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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之旅
(一)
时间是西元2101年,我住在南京大桥南路1128号78层A 座,我的身份证号码
R-321100221177121.在开始叙述我的故事之前,我对着空白的页面敲上了以上的话,
使得这个开头看起来很象是一份交代材料。虽然这离我想要的效果还有一段差距,
可是我看着好象并无不满。说起来我这人天生具备一些幽默感,还有些小聪明,时
常将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当成游戏。既然上面规定我必须在署名处填上我的家庭住址
身份证号码,那么为什么不干脆就写在开头呢?这样至少我还可以挣到这句话的稿
费。我不在乎多挣这两个钱,但是却可以从中得到快感。如果你也是个不肯安分守
己喜欢别出心裁的人,如果你做过什么有趣的事将周围领导同事通通耍过一回,你
就能很快明白这种快感是什么。当然这样做的结果免不了会带来一些额外的麻烦。
首先,税务局看见了就会寄封信过来向我征版税。其次,新闻出版署会来提醒我注
意意识形态上的颓废倾向。还有大批细心的读者因此可以找到我。女权主义者指责
我对女性不够尊重,同性恋支持者指责我对同性恋不够宽容所有这些视我作品的内
容而定。除了这些说得出名目的以外,还会有许多酗酒过量和穷极无聊的人找上门
来和我过不去,不过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心里早有准备。前面说过,我住
在78楼的公寓里,我有一扇重达半吨的安全门。如果你以为这样的门也会有一个把
手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或许你会有力气推得动这扇门,可是我不行。所以我装
了一个电动按纽,需要查验指纹的那种。与此同时我楼下的保安也很尽职,没有身
份证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来。而当一件事情需要你出示身份证的时候,通常你就
不那么容易犯糊涂。这个我有经验。我现在已经和你说了这么多,我想你应该能够
看出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喜欢刺激,喜欢耍小聪明,看似洒脱,做事常常会出
格,并且还不怕麻烦,一付无知无畏的样子。但是这是一个假象,是我有意识在诱
导你。在这个假象背后的情况是我时常心里发虚,口干舌燥,害怕得要命。可以说
我一直缺乏处人处事的高超技巧,希望有所表现却又总不能做到恰如其分,结果搞
得自己很紧张。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些自命不凡,有一些多愁善感,不过这些都不能
被人知道。只有当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的时候,我才能做到真正放松自己。这时候
我愿意想什么都可以,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将键盘敲得噼啪乱响,整个人就象是在
梦游一般。而一旦离开了电脑桌,我便失去了生活的全部舞台,变得一无所长。
当然离开电脑桌的情形总不能免。既然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就不得不去面对周
围的一切,不论你是否愿意。所以我不得不离开我的公寓,每天两次。在南京生活
了这么多年以后,到现在上班也会把自己弄丢,实在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了。不过我
也没办法,因为我是个路盲。我自己从来找不到东南西北,没有车也不会驾车,出
门一直搭的士,并且一上车就犯迷糊,说不出自己要去哪里,人家拿白眼瞪我我装
看不见。但是在搬来南京以前我对自己是个路盲这个问题没有丝毫的认识,这也从
一个侧面说明我对南京没有好感。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这个地名就是作为一个陌
