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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蜂世家
汪涛的纸飞机缓缓落在仓库前的草丛中。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的纸飞机落
在那边,我弯腰时汪涛在后面叫我,快来看呀,一窝马蜂!我想马蜂有什么看的,
不就是笼子外面围着几十只转来转去的小虫吗。我走到跟前,汪涛正在把飞机放在
口边用力地吹,他说这样的飞机才能飞得更远。我仰头在仓库的房檐下仔细寻找,
天空晴朗,几只小麻雀跳到远远的屋脊上歪头看着,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瓦片上
长满了丛丛青草。汪涛拉拉我的手说,在那边。最后的一层瓦片下落满了星星点点
的白色粪便,在粪便稀疏的地方,匆忙的马蜂正在窝边飞进飞出。
看完了。我说走吧。汪涛却站着不动。一只马蜂在墙上费力地爬动,汪涛说,
看见了吧,马蜂累了,它没什么了不起,我一泡尿就能把它们浇死。我说你在这儿
看吧,我要回去了。汪涛突然将飞机扔在草里,这种纸飞机真没意思,我早就玩腻
了,不如把马蜂窝捣下来。
媛媛连看都不敢看。她用力推开汪涛的手,你们去捅马蜂关我什么事?汪涛还
粘着媛媛的手。我不去!她甩掉汪涛的手,要去你们去吧。汪涛拦住媛媛说,我跟
小军偷老鼠夹子是不是你告诉我妈的?媛媛想了想,摇头否认这件事。汪涛说当时
只有我们三人在场,我们都发过誓,谁说谁烂舌头,小军是吧。我就点点头。去年
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其中一次我和汪涛发现隔壁武装部的几个大孩子把老鼠夹子
埋在雪里,上面撒上稻谷,麻雀吃得正欢时夹子腾地弹开,他们一天能收获几十只
麻雀。他们走后,我和汪涛用竹竿一个个给挑了出来,然后让媛媛藏在后棚的柜子
底下。一星期后那伙人发现了,他们首先捉到汪涛,汪涛正在上厕所的路上,当时
汪涛的脸一下子白了,整个身子都在扑扑地跳,对方五个人,有两人手里拿着弹弓。
汪涛死不承认,一个人把他的胳膊绕到背上,另一个撕扯他的耳朵,他连话都说不
出来了。领头那个说算了吧,反正我们已经把夹子拿了回来,这次让他长长记性,
他把弹弓交给汪涛说,来,打个弹弓给我们看看。汪涛以为他们真的放过他了,心
里自然轻松不少,接过弹弓时手也不抖了,并且挺得意地试了试弹弓的韧性,脸色
稍稍泛了点红。一人给他指了一个目标,汪涛举弓瞄准,那人却说姿势不对,他纠
正了一番,他让汪涛把弹弓架子支在鼻梁上,弹囊朝外拉紧,汪涛只好眼睁睁地看
着石子射向他的脑袋。他闭眼的同时一伙人爆发出热烈的笑声,接着武装部的五个
勇士抛下还在拚命咬牙支撑的汪涛,扬长而去。唯一怀疑的人是媛媛,可媛媛死活
不承认,汪涛只好把目光投向我,我是唯一可以选择的朋友了,汪涛说,如果你不
去的话那就说明告密的人是你。我明白这件事汪涛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他需要像
我这样的伙伴,再说,正是因为上次汪涛挨整我才得以躲过去,按照平均分配的原
则我也有一份。我最后答应了汪涛。汪涛拥抱我直立的双臂作为对我的信任和感激。
我说,你是不是闲得难受?
