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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个弥漫着沮丧哀愁阴霾意兴阑珊的日子,大脑袋的姑姑神色凝重地坐在大脑
袋的奶奶房间里,双手搁在屋中那张铺着云纹大理石台面的牌桌上,目光静静地瞅
着大脑袋的奶奶手里玩弄的那副象牙做的麻将牌,用掩饰不住兴奋意味的语气向她
老人家报告那件棘手事情终于圆满解决了,而且解决得挺顺利,比预期要花的钱还
少。听了她的话,大脑袋的奶奶一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转过身拿出几盒TTK 录
音带,放在桌子上,轻轻地推到她面前,说:" 这些东西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场了,
你处理吧。" 大脑袋的姑姑用手抚摸着这些有机玻璃小盒子,若有所思地说:" 这
下可以放心了,一个婊子养的丫头怎么配得上我们桃园家族的后代呢?" 大脑袋的
奶奶目光瞟着她,语调严厉地斥责:" 我们桃园就你这一房事多!你家老三找了个
离过婚的女人,老二又想找什么婊子养的丫头,真是没出息!" 停了下,她又掷地
有声地说," 赶紧想法子把你家老二换心的事办了吧,老是拖着只怕夜长梦多。"
大脑袋的姑姑连忙起身,垂着两手,不住点头,口中应道:" 是,是,我这就去办。
" 说罢,她离开大脑袋的奶奶的房间,把那些从大脑袋房里搜来的磁带丢进了垃圾
箱。这天,距你们朝觐大象趁兴而去败兴而归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你们这些扫
兴的桃园儿女仍沉浸在那场灾难的痛苦中惶惑迷惘惴惴不安的时候,她已开始着手
替大脑袋的表弟做心脏移植这件事了。
大脑袋表弟的遗体保护得很好,虽然你们没有把他送到殡仪馆医院的冷藏箱里
寄存,但他身体四周都搁上了大量冰块,这些冰块每个约有半个立方米,几乎堆满
了他的房间,若非房间门紧紧关闭着,门头上又悬了好几床棉被,桃园7号楼恐怕
就像冰窟那样寒气逼人了。
大脑袋的姑姑要求你们分头去城市各大医院的抢救室去交通事故急救中心去火
葬场打探有无可供移植的心脏,并要求你们密切注意报纸上关于公判枪毙犯人的消
息。
现代医学发展到今天做人工心脏移植手术已经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事情,乃至人
体器官再造都已司空见惯,假如一个人的耳朵因为某次事故不幸受伤或者损失,完
全可以利用原有耳朵的残存细胞进行人工克隆,方法是先在供医学研究用的白老鼠
身上移植人耳朵的基因,或直接在人体上慢慢地生长,等到长出一个完整的人耳朵
就可以为这个人整容了。
如果这个人的耳朵完全找不着了,那也没关系,可以用这个人剩下的另一只耳
朵的基因组织进行培养,不过如不事先对这只耳朵的基因进行修复或者改变,那么,
这只由左或右耳朵细胞培养出来的耳朵也只能是左或右边的,安在人脑袋上显然不
太合适,虽说倒置状的耳朵并不妨碍听力,但外形总不太雅观,这个手术只能算成
功了一半,因为人的耳朵毕竟不像眼镜腿只要拔下塑料护套左右不分可以颠倒互换
着使用。
你们常常在报上看到,如果某个女人嫌自己的奶子不够坚挺丰满,她也可以用
克隆技术再造,当然用硅橡胶水囊填充就太普通了,街头的游医,江湖医生,老军
医之流,乃至纹眉吸脂减肥的一般美容院都可以做这种简单的手术。
所有人体内部器官肾肝肺心脏和生殖器都可以很方便地做人工移植(胃就不用
了,因为人的胃哪怕被切除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完全可以自己再生长出来),
只不过做这种手术需要供体,也就是说需要别人的捐献,报纸广播经常号召呼吁人
们义务献血义务捐献眼角膜和自己的尸体,就是为了帮助人们解决诸如此类的难题。
但凡人体不可再生的器官都需要别人捐献,而人工克隆技术只适合人体外部的
器官,比如耳朵鼻子手脚什么的,像人体内部的器官乃至男人的生殖器都需要别人
的捐献(后一个问题比较复杂,人体的生殖器除了外观上的作用还有内部的神经作
用,假如一个女人做了变性手术,人工移植了别人捐献的生殖器,能不能像自然的
正常男人那样进行性活动,这里面的复杂生理机制现代医学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也
就是说这个变性的女人很可能无法和别的女人生育自己的后代,或者连完整的性生
活恐怕都不能进行。
当然,出于人体器官的移植需要完全克隆一个人也是可以做到的,只是这个克
隆人长大以后是否愿意贡献自己的器官,是否具有人的基本权利意志乃至人格,这
正是当前科学机构乃至社会上轰轰烈烈大讨论的时髦话题。
既然此项技术正处于是否合乎人道主义的范畴讨论中,也就存在着极大的争议
性,就目前而言真正实行起来困难还很大,也需要假以时日,着急不得,如同强迫
堕胎实行安乐死诸如此类问题一样,是人类道德的禁区(这主要指就西方而言,在
你们这里情况就大不同了,你们平常总会在报上看到某某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
罚款开除公职或者直接被当地有关部门强行拖到医院做人工流产手术顺带着把结扎
手术也一块儿做了的消息)。
前些年你们在报上看到印度的英迪拉。 甘地执政时期曾经强行推行男人绝育
手术的消息,从大街上直接把人拉到医院去让这个人终生地失去生育能力,当然你
们这里──主要指大城市──不会这么做,只是有些偏僻的法制不健全的小地方还
是会公然发生类似这种事情的,倒霉的自然都是些想为男人传宗接代的妇女。
顺便提一句,在那些地方扒人家房子拉人家粮食不让人家继续承包田地的事常
常发生,大脑袋就亲眼看见过一户人家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而被当地政府部门
把灶台上的铁锅大门上的两片门板和家里的所有家俱弄得光光的,一件不剩(没把
房子上的瓦揭掉算是开恩了),这户人家里的所有破衣服只得挂在屋子里牵着的一
根绳子上(没处搁,家俱都没了)。
禁区即雷区,普通的民众或未穿防雷靴的人们自然无法擅自涉入(当然特权阶
层除外,所谓的特权阶层是指那些有权势也有地位或百万富翁一类人),否则后果
难以预料,你们桃园家族虽然有自己的光荣历史,是前朝(民国政府时期)贵族的
后裔,家族中的曾祖父曾当过大总统,但那毕竟已经明日黄花风光不再了,除了口
头上的光荣以外,再没有任何特权(满清王朝倒台后实行共和,早已废除世袭贵族
封号),所以你们只能享受平民待遇。
好在你们这个家族还有点祖上遗留下来的积蓄,那点钱都在大脑袋的奶奶手里
控制着,既然她老人家发话了,那就没有钱办不来的事情(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这样,你们便积极地分头行动起来,并且暂且放下了盘桓在各自心头的悲伤绝望情
绪,四处打探去了。
前面提到人体器官的捐献,此类情况比较复杂,因为人体器官毕竟不可再生
(除了胃),割掉一个就少一个,虽然也有人穷极潦倒或挖空心思欲发财肯出卖自
