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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面对青春的行刑队的时候
一
现代化像渐渐高涨的水势,淹没了冬天裸露的泥土和夏天疯长的草,淹没了青
草下连绵的土丘和散落的人骨……
往北是已经搬迁的学校,往南是日本人留下的战争遗迹――一条护城河,被称
作日本沟;它们中间便是摞荒的坟地,长着形迹模糊的坟头。我们的学校其实占了
很大一片死人的领地。在学校里,没有谁想起这些。闲暇时,一些少年来到这片无
主的坟地,居然很大胆地打起死人的主意,在他们的带动下,一个胆小的孩子也站
在了坟头上,显示自己的勇气。可是无人为他喝彩,那群少年已经甩下他,去掘一
个藏宝的坟了。他感到亡灵蜷缩的身子在动,睁着一双怕光的眼,打量头顶的脚。
我赶紧跳下这个不祥的土丘。
那时,满地长着有硬梗的野草,矮矮的缠人脚,一些野狗还健康地活着,在骨
殖间寻找什么。那群掘宝的少年后来只找到一枚生锈的铜钱,他们对这个穷人的遗
物啧啧称奇。
这所学校后来消失了,在原地,是近十年间缓慢扩散的商业区。很多青年都感
激学校的哺育,而我却犹疑着。这样想时,我甚至对这所学校充满了偏见。那里有
很多比我凶悍的少年,像一群小野狗寻找校园里的骨骼,和他们对垒,那种骨骼被
窃取的感觉让我恐惧。
三十岁时,我的行为愈加孤僻,内心却未泯灭勃勃的欲望,这一切或许和那所
度过我青春期的学校有关,它在传授给我知识的同时,也在无意间告诉我,一个人
应该怎样自卑地活着,怎样自卑且崇高得像个诗人……
"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
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人总是在某个关头才会想起从前。
当我面对青春的行刑队的时候,我为青春作了无题的纪念。
二
没有任何理由会使我对物质的赞美高于爱情,初二时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这
所学校曾以种种方式迫使我学习自卑,不料却使我在自卑中收获了早熟。
学校曾有西门,如今已随操场的消失而关闭了。西门外的操场里长着煸情的野
草,在那里,适宜想象爱情或做些什么,可现在,我只能在远方想象已不存在的它
了。
还有爱情,被称为初恋的那种,比美丽的野草更值得想念。
现在想,那个女孩非常朴素,具有可爱女孩应有的心灵品质,相貌略一般。一
到夏天,女生们流行穿一件淡红的单衣,随便配条蓝裤或布裙。单薄的衣衫下,胸
部有两个可怜的尖突。她们比起十几年后的少女们差远了,可在我眼里,那个女孩
却是那么美。
我是从外校转来的插班生,和她相遇在刘老师的课堂里。不久,我蠢蠢欲动,
发誓要为爱情考上大学。实际上,上学的五年里,我几乎未曾和她说过话,只在高
中快毕业时才有几次路上的偶遇。我确实满怀着盲目的爱来看待学习和未来的,我
有了师长们想不到的学习动力。
数年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本地一所可怜的高校,在半年多的飞鸿与两月
的假期里,我的情感如朝阳一跃而上云巅,露出万丈霞光后,迅速堕入谷底。初恋
有疾而终。
初恋各有各的美景,不幸却总是相似。
再叙述那些灵犀相遇的片刻以及照例在失恋后失魂落魄的情形――说实在的,
我有些懒,好在有一个专记往事的片段,可补散文结构的缺失:" ……几乎每个晚
上,我都会在梦里来到那座小楼,看到我坐在教室的一角,心却在门外浮游,门外
——竟是Z 的教室,昨天,她还在另一座城市里读书,今天,她和我比邻而居,近
在咫尺。这是多么奇异的梦。我的心如此激动和喜悦,相信只要不断推开门,就一
定能和她相遇。
我就这样期待着,与梦中的爱情作着隐秘的交流。期待中,黎明悄悄来了,我
从美梦里匆匆返回,开始品味激情产下的恶果。刚刚到来的黎明其实是一片黑色的
寂静,只有无法弥补的失落震颤心魂,无法平息,痛苦像烈火在心间燃烧,比铁石
更沉重,梦中愈合的一切复又破碎,情感在瞬间体无完肤,我经历着从梦境回到现
