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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萧萧,黎明熹微。我爷爷的葬礼在夜幕的遮掩下终于完毕。送葬的人们拖
着沉重的身躯纷纷撤离墓地的时候,我的双眼如同被熬干的油灯,我的双腿已然失
去知觉,我不知道我的双脚是如何把我送回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已被摧残殆尽的
桃园的。其后,我弟弟脑袋上的伤很快痊愈。我父亲被大爆炸损伤的脑袋外观也复
原如初,但自此他就时常感到头昏眩晕。我也经常因为心灵感应的使然昏头昏脑地
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无论是在冬天里春天里夏天里秋天里白天黑夜里,都我会手捧着我沉坠的头颅,
一边捶一边沉浸在我爷爷去世期间发生的那些事情之中,我一遍又一遍地被那些荒
涎的奇怪的令人沮丧的往事扰乱着我的心扉,黑暗着我的灵性,伤害着我的意志,
破坏着我的兴趣,使我最终懵懵懂懂,荒抛了一生。
我这一辈子都在问自己,我真的能够仅仅凭着那些蛛丝马迹就挖掘出那些可笑
可悲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却至关重要的答案吗?我这一生刻骨铭心矢志不忘的猜疑难
道不会是一种玄想、痴人的梦吗?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亲眼目睹他在我爷爷病重的那些日子里因为终日过度操
劳而变得精神恍惚、身体瘦得几乎脱了形的情形,与我母亲一样心中充满了无限忧
伤。我爷爷与世长辞之际,他的内心已经黯然麻木失去了知觉,从他的面部表情中,
人们已极难看出他的悲伤他的哀痛他的疑惑他的焦虑他的不安,他当时只是长长地
舒出了一口郁闷在心中已久的气,这之后,他便离开了我爷爷的身旁,径自回到他
的房中。
对于我爷爷的善后事宜他一概未加过问,他既未为参加我爷爷守灵的值班也未
参加在我爷爷棺材上面的牌局,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让别人打扰专心致志地
在炉火上煮沸消毒他那些玻璃器皿(医疗用具),但未等午夜的钟声敲响他便昏昏
沉沉地睡去。高压锅在无人看管的熊熊烈焰中越烧越忿懑,越烧越疯狂,最终发生
了大爆炸。
发生大爆炸的这天夜晚,我正在为我爷爷守灵,同时心情无比沉闷地旁观着我
叔叔我姑姑我二伯父我上校军官姑父他们在我爷爷棺材上的牌局并为他们的荒唐行
径生气,黑猫在夜幕中徘徊嗥叫妄图接近我爷爷的灵柩,我奉命驱赶她,满墙寿幛
当中那些不断浮动的" 奠" 字白晃晃地占居了我内心的空间。
多年以后,为抗议我表兄将一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气势磅礴的巨大生殖图腾油
画悬挂在城市上空展览,我们这座灰暗的城市曾爆发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运动,
我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徜徉在城市中心广场的边缘,仰望着广场上空那根直插
云霄旗杆顶端高高飘扬的巨大无比的" 奠" 字白旗,头脑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想哭泣想咒骂还是想嚎叫,我的心灵已被时代的阴霾所笼罩
而了无生气。而为我爷爷致哀的寿幛大红大绿大蓝大紫青黄粉白各色各样满墙满屋、
满坑满谷、里三层外三层挂满了我爷爷的灵堂,挂满了我们7号楼的门厅以及所有
走道两边的墙壁,令人眼花缭乱,头昏脑胀,无比压抑。
为了处置这些经历过梦魇一般日子的丝绸织锦贡缎,我们桃园家族的后辈此生
结婚办丧事便再也未曾买过贺幛寿幛挽幛被面子,一代用不完又传给下一代,让他
们拥着这些软软和和的被褥继续上一辈的梦魇。
时值半夜,黑猫在鬼鬼沸沸地嚎叫,四下一片锥心般静寂之际,桃园7号楼里
突然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巨响,我叔叔我姑姑我二伯父我上校军官姑父
惊悚得纷纷摔掉手中的纸牌慌不择路地撒腿便向7号楼奔去。
就在这时,我发现我爷爷的棺材(被大爆炸的余波震动得发出一阵" 嗡嗡" 的
响声)居然跳动了一下!我惊得张大了嘴巴,长明灯的火苗" 呼" 地一下子又窜起
一尺多高!