生而遥远的概念存在我的记忆中的。一直到有一天,我忽然之间就要和它朝夕与共
了,这让我顿感手足无措,长久不能适应。当然从那时候开始南京已经有了天翻地
覆的变化,到现在已经变得和当初完全不同,不过这一点更加深了我的这种不适应。
如今的南京是一个超级大都市,人口有两千万,差不多相当于上海或者巴黎的两倍
如果它们还一直存在的话。从上个世纪开始的温室效应,造成了全球气温持续上升,
海平面随之上升,无一例外地将这些海滨城市送入海底。那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
了。许多年前我小学刚刚毕业,背着我的小提琴跟随所有人一起撤退到这个地方,
亲眼目睹了这个世界的沧桑巨变,可是却全然不能让我有所心动。这把小提琴现在
就挂在我房间里,我后来再也没有碰过它。其实说起来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对许多
人而言这是一个崭新的家园,你想要的一切在这里都会得到不同程度的满足。但是
如果你是一个上海人,如果你也经历了那样的大撤退,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从我现在站着的窗口朝外看过去,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触入眼帘的,首先是
一幢幢的高楼直插云霄。这些高楼都开着无数的窗口,但是每个窗口都异常窄小,
只能容许人将脑袋勉强钻出来,至于肩膀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我于是时常忍不住怀
疑是不是上面怕大家住在这样的高空,免不了会产生自杀的冲动,所以采取了这样
的预防措施。这个解释也不是说不通,不过应该还有其他更有说服力的解释。比如
说现在的社会治安情况恶化,破窗而入的情形时有发生,所以大家都把房子修得跟
碉堡似的。当然了,现在的治安情况是不够理想,可是也远没有到这样令人恐惧的
地步。并且,自从警察队伍作出革命性的调整以后,应该说治安情况一天比一天有
所好转。所以这个解释也不能让人满意。于是我想应该还有些什么心理上的原因,
造成人与人之间无法直面相对,所以只好相互逃避。不过这一点属于心理学的范畴,
在我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除了这些碉堡以外,我还能看见一些稀疏的草坪,零零
落落的灌木,可怜地趴在地上。在这些树木之间,穿过细如蚕丝的公路。这些公路
组成一些奇怪的形状,有的是四边形,有的是五边形,更有的什么都不是,因为有
几条边是曲线。从楼上往下看,这些公路渐渐靠近,重叠,然后又分开,渐远。而
再远处,就是荒芜的滩涂了。但是公路还在继续,一直延伸到大桥上。长江大桥这
时就横跨在入海口的两端,忍不住要让人猜测起它的作用来。这个问题不那么好解
释,因为桥上的公路早已废弃,至于铁路更是只有博物馆的图片中才能找到。所以
大桥上空空荡荡一片死寂。在我看来那几乎就是个废物,不过这并不妨碍人们每年
都要将它整个油漆一遍。桥的中部有一段桥面已经被移去,换上了可以打开的铁板,
这样巨轮就可以开进来。除了大桥和滩涂,目光所及之处就堆满了行人,汽车,小
型直升机,还有从碉堡眼中探出的脑袋,吵吵嚷嚷,热闹非凡。我现在生活的城市
就是这个样子。它很大,有两千万人。我们大家挤在一起,不是为了生存,不是为
了安全感,更多的却象是为了相互折磨。
有些扯远了。
刚才谈到相互折磨,我不知道你看见这个词的时候会联想到什么。在我,很容
易就想到古罗马的角斗场。在那里所有的奴隶每人发给一支短剑,相互格斗,不死
不休,并且还不知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直观上看没有这么激烈,也没有这么
赏心悦目,可是在精神上,我们并不比中世纪的奴隶承受更轻的压力。我能有这样
古怪的想法,当然有我的理由。这个理由说穿了很简单,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小
时候我放弃了拉小提琴,后来就学会了另一门手艺。现在我的公开职业是《未来》
杂志的专栏作家,不公开的职业是给那些有身份的人写自传写回忆录,当枪手。换
