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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爷爷脸色腊黄嘴巴半张双手交握着搁在肚子上躺在棺材里的那天夜里,我大
伯父没有参加我叔叔我姑姑我二伯父我上校军官姑父他们在我爷爷棺材上的牌局,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一直拒绝为我爷爷守灵,而我爷爷刚刚一咽气体温尚未变
凉他马上便深深地喘出一口郁闷心中已久的浑浊气体,一边嘀咕着,一边迅速回到
他自己的屋里,把门关紧拴死,从打开的抽屉里取出一本色泽不很鲜艳的旧画报,
翻开来,神情迷蒙地注视着那些收藏其中多年的糖果包装纸。
我大伯父悉心收藏的糖果包装纸有着漂亮的颜色和图案,上面的文字都是西洋
文和日文,他细心地把玩着这些只有天真女孩子才爱的纸片片,不时倾过身把脸庞
贴在糖果纸上,努力地抽动着自己的鼻冀,贪婪而愉快地嗅着上面挥散的气味,闭
紧的眼睛面庞流露出一种陶醉的模样,间或他还会伸出舌尖,在这些纸片上面轻轻
地舐一下,立刻又深深地吸上一口气闷在心里,久久不呼出,嘴巴还不停地咂出响
声。他这样玩耍的时候,神态极为专注极为认真一丝不苟简直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
域,即便我父亲房中发生的震耳欲聋的大爆炸也不能将他惊动。
我大伯父仿佛并不在意我爷爷的去世,我甚至从未见过他表现出哪怕一丝半缕
的悲伤,我知道与其说他这个人冷漠无情还不如说我们桃园家族中的所有长辈都在
莫明其妙地放纵着他,由着他的脾气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会去干涉留意他的
任何举动。
在我爷爷的整个患病期间以及后来不幸辞世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他什么都不
用去管什么也不用去做,我父亲我母亲以及家族中的长辈对他没有丁点要求,他们
全都迁就着他,好象他不是我们桃园家族中的人而是一个无关宏旨的局外人,他有
理由有资格漠视我们的痛苦无视我们的悲哀轻视我们的不幸,他就生活在我们的身
边,生活在我们的家族中,却仿佛一个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这真是一
件奇怪的事情。
我大伯父在我们的印象中大多数时间似乎除了把自己锁在屋中专心致志地玩弄
他的糖果纸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我实在看不出来他对这活生生的世界这光怪陆
离的人生这散发着痛苦悲伤气息的桃园有什么兴趣,他活着或不活着无声无臭谁都
不关心,对于他的存在人们已经视若无睹,难道他真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卑微的
人吗?
不,许多年前他也曾经有过自己的光辉岁月,也曾经做过惊世骇俗的事情。他
这一生中充满艰辛坎坷,当高举圣战旗帜的日本国天皇军队浩浩荡荡侵入我们这块
苦难深重的土地时,我奶奶我爷爷以及所有恐惧战乱的人皆已望风而逃,只有他一
人被命令留在城里,匍匐在我们桃园的周围,肩负着暗中照看我们美好家园的艰巨
重任,那时他才十四岁。
其时,春风沉醉的夜晚并未因为硝烟炮火血腥弥漫而将她的美丽遮掩,我们美
丽千簇花万簇花竟相开放的桃园也依然呈现出一如既往可耻的奔放热情,并使那些
居住在我们7号楼中的异国军官们触景生情心情激动而联想起他们的富士山,他们
凄凉的樱花,竟把我们的桃园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家园,悉心照料爱护备至。
我蛰伏在暗中的大伯父每每目睹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便非常困惑,周围已是一片
断墙残桓,哀鸿遍野,我们的桃园居然完好无损,一根头发丝也未遭受损伤,他感
到无比奇怪,亦对桃园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迷惘。他常常在远处打量着我们繁花似
锦依旧的桃园,一颗幼小的发育不全的心灵渐渐就弥漫起一种被羞耻压抑的情绪。
在此后的整整四年孤独无依无靠无以为生的艰难岁月中,他每天以行乞过活,
晚上便在城里逃难人遗弃的破屋中过夜,每天辛苦乞讨的米饭团吃不完他就晒干了
卖给其他在难中的人们吃,因此而陆陆续续地赚了一笔数目不详的钱,以后他又用
这笔钱帮助自己相继回到城里的幼小弟妹们熬过了接下来的辛酸日子。
我爷爷在七年的逃难生涯中百无聊赖,每日在乡下种菜并挑着菜担上街贩卖,
俨然成为一个道地的菜农和小贩。这期间我奶奶则一天也未闲着,整日忙得不亦乐
乎,她老人家依旧如同在桃园的时光一样,家事不理,儿女不顾,任他们拖鞋趿袜
冬天光着脚丫上学,自己和一帮逃难的太太小姐们打麻将,在那艰苦卓越的战争年
代,她就这样醉心于自己的游戏中,运筹帷幄于牌局,节节取胜从未丢失过一寸地
盘。抗战进行到第七年,即日本天皇痛心宣布大东亚圣战失败的前一年,她才平平
静静地乘坐一辆带蓬的马车返回我们的桃园家中,与那些仍然居住在我们7号楼中
的占领军指挥官们和平相处在牌桌上日夜鏖战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三归一。
许多年前我奶奶漫不经心生下我那些长辈们以后依旧年轻美貌身材窈窕腰肢柔
软脾气孤傲,由于她整天和占领军将领征战于牌局中并赢得这些东洋倭人的尊敬,
故此她很不把那些大兵军曹放在眼里,在一次偕我爷爷出城归来时她那丰腴柔软的
美丽臀部曾因拒绝向日本兵鞠躬而被大皮鞋踢了一脚,为此,她非常气愤,这毕竟
是她抗战八年来所遭受的唯一一次屈辱。她当即便眼含委屈的泪水面对邪恶奸笑的
侵略者把一腔忿懑倾泄到了我爷爷头上,她责备我爷爷在她老人家遭受耻辱时装聋
作哑不施援手不敢捍卫她的尊严和骄傲,从此,我爷爷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他们光辉爱情的火焰也陆然熄灭。
我奶奶为她这次所遭受的屈辱终生都不肯原谅我爷爷,她活着时只要一听到别
人以尊敬的口吻提起我爷爷马上便会将这件事挂在嘴边,以此贬损我爷爷是一个自
私自利不肯英雄救美的懦夫,将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糟蹋殆尽方解心头之气。
其实我爷爷又何尝是那种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流。他从不把自己当年做刺客荆
轲一般的英雄历史宣扬于众,他一生隐姓埋名与世无争与人无求无怨无悔地生活,
淡泊明志,早就赢得了我们桃园家族后代的崇高敬仰,又岂能为我奶奶的闲言碎语
所轻易扼杀?
况且在那次我奶奶美丽屁股挨了一脚不久之后的一天,我爷爷还曾亲手消灭过
一个年轻的日本兵,甭管这个倒霉的家伙是否该死,我爷爷毕竟已经将他的青春生
命毫不留情地予以杀戳,对此我奶奶又作何评论呢?