我万分惊慌地向我爷爷的棺材扑过去,双手刚刚按住黑漆漆的棺材盖便浑身颤
抖,手心就像触到了灼红的烙铁。我环顾周围,四处全是倾斜塌落的寿幛,我感到
恐惧,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呆在灵堂,终于拔腿而逃。
我逃出去后惊魂仍未定,我的太阳穴在胡乱地抖动,我的心也在疯狂地打颤
(许多年后,我仍能清晰地记起这幕情景)。
我爷爷的灵堂设在桃园7号楼左面堆放杂物的小平房里,当我们纷纷乱乱一个
不剩地奔出去以后,这间灯光暗淡的灵堂已然空无一人,了无生气,我爷爷孤独地
躺在一尊装饰华美的灵柩里,张着嘴巴,眼睛半睁,罩在他头顶的棺材盖也未钉上
后来那些又长又尖又叫又跳进入得实在困难的可怕的钉子,那正是他老人家推开棺
材盖从里面溜掉的天赐良机啊!
其时,桃园7号楼里所有的灯光已经燃亮。我踩着" 咯咯" 响的地板,如一匹
临阵冲锋的战马一直闯进二楼我父亲居住的房间,那里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我父亲房间的门已被大爆炸的汽浪冲得从门框上脱落下来,屋子里面水渍横溢,
遍地撒满玻璃器皿的碎片,从房间中央烤火炉上冒出的大团大团的白色烟雾将整间
屋子弥漫得如同蒸汽浴室,人们面对面都看不见彼此的影子。我父亲躺在地下满头
满脸流的都是鲜红的血,却依然在打着呼噜。
我二伯父挥掌推开房间的窗户,让满屋的水蒸汽散逸出去。人们七手八脚地将
我父亲抬到他的床上,从他头上流下的鲜血把床单弄得一塌糊涂,我母亲已经吓得
六神无主,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我奶奶不知何时也已来到,但她老人家仅仅瞄了一
眼就赶紧离开,生怕弄脏她的脚,我叔叔我姑姑我上校军官姑父他们见此情景心烦
意乱,束手无策,只有我外祖母异常冷静,她老人家随即打来一盆温水细致入微地
为我父亲擦洗血迹包扎伤口,并吩咐我母亲为他更换衣服。
我舅舅不声不响地找来拖布苕帚将遍地横流的水渍扫尽拖干,把那些破碎的玻
璃器皿扫到一个铁匣子里,其他的人因为帮不上忙只好陆陆续续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我默默地打量着扭曲变型的铝合金高压锅,发现上面的盖子已杳无踪影,房间
里四到处找不着,怔忡间我母亲攀住我的肩头,泣不成声,而我却不能像一个真正
的男子汉给她以半点藉慰。我的目光在地板上在天花板上溜来溜去,我看见房间里
的天花板上面露出一个黑咕咙咚的洞口,而那里原来有一盏吸顶灯。
我心神不定地望着这个黑乎乎的洞口,忽然竟发现一双闪烁着怪异光芒的眼睛
在盯着我,天哪!一刹那间,我被吓坏了,三魂丢掉二魄,我慌慌张张地离开我母
亲,顾不上再看我父亲一眼,匆匆跑回我爷爷的灵堂,心中还一个劲地" 咚咚" 跳
个不停。
许多年间,我母亲在目睹我日后成长为一个忧郁的少年的时候还常常向我抱怨
说毁灭我父亲医学事业光辉前程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可敬可畏的祖母大人,如果当时
不是她老人家拚命驱使我父亲没日没夜夜以继日地为我爷爷操劳,而她自己整天却
快快乐乐地沉浸在麻将牌局中不能自拔,我父亲又怎会因为心力交瘁精力支持不住
而昏睡过去致使大爆炸发生呢?我父亲又怎会因此而不幸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呢?
我父亲自那以后便患下了严重的梦游症,倘若发作起来那的确是很可怕的,并
且往往又有点让人不可思议。我始终不敢细细地咀嚼他那些荒唐古怪的病态行为。
许多年间我一直无法对我母亲诉说我的这种焦虑情绪,诉说我稚嫩心房中装填
的那些颓伤,诉说我内心的愧疚与我的自怨自艾。
是的,如果当时我稍微懂一点事理,此后数十年间那些古怪的事情也许永远都
不会在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发生。但是,令我一生困惑不解的是我爷爷那
金刚一般的身躯为何竟那么地不堪一击呢?
