斜着没入烂泥
中,周身绽满红色的花蕾。眼前,钰正瞄着那些鸟,鸟在叶丛间叽叽喳喳嬉戏不止,
钰转身要把枪递给我,她说枪太重了,我便帮她托住枪身,另一只手贴紧钰的背,
砰的一声,我的手便滑向深深的两腿间——我听见自己体内不断膨胀的声音,白色
的火花点燃了越来越亢奋的神经末梢,一些致命的东西正从肉体中不断逃逸,剩下
两具热情有力的躯壳在热汗淋漓中畅情造爱。我一边加快速度一边迎上钰的呻吟,
眼前是钰被轻盈之水托起的滑腻与顺畅,我感到那些鳗鱼在潮湿的洞内翻滚游动,
蜂涌奔至黑暗的深处,仿佛有一股腥臭的异味使它们拚命摆动煸情的尾,忘乎所以
地游向腐尸之源——钰的身体猛地一颤——你干嘛!枪落在地上,我看见钰捂着裙
子跑远,鲜艳的青草在阳光下飘动,叶上撒满了浊黄的粘液——钰一把将我的内裤
扔到床下,我最讨厌这种气味,于是这个生动难忘的夜晚就在内裤倒地中结束。钰
在恐惧之中燃起的情欲是一种特殊做爱方式,它使我能够忘记在琐碎包围下生活的
麻木和平庸,另一方面,它也唤起了我对自己下体痛苦经历的回忆。
我最终买了那把铅色的汽手枪,这是钰的建议。我对女孩说,我是个射击爱好
者。女孩站在柜台内很远的地方看我,在她疑惑目光的不断探试下,我指着另一边
的发令枪,这种枪改装之后照样能伤人,而且是真正的子弹。
即使有了枪,钰的惊惧心理并没有明显减轻,她习惯在清早讲述一些荒诞不经
的梦境。钰总感到背后有个人影,是真实的感觉,有时在床边,她正睡着,那人举
刀站在她身后。有时她正在收拾房间,黑影就在她背后无声地看她洗衣服涮碗扫地,
她不敢转脸,她怕一转身就会被那人杀死,像宰一只鸡。此后我才知道,钰的母亲
早年也曾这样终日魂不守舍,这是钰的一个远房亲戚说的,那是我告诉他钰的精神
状况后,他沉吟了一会说,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这可能是遗传吧,她母亲那时
想死都想疯了,跑到大街上求人杀她,白天里说见到鬼,不行,我得去找,有一次
步行几十里找鬼,弄得全家人一夜未宿。我想到有一次钰说她夜里梦见了母亲,她
把早饭的包子撕开后喊:是我把母亲杀的,我看见——钰睁大眼睛,脑浆是白色的,
刀!我得去找那把刀!我一把拉住她,你在做梦!是母亲杀了我?我把厨房的门关
上说,你们谁也没杀死谁,你不是坐在这儿好好的吗?不是,你不会看见的,我能
看见,惊恐中钰的双手在桌子上不停摸索。我看着钰不安的眼睛说,我也能看见。
钰说是吗?我说是白色的吧,在医院里。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经过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钰的情况基本正常。这时候儿子还小,家里自然琐
事繁多,钰仍然从前模样,冷淡如菊。我在无奈之中变得内向而沉默,有一次我对
钰说,我们这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钰说你是不是觉得跟我结婚后悔?我一时无语。
不说话就是默认,那你觉得谁好你去找谁好了,反正我们的感情就这样了。钰整天
为孩子操劳,心情烦躁,有什么办法呢?人都要经过这一关的,等到儿子大了或许
能好些。钰所在的丝厂一天不如一天,大家好像是在自欺欺人似地过日子,工资托
欠了几个月,上班仍要点名,迟到了同样扣钱,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找不到其它
出路,只能将就着一天挨着一天过。收入低了,心情自然不好,回到家我和钰就像
两个腹话大师,默默地吃饭、看电视、洗澡、睡觉,晚上我们都是这样度过的。有
时茶壶空了,我知道,钰也知道,可谁也不说那里面没水,一边还都希望对方去烤
水,最终就用冷水洗洗睡了。要是渴了,那只好自己去烧,不过我们没有晚上喝水
的习惯。可以想象,我们之间哪还有激情,只是疲软以及推托不掉的应付。整个过
程钰都以沉默的方式承受我那被性欲折磨以至枯萎的身体在瞬间爆发的力量,我懂
得无论何种方法都不能改变钰的固执和冷漠,她的坚硬酷似一个男人在面对残暴的
时候。钰有严格的日期限制,我说今晚行吗?我用肯求的语气,一边还要看她当天
的情绪。钰的目光投向墙面,她在计算天数。如果不出意外,下面进行的是一段没
有序曲的造爱过程,我称之为发泄。发泄途中很难听见钰发出声音,她表现出一种
可怕的承受,也是一种默默的反抗。钰说你快点行吗?别耽误人家睡觉。那我就得
赶快行事,以免精力外泄。有时,情况出奇的平静,事前钰在沙发上织毛衣,事后
钰还在沙发上织毛衣,一边还为电视里的爱情故事流泪,好像一切没有进行过。我
知道隔膜很深了,我们是在履行某种合法的程序,这于我于她都是一种心理折磨。
那把枪自从买来就没派上用场。那段时间我想把枪放在钰的枕头底下,这是迷
信,我知道,可也是急出来的。小时候我妈就用过,我经常哭,毫无原因的哭,妈