句话说,我除了写文章就什么也不干。所以对一个词产生一些想法属于正常。有时
候我觉得自己是入错了行,因为这份职业的关系让我浮想联翩的毛病愈演愈烈,整
天神游天外且毫无悔改之心。不过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走运,算是选对了职业。
因为至少这个行业现在很吃香。并且,除此以外我好象也干不了什么别的。
其实单以吃香程度而言,我还是可以有其他选择的。比方说,除了作家以外,
还有艺术家、政治家、心理学家、研究人员、策划人员等等这些职业现在都很受欢
迎,工程师则不在其列。早些年计算机工程师还是很不错的,不过最近几年已经不
行了。因为发展到现在的程度,计算机已经可以自行更新换代,自己编写软件,并
且也担当起维护自身的重任来。在这种情况下对工程师的需求大大减少。不过,我
们也不能任由计算机自己这样发展下去,否则将会天下大乱,甚至威胁到我们自身
的地位和安全。所以我们在计算机的关键部位设置障碍,改由人工发布指令。这样
做很麻烦,也很难说就万无一失,可是总比听之任之要强。除此之外,我们也采用
高性能的计算机制造出了各种类型的机器人,用来代替人完成从复杂到简单的一系
列工作。于是,我们大家都失业了。
失业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意味着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而对多数人来说是在
这样自由支配的时间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既然终日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精神空虚
就成了世纪绝症。因为精神空虚,每个人都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通常最容易想到
的就是搞破坏和找别人的麻烦,以此取乐。于是治安情况空前恶化。在这种情况下,
上面采用了机器人来当警察,授予机器人警察一定的权利,可以随时将生事者绳之
以法。机器人警察的出现给许多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于是社会风气为之一变。
当然也不是从此就天下太平,一点麻烦也没有了。最开始的时候技术还不成熟,机
器人手上的力气总是拿捏不准,不是力气太大,将人一下子弄成终身残废,就是力
气太小,拍到苍蝇身上连苍蝇都不起鸡皮疙瘩。前一种情况上面的看法是问题不大,
那些人属于罪有应得。而后一种情况的结果却容易被坏分子误解成是对他们的一种
纵容,这显然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当时为了克服这个技术难题就在监狱里开展了
广泛的试验,终于突破了技术瓶颈。据说为这事死了不少人,能够通过试验而活下
来的也都不成个人样子了,最终谁也没见到过。不过这样的话题说多了无趣,所以
谁都不提这事。
除了采用严厉的管理手段,上面也发现文化艺术活动对于整顿社会风气有着无
可替代的作用。于是我们这些人应运而生,得以坐享名利。当然,这里面存在一个
导向的问题。如何引导我们这些人创造出符合社会需要的作品,历来是政治家们需
要仔细研究的课题。这里面,报酬是一个方面,保持一定的压力又是一个方面。对
付我们不能也用机器人警察那样的方法,会显得简单粗暴。所以审查就是问题的关
键。我前面提到过我的地址身份证号码,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当然我现在的收
入是不错,如果我愿意一直勤奋工作的话,收入会更高。如果你有兴趣了解这样的
细节,我可以告诉你。比如说这篇小说,如果在国家机关刊物上发表的话(这是不
可能的),那么稿费就足以买一架太空飞行器到月球上去度假晒日光浴,或者给一
个纯洁美丽的处女开苞。如果这样说你还不能明白的话,那么换一种说法。我上一
本书的版税所得,换算下来,里面每一个字都可以换回一顿丰盛的午餐。以这样的
收入本来我可以什么都不干,可是我也不能闲着,否则难免也会精神空虚。所以我
还是一直不停地写,写完了拿去接受审查,然后被删掉大部分的文字,等待发表。
我不知道,我做这样的事情不叫自己找罪受还能叫什么?