己一个肾脏的情况,但人有两个肾,即使卖掉一个还有一个后备,并不妨碍生命,
可是心脏乃至生殖器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两类器官人体都只有一个,是没法在
活着的时候捐献给其他人的,除非这个人自己不想活了。
对以上这一点,当局是深明大义的,并不提倡人在活着的时候捐献这些不可再
生的人体器官,只有因各种意外事故死亡的人才有捐献的可能(这要在确实人脑死
亡并且已经无可救药的情况下才能进行,就目前医学条件而言,人脑还不可能移植,
也没有听说谁愿意捐献自己脑袋的,虽然从当今医学科学看,这类手术出于实验的
需要已经做过不止一次,美国苏联的医学家们都做过这种手术,但仅限于人脑袋的
整体移植,而且存活的概率极低,原因在于人体组织对外部机体排斥机制的难关还
没有攻克,当然也有把猴子脑袋移植到人体上的,但这样一来,这个复活的人充其
量只是个人身猴头怪物而已,和埃及狮身人面司芬克司一样),所以你们当时都把
注意力集中在了前面提到的诸多场合。
值得庆幸的是你们从当局的新闻喉舌中听说快要过节了(儿童节?劳动节?建
军节?建党节?重阳节?教师节?植树节?),当局准备把在严打期间抓获的一批
犯罪分子执行死刑。
这是一个好消息,从过往的经验看,每逢过节当局都要杀一批罪犯,这是应该
的,新闻舆论告诉你们,不杀这些人不足以平民愤,就和过年时必须放鞭炮一样自
然(近来各省市地方当局立法不允许放了,真令人遗憾)。当局的用意无外乎两点,
其一警示那些想要或仍在作奸犯科的坏人,其二告慰所有遵纪守法的人民──你们
可以放心地睡大觉(高枕无忧)了,当然,让犯罪分子体验一下过节被当众枪毙的
盛大欢乐祥和气氛也是必须的,这就和封建王朝时代在午门外菜市口等等最热闹的
地方让刽子手砍下罪犯的头颅一样,有着悠久的文化历史背景和光荣的传统;上绞
刑架上断头台等等活动必须在公众面前进行,意味着当局绝对不允许搞暗箱操作,
不秘密处决犯人,是光明正大的。其时,你们听到的正是这个消息。
你们听到这个消息时大街上正在举行热闹非凡的游街活动,游街,顾名思义,
也就是示众,过去阿Q被处决时要游街示众,现在处决犯人也要游街示众,这个意
义和游行(即示威)的意思完全不同,游行示威是为了显示社会中某些团体组织部
门的局部力量(出于什么目的,且不去管他),而游街只是把坏人(过去有把偷情
通奸的也算在内──都是违背道德法律的)拉上大街,让公众唾弃,让其丢脸,以
严厉打击他们犯罪的嚣张气焰。
听到游街的消息,你们疲疲沓沓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纷纷涌上大街。这时候,
城市里的宽阔街道早已人潮如涌,大街两旁站满了夹道欢呼的人群(夹道欢呼这个
词用得很不妥当──通常情况下,只有在欢迎重要外国来宾时有关部门才会组织人
们这样做,比方你们在一些新闻纪录片中经常可以看到类似情景,西哈努克亲王每
到一处,当地都会出现这种热烈欢呼的情形──但一时也想不起来更合适的字眼,
因为满大街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表情――每逢这时人们的心情总是非常激动,
当众处决犯人毕竟是一件难得的大事,处决阿Q的时候围观的人们也是这样──可
见他们是真心欢迎游街的,所以夹道欢呼这个词也就只好秃子当和尚将就着用了),
一个个引颈交盼指手划脚口吐莲花(即白沫,文雅的说法),就像过一个盛大的节
日(自然是节日,只不过有了游街处决犯人的节目更增添了节日的欢乐祥和气氛)。
这时候,拥挤在人群中的你们看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大街当中一路鸣响着"
呜呜" 叫的警报器开道,跟着一辆接一辆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战士的敞蓬卡车开了过
来,在每辆卡车上面最前头位置,两个用紫红色警绳五花大绑的犯人胸前分别挂着
一面白纸牌牌,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再用红色的粗杠打一个大大的叉,虽然他们
头上都没有戴纸糊的高帽子(高帽子是绅士的象征,比方英国人就爱戴,另外也指
奉承人的极好赞美意,犯人自然够不上这两点),但他们的胳膊都被粗壮有力的战
士(警察?士兵?)扭着坐飞机(主要不是怕他们逃跑,而是让他们明白自己此刻
的身份,不要一看见满大街欢呼的人群就搞的忘乎所以,坐飞机是指战士扭着他们
的胳膊,姿式和天空中飞翔的飞机差不多)。就这样,你们非常意外地在那些将要
被处决的人当中发现了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孔。
是的,你们在那些待处决的犯人中发现这张非常熟悉的面孔时都惊讶得当场喊
叫起来,确切些说,那张面孔也就是大脑袋的弟弟的面孔。提到大脑袋的弟弟,自
打上次他从你们前去朝觐大象的队伍中失踪(一直生死不明)以后,你们已经有相
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他了,虽然这期间你们不时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荒诞不经
的传闻,总的说来你们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可是现在,此刻,你们竟然意外地从
那些等待处决的罪犯行列中发现了他的身影,一时间都惊呆弄糊涂了。
你们既不知道他犯下了什么非杀不可的死罪,事先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审判
他的消息,因此在这种场合下突然看到他,你们内心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
好,眼泪" 刷刷" 地从脸上坠落下来。如果大脑袋的弟弟也在被处决之列,你们又
有什么理由(心情)拥挤在欢呼热闹的人群中跟着瞎起哄呢?可是就在这时候,大
脑袋的姑姑脸上猛然闪现出鲜红的光芒,匆匆忙忙地从你们身边跑开了。
大脑袋的姑姑匆匆忙忙从你们身边跑走是去找医生,确切地说她是通过一个熟
人(这年头,有人有关系就是好办事)去找那个跟随行刑队去执行犯人的法医。关
于这个法医,你们都曾经听到过他的一些传说(他毕竟是一名医生,当年曾和大脑
袋的父亲在同一家医疗机构共过事),自从他被调离医疗机构当了一名法医以后,
他的日常工作就是鉴定各种各样死人的死亡情况,其编制在公安局,非常有名气
(大脑袋的姑姑找到他并不是为了搭救大脑袋的弟弟,而是——下面再说),通常
情况下,他的最重要工作就是在执行犯人死刑的时候检查他们有没有真的被打死。
在执行犯人死刑的时候,他总是随身带着两样东西,一样东西是手枪,这是在
犯人(万一)没有被打死的情况下,好再给他补上一枪完事大吉。曾经有一个据说
是被冤枉的犯人在枪毙他的时候非常地狡猾,不但呼喊革命口号(表面上是呼喊某
某伟人万岁,其实质是想打倒某某伟人──这是官方在报纸上澄清的事实),而且
左右乱晃身体,行刑队连续开了好几枪都没有打着他,当时行刑队没有让他背对观