就在我的枕头底下塞剪刀、绳套、斧头、铲子,说是能避邪。但这种方法用在钰的
身上好像不太合适,可钰相信,她说家里真有一股邪气。钰同意我把枪放在枕下,
后来也没什么作用。偶尔我还要把枪拿出来擦油,阳光下那枪仍和新的一样,周身
是冷漠的铅色,在四面高楼的城市里,它根本没有目标。令人讨厌的是它的第一个
目标竟是买它的主人,那天的阳光也是一种铅色,儿子很瘦,带着比他胖一圈的女
同学走上阳台,女孩扎着马尾巴,穿着蓝白条纹的校裙,怯怯地喊叔叔,喊完便跟
着儿子跑进屋里,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儿子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我不知道儿子
怎么翻出我藏了十年的那把汽手枪,他牵着女孩细细的手,而钰正在卧室里不厌其
烦地更换内衣,我是感到无聊才坐在阳台上散心的。
枪我一直藏在衣橱的密码箱里,我记得密码是“0000”,我告诉钰箱子的密码,
她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在换衣服,为晚上的一场电影作准备,结婚这么长时间,
我是第一次请她看电影。钰很激动,她抹了口红,并让我替她扣上那种海绵很厚的
胸罩。每年情人节钰都羡慕现在的年轻人,送朵玫瑰、写张贺卡什么的,很浪漫。
我说你是看电视看的,我们这把年纪了,怎么适合像一对情人呢,还不如去看一场
电影。在电影院谈情说爱是我们那个时代年轻人的恋爱方式,不如重温一番。钰非
常满足地数着日子,所以她丝毫不会留意我说的密码,她只知道今晚有一场通宵电
影,而且我没告诉钰,里面都有镜头。回到家后钰仍是满脸通红,我试探性地表示
那种意思,钰恢复了常态,说太累了,明天再说吧。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想这场电
影的意义就这样了。
鸽子飞累了,在对面的高楼上整理羽毛。钰仍在试穿新买的那件粉红色内衣。
我看见她白皙的羽毛完全膨胀开来,细微之处是她肚皮上生产时留下的紫色条纹,
在她微胖的身上我依稀闻到埋藏很深的快感。钰说你把皮鞋拿出来晒晒,等会儿上
油。我正在阳台上读一份晚报,就在这时儿子带着他的女同学走上阳台。
儿子拿出枪时我大吃一惊,我指着钰说是不是你告诉他的?钰说我根本就不知
道什么密码。我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全是枪的眼泪,已经洇湿了箱底。钰说你神经病,
那是油。她松驰的腹部被粉红内裤包裹得十分鲜亮质感,看上去后面也不是太突出,
只是有些陌生。我当时就忘了检查一下枪膛,我把注意力抛在钰的后腚上,我曾告
诫自己不要在女人面前玩枪,这样最危险,而儿子在重复那段记忆的时候我丝毫没
有发现什么,而钰已经全身扑在那件带花边的内裤上,反复更换外衣以最大可能遮
掩里面的粉色,其实是换汤不换药。
院外有株高大的梧桐,花开的季节空气里满是甜嫩的花香,树影下游动着一些
细碎的光斑,看起来像是黄昏。儿子清迎面走来。爸,你上厕所啊,儿子说。我的
目光盯住清身后的女孩。清说她不知道作业题,到我家来抄一遍。此后的一切我只
能靠感觉和猜测来回忆——我正坐在阳台上看报,我已经感到饿了,钰在屋内正为
衣服的颜色搭配犯愁。她光裸的腰身上堆满了厚厚的脂肪,背上密麻的尖刺痒起来
是血淋淋的样子,这在夜晚是无法看见的,是阳光使它暴露了真实。我重新勒紧裤
带的时候儿子在身后叫我,我疑惑地转过脸。儿子可能知道那不是玩具枪,但绝不
会想到里面居然还有子弹。我感觉白光一闪,头被一股突然而至的力量粗暴地推开,
一双无形之手将我托着不断旋转,短暂的阳光在有限的意识里缓缓吞食了我的眼睛、
身体和手。这时,记忆被无限放大,我深深地跌在冰冷的湖水中,体内是被铅弹掏
空的虚脱。报纸飞出手去,转眼之间幻成了天空,旋转之中天空飞向椅子,阳台飞
向天空,而我飞向那张报纸。我听到巨大的轰鸣填满了整个脑海,湖面上飘浮的鸭
魂在微烫的空气中呻吟不止,而钰的身影挡住了从外面射来的阳光,她的裸背上是
一片片鱼鳞般的雾。我听见儿子说爸爸你装得可真像。女孩轻声地笑着。钰在衣柜
前曲膝换步。我重重地跌在地上。一片空白。钰说就是这儿了,我认得妈妈的名字。
我说钰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钰还在喘息,我伸进去潮湿的手。阳光翻转开来,
儿子的尖叫着扑向钰。这时——钰父亲附在我耳边,他痛苦的呻吟声震颤而来,杀
死我——杀死我——死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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