令人沮丧的是她老人家丝毫不愿别人提起这件事,她从来就不相信我爷爷会做
出如此英雄壮举,按她的逻辑一个一口气仓皇逃亡三千里连自己老婆的尊严与荣耀
都不敢卫护的男人又怎敢穷凶极恶地持刀杀人?况且那还是一个手执钢枪利刃武装
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除非吃了豹子胆。事实上我爷爷并未尝过那种珍稀动物的肝
胆,他甚至懒得向别人解释辩白以洗涮我奶奶强加在他头上的耻辱。
我爷爷其实并非完全出于强烈的大义凛然同仇敌忾民族义愤而刻意要杀死那个
倒霉的日本兵,事情起因纯属偶然,手段也不那么光彩,因而他老人家竟从未向别
人提起过,更不用说以此为炫耀自己光辉历史抬高自己身分的资本,若非他在一次
梦中说漏了嘴,烛影斧声,谁又会知道是他干得呢。
在那样一个异国军队铁蹄无情践踏的年代,他受够了我奶奶的窝囊气,在我奶
奶仰仗她精湛牌艺征战不辍时他则以一个小贩的形象出现在家族中,在种菜与贩菜
之余,他心情无比郁闷,常常独自一人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地登上古城墙去散步,或
练他那谁也没有见过谁也说不上来的秘密武功。
那是一个明朗的初夏,他老人家就那样虎虎生风地独自练完功,身体内翻腾不
止地涌起滚滚气息,头上也冒出些许细汗,他顺手脱掉身上穿着的灰白色对襟布褂
搁在城墙垛上,接着他手扶古城墙闭住眼睛静下心任和煦的微风吹拂着自己,稍事
休息。
这时候,他的眼球上翻卷起内心云谲波诡的情绪,目光常常挥洒开去无意识地
穿越过灰色的城墙垛口,向下面疮痍满目的痛苦大地缓缓滑去,他能够看见我们掩
映在美丽桃花丛中的7号楼,也能够看见一个蹲在地上拉矢的日本兵。太阳白花花
地并不区别照耀对象无立场地照射在这个日本兵的光腚上,使那儿反射出一种不光
明的刺眼的年轻和茁壮。日本兵悠闲地拉着矢,姿态可笑,一只手柱着一杆三八式
步枪,一只手拿着一顶不住往脸上扇风的战斗帽。
我爷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目光向前面移去,他准备动身离开城墙,将外衣穿
上身之际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再次滑向日本兵高高翘起的光腚,忽然间,他的眉头
微微皱起来,他心无宁绪地叹了口气,这一辈子他大约十分讨厌别人在自己眼皮底
下脱掉裤子裸露羞耻部位恣意排泄体腔的代谢物。
猫狗尚且会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藏起来出恭,这个日本兵竟放肆地无所顾忌
地放下手中的战斗帽用一只手玩弄起他的东洋麻雀,就像是在名古屋神户或北海道
他自家的菜地里一样。我爷爷深深地叹一口气,摸在城墙垛口上的右手微微一抖,
一块明代洪武年间南方省份督造的古城砖便意外地挟着一道黑影飞落下去。
日本兵其时肯定自淫得快活要么因贪吃人肉接受过多高蛋白来不及吃蔬菜缺乏
纤维素而发生一场便秘,正忙得满头是汗,头晕眼花,两耳" 嗡嗡" 作响,目光一
直怔忡地盯着面前枝繁叶茂的小树林。热辣辣的太阳地里,一道黑影临空而下,他
的视线迅速被吸引住,他正想弄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时,眼睛里已经喷溅出一片红光,
接着他的脑袋就发生" 轰" 的一声巨响,身体猛地向后栽倒,左手中握着的那杆枪
由前向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并不十分优美的弧线,刹时又消失。
我爷爷平静而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日本兵向后栽倒的动作,耳朵里很快钻进一声
轻微的" 吧嗒" 声响,他漠然地看着掉进粪坑双脚如被宰割的鸡一样乱蹬的日本兵,
又面无表情地打了一趟拳这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城墙,回到桃园家中。此后,他很快
将这个倒楣的日本兵的生死问题撇到脑后。当日本占领军在城里挨家挨户搜查追捕
阻击手的时候,我们桃园始终洋溢着和平的气氛,来来去去走马灯一般的日本军官
正成为我奶奶的牌客,和蔼可亲地当着专事输钱的角色。
我大伯父在他的屋子里捣估的那些带有异国文字色彩艳丽图案漂亮的糖纸便是
这一时期的遗物,这些包糖果的纸已经让他激动了数十年,让他偷偷地哭泣过不知
多少次。
在那个《波茨坦公告》宣布后不久的时日,日本占领军自感穷途末路已经来临
愈加卖力地推行虚伪的亲善政策安抚我被奴役被压迫的民众,妄图收买人心,我眼
慧心明的广大民众一眼就看穿了这些鬼把戏,自然绝不上当,然而小孩子没这么高
的觉悟,姑不论童心稚眼能否为狡猾伎俩迷惑,见到鬼子兵掏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
" 咪唏咪唏" 请吃赠送时,双手即便背在身后涎水也会一个劲克制不住地往肚里咽。
我大伯父便在那样一个风声鹤唳的下午突然壮起胆有一股堂堂正正走进桃园家
中的冲动,在一阵远远的徘徊之后,他鼓足勇气终于踏上了我们桃园的土地,回到
阔别已久的家中,像一只善钻空子窥测良久的小动物垫伏七年之后终于发现了可趁
之隙,头脑里充满恐惧充满担心充满兴奋。
他伫足观望7号楼门厅处一排热带阔叶墨绿色盆栽植物,思忖这绝不是我们桃
园的品种之际,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日本军曹由楼道里走了出来,高高地站立在门厅
中央问他有何贵干,他瞄瞄军曹壮起胆说这是我的家我回来看看多年未回心里放心
不下顺便来探望探望。
我大伯父故作镇静又有点语无伦次的话想必使这个日本军曹感到可笑,他对我
大伯父说既然这里是你的家你想进来只管进来用不着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请放开脚步
大胆地走进来。
我大伯父非常生气,心里想这是什么话进来就进来看你还能把我吃掉。他一迈
步就踏上了台阶,大胡子军曹这时面露笑容,客客气气地请他在客厅坐下,随即捧
出一盒精美的糖果招待他。静默中,他的目光滞留在这些花花绿绿包装精致的糖果
上再也没有离开。
大胡子军曹伸出手拍拍他的脑袋操着生硬的被侵略者语言说:" 吃糖的大大的
好,小孩。" 其时,我大伯父已有整整七年的光景再没有瞧过糖果的模样,更何况
眼前这些漂亮香甜诱人的异国糖果,他的内心一下子发生了强烈的震撼,他的嘴巴
不由自主地就嚅动起来,不住地往肚里咽着口水,两只手却僵硬地藏在身后。日本
军曹的络腮胡子忽然抽搐起来,满脸腾起杀气凶相毕露," 哗" 一声由腰间抽出一
把东洋战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逼道:" 小孩,不吃糖的脑袋就要搬家的,死啦
死啦的。" 我大伯父双眼发黑一阵惊恐过后内心不由好笑,请人吃糖有这种蛮横无
礼硬逼的吗?他朝大胡子军曹翻翻眼,慢慢推开面前的钢刀,伸出的一只手又慢慢
地由面前桌上的印铁盒里取出一粒糖果,细心地剥开包装纸,缓缓地放进嘴里,一
股久违了的甘甜清香顿时袭进他的神经,他快活地咂巴着嘴,满脸的惊喜表情,情
不自禁吃了一颗又一颗,头脑中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眩晕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双
脚软绵绵,好似腾云驾雾,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
日本军曹满意地注视着我大伯父的神态,嘴里发出" 嘿嘿" 的笑声,一边放下