在我们孩子的印象中,我们尊敬的爷爷是一位刀剑与拳脚功夫俱十分凌厉的武
士,他老人家常常在我们的桃园里施展他的那路拳脚,他犹爱在桃树似锦繁花的映
照下舞弄一柄大刀。风声" 嗖嗖" ,刀光剑影桃红叶绿丛中腾挪窜跃一个铁骨铮铮
武士的美好形象,总是让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眼热崇拜得五体投地。然而,我爷爷此
生竟从未向我们这一辈传授过任何武功,我的叔伯父亲们也都不会武功,他老人家
也许只将武艺视为他自己的个人爱好。这真是让人奇怪。
更加奇怪的是我奶奶常常一而再再而三地讥笑嘲讽我爷爷,谓他那些功夫只是
些花拳绣腿银样蜡枪头的花架子。
我奶奶这一生自始至终都看不起我爷爷,当面背地总是鄙异地直呼他为" 大呆
子" ,好像我爷爷在她的心目中就没有自己的合适的名字。
我奶奶对我爷爷言必称" 大呆子,大呆子" ,这真是让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感到
难堪气愤又无可奈何。据我奶奶诉说,许多年以前她老人家还年轻气盛的时候,因
为不肯屈尊向城门口站岗的日本兵鞠躬而被这些东洋鬼子的大皮靴一脚踢在了她丰
满娇贵的屁股上。当她满脸绯红眼噙热泪向我爷爷求援时,我爷爷他老人家竟一声
未吭,那表现出的冷淡就似没看见一样,令我奶奶无比羞愤。这也许就是她老人家
终生不能原谅我爷爷的原因。
我奶奶出生于一个以乞丐与花鼓皆闻名遐尔的乡村富贵人家,十六岁的时候,
她被自己做大盐商的舅父接进城里做小姐,诸多世面她都见过。她和洋鬼子打过交
道,既上过教会的学堂,也学过西方的文明礼仪,思想心灵中想必也接受过西方人
的爱情观念。
许多年前,她嫁给我爷爷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爷爷曾无限热爱过另外一个女人。
当她那少女最初的炽热情怀在我爷爷身上并未能得到相应回报并最终明白她无
法得到我爷爷的倾心相爱以后,她便对我爷爷产生了终生的愤懑情绪。在此后,也
因为百无聊赖,她索性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了麻将的牌局中。
关于那位传奇式的大盐商,当年钱曾多得没处放,他有一个很好玩的习惯,每
次总是将从外面带回来的成箱的钞票随手打成一捆一捆随随便便地就扔在了床肚的
下面,谁要用,用多少,由着自己拿,十分豪迈。当年我奶奶在他家做小姐闲得无
事可干时就成天陪着这位舅父打麻将牌,操练手艺。
然而许多年后这位当年地位显赫一时的大盐商不知何故被他的家族所抛弃,晚
景凄凉,常常如丧家犬无处可去摸摸索索地来到我们桃园的7号楼中。我爷爷对他
并无好感,我奶奶却总是怀着恻隐之心给他饭吃给他钱花悉心照料他,并不因为他
的沦落而对他有半点鄙异。之后,这位孤寡老人便在大家的冷眼中自感没趣地踽踽
而行,走出我们的桃园,复又流落街头。
我奶奶玩麻将牌的技艺可谓首屈一指,纵横天下无敌手,她老人家从十七岁一
直玩到一百零五岁,几乎纵贯了她整整一生,所有的牌局只要有她在场,其他的玩
牌者就别指望能够带回自己荷包里的哪怕一个铜子儿。
我奶奶这一生执掌桃园家族最高统治权,为人凛凛而八面威风。她老人家以一
副大将风度坐在牌桌旁的时候往往不怒而威,她只要将她那细细长长泛着玉色的手
指往麻将牌中一戳,所有的好张都会进入她的控制之中,她常常会一边灵活自如地
调动着手里的骨牌,一边流露出一种高雅的猫捉老鼠一般的微笑,从而使那些远近
慕名而来的各路好手纷纷晕头转向昏头胀脑拱手服输。
我奶奶玩牌的技艺虽已炉火纯青,但只要一上牌桌,不论对手什么级别她老人
家从不掉以轻心,自始至终全神贯注毫不松怠。表面上她往往看上去似乎有点漫不
经心,但内心她总是如临大敌,紧张严肃得要命。而放牌的时候,她的情绪往往又
会突然波动,她会用力挥动手中的牌向桌面砸去,手指骨节也一同重重地敲向牌桌,