还是要回过头来谈谈机器人的事情,因为基本上,这是一个与它们有关的故事。
其实我们现在所说的机器人已经和一般意义上的机器人有了很大的不同,以至
于在这里依旧沿用机器人这个词显得很不科学,因为这样的机器人身上并没有什么
地方象机器,相反,更多的象是一个人。但是我只能使用这个词,否则就说不明白。
这样的机器人身上有结缔组织,简单说就是有皮肤,有肌肉,此外还有骨骼有血液,
简直和真人无异。而这些,都是在生物工厂里制造出来的。这些机器人身上的核心
部分是一块集成芯片,安装在脑部或者其他任何位置,作为机器人身上的指挥控制
中心。而这块芯片,当然不能够随随便便由工厂的计算机指挥生产出来,因为它不
仅控制着某个机器人的一举一动,同时也决定了它要去派什么样的用处。在我这样
说的时候已经省略了整个制造机器人的历史,事实上这是一个曲折漫长的过程,牵
涉到从IT到基因遗传工程几乎所有新的突破。因为这些技术上的突破,使得我们生
活的周围又多了许多和真人找不出多少区别的机器人。这些机器人会做家务,会开
车,会带孩子,会招待客人,无一例外男子英俊潇洒,女子美丽大方,看着十分赏
心悦目。有了这些机器人代劳,我们就可以从烦琐的事物中解放出来,更加有理由
精神空虚了。比如我现在就是这个情况,除了吃饭睡觉就想不出其他什么可做的事。
所以只能去写东西。
我现在手头正在写一篇小说,名字还没想好。这件事情开始这样的。那天杂志
社的老张打电话给我,让我在" 五一" 前交一篇稿子,说是东方集团公司公关部指
名让我写的。这件事有些蹊跷,我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杂志社约稿和
东方集团有什么关系。不过后来老张又说,这篇小说也不是随便写写的,因为他们
同时提出了一个主题上的限制,与他们的最新产品有关。我听了老张告诉我的这个
主题后一下子恍然大悟过来。恍然大悟的结果是我握着话筒笑得前仰后合,怎么也
停不下来,十分失礼。这不能怪我,因为这件事实在太有趣,太异想天开了。在这
里作一个补充说明,东方集团是制造各种机器人的专业公司,规模极其庞大,和政
府都有牵连,前面提到的机器人警察就是他们的杰作。当然写这样一篇东西可是难
不倒我,并且同时又是这样有趣,忍不住我就答应了。所以在接下来的篇幅里我就
要来说这件事。不过,为了保持一点神秘感,我打算先不公布他给我规定的这个主
题。如果你有兴趣,那么就把这当成是一个智力测验好了,看你能在什么时候猜到
这个主题,看你和我比谁更聪明一点。
在我答应了老张写这篇命题小说以后,东方公司发来一份传真,通知我说他们
公司决定让我试用他们的这项新产品仿真高级三陪,一直到我的作品完稿为止,以
此让我来获得体验生活的机会。不过于此同时我则必须保证不恶意伤害、虐待以及
侮辱这个即将来陪伴我度过这段写作时间的仿真三陪。事情到这里已经变得愈发有
趣了,很显然东方公司对他们的这个新产品信心十足,认为" 她" 会十分逼真,会
很有性格,否则不会让我保证不去" 侮辱" 一个事实上是人造的产品。这很显然也
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该如何与这样一个我一无所知的怪物相处呢?难道我可以容
忍" 她" 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站在我身后看我写小说,然后用我的电话报告公
司说我下午写了一小段,晚上又写了一小段,然后到夜里又将这两段全删除掉了?
按照我的个性,我是会谢绝这样的好意的。尽管我对他们的这个产品所知极其有限,
我总可以找到详细的资料,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老实说,我是被诱惑了,被这
份传真上暗藏的意味诱惑了。或许是觉得有趣,或许是好奇,反正我是接受了。我
后来在那份传真上签了名,然后发了回去。随后,我又收到一份传真,那上面说他
们的仿真三陪明天就到。
(二)
M 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
八点整,固定在床头的闹钟开始响了起来,先是发出笃笃笃,笃笃笃的声音,
象是个啄木鸟在敲门,随后一个清脆的童音在叫懒虫起床,懒虫起床。这时M 将枕
头拿过来蒙在头上,身体向另一个方向滚过去。闹钟响了一会,就变成一个柔媚的
女声透过枕头对着M 的耳朵嗲嗲地说:宝贝,起床啦,嗯,嗯,起来嘛,吃早饭啦。
如果M 一直不肯起,那么这个闹钟就会说:死相,讨厌,不理你了,哼。不过M 已
经在这之前坐起身来。他啪地关掉闹钟,打了个哈欠,顺手打开了床头的电脑开关,