东洋战刀,稍后,他让我大伯父在我们7号楼里随便参观一番说你可以转告你父母
他们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桃园是你们的家园,大日本帝国是来帮助
你们摆脱苦难的是你们不快乐生活的解放者,最后,他吹嘘说桃园保护得很好,日
本帝国军人对具有文明特征的建筑爱护得就如同对待自己的眼珠。
我大伯父对大胡子军曹的话无动于衷,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那些能使人产生
愉快的糖果上,最终他对这种糖果产生了狂热的嗜好,并接着产生了一种依赖而如
同着了魔。
由于这种糖果中含有一种叫做" 冰" 的物质(其实就是安非他明致幻剂),作
用类似于海洛因可卡因之类毒品,人一旦服用中枢神经立刻就会兴奋而产生欲醉欲
仙的快乐,并产生强壮无比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幻觉,在日本帝国即将霸王别姬之际,
这种糖果实质上已经变成支撑其军队士兵的精神食粮,灵魂支柱。
大日本皇军对这种糖果的需要已经胜过了对天皇陛下的效忠和武士道精神的祟
拜。狡猾的日军大胡子军曹其实是一位时年五十左右的军医,自从我大伯父对这种
糖果上瘾后,他便再也不肯白白地供给我大伯父吃了,除非我大伯父乐意为他当差,
跑东跑西忙得象个兔子。
在日本本土遭受核子炸弹攻击的那年,这家伙又无耻地指使我大伯父用桃园坚
壁清野藏起来的文物字画作为交换,终于致使我大伯父如坠地狱如陷泥沼而不能自
拔,如果有哪一天未能吃到这种糖果,他这一整天以及接下来的日子便无精打采,
鼻涕口水乱流哈欠打个不停昏昏欲睡,比犯了大烟瘾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大伯父在吃这种糖果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精美的包装纸收藏起来,
舍不得丢掉,然而一年后日本天皇下诏宣布投降大东亚圣战结束大胡子军曹坐船回
国,他就此失去了这种糖果的来源。为了继续满足那种日益膨胀的奇妙感觉的需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竟偷偷地开始吸食起鸦片。
虽然当时的政府当局明令禁烟,可他总有自己的办法,其时以及此后很长一段
时间鸦片也并不是什么难觅的稀罕物,我奶奶我爷爷生病不舒服时常常会挖一点点
鸦片膏服用,病痛立刻就会消除,尽管通常只有挖耳勺那么一丁点,作用却非常大,
可以说立竿见影。在我父亲没有从海军退伍之前我们桃园家族中的人们生病往往就
以这种方式治疗。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开始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曾因害牙病疼痛得满地滚爬到
处寻找老虎钳并将我口腔中右侧上腭牙床上最末一颗智齿一点一点地钳碎,我奶奶
后来实在不忍听我疼痛的鬼哭狼嚎声便找出深藏的鸦片膏挖了火柴头那么一丁点赏
赐给我,我服下后不到一刻钟立时便见成效,我连续一个星期的呻吟嚎叫竟嘎然而
止,并且随即又产生一种无比愉快的感觉。
在那一整天中我都非常快活,心情好得出奇,总是控制不住地莫明奇妙地大笑
不止,胡乱在唱歌,我感到头晕晕的,脚发软,身体仿佛汽球一个劲地向天空飘去,
飘去,那感觉真是舒服得无法以言语形容。
从此以后,为得到与重新品尝那种眩晕产生的快感我几乎把自己一生的精力都
荒唐地投入进去,我情不自禁地孜孜不倦地远涉重洋踏遍千山万水四处寻找刻意追
求,我乘登月火箭(在公园)坐高速快艇,我驾风驰电挚赛车参加高台跳水高山滑
雪运动,我狂热冒险高空跳伞冲浪浪滑水等等在我喜爱的这一系列惊险刺激剧烈运
动中,我每一次都能从中获得那种热情而又神秘的瞬间快感,并乐此不疲,像一匹
饥饿的狼看见弱小的羔羊时内心充满着渴望与幸福贪婪与残酷的激情。
我大伯父当年的内心想必也如我一样实在没有办法抵挡这种神奇快感的强烈诱
惑,在我大伯母弃他而去投身于我们桃园伪上校军官房客怀抱中的时候,他为自己
爱情的失败而痛苦万分,便常常把自己关在军营里偷偷吸食鸦片借以麻醉自己的不
幸心灵。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因为吸食了过多的鸦片而在致幻毒素的作用下精神
产生混乱,他驾着一辆军车把一名二星将军及另一位站立在军官俱乐部门前的中校
军需官错误地当成了自己的情敌而下意识地撞死了他们,从而酿成了一桩悲剧。
当那辆当年最新流行款式黑色吉姆轿车" 轰" 的一声冲上人行道,撞碎军官俱
乐部大门旁边的橱窗将那两个军官死死顶在墙壁上鲜血由他们五官七窍中喷泄出来
时,他仍处于痴迷的状态中,发动机仍在轰鸣着,他的脚仍然用力地踩在油门的加
速踏板上,他甚至还朝幻觉中的情敌尸体上吐了一口唾沫,等到宪兵将他由驾驶室
中揪出来并使他清醒过来时,他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塌天大祸。在此后的牢狱生活中,
他虽为此付出了极其深重的代价,却也渐渐戒除了吸食毒品的恶习。
时隔三年,我上校军官姑父率兵攻克我们这座有着数千年古老历史的城市,将
我大伯父从陆军第一监狱解放出来,从此很长一段时候他一直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
矩做生意,但可惜这样的好时光好作风并未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由于我大伯母无可奈何地重新回到桃园的怀抱后仍无法改掉她见异思迁贪玩好
动的秉性以及曾短暂做过伪军官太太的傲慢,她便与我大伯父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
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矛盾日益加剧,从而把我们的桃园闹得沸反
盈天。
这种紧张的夫妻关系使我大伯父的内心痛苦不堪,他常常借酒浇愁,以拼命工
作试图忘却自己心中的烦恼。以后他在为医院采办药品期间偶然发现杜冷西丁(利
多尔)竟也含有那种令人难以忘怀的致幻眩晕效果,于是他经受不起往昔奇妙快感
的召唤旧病复发不知不觉又操起注射器向自己的手臂扎去。
我大伯父将利多尔药剂注射进自己的肌肉以后,快乐的同时头脑也变得糊里糊
涂,意识麻痹,致使他经手管理的账目常常出错,于是在某一次反贪污盗窃运动中,
他便因对不出账而被戴上一顶坏分子的帽子送去改造,再次踏入那座阔别已久的陆
军第一监狱,一去又是好多年。
我大伯父时隔多年二进宫的时候,我奶奶认为这是我们桃园家族的耻辱,遂颁
布命令家族所有成员必须胸佩白花臂缠黑纱以哀悼我们桃园被玷污的荣耀,并绝食
三天(只许饮水)以示衷心。
我奶奶颁布的命令家族成员照办不误,独独惹恼了我大伯母一人,三天不吃不
喝不许娱乐不许外出整日在屋中哀悼我们桃园的光荣这分明是要她去死!况且一个
人不怕犯错误,只要认识到错误并能够改正就不能一棍子打死总要让人有改过自新
的机会,因此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懑对我奶奶戏剧般隆重的哀悼命令不肖一顾并向
她老人家表示了强烈的抗议。
然而我奶奶对她连正眼也不肯瞧一下,根本不理睬她,神气什么呀,敌军官的
小老婆!她老人家轻蔑地嗤嗤鼻孔,严肃地指出桃园家族因为我上校军官姑父及我
中校军官父亲与我上尉军官叔叔的军人家属身份而无尚光荣,我大伯父几十岁的人
仍不自重自爱给她老人家丢尽了脸抹尽了黑,使她蒙受着改造分子家属的耻辱,难
道她没有理由没有必要表示不满吗?