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声响。
这声响造成的一种气势又令那些牌客如同喝了蜂蜜吸了大麻一样,顿时过足了
瘾,快活得嘴直咂手直搓,内心对我奶奶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也就心甘情愿地掏
空了自己的腰包,拆房子卖地下回还照来不误。就这样,他们终年不断地聚集在我
奶奶的房中,莫不以为和她老人家玩牌是一种极崇高极雅致的精神享受。
我奶奶这一辈子不干活,身边的钱却从未断过。仅仅依靠玩牌,她老人家就不
知聚敛了多少钱财。
我爷爷这个人却与此完全相反,他老人家此生非但不摸一下麻将牌,简直就是
将之视为瘟疫。在他的内心中,他对那些终年不断川流不息的牌客实在反感头疼得
就差没有亲手揍他们一顿。
然而碍于我奶奶的面子,也凛于我奶奶的威严,他能做到的也就是哼哼鼻子径
自跑出7号楼,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躲得远远的,在桃园在古城墙顶上打
拳练剑耍大刀,以排解他心中的窝囊气。细细究之,我爷爷其实有点怕我奶奶,惧
内,是出于我奶奶对他的轻蔑态度还是忧虑我奶奶那不依不饶闹个天翻地覆的劲头
儿这也许永远都是个谜。
我爷爷这一生好像总是心思重重,他喜欢独自一人静处,是回忆是思考是担忧
是憧憬是懊丧,谁也不知道。我爷爷与我奶奶彼此的爱好悬殊有天壤之别,两个人
志不同道也不同一生中分别居住在各自的房中竟长达数十年,他们除了吃晚饭时会
见一面外其余时间再难聚首。我们做晚辈的从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父亲
也从未对我提及过。我母亲此生对这两位老人家之间的关糸也未正面作过叙述。
在我母亲的眼中,整个桃园家族中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是老呆子)心甘情愿为
我奶奶驱使。我父亲在我爷爷整个患病期间即使劳累得几乎虚脱过去我奶奶也从不
对他有丝毫关怀的表示。对于他一连丢掉五部自行车的事她老人家一直未吭一声
(耳朵塞驴毛),我母亲内心的情绪就可想而知。
其时,在我父亲丢最后一部自行车时我奶奶" 哦" 了一声,接下来曾经不咸不
淡地说了一句:" 又弄丢了吗?" 那语气仿佛很满意我父亲的糊涂或嫌还不够似的。
我父亲轻描淡写一连丢掉五部自行车的事情在我们桃园家族中已成为广泛流传
的笑话。许多年后人们只要一提起来仍旧会笑得让眼泪水呛住,继而上气不接下气
地愉愉快快地对我说:" 你爸爸真是了不起,对老爷子没的说的。" 我爷爷此生沉
默寡言,从不多说话,当他老人家久卧病榻并最终明白自己将要睡进那口做工油漆
十分考究的棺材里的时候,他依然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依然静静地目光冷冷地瞅
着每一位亲人。
我爷爷终于阖不上他的双眼嘴巴半张着躺在了灵床上的时候,我奶奶并无点滴
眼泪,她老人家终日紧闭房门独坐房中,在她那张铺着黑色云纹大理石台面的牌桌
上仔细地把玩她那副象牙做的麻将牌。
对于这种骨牌的玩法,我奶奶自有一大套规则,无论有无对手,她都能玩出花
样来。她将牌一张一张地从匣子中摸出,在桌上铺开,摊成各种形状的几何体,就
像小孩子在玩积木,她一次地将牌推倒又一次次地积好。
天黑以前,她老人家常常就这么一直枯坐着,许久许久,她那细细弯弯的眼睛
不再放出咄咄逼人的闪亮光芒。落日的余辉透射过二楼的窗户,投映着她依然瑞丽
的孤独的背影,她的头发依然油黑乌亮,两只薄薄的金丝耳环在光线的漏射下放出
璀璨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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