启动起床程序。这时,窗帘缓缓拉开,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亲切的主妇头像,问他
今天早上想吃什么。M 一边穿衣服一边思考这个问题,袜子套了一只的时候他对着
屏幕报出早点,是鸡蛋火腿三明治外加一杯橙汁。之后他去漱洗。等他漱洗完毕就
听见叮的一声,微波炉的门自动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只托盘,托盘上是热气腾腾的
早点。而在冰箱上放饮料的地方也有一杯橙汁等在那里。
在吃早饭的这段时间里,M 收到三封电子邮件,其中一封是广告,另一封是物
业管理公司的通知,说他所在这幢大厦明天开始粉刷外墙,为期两天。M 看完这两
封信,直接将它们丢进回收站,然后打开第三封。这一封是从东方公司租赁市场部
发出来的,请他就他所要租用的仿真三陪提供具体要求。M 笑了笑,在那张表格上
打了一些勾,然后发回去。等这件事情处理完了以后,M 坐在那里有些发楞。眼下
似乎是没什么别的事情需要他去做了,正好他可以将这两天以来的事情在心里过滤
一下。
知道大楼要装修是前天的事。前天早上他出门之前从楼下经过,发现大厅里象
是过节一样,陆续有人拖着行李箱从电梯里走出来,吵吵闹闹上了汽车,看上去是
出远门。这个有些与往常不同的现象没能激发起M 的好奇心,他还是习惯性地坐到
沙发上翻一会报纸。后来大楼的保安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问他要了一支香烟,然
后就和他攀谈起来。攀谈的过程中保安告诉M 这幢大楼要粉刷,这些住户就是趁这
个机会出去旅游的。接着就谈起旅行的事来,这个多嘴的保安问M 有没有什么打算,
以及要去哪里的问题。M 将头从报纸上抬起来,想了想说没有,还没想过。保安坐
了一会就走了,M 继续翻看着报纸。这件事的始末就是这样,从表面上看简简单单,
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一提的。但是后来M 一整天都在想着关于旅行的事,心里竟变
得不平静起来。
关于旅行,M 的印象已经很淡泊了,毕竟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那时他还小,
学校放假的时候会跟随父母游历大江南北。后来他开始了独立生活,就再没有离开
过这座城市。倒不是因为脱不开身,而是提不起兴致,所以渐渐也就淡忘了。M 不
喜欢一个人出行,不喜欢一个人走在人群中,所以他连自己逛街都不肯。除了偶尔
要去上班,他总会呆在家里。他自己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被编成程序,输入电
脑,无须他费多少心思。似乎组成生活的全部内容都很圆满,什么都不缺少,除了
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里,M 会觉得有些孤单。
当然这样的生活也是他自己选择的。M 已经三十四岁了,在他这样的年龄总不
会什么奇遇也没有。大学的时候M 就有过同居的经历,和他同居的那个女孩很漂亮,
当然也很骄傲,并且没什么耐性。第一个星期的时候两人在一起很甜蜜,第二个星
期就变得平淡起来,等到第三个星期,事实上第三个星期还没开始,他们的这段关
系就结束了。这个时代的男女之间就是这样,谁也不依赖谁,谁也不在乎谁。没有
人会有兴趣尝试一回天长地久,除非他和她都有怪癖。而两个人都有怪癖从概率上
说机会不大。所以M 周围从来也看不到谁跑去注册结婚。大家都是这么合合分分,
倒也热闹。偶尔有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一点,就会招来别人的非议,是不是那个谁
谁特别强悍或者内媚。这样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几乎与性无能同样为人不齿。所
以尽管M 后来也有过其他艳遇,碰上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可是却一个比一个散
慢难以相处,在一起的时间也一个比一个短,差不多就是过夜便走人的那种了。这
种情况让M 渐渐对异性产生了一种严重的不信任感。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背离
了这个时代,要求太多了?M 觉得,如果说在上个世纪,女人还象是一只猫,只会
偶尔伸出利爪挥舞一下的话,那么到了现在,这个追求个性独特,女权高涨的时代,