数年后,我大伯父思想改造完毕,灰溜溜地挟着一个小包袱又回到了桃园家中。
我奶奶态度异常冷淡地坐在牌桌旁,一如既往地打她的麻将牌,对他的归来不
闻不问,仿佛从来就没有这个儿子。
我大伯父回到桃园家中以后整天一声不吭,常常把自己关在屋中玩弄他的糖纸,
一日复一日。有一天,他在把玩这些色彩依旧鲜艳图案依旧精美充满着异香的纸片
片时,一忽儿用鼻子嗅嗅,一忽儿用舌头舔舔,最后竟突发奇想把这些糖纸放到一
个精致的小铜盆里浸泡并用小酒精炉去煮,居然将这些熬过的糖纸水当成饮料若无
其事地又喝下了肚。
许多年以前,我爷爷因为身体不舒服没有去他的店里上班我奶奶曾经给他一瓶
鸦片膏吃,他老人家服用过后随手就把盛装鸦片膏的小瓶子搁在了他屋里的窗台上,
然后带领我以及我表兄去老街那个澡堂洗澡。由于他刚刚服用过鸦片不久,头晕晕
的,当他脱去衣服和我们一道出现在白雾茫茫的浴池中的时候,从浴池中喷薄而出
的那些热蒸汽猛然将他席卷住,使他感到空气中的氧气迅速减少,呼吸困难,一阵
剧烈地眩晕随即闪电般地笼罩住他的神经并致使他耳咽管里的淋巴液胡乱地翻腾,
他的身体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而一跤摔倒,从此身患中风长病不起直至逝世,让我
们美丽娇媚的桃园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祥和,变得乱糟糟充满了恐惧与哀痛。
在为我爷爷办丧事的那些日子里,我弟弟因为无人陪伴玩乐便在家中四处乱窜,
当他窜到我爷爷生前居住的房里时一眼便被搁在窗台上的那个色彩瑰丽玲珑剔透的
小瓶子吸引住,他径直奔过去将之拿在手中一拧瓶盖一股令人振奋的扑鼻奇香迎面
而来。他当即快活地连连打着响亮的喷嚏,一边" 格格" 地傻笑着,四顾无人际,
他赶紧拿着小瓶子溜回自己的房中并将之收藏在他自认为保密的地方。
此后,在为我爷爷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我当街摔碎的陶土灰盆的碎片当场击中
他的脑袋使他那儿流出了殷殷的鲜血。当他独自一人卧床休息时,家族中的人们因
为忙于各自的事情而没有人陪他玩,没有人和他说话,这就使他感到十分无聊,他
便常常将这个玲珑剔透的小瓶子悄悄地拿出来玩,每逢这时,他就会被瓶中散溢出
来的那股奇香熏得兴奋异常大喊大叫快活无比。
他这样大喊大叫的时候,桃园家中非常安静,人们都已出去闲逛一直要打发掉
一天的时光捱到天黑才会回来。整个家中只有我大伯父没有出去,他呆在自己的屋
中熬糖纸水喝时忽然听到我弟弟快乐的尖叫声,双手不由一阵哆嗦,鼻腔里猛然钻
进一股久违了的特殊气味,这气味他太熟悉了,他拼命地贪婪地猛烈地嗅着周围的
空气,过后他终于明白这不正是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而难以搞到的东西吗?他立刻
放下手中盛糖纸水的小铜盆耸动着鼻尖像一匹机敏的猎狗一路趋味寻源最终出现在
我弟弟的屋门前。
我弟弟正在屋中着了魔一般地胡乱呻吟,我大伯父颤抖着身体聆听着,许久许
久,他终于没有能够按捺得住自己心头的激动一掌便将门推开,目光咄咄地注视着
我弟弟那绯红神情迷乱的面孔,狂喜的光芒自他眼中喷溅而出,他一个箭步窜过去
劈面自我弟弟手中夺过装鸦片膏的小瓶子转身又迅速离去,我弟弟愣了好久才" 哇
" 地大哭起来。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惊奇地发现我大伯父变化了许多,他不再小姑娘一
样钟情于糖纸,也不再喝熬糖纸的水,他常常睡得很晚很晚,起得很迟很迟,当我
们考完试回到家中已快中午时看见他才捧着个茶缸子面容惨淡仿佛害了痨病一样蹲
在7号楼门厅的台阶上刷牙,可是天一擦黑,他的面色就出人意料地红润起来,精
神也变得格外抖擞,就像是刚刚服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我爷爷不幸辞别人世以后我少年的心灵悲伤得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排解方式,
我拼命地练书法,妄图沉浸在魏晋唐宋碑贴中忘却我的哀痛,可是我天生耐不住寂
寞,难成气候,我心不在肝,肝不在心,对书法之道动机不纯,怀有逃避尘世取巧
投机心理,于是我失败得一离开字帖便连一个像样的字也写不出,不论我穷取滔滔
碧海以如椽巨笔拖曳云天我一离开字帖便连一个像样的字也写不出,这不独令寄厚
爱关怀我的人们失望便连我也对自己无比懊丧,我颓然扔掉手中无辜的秃笔时才知
道我们幸福的家园早已被我的轻举妄动糟蹋得臭气熏天。
当我以赎罪的心态拿着拖布苕帚抹布鸡毛掸子挨门挨户地搞清洁卫生时,长辈
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捂了数月之久的鼻子,热忱地敞开门户欢迎我清除那
些满坑满谷的墨香。
我最终打扫到我大伯父的房间时,他老人家却将房门紧闭,我抡起拳头捶了好
久,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又扯开嗓子喊,还是没有反应。我以为他要么讨厌我
故意不理睬我要么根本就不在屋中,于是我皱起眉头,双手抓住框上方一个纵身把
头伸向气窗朝里窥探,打算由此进去打扫卫生。
但是我大伯父房间门上的气窗玻璃太脏,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索性攀上门楣
推开气窗然后面朝着房门往上一跳便落在屋里,就在我转身面朝房间际,我突然发
现我大伯父就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盏火苗小如星豆的灯,腮帮子一
会儿膨起一会儿瘪下,急急地吹吸着什么。
我怔忡地瞧着他,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名堂。那是一盏去掉玻璃罩的煤油灯,
一根竹质管状物一端就咬在他的嘴中,他一边吹一边又不住地往肚里吸,最后又把
吸进肚里的气体吐到一个大口的玻璃瓶子里面封好。这时我才感到空气中已经浮满
了奇异的香味。
我大伯父忙得不可开交专心致志对我的出现视而不见,我愣愣地琢磨他在搞什
么名堂,忽然想起我外祖父好像也有这么一根竹质烟管,哦他原来是在吸烟,我恍
然明白过来,便用一只手扶住身后的门,一只手指着他,呆头呆脑地猛然叫道:"
喂大伯,您在抽烟吗?!" 我的声音在异香弥漫的屋内四下回荡,我大伯父的反应
居然十分迟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东张西望极不容易地看见我站在门旁,他那曾
经仪表堂堂的脸庞浮现出一种只有委琐糟老头子才会有的傻笑,连话也忘记了说。
我继续对他说:" 我要拖地板打扫房间。" " 是你奶奶让你来的吗?" 他直起