众,也没有把他的眼睛用布条蒙起来,而是让他正面朝着枪口,就像电影里常常演
的那样,如此一来,当枪声还没有响起,枪口刚刚冒烟的那一瞬间他就不停地晃来
晃去,结果行刑队放了好几次空枪,浪费了国家好几颗宝贵的子弹(当然事后这些
损失都由他的家人补偿了,怎么着这损失也不能由国家来承担,按当时的价格,一
颗子弹五毛钱,为了打死他,一共开了十枪,花掉了五块钱)。
后来,这位法医生气了,自告奋勇跑上前让战士们架住那名犯人的胳膊(再坐
一次喷气式飞机),自己掏出手枪,顶着他的后胸勺开了一枪,由于距离太近,那
颗子弹把他的半个脸都炸飞了(法医用了一颗开花弹,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用这种
子弹枪毙犯人的,据小道消息说,这种子弹已经被联合国日内瓦公约明令禁止了─
─和化学武器同时被禁止)。
除了手枪,这名法医随身携带的另一样东西非常简单,谁都见过,是一把捅条,
也就是人们平常用来给煤炉加煤捅煤眼的那种炉钩,如果当时犯人侥幸没有被打死,
或者假装已经死了(诈死),他只要把这根长长的(前面带着倒刺)的炉钩往那家
伙的鼻孔里一捅立刻就解决问题了,因为人的鼻子感觉最灵敏,鼻腔里有着丰富的
细胞粘膜,平常用一根狗尾巴草捅捅都会感觉很痒,情不自禁地想打喷嚏,更何况
带着倒刺的炉钩呢,因此犯人鼻子被炉钩一捅身体自然就本能地动了起来(什么姿
式都有,打喷嚏的有,伸手去掏鼻孔的有,不一而足),逢到这时候,法医就毫不
客气地给这家伙补上一枪,当场结果他的生命。
听说法医以后换了装备,炉钩那种东西毕竟太原始了,而且捅人的鼻子也不太
文明(听说这时候政府加入了联合国的一个重要人权公约——" 国际反酷刑公约" ,
因此对人权也比较重视起来),就改用了一面既简单又实用的镜子(这是他从某部
美国好来坞电影里学来的,法医手里拿的那面镜子和一般姑娘小伙包包里衣兜里揣
的那种小圆镜子没有什么不同,这种镜子姑娘用来描眉涂唇化妆,小伙用来拔胡子
等等)。
以后法医就用这面小镜子放在犯人的鼻子下面,过一会儿拿起来进行检查,如
果镜子上面有雾汽,这就表明犯人还没有断气,再给他补上一枪(再后来,政府把
联合国的两项最重要的人权公约都有保留地加入了,就不再当众枪毙犯人了,而是
改让犯人坐电椅或者用药物注射执行死刑,前一种处决场面法医无事可干,基本上
袖手旁观,后一种场合他要亲自操针筒注射氰化物──他当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刽子
手,文明的刽子手,全副武装的战士们这时候只负责押送犯人,给他们戴不锈钢手
铐脚镣)。
那一天,大脑袋的姑姑快马加鞭找到这位法医时身边带着一辆医院的救护车
(想必她花了不少钱),里面有一个装液态氮的冷冻金属容器,她把大脑袋的表弟
情况向法医作了通报,恳求他同意在执行大脑袋的弟弟的时候当场把他的心脏挖出
来供大脑袋的表弟移植用,法医当然没有什么话说(大脑袋的姑姑给了他很多钱,
而且买卖死刑犯人的器官交易私下一直存在着,尽管报纸上从未披露过),因为大
脑袋的姑姑毕竟是死者的家属,这笔交易便成功了,你们事后听说也没有花多少多
少万美金。
执行死刑犯人的车队在沿途戒严的战士们护卫下来到刑场,就是当年欢喜团和
翠喜姑娘曾经恩爱缠绵过的城市小公园西边的那片乱坟岗,一路欢呼雀跃紧紧跟随
的少说也有好几万大群大群人都被隔离在一百公尺以外观看执行犯人的情景,那天
一共处决了六十四名罪犯,所有罪犯的尸首都被抬进了蜂拥而至的救护车中(这种
车子不止一辆,需要人工心脏移植手术的病人太多了,不过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罪犯
的器官被走私到了国外,据说是欧洲美国那些地方,这种说法可能不太确切,也可
能引起国际赳纷,受到当局的批判,所谓败坏国家名誉等等,准确的说法是某些神
通广大的人在国外私下悄悄地散布消息,让那些外国的阔佬们来到你们这座城市的
医院做人体器官移植手术,当他们离开时,胸膛里装着那些罪犯的心脏,留下大把
大把的外汇,多少也算为国际主义做出了点贡献)当场解剖,割下心脏肾脏肺脏乃
至生殖器眼球(反正这些东西都要被送进火葬场里焚烧,不如废物利用,变废为宝,
也可谓化腐朽为神奇)之类的新鲜活体放进金属冷藏容器里,还有从女犯罪分子卵
巢里取卵子的,从男犯罪分子睾丸中取精子的,等等,凡是这些人身体中能够摘取
的器官无一例外地都被割了下来,然后再把皮肤按原样缝好,这样,那些尸首的外
观就不会有任何异样之处,只不过都变成了一具空壳子。
大脑袋的弟弟的心脏就这样被大脑袋的姑姑迅速带到了医院里,给大脑袋的表
弟换上。换上新鲜健康的心脏以后,那些医生们又把他和好几个煤气中毒昏迷不醒
变成植物人的病人一道放进高压氧舱里进行人工催醒,终于使他复活。
大脑袋的表弟在现代医学条件下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复活的过程平淡无奇,
不值得花费精力作过多的描述,关于大脑袋的弟弟被处决的消息你们家族中的所有
人一直都瞒着不让大脑袋的母亲父亲还有外祖母知道,因此他们直到闭上眼睛咽气
的那一天也不知道大脑袋的弟弟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先他们不在人世了,大脑袋的
母亲始终以为大脑袋的弟弟失踪了,加上又经常不断地有些荒诞无稽的传闻飘进耳
朵里,说什么大脑袋的弟弟背负着大脑袋的疯堂姐的尸骨四处游晃到处寻找她的葬
身之地等等一系列鬼话,他们听了心里无比难受,因此直到临终的那一天,他们还
在不停地为他向上天祈祷,希望他能够平安回到桃园家中。
大脑袋的表弟人工心脏移植手术成功以后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当成一
项伟大的意义深远的医学奇迹,因为古往今来还没有能够使一个心脏停止跳动大半
年或一年的人重新复活(以往人工心脏移植手术都是在病人原有的心脏还能免为其
难跳动的情况下做的,大脑袋的表弟手术是一个例外),后来他就不住在你们桃园
7号楼家中了,他搬到了给他做手术的那家医院里去住,医院专门给他安排了一间
房子,供他吃供他喝,连续观察了他几十年,又不断地在报纸上电视上发布关于他
的消息,终于使他也变成了一个名人,不过他以这种方式出名却是你们始料未及的。
当然,他以后再也不画大象了,甚至也不再画画了,而是经常钻在医院的解剖
室里给医生们当助手,研究那些死人的骨胳以及身体的内部器官。顺便提一句,后
来惠萍姑娘找到他时他竟然不认识她了,出于对他的强烈爱情,惠萍姑娘想尽了各
种方法试图唤起他对自己的记忆,可总是徒劳无获,但她总是不死心,为了能够一
辈子和他在一起(至少每天能够看到他的身影),以后她也在医院里找了份帮病人
护理的差事,于是,这两个曾经爱得凄凄惨惨的恋人又重新开始认识。
不过,大脑袋的表弟始终回忆不起来过去的事情,对他来说,过去已经死亡了,
和惠萍姑娘重新认识以后也只把她当作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此后,他这辈子一直
没有结婚(他对结婚不感兴趣,这种事勉强不得,惠萍姑娘也没有办法,只是常常