寻找时我们才发现原来不止一个马蜂窝,沿着仓库的屋角坠着十多个,有一个
最大的,立在墙的另一侧,我承认它的每一个窟窿都跟我的手指差不多粗,里面闪
着脓色的马蜂仔,几个年老色黄的马蜂忙进忙出,我看到它们尾巴上弯曲而尖锐的
针刺。汪涛也在犹豫,马蜂粗野的躯干着实惊呆了我们,我在想象那根刺插入肉里
的情形。汪涛说老东西,我看都快死了。他在给自己壮胆,我说我们还是从最小的
开始吧,这样可以积累经验,再说,小马蜂蛰人可能比老马蜂轻些。汪涛看着媛媛。
事前我跟媛媛说我们只是去看看,绝不动手。她现在就站在我们身后老远的地方眯
着单眼皮看,阳光把她的身体涂得很白,而她的头发是浓密而黑的。我想,她这样
站在那里,马蜂想蛰也能蛰着,因为它在空中,那么细小的东西媛媛根本看不清楚,
等看清的时候已经晚了。媛媛说你们说过不动手的,她转身就跑了。汪涛神色沮丧,
他说女孩子最靠不住,一点都不讲义气,他最讨厌跟媛媛这样的人在一起,下次绝
不理她。我表示同意。
其实媛媛对汪涛并没什么好感,汪涛经常说她,有时候见面就说。她烦,可她
没别的朋友玩,乡政府的大院子里只有我们三个年龄相仿,冷落几天后媛媛会主动
找我们的,给我和汪涛带点好吃的,或者替我们干点杂活。汪涛有一百多本画书,
每次逢集他都在街上摆摊,二分钱看一本,一天能赚一块多钱,那媛媛就帮他看着,
给他送饭或者换他吃饭,作为报酬,媛媛看画书不收钱。那次我和汪涛在仓库里掏
麻雀,媛媛掌梯子,我在下面接鸟蛋。说实话,我是不敢上去掏鸟蛋的,妈妈说那
里面有蛇,我感觉自己肉乎乎的手在黑暗的瓦片下摸来摸去非常恐怖,你不知道能
摸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汪涛连窝都给端了出来,我们拿到七窝嫩嫩的小麻雀,一
窝里五六个,这样加起来也不少。它们在强烈的阳光下软软地伸展身体,有的眼睛
还未睁开,叽叽叫着,有的身上已经长出了黑色羽毛,更多的小麻雀出生不久,它
们在汪涛的掌心里无力地勾着身子。媛媛看着可怜,不如放回去吧。汪涛对她的话
从来都不正面回答,他捧着鸟巢走到墙跟,我看见汪涛一甩胳膊将一只小麻雀扔向
坚硬的砖墙,媛媛惊得大叫,接着他把整个鸟巢摔向墙壁,几十只小东西就这样葬
送在汪涛的铁手之下。很久之后媛媛也没跟汪涛说话,后来我从中解释两人才得以
和好。媛媛说,汪涛太狠了。
汪涛在竹竿上缠铁丝。我在试手套。媛媛在一旁看。阳光透过茂盛的杨树叶子
落在潮湿的地面上,积水的地方叶子在腐烂。我们都站在一块干燥的地面上,这里
光线很亮,那些低水处的青草也很亮,我看到媛媛的后背上更亮。汪涛的身上落满
了树影,有时候他整个头都在阴影中。他把铁丝弯成两个钩,一旦钩住马蜂窝大功
就告成了。媛媛从树影下移过来说,那么多马蜂,光把一个蜂窝捅掉有什么用呢?
汪涛听了就烦,那你说怎么办?午饭时你再逮几只回家烧汤?我催促汪涛上路,他
是打前锋的,一面推了推正在白眼状态下的小女孩。
事后媛媛说,一共飞出来四个,它们飞出来接着又返回老地方,你们跑时它们
也飞跑了,媛媛想加点什么可一时没想出来。汪涛扔了竹竿就去踩地上的蜂窝。我
撒腿就跑,除了蜂巢落地、汪涛踩巢之外,我什么印象也没有。
第一个小蜂窝就这样给端掉了。我们大获全胜。
我说有个问题你想过没有?汪涛说能有什么事我想不到的?我们被马蜂蛰了怎
么办?蛰了就蛰了,能怎么办?不疼?汪涛说反正我没给蛰过,我想大概不疼吧。
我说马蜂的刺有毒,你知道吗?我知道——不就是个疼吗?到时候我们不说谁知道。
汪涛快活地笑着。
我说了好几遍汪涛才把手套戴上,我说这是安全起见。他慢慢举起竿子,铁丝
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它就像我们伸出去的胳膊,试探着靠近蜂巢。现在是正午,蜂
们好像在准备午饭。我在汪涛的身后喊,小心点。这时候铁勾已经达到了足够的距
离和角度,就差汪涛那么有力的一勾了。不知何故,有几只蜂嗡地一下飞了出来,
汪涛只好收回竿子,他等待马蜂飞回窝里。阳光非常刺眼,我的脖子仰得很疼,眼