腰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手里的东西,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问道。
我凝视着他,心中充满疑团,我摇摇头,说:" 不是,你刚才在做什么?为什
么你总是躲在屋里不出去?桃园里的空气多么新鲜。" " 桃园我是不能去的,你千
万别告诉你奶奶我在做什么,我马上让你打扫房间。" 他慌慌张张地说着,面露诧
色,一边连连摆着手。
我不懂他为什么害怕我会将眼前的情景告诉我奶奶,我对他糟蹋自己往昔的英
俊形象十分生气,我走到他的面前,极不礼貌地指责:" 你就像一个捡垃圾的糟老
头子!" " 嘿嘿," 他一边痴痴地笑着,一边举起衣袖挡住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眨
着眼睛问," 你说大伯像捡垃圾的糟老头?" 不等我回答,他又冷笑一声,自我解
嘲," 我还像要饭的花子呢!" 我懵懂地大声问:" 你真的要过饭吗?" 他用目光
瞪了我一眼,面庞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抱怨:" 你说话就不能小点声音吗?" "
好吧," 我使劲地压抑住心头的激动,放低声音问," 你为什么会要饭?奶奶不给
你吃饭吗?" " 你不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奶奶他们因为害怕日本人,都
跑反离开家逃难去了,整个桃园只留下我一个人看家,没有饭吃,只好要饭。" 说
着,他眯起眼睛表情惘然地看着我,一边不停地抽动着鼻冀贪婪地嗅着屋内浮动的
奇异味道。这种混杂在墨汁臭气与霉味当中的香气在我闻来有一种怪怪的味道,我
并不喜欢。
" 你爷爷死了你难过吗?" 他忽然问道。
我咬着嘴唇,心头涌起一阵酸楚,我对我爷爷的感情如同天一样高海一样深,
我刚点点头,泪珠就像断了线自眼眶中不断地滚落下来,我哭了起来,声音哽噎。
他把我揽在他的胸前,动作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用饱含苍桑的声音说:"
你爷爷是一个好人,可是好人总不长寿,他不喜欢桃园这个家。现在他离开我们走
了,去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以后你长大了给大伯送终,好吗?" 我抽噎道:"
好。" " 活在世上一张人皮好难披啊!" 他叹了一口气。
在他站起身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那个我奶奶到处找不到的有着瑰丽色彩的小玻
璃瓶就摆在他身后的桌子上,我知道瓶子里面装的是鸦片,便诧异地盯住他的脸,
许久,我才轻声问:" 你在吃鸦片?" 他没有否认,面孔立刻浮现出窘迫的表情,
并背过身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不悦地说:" 你爷爷没死的时候也吃这东西,他不吃
会死吗?" 我不知好歹地问:" 那你也想死吗?" " 我想死?" 他倏忽转过身,用
双手使劲地揪住自己的头发,面部肌肉扭曲着,声音哆哆嗦嗦," 我想死?谁说的?
哈哈哈" 他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一边向我伸过颤抖的手,想抓住我的肩膀。
我感到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退着并向他叫道:" 你不要难过。我不告诉奶
奶就是啦!" 我叫着,一边飞快地打开屋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忽然我的耳朵里
钻进他的哭声。他竟然哭了,我呆呆地心慌意乱地不知如何是好。这天他哭得很伤
心,很伤心,我的内心也好辛酸好辛酸,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见一个男人如此
悲伤的哭声,我隔着门陪着他落泪,不敢出声地啜泣。
这一天我们究竟哭泣了多么长的时间如今我已记不清楚,我感到他的内心中压
抑着的那份悱恻情绪毫不逊色于我心中的哀痛,同时我又感到困惑的是他这样伤心
地恸哭究竟是为了我爷爷还是为了他自己,抑或是为了别的什么人。但不管怎样,
我一颗迷惘的心灵已开始同情他理解他,与此同时我也对我大伯母产生了绵绵难尽
的恨意,我讨厌她的性格,我犯嫌她总是和我不幸的大伯父吵架砸东西过不去,我
还鄙薄她的情爱生活,并从此鄙薄那些任性蛮横不讲理的女人,我对她们敬鬼神而
远之,唯恐避之不及。
我以后和我大伯父的关系相当好,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们一老一小常常在
一起谈话,共同回忆那些流逝的韶光,彼此诉说自已跹蜷惆怅的内心。有一度,我
天天向我母亲闹着要给他做儿子。
他说:" 你到我屋里来吧,过继给我做衣钵孝子,为我送终。" 听罢他如此饱
含深情的话,我内心激动无比,便向我母亲索要户口簿。我母亲不明白我一个小孩
子要户口本干什么,我就愣头愣脑地告诉她:" 这都不懂,我要给我大伯做儿子。
" 我母亲一听就伤心地哭起来,她惊恐地攥紧我的手,泪水涟涟地说:" 你这
么小还不懂事,你大伯喜欢你,但是你大妈会喜欢你吗?她是一个没有儿女心的人,
经常虐待你的堂姐呢,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你往火坑里跳。" 我母亲坚决不同意
我往火坑里跳,在她看来,我的举动纯粹幼稚愚蠢到了极点。我只好无可奈何地把
她的反对意见告诉了我大伯父。我用的语言当然非常委婉,相当富有外交辞令,但
他只是失望地叹一口气并未再坚持什么。可是我大伯母不知如何知道了这件事,她
从此对我母亲一肚子意见,并曾哼嗤着鼻子对我姑姑抱怨:" 她生娃娃抱都不让我
抱,怕沾晦气,好像我身上脏似的,过继给我做儿子?别做梦了。" 我母亲虽然因
为我外祖母的关系嫁到桃园受到我爷爷的宠爱,但我奶奶以及我上校军官姑父母亲
对她却无一丝喜爱之意,我大伯母二伯母我姑姑因为各自的原因与她的关系也都不
疼不痒,不咸不淡。
我母亲是读过书受过民主启蒙教育的新派女子,身处桃园却时刻向往外面的生
活,不甘沉沦,因平常与家族中的人们无甚有趣的话题可资谈论,更觉时光难捱,
度日如年。桃园的时日无限漫长,生活充满恐惧,她老人家一生为人淡泊,不事享
乐,更无侈奢欲念。
说来可怜,她人生的最高目标竟然是梦想有一天能抛弃我们美丽神圣千簇花万
簇花盛开的桃园到外面生活过自由无羁的日子,然而她的这一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桃园的桎梏又岂能为她的力量所能挣脱,因此她的内心总是充满着悲哀,她目光幽
怨嗟叹声声,长夜漫漫,枕泪待旦,今生难眠。
许多年后,我们荒凉颓败的桃园终于为来自遥远的冈底斯山的泥石流埋葬掉,