来找大脑袋诉苦,可是大脑袋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至多安慰安慰她几句而已)。
现在再谈谈大脑袋吧,过了好几年后,大脑袋终于也出了名,上了报纸上了电
视(被当成了坏人),而且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名画家和雕塑家,搬出你们美丽如斯
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家中,在外面找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房子住下,改名换姓叫什
么旋采采,还认识了一个叫着谢雅冬的姑娘。
关于大脑袋为什么突然画起画来而不再从事文学创作,这其中有非常深刻的原
因(他以前一直认为自己并不具备绘画的艺术天赋,为什么会画起画来,而且还成
了名,这真是一件奇妙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不独他自己不明白,任何人也不明
白),这就是他的心灵曾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前面提到欢喜团总是来找大脑袋,让他帮忙写一部关于欢喜团少年时亲身经历
的长篇小说,起先他被各种各样不顺心的事情缠绕着而无法静下心无法进入曾经梦
寐以求的创作状态,而且他很可能根本就不打算帮欢喜团这个忙,后来,后来出于
众所周知的原因(在经历了亲眼目睹你们无比崇敬的大象被奇迹儿害死的悲惨事件
以后),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大脑袋对现实采取" 三不政策" ,不看不想不听,具体
表现在行动中就是不看报纸电视,不听广播小道消息,当然也不再回想大象那庞大
的身躯山崩地裂般轰然倒在深沉夜幕中四肢乱颤遍地打滚抽搐痉挛不堪折磨而疯狂
吼叫的惨状,大象死亡的时候非常悲惨,内心想必经受着极大的痛苦,虽然大脑袋
还活着,可是他的内心同样经受着极大的痛苦,以致于神经变得非常麻木,变成了
一个麻木不仁的家伙,故而能够一声不吭地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被执行枪决被人用
刀子挖出心脏而没有任何反应。
亲眼看到大象死亡的情景对大脑袋来说真是刻骨铭心,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长
了这么大,在世上活了这么些年他还是头一回直面这种死亡的悲惨景象,当年他爷
爷死的时候他还不懂事,而大象死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青年人了。倘若他没有对大
象倾注那么巨大的热情也就罢了,大象的死亡与他也就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恰恰因
为他对大象爱到骨髓,崇拜到无体投地程度,他的感情才会遭受到那么强烈的创伤。
大脑袋想起自己刚刚中学毕业那会儿某天某某伟大的领袖人物不幸辞世(因为
衰老而死,属于正常死亡)举国哀悼的情景,那时候他还不是很懂事,看到大家都
沉浸在无限的悲伤中,自己的心情也就难受起来,虽然这个伟大人物的死亡与他本
人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并且也没有亲眼目睹其死亡的情景,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
感到了伤心。
究其原因,恐怕他当时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许多年来一直高喊万岁,万岁,
万万岁,万寿无疆,没有想到忽然也死了,终究没有逃脱自然规律的惩罚,哪怕头
顶罩上万丈光芒也无济于事,因而人们当时都很悲伤,大脑袋跟着也悲伤起来多半
是受了周围环境的影响,心里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是大象死亡的情形就相
当地不同了,大象死的时候他同样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一只小
小的(被一个刚刚出世没有多久的婴儿抓住的)老鼠活活地杀死,那么一座巨大山
一样坚不可摧的身躯乃至精神竟然会被一个小老鼠的力量所毁灭,这多么令人震惊,
又多么让人伤心!
大象死后,大脑袋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算是彻底失望了,虽然人们吃得好穿得
好不愁没有地方住,城市里建筑了如林般的高楼,发展成了纽约大都会的模样,可
是希望没有了,信仰没有了,一切还有什么意思呢?
也就在这个时候大脑袋才相信了宗教的可畏,与此同时他的头脑也就不再思考
问题了,心灵生锈了,身体被阉割(又想到了阉割,这次他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意志消沉了,自然变得更加沉默起来,平时就少言寡语的,此时基本上就不说话了,
把自己终日关在家里睡大觉。一天两天,一日复一日,老是睡大觉也不是个事,忽
然想起来欢喜团央求他的事情,于是草草动笔随便地完成了欢喜团部置的任务,此
后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仍旧是睡大觉,甚至恨不能找个洞穴把自己藏起来,像冬
眠的蛇一样,不,干脆死掉算了,因为冬眠的蛇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毕竟还会再次
醒来,而他的心灵却不再会有冬眠复苏的那一天。
大脑袋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欢喜团了,这家伙自从拿走那本为他写的书以后也
没有再来找过大脑袋,就这样他们算是暂时中断了联系。
大约过了一年两年三五年之后吧,有一天,大脑袋像那些精神病患者一样无法
安静下来在大街上四处游荡时,夜幕降临,华灯齐放,他看见路边摆着一个旧书摊,
地上放着一大溜乱七八糟的书报杂志,一个蒙头垢面的年轻人抽着烟卷蹲在地上守
候着这些破烂。
看见大脑袋走过来并且停下了脚步,年轻人立刻惊喜地召呼他看书,买不买都
没有关系。于是大脑袋便无所事事地蹲下身,极其无聊地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放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放下。
看见大脑袋心不在焉实在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卖书的年轻人忽然神秘兮兮地
从屁股下面抽出一本书双手送到他面前,说这是最新出版的,但是刚刚出笼就被当
局封杀查禁了,他只有这么一本,内容比《废都》还过瘾。大脑袋漫不经心地接在
了手中,随便地瞄了一眼,立刻就看到了欢喜团的大名!