实的裂变……" 再想这些往事,我已心静如水。初恋是美好的,等我寻觅到爱的真
正归宿后,初恋也不过是青春的证明。
我早已没了初恋时的纯情。那时,一封信要用两周时间修改完成,人们看到我
每天写作,都以为我有远大的理想。
想起那个年轻的我,心里有了一丝酸涩,我其实最怀念的是自己。
三
每天晨读,我都偷偷占用语文时间读英语,因为喜欢刘老师的课。
唉,我是个多么可笑的人。每天背诵课文,就是想博得她的微笑。
刘老师在我心中至今是青春美丽的,她的脸上带着高傲和尊严,高傲下流露着
一颗姐姐的心。
有一次,我甚至故意在她面前犯下拙劣的错误,以换得她的嗔怪。在我看来,
刘老师像魏巍眼里的蔡云芝先生,嗔怪里也含着对淘气的宽容。她的责罚像蔡云芝
先生的教鞭――仿佛要落下来,却又轻轻敲在了石板上。
我不能不承认,在那个少年心里,装着关于刘老师的许多幻想。
我至今不知道刘老师怎会注意到一个并不出色的学生,她的美丽、她的目光激
起的不仅是我学习的兴趣,还有对她的爱慕。我这样不知羞耻地暴露自己,是因为
厌倦了散文的虚伪,我决不允许自己有一个散文样的人生,由此堕入高尚的泥淖;
而小说样的叙述却带来了生活的真实。
她眉目清秀。
十五年前,县城里还不兴美容,刘老师有一天修了眉,走进教室时,几个女生
望着她高兴地窃窃私语,刘老师仿佛没有听见,脸上却有一丝掩不住的笑意。十五
年前,她是学校女教师中惟一懂得美丽的人。
升入高中后,虽然仍在那所学校,但很久见不到了刘老师了。一次上体育课,
我忽然看见了她,挺着大大的肚子,在远处慢慢地走着。
又过了一年,刘老师调到一所新建学校去了。一天中午放学,我随着熙攘的人
群回家,看见了站在路边的刘老师,她笑吟吟地问我什么,眉目间依然透着迷人的
神采。我多么喜欢这样的目光啊,每次晨读课上,她高佻的身影都会在我面前停一
会。
她的目光那样温暖,在她面前,我很幸福。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四
一天晚上,老歌们一起来了――光阴的故事、我的未来不是梦、外婆的澎湖湾、
恋曲1990、童年……
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电视节目《同唱一首歌》(那晚,他们是在哪所大学)。
在给小俚的电子邮件中,我说,真羡慕你在北京读书,有机会去现场感受激情……
我忽然想起,对小俚这样年轻的女孩子,这些老歌带给她的只是现场的兴奋而已,
十几年前,她们的生活还揉着惺忪的眼呢。
这个节目的制作者一定是我的同龄人。
十几年前,当我们还陶醉在时代的颂歌中时,《童年》带着异域的旋律来到了
校园,纯净的美一下子震撼了" 我们" ,大家激动地传抄歌词,以致版本有了相似
的多种。没有激昂的旋律,只有一个人的童年梦在夕阳下闪着粼粼的金光……这是
多么纯洁的年纪。
只有共同走过的人才会如此缅怀这些老歌――因而我确信,这个节目里一定有
属于" 我们" 的秘密。而小俚,这些刚走进大学的女孩子,将来缅怀的或许是《伤
心太平洋》吧。
夏天快过去的一个午后,我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看到一群久违的红蜻蜓在高
处盘旋。我忽然想到,蜻蜓的家应该在乡下吧,乡下的蜻蜓离泥土和草地不远,总
在孩子伸手可及的地方飞舞,而在城市,隆隆的市声使它们只能在高处飞翔,像一
群不能落脚的异乡人。
老荆在办公室里发现了一只小蜻蜓,它悠闲地在花、墙壁和我的衣服上小憩,
它那样柔弱,经不住一丝小风的吹拂,我屏住呼吸,看着它在梦乡盘桓,心里很柔
软。
如今,那群红蜻蜓去了哪里?里面可曾有了它?
耳边,有人吹起感伤的旋律,那是山田耕柞的《红蜻蜓》。此刻,山田耕柞望
着晚霞中的原野,想起了飞满蜻蜓的童年――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
候遇见你,那是哪一天……
《童年》到来时,我刚刚踏进那个荒草萋萋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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