我母亲方如蒙大赦长长地舒出一口郁闷心中已久的那口怨气,满头银发三日内蓦然
回复青黛,精神重归爽朗,人也越活越年轻,充满蓬勃朝气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
阳,她重拾数十年前与我父亲一见倾心后丢掉的学业,认真攻读并成功地荣获博士
学位。
她崇尚现代健美运动,一丝不苟学习瑜珈功,身体越来越硬朗,富有生命活力,
腰肢越来越苗条,早已消失的曲线美感又枯木逢春二度梅花开,皮肤柔软闪亮光泽,
竟使得每一位与她初次相遇的人误以为她老人家只有三十多岁。
某一天,她正兴趣盎然地坐在饭店里用膳,一个坐在她对面头戴圆礼帽的年轻
男人竟克制不住内心的激情向她频频投来爱慕的目光,并脉脉含情地送她一束精美
的夏日玫瑰,人约黄昏后。她脸庞上保持着优雅的微笑,拾起鲜花丛中隐藏的一张
粉红色咭片,细细读道:" 我愿拜倒在您的百合花裙下。" 这一天,我母亲恰好穿
一袭充满青春魅力的嫩藕色百合花长裙,时年一百三十八岁整(我早已先她老人家
而去,我的骨殖都已随着大海的波涛散播向五大洲四大洋变得无影无踪烟飞灰灭)。
这个多情的年轻男人的拳拳心意使我母亲当时差点没被笑噎死,她那日益娇嫩
的面庞那时如同艳阳下面怒放的鲜花,放出的美丽慑人心魄光彩夺目。
在那一年的夏季,我大伯父想必对我没有能够给他做儿子而感到心碎,他在把
那瓶鸦片吸食完毕以后便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意志,他像一头土里刨吃食的猪
一样整日拿一把小锤在我们夜深人静的桃园家中到处敲敲打打,也不知道搜寻些什
么。在此期间,他几乎把楼中所有能撬开的地板都偷偷撬开过,把所有能挖开的墙
壁都悄悄挖开过,最终使我们的7号楼变成了一座危险的楼,每逢刮风下雨天便会
发出" 嘎嘎" 的断裂摇晃声,这真是吓人。
半夜里,我们会都闭紧恐惧的眼睛,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颏处,牙齿咬紧,聆
听那断断续续的怪异响声,内心担忧这幢楼总有一天会发生坍塌,那时我们将会无
处容身,四处漂泊。漫漫长夜,我们混混沌沌忧心忡忡时睡时醒,半梦半醒间捱到
天亮,旭日东升,我们惊悸的心灵才总算摆脱掉了黑夜的氛围,一俟日上三竿我们
便又会将夜梦里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大伯父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开始他的荒唐行动时,曾无数次遇到我父亲也像他
一样在7号楼中神神秘秘地转来转去。
我父亲半夜转悠的时候两眼总是无神没有光彩,眼球不会转动,走路的脚步踉
踉跄跄,就仿佛一个随时都会摔倒的龙钟老人。他在屋子里摸摸这,碰碰那,磕磕
绊绊,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些事情连我大伯父都感到奇怪,而
在白昼看来又完全不可理喻有失身份大跌面子。
他常常会傻傻地爬到饭桌上去,双手托住脸腮呆呆地思索些什么,有时候他又
会打开锅盖往里面愣愣地凝视,半晌竟又突然脱下裤子朝里面撒尿,干出了这种惊
世骇俗荒诞不经令人难以置信的离谱事,有时候他又会趴到地板上去玩我弟弟的小
轴承滑轮车,模样儿刻板态度却极其认真,滑稽得令人毛骨悚然。每逢他干这些仿
佛不受大脑控制的事情时,我大伯父就木呆呆地张着嘴巴不声不响不敢惊动他,内
心一片死寂。
我大伯父从不敢与我父亲正面相遇,他吃不透我父亲这种古怪行为的真实目的,
他根本没有想到我父亲的行为其实是一种病态的梦游,只要我父亲半夜里一起来活
动他就无比懊恼地躲到一边不敢动弹。
有一天,他蹲在一块被撬开的地板旁边往里面寻找什么的时候精神显然过于专
注,以致于竟没有发现我父亲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我父亲抬起的一只脚正好踢到
了他的后背上,两个人蓦然" 咕咚" 一声同时摔倒在地板上,吓得他三魂丢掉二魄
慌慌张张地滚到一边躲藏在暗处不敢喘气,心脏狂跳不止。
我父亲却没事人一般从地上爬起来嘴里不知嘀咕些什么又向前迈开了脚步,依
然目不斜视,依然连个愣也未打,在我大伯父的微型手电那束光柱中,我父亲的神
情举止就如呆板的机器人。
我父亲的梦游行为妨碍了我大伯父夜间的搜寻活动,使他的情绪变得烦躁不安,
当他那日益颓落的意志控制不住内心中狂躁与沮丧的精神形成一种高度的亢奋时,
他便再也无法正常地生活了,变得痴痴迷迷疯疯颠颠,难辨白天与黑夜。每当云翼
稍微遮住天空使桃园变得晦暗际,他马上便拿着小铁锤在我们的7号楼中公然地东
敲敲,西打打,发出那些让人讨厌的" 乒乓" 声。
天长地久,我奶奶对他的这种怪僻行为终于忍无可忍无比气愤,起初她老人家
尚能按捺住心头怒火平静地观察他的举动并试图从中找出这种行为的根源,但她终
于凡眼难慧,始终未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所以然来因此她在深深失望之余心头更加愤
懑,坚决地认定我大伯父如此胡闹其实是故意和她过不去,是故意轻蔑她的尊严,
是故意往她脸上抹黑,丢她的丑,向她在桃园至高无上的地位挑战,于是她只要一
逮住我大伯父就会怒声痛斥一番他的卑鄙行径,气血肝火上涌时她还会猛扇他的耳
光,打得他耳鼻流血却依然没有效果,他依然故我地照样干他的荒唐行径,甚至有
变本加厉之势。
我奶奶往往愤怒得七窍生烟却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最后只好挥舞着棍子将他驱
逐出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桃园,让他滚得远远的,今生今世不许再回到家中。然
而我们的桃园仅平静了一个星期,我被放逐的大伯父便又在深夜里不知由何处悄悄
地非法地钻了出来,重新溜回我们7号楼中,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敲打打胡乱搜索,
天一放亮又仓皇逃走。
我奶奶对他真是头疼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命令桃园家族全体
成员不许睡觉,埋伏起来,俟他的身影一潜进7号楼便蜂拥而上,将他放倒,用一
根粗壮结实的铁索拴住他的脖子,将他锁在曾经吊死我二伯母的地下室里,监禁起
来。
我大伯父拼命地嚎叫,闹得桃园家中鸡犬不宁,我奶奶盛怒之下拿来一把宝剑
威吓他,再嚷就割断他的喉咙,切除他的声带,可是他照样满嘴喷血沫狂呼不止。
我奶奶无法接近他也制服不了他,只好厌恶地由着他嚎叫,于是,他便像受伤
的野兽那样彻夜哀嚎不止。时间一长,我奶奶无法忍受也无可奈何,便托关系走后
门搞来飞机场地勤人员的军用防噪音耳塞,全体家族成员每人统通配置一副,把我
们的耳朵眼一堵了事。