不错,书的封面上署的正是欢喜团这个名字,而非他的真实名字,大脑袋估计
现时知道欢喜团这个名字的人一定没有几个,又有谁会想到一个中年人小时候的绰
号呢?假如现在有人直呼他大脑袋,他也不会答应,而旁人也不会知道这就是在叫
他(他小时候脑袋比较大,上面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毛,光秃秃的,脑门亮堂堂的,
因而小伙伴们都管他叫大脑袋),若非和欢喜团有那么深厚的关系,他恐怕也不会
知道欢喜团这个绰号。
看着手中的这本书,大脑袋沉寂已久的心脏立刻剧烈跳动起来,双手也在微微
地打颤,他抖抖呵呵地把书翻到了最后的一页(大脑袋这个人读书有一个习惯,几
乎从来都不从第一页看起,总是从后面往回看,先把结尾看过了,再慢慢地顺序往
前看,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不会被作者设置的故事牵着鼻子走,作者玩的那点
小花招也哄骗不了他;而且这种读书的方法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好处,就是他不会
被书中所写的东西影响,免得日后提笔的时候因为受到了深刻的影响不知不觉地把
书里所写的东西当成了自己的东西写出来,而犯下抄袭剽窃的毛病,这也是他多年
来读书写作生活中秘而不宣从不示人的一个方法),于是,他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
结尾,描写的正是翠喜姑娘在铁索桥上被大群欢乐的人们挤掉进江里淹死的场面。
这本书终于出笼了,可作者这栏署的却不是大脑袋的名字,他默默地无奈地放
下了手中的书,卖书的年轻人脸上立刻浮现出失望的神情,心犹不甘地介绍说这本
书中描写了一个妓女和一个少年的爱情故事,里面有好多场面写得很暴露,看了很
过瘾。
大脑袋懂他的话,那意思是比较黄,可他还是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写
那些色情的场面,那都是欢喜团自己添进去的,早在他动手写这本书前欢喜团就一
个劲地极力地向他推荐学习日本的西村寿行和台湾的光泰这两个人描写那类场面的
手法,他当时只是笑笑而已,事后并没有接受欢喜团的这种表示。
他知道那种写法不过是李渔老先生的《肉蒲团》的现代版本而已,而这种东西
他早在上中学时就已经读过了,兰陵笑笑生不加删节本的《金瓶梅》,还有什么地
下流传的手抄本《幸福的秘密》《少女之心》,他都看过,总之那都是一些黄色淫
秽的东西,他没有什么兴趣,也提不起来兴趣。他想到,若果一个人真想借这类东
西解决性饥渴的话那还不如直接去找妓女,现在满大街都游荡着她们的身影呢。在
这一点上,他比较赞同政府和一切有道德人士的看法,应该严厉打击,什么记述描
写三陪女卖淫按摩红灯区之类的读物都该禁,免得毒害了祖国的下一代。至于那些
成年人,他以为他们是不会被这些黄色淫秽的东西污染的,用不着替他们操心。他
没有想到的是这本书的发行给欢喜团带来了极大的经济效益。
又过了些日子,大脑袋在家里再也坐不住,终于忍不住去找欢喜团了,至少他
要问问欢喜团为什么把他写的这本书糟蹋得不成样子,竟至于被政府查禁,如果让
人们知道了这本书是他写的,那他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呢。
这天,大脑袋心头洋溢着极大的愤慨爬上了欢喜团居住的那幢楼,用力擂开门,
岂料出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问他找谁,他说找自己的老师,那人脸上立刻流露出
极其羡慕的表情,告诉他欢喜团搬家了,早不住这儿了。他赶紧问有没有欢喜团新
居的地址,那人返身进屋找出一张纸,说没有地址,只有一个电话号码,于是他只
得下楼,在大街上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欢喜团那熟悉的声音钻进了大脑袋的耳朵,他刚刚报出自
己的名字,欢喜团就在电话那头惊喜地叫着让他快来并告诉他自己现在的住址,于
是他搁下电话骑上破自行车找到了那里。那是城市里一片刚刚开发的高尚住宅区,
正好对着欢喜团当年曾经和翠喜姑娘幽会的小公园,站在楼上就能看见那个处决他
弟弟的刑场。
大脑袋真不明白欢喜团这家伙干嘛非要住在刑场的对面(其实他不知道那个刑
场现在已经被一家政府办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看中了,准备在那里兴建居民小区,这
些年城市发展得太快了,城里的地皮都开发光了,那里之所以一直拖到如今没有开
发只缘当局一直扣着没有松手,而现在之所以又松手了是因为已经不再需要当着公
众的面枪毙犯人了──前面提到过,执行死刑犯人已经改用药物注射了)。
乘上电梯,他来到第二十五层楼,刚刚走出电梯门,就看见欢喜团早早地站在
了自家门口迎接他,一见面就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不住地摇,一边欢天喜地精神
亢奋地说了一句:" 我发财了!" 这是多年以来见面后欢喜团对大脑袋说的第一句
话(电话里说的那句不算,因为那时他们还没有见面),大脑袋看着他那张又白又
胖的脸,和那肥大向前突起的将军肚,默默地说:" 你发福了。" 是的,欢喜团发
福了,现在的他比起那年来你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家中找大脑袋的时候
肥胖多了,和大脑袋当年上小学时见到的那个年轻教师早已换了一个人(判若二人)。
听了大脑袋的话,欢喜团立刻抱怨地说:" 现在我真是太胖了,要不是有电梯,
我都懒得下楼呢。" 他热情洋溢地执着大脑袋的手,亲切地把他迎进家门,看着他
目光中略略显露的惊讶神情,立刻又得意地说:" 我这套房子刚刚装修好,连买房
加装修一共花了五十多万呢。" 天哪,五十多万,欢喜团打哪儿搞来这么多的钱?