里涌出了泪水,待擦干后汪涛正在第二次举竿。媛媛就在这时跑过来喊:汪涛哥,
阿姨让你回去!汪涛愤恨地嚷,是不是又是你说的?媛媛累得直喘,不是——不是
捅马蜂窝的事,是有别的事。那就没事,你回去就说我马上回家。媛媛说,你妈要
我跟你一块回去。那你等一会吧,等我把这个马蜂窝勾下来再说。媛媛抬眼看时,
那个最大的马蜂窝正悬在阳光最弱的角落里。空气里飘来仓库木门腐败的气味。媛
媛刚洗了头发,我在她身边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
马蜂哄地一声飞出来许多,没想到里面居然窝着这么多。我感到蜂群如云一般
压来,我破声喊:快跑啊!转身的工夫我看见汪涛正抬脚踩向那个不知掉在什么地
方的蜂巢。我就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挡着,挥之不去,这时,火热的刺痛传来,
一直钻到骨缝深处。我捂着脸跑回家。
妈妈看我时我的腮帮子肿得老高。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开始只说是碰的,媛媛
嘴快,她惊叫着喊,小军哥被马蜂蛰了!妈妈打开我捂脸的手,我觉得脸上好像多
了一块肉,它不断膨胀,疼痛随之加剧。开始我还硬挺着,妈问我怎么样我说不碍
事。妈一边做午饭一边骂,都是汪涛把我带坏的。我想给妈解释一下,可是我的脸
已经麻木了,这是一种可怕的麻木,我对着镜子尝试做出许多脸部表情,结果很让
我失望,它们都显得不伦不类,这时我意识到应该到医院看看,我已经受不了啦。
媛媛跑出去又跑回来,她说汪涛给蛰了好几下,他踩蜂窝时马蜂已经飞了出来,团
团将他围住,媛媛说汪涛的嘴被蛰了一下,阿姨说汪涛的脸上就剩个嘴了,在床上
喊。到最后我也倒在床上喊起来,妈说,能惹不能撑的,有种就别喊疼。我眼泪都
出来了。
打了一针。我相信在去医院的路上还是比较自然的,我一只手搭在额上,远远
看来就像是用手遮挡阳光,另一只手在身体一侧随意甩着。路过的行人不知道我被
马蜂蛰了,可院里的人全都知道了,他们都来看我,名义上是看其实是来观赏我被
蛰后可笑的惨状。但这没办法,反正人是丢定了。当时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总听
那个倒霉的汪涛呢?妈在后院不停地说是汪涛把我带坏了,要不是汪涛怂恿说什么
我也不敢。汪涛打了吊针,听说他在医院的表现非常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
样,我就敬佩汪涛的这种风格。屋外,看过我的人都在笑,笑我肿脸后奇怪样子。
彼时英勇的行为到现在竟成了别人的笑料,我躺在床上,心里愤愤不平。媛媛说汪
涛在家里哭了,很伤心。一向坚强的汪涛居然哭了,我见过他哭的那次是因为考试
不及格被他爸揍的,他被提着扔在外门,然后他爸将他绑在树上用皮条抽。我不相
信这点疼就能让汪涛痛哭一场。媛媛说,他被别人笑哭的。
一星期后,我和汪涛故地重游。
蜂窝更加茁壮起来。汪涛站在瓦片下指点蜂窝,这些倒霉的家伙害得我不轻,
我一定要斩草除根。数了一遍,整片仓库总共有25个大小不一的蜂巢,它们在阳光
和阴影下快速繁殖,远看上去令人生畏。汪涛说,我想到一个好办法,用火烧。
棉花在柴油里浸泡了很久,我又偷来了汽油。我和汪涛一人一根木棍,前头缠
上一层厚厚的油棉花。在一个雨天我们点燃了报复的火焰,同时加强了防护措施,
我的头上戴着厚实的棉帽,汪涛身上穿着他爸转业时发的黑雨衣。一时间,蜂与巢
俱焚,我的棉帽在火中永生。
汪涛说,这办法是媛媛想出来。我想,汪涛对媛媛的印象完全改变了,这是一
个良好开端,我们三人终于和好如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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