嚎叫由他嚎叫,我自岿然不动。我大伯父不知我们的耳朵眼中都已塞着橡胶依
旧震耳欲聋地死命嚎叫,双手还狠命捶他的脑袋像打沙袋一般。我们虽然听不见他
在嚎叫什么,但我们能够看见他那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的惨烈模样,于是我们都
认定他的精神一定发生了错乱。
我常常偷偷地溜去看望他,给他送一些吃食,每逢这时,他便会头脑清楚地大
声质问我," 你不是答应做我儿子,给我送终的吗?" 他翻来复去只是问这么一句,
再无其他话。我噙着泪水悄悄伫立在那被铁条封住的小窗前,看见他双手扒着铁栏
杆的样子,内心无比难受。可我又能回答他些什么呢?我太小了,我帮不上他的忙,
只能为他默默地捐出我心头的一掬泪水。
我奶奶以后觉察出我与我大伯父之间的微妙关系,病急乱投医,把我召到她老
人家房中,和颜悦色地问我," 你喜欢你大伯吗?" 我点点头,她又好言好语地问,
" 你能不能告诉奶奶他这样胡闹的原因?" 我又点点头,她继续说," 你告诉奶奶,
奶奶不会亏待你的。" 我脱口而出:" 大伯心里难过。" 我奶奶撇撇嘴,不屑地说
:" 难过?谁不难过?你爷爷死掉以后我们大家都难过,可不是你大伯这种难过的
样子,都像他这样难过天不是要塌下来吗?" 我面孔红红地辩解:" 他不是像您说
的那种难过。" " 那他是为什么呢?" 她老人家显然感到懵懂。
我只好据实告诉她:" 大伯一直在犯烟瘾呢!他实在熬不住才会那样的。" "
犯烟瘾?什么烟瘾?" 她一时没听明白我的话,目光诧异地直直地盯着我,那神情
就仿佛我在胡说八道撒谎骗人,我赶紧解释:" 是的,他一直在吸鸦片烟。" " 混
帐东西!瞎说八道,出去!出去!" 我奶奶气急败坏地拍打着面前的桌子,对我大
加斥骂,好像我是要故意呕她老人家生气,把我轰出了她的屋子。
我飞也似的逃离了她老人家的屋子以后,她还仍然在我的身后火冒三丈喋喋不
休地罡骂着。我明白我得罪冒犯了她的尊严,可是我又错在哪呢?就因为我说了真
话吗?我非常懊丧,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与她照面,我只要一看见她的
影子便仿佛小鬼见了阎王躲得远远的。
日子就这样奇怪地不清不楚地流水般淌着,我奶奶后来生了一场差点要了她命
的大病,令人奇怪的是她老人家病痊愈以后我大伯父竟然也就不再胡闹了,仿佛附
在他身上的魔鬼被驱除了,他那瘦瘦黄黄的面庞也渐渐变得红润起来,两眼炯炯有
神,对我奶奶毕恭毕敬,俯首贴耳,每天大清早头一个赶过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出
来的时候脸孔又红红的像是吃了什么欢喜糖,见了谁都客客气气,好像眨眼之间他
就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人。
桃园的日子重又复归宁静,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大伯父的前后反差实
在巨大,判若两人,不独我迷惑不解,所有家族成员也都觉得奇怪,可是出于礼貌
人们又不便向他询问,只好把疑问闷在葫芦里,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所有的疑
惑逐渐遗忘干净。
多年以后,当我能够明白事理时,我终于钻通了擀面丈,我奶奶那一次经我提
醒以后气得害了一场大病,在病中她老人家想必想了许多许多,思考了很久很久,
终于解除了心中的疙瘩,抱着病躯亲自走到地下室与我被关押的大伯父做了一番认
真谈话并终于达成协议,从此他便不再吵闹。
这其实是一笔不光彩的交易,我大伯父把自己多年来做生意时赚的那笔暗中藏
匿起来的私房钱如数交给我奶奶,以换取每天从她老人家那里领到定量配额的鸦片。
我奶奶把那些鸦片用油纸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暗暗地藏在通往我曾祖母奶奶房间
的楼梯肚里,桃园家族中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每天早晨俟我大伯父前来请安
时就从那直径如大海碗一般的鸦片团上敲一点点供应给他,于是双方皆大欢喜,从
此他就变得规规矩矩不再胡闹知足常乐。
许多年前,就在我大伯父吸食鸦片犯毒瘾胡作非为期间,我大伯母因为内心经
受不住我堂姐发疯与我大伯父荒唐行为的双重打击,自觉在桃园家中无法感受人间
真情温暖,便悄悄地投身于宗教之中寻找她失落的精神家园和心灵的安慰,此后她
又成功地动员我大伯父也接受了宗教信条清洗戒掉毒瘾,灵魂净化,换骨脱胎,变
为一个崭新的再生人。
我大伯母自投身于如火如荼的宗教运动树立起坚定的思想信仰后,内心深处和
数十年来对我大伯父的鄙夷积怨顷刻烟消云散,并化解为改造我大伯父的迫切念头,
她要用我大伯父转变成为一个对人类有用新人的光辉业绩向上帝证明她思想的虔诚。
《圣经》教导她说:当别人打你的左脸时你把右脸也对着他。《圣经》又说:
爱你的敌人。况且我大伯父还不是人类的敌人。我大伯母心怀最最真挚的信念对我
大伯父的新生活充满了信心,虽然她还不能立即深刻领会《圣经》上说的每一句话,
但当她置身于宽广雄伟宏大壮观的圣。保罗教堂中,那热烈庄严神圣而隆重的氛围,
那四面八方响起的嘹亮赞美诗歌声,那布道牧师优美动人的男中音,无不使她意乱
神迷,灵魂深处发生一种今生从未有过的强烈震撼。
冥冥中,她的精神心灵竟如云烘月般地飞升向快乐幸福的天堂,她希望自己死
后能够升入天国与日月同辉,与大地长存,永垂不朽,因而她对上帝的福音坚信不
疑,句句照办。
当态度热诚的神父屈起中指往她头上弹洒圣水时说," 欢迎迷途知返的羔羊加
入基督耶酥的行列,我们又多了一位亲爱的姊妹。" 她马上被这富有男性魅力的嗓
音征服,激动得立刻哭了起来,并且多年来一直折磨她的月子里(曾有过一次流产
的历史此后便绝育了)带下的腰痛病马上就好了,她坚信这就是耶酥显灵的结果,
是对她苦难人生的恩赐。从此她便对基督笃信不疑。
我大伯母皈依耶酥基督以后受教义的启迪自觉自愿对一切人友善相待,对我大
伯父更是关怀备至,她认为我大伯父此生之所以荒诞不经胡乱折腾完全是因为魔鬼
犹大缠附在他身上的缘故,因此她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关心爱护他,每天还至少四遍
为他的不良行径向上帝祷告,她千遍一律的祈祷通常如下:" 我圣洁圣灵光辉的主
啊,我以您儿女的名义向您祷告,我们吃的粮食喝的开水穿的衣服以及睡的床铺住
的房子行走的道路以及我们所有的生活包括我们的生命全是您的恩赐。由于您的无
尚关怀,由于您的无私恩惠,我们才能够睁开眼睛看见光明看见周围的物体并能够
看见夜晚天空中的星星,认清善良与邪恶并投到您光辉的灵前向您汇报我们的思想
我们的行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主张安排,以及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仁慈的至圣至灵