大脑袋震惊地随着欢喜团的引导俟个地参观他屋里各个房间的陈设,最后一屁股倒
在了真皮沙发中,他清楚地记得过去的欢喜团是多么地寒酸,连请他吃一顿饭的钱
都掏不出来,两个人总是在街头漫步,边走边聊,总是在接近吃饭的时刻结束会见,
又省钱又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话。
大脑袋坐了下来,神情有点拘谨,心里盘算着如何向欢喜团开口提自己那些作
品的事情。欢喜团殷勤地给他端来一杯热茶,然后兴致勃勃地对他诉说这些年来自
己都干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发财的,一边说一边捧出一本精致的影集让他观看自己过
五十大寿时拍摄的庆贺场面。
大脑袋漫不经心地听着,漫不经心地看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向欢喜团提出了
心中蓄积已久的问题,欢喜团倒也爽快,丝毫不觉得惭愧,更没有脸红,而是理直
气壮地告诉他,那些东西都被台湾来的黄老板一次性买断了。
现在,大脑袋的那些东西终于有了出路,这么些年来的心血总算没有白白地浪
费,欢喜团说他真为大脑袋感到高兴,又说他刚刚从黄老板那里把钱拿到手,一共
是两万块,大脑袋前前后后一共给了他二百多万字的稿子,按每千字十块钱计算,
这就是说大脑袋的那些作品一共卖了两万块钱,说着,他郑重其事地打开抽屉,取
出一扎钱,仔细数了数递给大脑袋,并且要求大脑袋自己再点一下。
平生头一次猛然看见这么多钱,大脑袋心里立刻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到
要是自己不来找欢喜团,这钱还不是没有影子气吗?
欢喜团非常满意地督促大脑袋把钱塞进衣服口袋里,等着大脑袋问他一次性买
断作品是怎么回事,然后告诉大脑袋,那意思是说大脑袋那些作品的版权包括著名
权一概都是台湾人的了。大脑袋接过话问,这么说那些东西从今往后就和他没有关
系了,是不是这个意思?欢喜团说是的,是的,这就和你生产了一批商品已经有人
买了是一回事,那是天大的好事呢,现在国家经济不景气,到处都是下岗失业的人,
不容易啊。
大脑袋理解欢喜团这话的意思。此后,欢喜团便转移话题,不再谈大脑袋作品
的事,而是踌躇满志地谈起自己这么些年来怎么和香港台湾人做生意的事情。从他
谈话的语气中,大脑袋忽然明白此刻的欢喜团已经不再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了,他
已经蜕变成一个现代的文化商人,也就是说欢喜团已经是一个成功的文化掮客了,
他从如大脑袋这样情况(写作奋斗多年毫无出路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手中买下稿子,
然后转手再卖给台湾人香港人,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一个二道贩子!是的,
这就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涌现出来的文化经纪人,难怪他发了大财。
此后,欢喜团又毫不隐瞒地告诉大脑袋,他为自己的儿子也买了一套住房,也
花了五十多万。听到这里,大脑袋的头脑已经不能再思考问题了,内心受到了相当
大的刺激,又一个五十多万,一共一百多万,这么些年来,这家伙靠着像他一样的
辛辛苦苦的作者究竟赚了多少钱?
当然,大脑袋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问欢喜团,但是他的心里非常清楚,欢喜团
赚的都是些穷苦写作人的血汗啊!自己终年忙忙碌碌不辞劳苦地在纸上爬格子,爬
呀,爬呀,到头来发财的却是欢喜团这种人!
想到这里,大脑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言的苦笑,心里又明白,话说回来,如
果没有欢喜团这样的人物,自己的东西恐怕永远也变不来钱呢。一时间,大脑袋不
由沮丧地想到,在这个国家在这个社会那些痴心不改的写作人要想做点自己想干的
事太难了,从今往后,什么理想什么道德什么抱负什么主义统通都去他妈的吧,他
再也不打算写东西了!
这天,大脑袋心情颓唐地在欢喜团家里一直呆到了快接近吃晚饭时才离开,欢
喜团热心地邀请他上饭馆吃饭,他知道这时候的欢喜团已经是财大气粗了,可是他
哪儿有吃饭的兴趣,便找了个借口推辞了欢喜团的邀请。
欢喜团大约也敏感到大脑袋的心里不怎么痛快,也就不再勉强留他。告别的时
候,欢喜团又热情真诚地邀请大脑袋再写一些东西,或者把他近年来写的没有给他
看过的东西再拿来,他也好帮大脑袋再想想办法,总之一条,他绝不会干看着大脑
袋困兽犹斗一个人闷着头瞎闯而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接着欢喜团又告诉大脑袋,如果考虑好了动手再写东西时一定要按照现在的流
行时尚,迎合大众的口味,比方什么下岗失业工人的问题,什么社会腐败问题,什
么卖淫嫖娼问题,总之,要有当下性,要着重表现社会各阶层生活的原生态,切切
不要按着自己的主观愿望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个年头光凭个人兴趣是没有出路的。
欢喜团把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之谈告诉大脑袋后,情不自禁地又露出了多年来
少见的好为人师的习性。为了不使他难堪,大脑袋口头上答应了他的请求,可是一
下楼,立刻就把他说的那些话抛到了脑后。去他妈的吧,大脑袋发誓从此以后再也
不写东西了!
不写东西这没什么,但他总不能一天到晚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变成一个现代的奥
摩罗勃夫吧,因此思来想去,他琢磨自己总得找个事做做,再说现在手中有了点钱,
这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用他奶奶的话说就是现在你们的翅膀拐都长硬了,她老人
家的意思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再也不愿意听她们这些老长辈的话了),行动立刻有了
伸缩余地,于是他便离开了桃园家中,另外找了个地方住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上
了表兄表弟的道路,开始画画了。
是的,大脑袋开始画画了。他刻苦地学习各种绘画的理论技巧,马不停蹄地上
这个学习班,上那个辅导班,又去美术学院旁听,反正这年头有钱什么事都好办,
社会上有那么多急于通过办学来发财致富的人,上学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虽然时
间晚了点,可是他的悟性很好,绝不是一般小青年所能比拟的,总之两万块钱花光
以后,他已经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画家了(自然,他的作品总是很难卖出去,那些
什么歌颂某某伟人表现风土人情刻意追求技巧的画,等等,他通通不感兴趣,他的
作品充满了怪诞主观的意味,从表现形式看,属于超现实表现主义派别──他又滑
进了颓废的泥坑)。
现在,再来谈谈大脑袋的疯堂姐生下的那个孩子吧,这个奇迹儿在干下了害死
大象丧天害理的事以后就失踪了,从那时起你们就没有看见过他。多少年后,当你
们再次从电视报纸中看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成长为一个英俊的青年人,参了军又
退了伍,后来又主动抛弃了城市的舒适生活,率领一大帮与他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到
艰苦的地方开垦原始大森林,砍伐树木,并以其出色的表现获得了各项英雄模范的
光荣称号。
但是,罩在他头上的这些光荣称号和你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没有丝
毫关系,他早已经忘记自己曾是桃园的子孙后代,长大以后也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事
情(据大脑袋估计,他肯定知道自己的血脉源自于哪里,只是他不想再和你们的家
族发生丁点关系,那就没有办法了),总之,他从没有产生过认祖归宗的想法。
古有愚公移山,每天挖山不止,终于开掘出一条道路,今有奇迹儿每天率领一
帮吃苦耐劳的年轻人开荒垦地砍伐森林,造出大批的良田,也让绿荫葱葱的山头变
成了秃子,他的英雄业迹获得了政府的大力表彰,荣膺的各种先进模范称号一筐又
一箩眼看着奇迹儿光荣地当选为人民代表,出席国家的各种集会,人五人六正儿八
经地坐在种种庄严隆重的场合中,手里拿着个小学生的练习册不时地往上面记着什
么,你们都以为他已变成了一个陈永贵式的人物。
而每当看到他和国家诸领导人幸福会见把手亲切交谈的电视画面,你们的心里
都不是滋味,因为他毕竟不是代表你们桃园家族接受那些崇高的奖赏,而且他小时
候毕竟害死了大象,虽然除了大脑袋之外没有几个人还记得他曾经干下的这种蠢事,
桃园家族中也没有什么人再把他当作自己队伍中的一分子,现在唯一看到他就联想
到他是桃园子孙的人只有大脑袋一个人,但大脑袋现在已经不再开口说话,终日埋
头绘画。缄口不言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是他有什么必要向别人诉说奇迹儿的来
历呢?