已经几乎就是一只刺猬了。
后来M 也有过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在乡村俱乐部里遇上一个靓仔。那人生得
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很讨人喜欢,但是他是个同性恋。M 对这人是同性恋这一点还是
有所察觉的,但是他想试一试,看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就带他回了自己的住处。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克服心理上的障碍,一连几天夜里将卧房门插死,自己同时紧
张得要命。后来那个靓仔就耸耸肩搬走了。M 长嘘了一口气,这才放松了下来。他
很遗憾地发现,他自己是不适合这个情调的,怎么样都勉强不来。
经过了这些事以后,M 有时候心里会有些自责,觉得自己太脆弱。其实大家都
是这么过来的,好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很明显不能习惯孤独是他自己不成熟
的一种表现。为了要让自己成熟起来,至少心里感觉到是这样,M 只能对此漠然其
事。
前些日子市面上出现了一种仿真三陪,专门出租给需要的人作伴,居然行情很
不错。这样的机器人完全以真人的模式设计制造,不仅形体外表上与真人极少差异,
而且还有思想,有情感,会学习会适应,所以一下子就很流行很受宠。现在M 生活
的周围已经有不少这样的仿真三陪,也有许多关于仿真三陪的故事不断出现。M 知
道住在他楼下的那位小姐就有这么一件东西。因为这些天夜里总会听见楼下传来她
尖利的叫声。M 知道她说的是"cut" ,一个除了拍电影以外就用在机器人身上的专
用词汇。每当你觉得你的机器人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你就可以把手一挥,然后喊出
这个词。你的机器人会马上停止一切行动,等待你发布新的指令。M 知道那个漂亮
女人在搞什么名堂。
从某种程度上说,M 觉得这样的玩意比真人要好。你可以要求它做任何你想要
做的事,于此同时它不会要求你做任何事,除非你希望被要求。当然,要负担这样
一个伴需要付出很大一笔费用,可是无论如何比同样要求一个活生生的人来陪你要
来得容易。如果你对它不满意,或者厌倦了,你还可以退回去,或者要求换一个,
多好!不过尽管如此,M 还是没有想过也去租一个回来试试。同性恋那次的经历已
经让他变得对新鲜事没那么好奇了。对他来说,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居然要和一部
机器去交流,去生活,还要做爱!!尽管广告上说,只会比人好,不会比人差,M
对此还是顾虑重重。
但是如果只是让一个外表和真人没有差别并且很听话,还有可能会有趣,即便
不有趣至少也算是新鲜的代用品陪他一段不算长的旅行呢?
M 后来想通了这一点,心里一下子如释重负起来。他觉得这个想法不坏,至少
这样他可以有" 人" 陪着出去散散心。等到他走在阳光下的时候这个想法已经很成
熟了,他也想着就这么决定了,趁着大楼粉刷的这几天出去走一走。接下来的事情
就很简单,他打电话去丽星游轮公司定了海上逍遥游的船票,那条航线会经过一些
大撤退后的遗址,他想回去看一看。之后M 又给东方公司拨了电话,报出自己的社
会保障号码,告诉他们,他需要一个仿真三陪,为期三天。
当然M 后来知道,这样一个旅行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有些荒谬无稽,几乎可以
说是不知所谓。不过既然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他也不想花力气取消。左右不过是这
么回事,没有什么是天生不可行的,也没有什么是一定不能做的,一切的区别都只
不过是一个如何看待的角度而已。所以现在看起来他只能和F 开始这一段旅行了。
(三)
以上就是有关那篇小说的开头部分,在小倩到来之前就已经写好。通常在我的
作品里都会穿插一些我自己的故事,这一点很必要,可以保证整个写作过程的顺畅。
当然了,作为一个老资格的写手,我知道这就犯了一条写作上的禁忌,所以必须在
改头换面上发挥技巧和想象力。与此同时我的故事里通常也都会隐喻一点什么,以
使得每一个怪诞的故事都具有存在的合理性。不过这一篇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你大