的主啊,由于您的恩赐使得我们的祷告终于有了结果,前天我们在为一个垂危的姊
妹祷告了二十四小时之后终于使她脱离死神的怀抱使她睁开快要长眠的双眼,并且
她一开口说话就赞美我主,感谢我主赐给她第二次生命并使她立即下地和我们一道
跪在您的灵前为更多受苦受难的姊妹祷告。万能高尚光荣的主啊,现在我以一个罪
人的名义向您祷告,恳求获得您的宽洪您的赐赦您的恩典,由于过去我的双眼为世
俗的浑浊蒙蔽,不能看清您的伟大光荣正确不能信仰您的罪过,我的丈夫接受了魔
鬼的教唆沾染上一种疯狂的恶习,他的灵魂世界中住着可耻的撒旦,使他不能正常
地呼吸不能正常地生活,现在眼看他在危险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一步一步
堕入罪恶的深渊,我万分焦急万分恐惧万分悲痛,他的生命就要被黑暗吞没。我仁
慈的主啊,我向您祷告一千次一万次千千万万次,恳望您能够原谅我丈夫的不敬并
赐他第二次生命,使他卑微的人生能够重新获得前进的原动力,并使他回到您的身
边成为您的儿女,我们将感恩戴得终身。仁慈的主啊,我向您祷告,以我的心灵我
的眼睛我的生命我的热血我腹中不能降生的婴儿的名义向您起誓,如果您能使我丈
夫除去恶习除恶务尽脱胎换骨重新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将和他一道为您老人家伺奉
终生。感谢我主耶酥,阿门!" 我大伯母既然已经诚心诚意地对基督耶酥许了愿,
她从此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向上帝祷告,我大伯父起初对她的行为并不以为然,丝毫
不动心,但经不住她吃饭睡觉起床做事日夜不停祷告的潜移默化天长日久耳儒目染
熏陶的作用,也就变得对上帝注意起来。
由于他此生只有我大伯母这么一个女人,与她恩恩怨怨数十年伤透了脑筋,一
直到她晚年皈依基督后他才总算获得了她的真正关心,使他的情爱生活发生可喜可
贺的变化,因此他的心情激动无比,在我大伯母那孜孜不倦献身于主耶酥的祟高精
神的感召下,他终于尝试着迈开他僵硬的思想脚步向基督靠拢了。
起初他只不过是不忍心我大伯母为解放他的灵魂向上帝日夜不停祷告的太辛苦
太劳累而搪塞应付糊弄糊弄她而已,动机不是非常纯粹,但岂料他的这一细微的举
动竟使得我大伯母当场感动得痛哭流涕并就着内心激动情绪振奋趁热打铁马上邀集
了数百位教友在我们无神论者精神家园桃花盛开的地方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宗教
聚会活动。
这次宗教聚会活动的中心议题便是为我大伯父向上帝祷告,我大伯母在数百位
兄弟姊妹们面前发表了公开的祈祷,历数我大伯父在近一甲子年间所积累的种种恶
习,并吁请在场所有的姊妹们与她一道向耶和华恳求上天宽恕我大伯父,使他能够
痛改前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由于我大伯父毕生头一次置身于这种滚滚波涛一般的人群中,他立刻便为那仿
佛从一条嗓子中发出的宏亮祷告声而惊叹,内心就此暴发强烈震动,当即就热泪盈
眶失声痛哭。他的这一良好表现立刻获得了在场人们的普遍尊敬和暴风雨般的掌声
和山呼海啸般的喝采,参加聚会的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弹冠相庆,热烈祝贺基督精
神的又一光辉胜利。
在随后公开举行的一次规模更大的祈祷大会上,我大伯父当众宣布从今往后他
将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说到做到,从此变得如同初生婴儿洁净,常常与
我大伯母一道参加几千几万名忠实信徒盛大的宗教聚会,结果在几千几万条嗓子排
山倒海般的祷告声中,他的灵魂获得了彻底净化获得了完美升华,并把折磨他数十
年的毒瘾神奇地戒掉,于是他眼含热泪接受洗礼从此正式皈依加入了上帝儿女的队
伍中。
我大伯父这一奇妙转变的事实使我大伯母更加信仰基督的力量,从此她便不分
昼夜地为苦难沉重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向上帝祷告,为她所
耳闻目睹的一切不幸事件悲天悯人地向基督祷告。她的祷告往往自由发挥不受时间
地点人物事件的影响,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有时候行走在路上看到一个人偶然摔
倒她马上就驻足双手在胸前划起十字口中念念有词向上帝祷告这个人千万不要因此
把腿摔断并死掉。
她对宗教的信仰已经达到如痴如醉的程度,我大伯父受她的感染更加有过之而
无不及。在他们二老晚年的生涯中,他们几乎已把全部身心都积极地投入到了上帝
的事业中,而成为当时赫赫有名的宗教活动家。我大伯父七十岁生日那天为纪念他
新生十周年站在圣。保罗教堂的圣坛前向成千上万名教徒慷慨陈词,叙述他不幸的
过去,叙述我们桃园不幸的历史,并恳求在场的人们以及天下所有的兄弟姐妹们同
他一道为我们不幸的桃园向上帝祈祷。
在数万人的祷告声中,他的声音格外响亮,如洪钟撞击声震环宇,竟将隐藏在
遥远冈底斯山脉中的泥石流唤醒,不辞辛苦万里迢迢奔赴我们的桃园并将之彻底埋
葬。
我大伯父向上帝祷告的真实用意是请他老人家伸出仁慈之手拯救我们苦难深重
的桃园,可是上帝老人家错误地领会了他的意思,竟昏庸糊涂地毁灭了我们的家园,
究其根源,上帝大约是因为我奶奶坚决不信教而感到恼火。
不信教也就不信教罢了,可我奶奶只要一逮着哪怕一丝半缕的机会就极尽讽刺
挖苦之能事无情打击我大伯父我大伯母对耶酥基督坚贞信仰的崇高感情,并残酷地
禁止他们二老和她老人家作任何传教的企图,她还严禁在我们春光无限的桃园设立
宗教聚会场所并使得我大伯父我大伯母那一次好不难堪垂头丧气地和来自五湖四海
天南地北每人扛一把折叠椅为她老人家祷告的数十万名虔诚的教友灰溜溜地被驱赶
出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
由于我奶奶公然亵渎上帝,侮辱他老人家儿女的缘故,上帝老人家便气愤地拒
绝了我大伯父为我奶奶所做的祷告,加上我大伯父在后来的祷告中又一时糊涂把他
心中的悲愤情绪表达颠倒过来,而上帝耶和华一时也未能转过脑筋正确地领会他的
意思便根据《旧约全书》记载:凡对上帝老人家不敬并公然冒犯的人、民族、国家,
他一律给予残酷打击严惩不贷。因此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桃园被埋葬成为古罗马
庞贝城的历史翻版也就见怪不怪顺理成章符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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