就目前而言,唯一知道奇迹儿生世的人大概就是大脑袋的弟弟,可是他已经被
处决了(终于为知道奇迹儿的秘密丢掉了自己的性命,这也是你们桃园子孙死亡的
一种方式)。他死了以后你们很长时间都没有搞清楚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枪毙
的,你们在大街上观看公正的人民法院张贴的判决书中也没有发现他的名字,你们
想到当天游街的时候看见悬挂在他脖子上那面打着红叉叉的纸牌上写的是另外一个
陌生的名字,根据这个陌生的名字,你们看到他犯下了以下罪行:心理变态狂,负
尸狂,严重扰乱社会治安分子,败坏社会秩序分子,等等。
按理说这种强加到他头上的罪名只能证明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理应把他送到
精神病院去或者关起来进行治疗,而不是送上法场枪毙了事,可是在那个严厉打击
期间,该杀的都杀了,不该杀的也都杀了,谁知道什么人该杀还是不该杀,从来也
没有公开的审判(公开的只是宣判,当时报纸电视广播中提到的是召开宣判大会,
而不是公开审判大会),更没有律师的辩护,所以说他死的未免有点糊里糊涂。
事后,大脑袋想到一点,谁让他摊上了(大象被害死以后造成了社会恐慌,为
了反击这种社会恐慌,政府开展了严厉打击行动)严打(期间)呢?他身上既没有
携带身份证,人又疯疯颠颠的,还说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住在哪里,背着个死人到
处乱跑,不枪毙他那才叫怪呢。总之,大脑袋以为他死的并不值,甚至有点冤枉
(或许简直就是活该),但是大脑袋已经不会有兴趣为他鸣冤叫屈了。人都变成了
灰,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所以说到了今天,这个社会中已经没有人知道奇迹儿的底细了,大脑袋在电视
上报纸中广播里所看到听到的那个人或许并不真的是奇迹儿,也许那些念头根本就
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瞎猜的。但不管臆想也好瞎猜也罢,大脑袋一口咬定那小子就是
奇迹儿又怎么样呢(这似乎有点蛮不讲理的味道,但事实确实如此,只不过少了点
佐证罢了)?奇迹儿总得有个下落呀,总不会变成了空气像大脑袋的弟弟那样烟飞
灰灭了吧?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看奇迹儿都干了些什么吧。这小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特别
(非常)热衷于砍树,他带领了一大帮人(政府给他们频发了一面鲜红的青年突击
队大旗)跑上城市周围的大山,把砍树的艰苦差事都搅到自己的身上,让别人去造
田。
当他头顶戴上了一个又一个光辉灿烂的光环时,你们的心里都有些担忧,继而
感到有些害怕(发怵),因为自从他上山砍树以后,城市里就老是下大雨,并且常
常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也不停歇,有一回竟然整整下了一个多月,闹起了洪灾,
听说别的地方(不管南方还是北方)都在闹干旱,土地都裂开了巴掌宽的缝隙,只
有你们这个地方老是下大雨(当时大脑袋并不知道这就是厄尔尼诺现象)。
如果说到了夏天或是春天到了雨季,终日下雨,一连数星期不见天日也不奇怪,
可是秋天,甚至冬天也下大雨,这气候就有点反常了。虽然你们也曾听说这和南极
大陆上空的臭氧层出现了一个大空洞有关,可是南极大陆距离你们这里十万八千里
太遥远了,那个大空洞怎么就会影响到你们这里呢?
以后你们又听说这就是娜尼娜现象,但你们都不明白这个娜尼娜是什么玩意,
是人还是东西也闹不清楚,总之大雨倾盆暴雨如注飓风四起甚至连台风也刮到了你
们这里,这情况就有些不大妙了。
本来那个娜尼娜台风只在沿海地区(台湾日本包括在内)登陆,而你们这里是
山区,又是内陆,和沿海地区风马牛不相及,历史上任何台风从来都刮不到你们这
里,可是最近以来,从印度洋生成的台风竟然横穿整个大陆,竟然越过了巍峨的喜
马拉雅山径直到达你们这里,间或又刮起满天的沙暴,那些厚厚的沙土从黄土高原
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像闹了蝗虫灾一样临空而降,某天早晨你们起床推开门一看,
乖乖隆里冬,不得了,整一个黄色世界,厚厚的尘土遮满了大街,腿一迈出门就淹
到了脚脖子,就像是冬天下的鹅毛大雪,遍地苍黄。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你们这里冬
天反倒不下雪了。
按理说,你们居住的城市也不是平原地区,城市的四周都是崇山峻岭,距撒哈
那塔什干沙漠就像天边一样遥远,台风再厉害只应该由太平洋吹来而不会由印度洋
刮来,怎么也会闹沙暴呢?
后来,当一场接一场的沙暴频繁出现又被接踵而至的狂风暴雨冲涮进滔滔大江
以后,人们终于开始把目光投向那些被奇迹儿砍得光秃秃的山头了。据说奇迹儿砍
伐原始森林主要是为民族工业做贡献,他砍下的那些胸径一个人都搂不过来的大树
都被加工成一次性使用的卫生筷出口到日本国去了,(这其实也就是日本国政府向
你们城市赠送黑猩猩表示感谢的原因),成了你们城市赚取外汇的最大最重要的来
源,如果没有这些一次性使用的筷子出口,你们的城市就不会有林立的高楼大厦,
就不会有通衢的大道,当然也就不会有举世瞩目的杰出经济成就(敢比亚洲四小龙
四小虎,据说,这也是市长莫先生当政以来最突出最显著的成绩)。
根据报纸的导向舆论介绍,你们这个地区的经济已经腾飞了,和沿海诸经济特
区不差上下。虽说你们这里不是沿海城市,没有经济特区那么诸多享受的待遇,但
你们这里依靠艰苦奋斗创业的精神已经大踏步地提前向二十一世纪迈进了,并且很
快就要建设成国际化的大都市,和纽约东京巴黎伦敦相比也毫不逊色,而所有这一
切光辉成就的源动力都来自于奇迹儿砍伐森林做成卫生筷出口日本国换来的巨额外
汇。
至于那些巍峨的大山都变成了秃头,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们都不会看到,电视里
报纸上也不会播放刊登那里的画面照片,绝大多数人们只顾眼前利益,关注生态平
衡,关注绿色和平的人既没有几个,也形不成气候,即便他们想和外国的绿色和平
组织发生联系,也会因为被当成和境外居心不良组织有牵连沾上颠覆政府嫌疑的罪
名而弄得人人自危,自然,他们想在公开场合下发表自己的观点看法也不行,因为
所有的新闻喉舌都在以市长莫先生为首的组织严密控制之下。
话又说回来,即使他们想搞一艘彩虹勇士号那样的船也不可能(没人愿意卖,
他们也没有钱买),从你们这座城市横穿而过的滚滚大江上虽然每天都有无穷无尽
的轮船在航行或停泊,但这些船都在忙于从江底采沙子,他们没日没夜地把从江底
挖上来的沙子送到城市的各个建筑工地上(一举两得,既疏浚了河道,又支援了城
市的建设)。
那些被奇迹儿砍光树木的山头又被人们用爆破的方法劈得支离破碎,采集石头
焚烧做成水泥(树木砍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在于烧水泥,因为你们这里不出产石
油,也不出产煤炭)供城市的建设发展用,听说日本国已经在奇迹儿砍光树木的大
山里开办了好几个合资独资的巨型水泥公司,叫做什么小野田制作所、山田株式会
社,就地取材用那些奇迹儿来不及砍伐的大树当柴禾,日天日夜地烧大炉窑,烧出
的水泥一船一船地向日本国出口。
你们这座城市在市长莫先生的英明领导下终于繁荣昌盛了,终于变成了国际化
大都市,高速公路,城市立交道路系统,地下铁,乃至空中花园都搞成了,可暴雨
还是一场接一场地下个不停,沿江的堤坝也越筑越高。
有一天,大脑袋到江边去看那个铁索桥还在不在了,可是当他费了好大的劲爬
上几十层楼高的巍峨大坝顶上时,一瞧,天哪,滚滚的大江竟然就在他的脚下,弯
腰就能抄起一捧浑浊的江水,他的心猛然惊悚起来,这是一条悬在天上的大江啊,
如果万一哪一天堤坝毁坏了,这条大江就会变成一个历史上罕见的比美国科罗拉大
瀑布还要壮观的大瀑布,什么黄果树什么雅鲁藏布大拐弯那里的大瀑布简直成了小
儿科,当这条旷世罕见的大瀑布倾泄而下的时候,你们的城市将会变成一个巨大的
游泳池呢!
不过,大脑袋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你们的城市在市长莫先生的亲自指挥下,
每年都要拨大量的财政预算来修筑大坝,人们尽可以放心地睡大觉(这是报纸上喜
气洋洋告诉你们的)。
不过,大脑袋的担心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从一家南方的报纸(这家报纸
以勇于披露时弊而著称,当然其能量比不上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栏目重要,地方
当局也不把它放在眼里,据说国家领导人每天都要看中央电视台的那个节目,而现
在发行的报纸又太多了,比一头牛身上的毛还要多,人们根本就看不过来,大脑袋
之所以看到那张报纸也很偶然,有一天他蹲在地上系鞋带,这张报纸被一阵狂风吹
过来正好遮在他的脸上,他随手抄起来瞄了一眼,结果便看到了那些消息,从此他
就经常买这份报纸看了,同时也就不再看其他的报纸)上揭露的大量事实中得知,
许多人都在想方设法通过各种关系搞到承包建筑大坝的任务,并且都通过修筑大坝
发了大财,可是他们在突击修筑大坝发大财的同时又偷工减料,用烂泥当水泥,用
麦草当沙石,大坝建成后在外面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像驴子拉屎外面光一样
(这条大坝后来而被国家领导人愤怒地批判成豆腐渣工程,那些通过承包发包大坝
建设的人都因此被当成腐败的典型蹲进了大狱)。
这一年吧,到了冬天,暴雨千年不遇,下得格外地疯狂,城市里所有壮年男人
都被动员组织到大坝上去抗洪抢险,可是决口,决口,到处都在决口,人们用整辆
整辆汽车还有一艘一艘的轮船往决口处扔,又紧急调来国家的野战部队跳进江里组
成人墙,妄图堵住决口,可是山洪暴发,塌方,山体滑坡,泥石流汹涌而下,这条
横穿城市的滔滔天河终于被扼住了喉咙,并因此改了道,于是便发生了历史上罕见
的大灾难,不但你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被泥石流埋葬了,整个城市也变
成了一片汪洋泽国。
最后,大江改道以后不再向东流,而是从你们的城市横穿过去,向南流,经红
河,过珠江,直泄湄公河,并且向越南柬埔寨,最终一直流到了泰国,从那里进入
太平洋。这情形带来的最严重后果之一就是将国家化费数千亿美元修筑的那个大坝
变成了聋子耳朵,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摆设(因为它再也没有水来发电了),另外沿
江而下的数十座数百座城市的生活用水全没了着落。
就在这最严重最危急的关口,奇迹儿摇身一变又成了一名光荣的抗洪抢险勇士,
不但火线突击入党,而且头上戴着各种各样的桂冠跑到其他城市四处演讲做报告。
此后,你们便听说他作为一名杰出的青年代表人物(当年的全国十大青年杰出人物
之一)顺利地进入了国家的领导机关,当上了林业部的领导人(像王洪文那样坐上
了直升飞机)。
从此以后,奇迹儿就不再号召砍树了(国家这时候已经认识到砍树的危害性,
鲜血淋淋的教训太惨重了),而是在电视上在报纸上公开宣称砍树是一种吃子孙饭
得不偿失的短视行为。进而他又大力提倡植树造林,在每天的春天带领一帮人跑到
京郊的荒山上挥挥锹,撮几下土,让跟随的记者们拍照摄像,然后在电视上在报纸
上露露面,当然,他没有亲自去被他砍光的大山上种树,只是发布发布命令,让别
人去干,可是一棵树从幼苗长成合抱粗的参天大树要花费几十年上百年的工夫,而
几十年上百年后,他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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