概已经猜到,这个小倩就是那个跑来让我体验生活的仿真三陪。从我开始讲这个故
事一直到现在,该是她出场的时候了。她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因为我不习惯三陪这
个词。这不是我自己故作清高,我只是觉得既然我对" 她" 存在着一些幻想和期望,
在那张传真的暗示下,那么" 她" 就理所当然应该有一个名字。看起来在这里我将
小倩的到来理解成了一次奇遇,因为这个名字出自《倩女幽魂》,在我的潜意识里
暴露了这一点。至于我自己是不是书生那就另当别论了,好象也并无不妥。所以后
来她敲门进来的时候我就说,以后你就叫小倩吧,至少在我这里的时候。她听了我
这第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是一怔,不过很快回过神来,对我笑了一下,重复说,那
我就叫小倩了,至少在你这里的时候。随后她从小包里翻出一张纸丢给我说,你在
这里签个字,就算接收了。于是我就翻出一支笔,趴在桌上签名,这时听见小倩在
我身后说,别忘了公司规定的条款。我听了她的话也是一怔,扭头问她什么条款,
她板起脸,盯着我的眼睛正色说,不许- 虐待- 伤害- 侮辱- 我!
我嘿嘿一笑,对她说,这个我是签过字的,你放心好了。她进门的情形就是这
样。
在她低头将那张签有我名字的纸放进包里的时候我闻到了从她颈脖深处散发出
来的芳香气息。这种气息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好,好象不完全是香水的味道,而
是混杂了花香和体香,并且还带着质感和温度的那种。我对这个东西有些过敏,以
至于身体一下子就有了反应,忍不住就想让她脱光了参观体验一回。当然我事后想
也不完全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以小倩这个人本身在我面前站着,即便身上什么香味
也没有,也还是能够吸引我,因为她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美得出奇,并且穿着打
扮无一不妥,正合了我的品味。不过尽管如此我后来还是忍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因为我想到或许她的眼睛是一架摄像机,会毫不留情将我的丑态全部拍下来,并且
我还怎么都没办法偷出胶卷。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样的顾虑纯属多余。如果她想拍的话,什么时候不可以拍?
无非是加一个红外线镜头罢了,这对他们不是什么难事。想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心
大胆领她进了卧室,嘴里还吹了一声口哨,象是给自己打气一样,然后我就对着她
说了一个字:脱!
小倩当然没听清,因为我声音太低了,只够我自己听见。所以后来我又咳了一
声,用力对她重复了一遍。
小倩这回是听见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一付不可思议的神情,嘴里还嘟囔
着说,你不是这么迫不及待吧?现在还是白天!
我将手按在遥控器上,窗帘缓缓拉上,用这个动作回答了她的问题。小倩看着
合上的窗帘,终于无话可说了。她耸耸肩,坐在床头开始脱起衣服来。一边脱,一
边还在瞪着眼睛看我。一直到她身无丝缕,仰头躺到枕头上,她这才将眼睛闭了起
来。
过了半晌她又将眼睛睁开,见我倚在桌上,点了一支烟在吸,觉得很不理解,
疑惑地看着我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我喷出一口烟,悠悠地说,没做什么,在看。
她听了我的话一下子羞得面红耳赤,扭身抢过一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又过了
好一会儿才算平静下来,脸上的潮红褪去。然后她对我说道:你,你是不是有一点
那个变态?我这样说你大概不会反对吧?
我听了她的话,用力掐掉手上的香烟,走上前去一把掀掉她身上盖着的被子。
之后,就和她缠在一起,去尝她身上的香味。
后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我是个久不近女色的老男人,表现差强人
意一点属于正常,不算很丢脸。她的身材当然很好,应该说各方面都很好,尤其是
肌肤光滑细腻,只在年轻的女孩身上才会见到。事后她去了浴室收拾自己,我独自
躺在床上回想刚才的一幕。从小倩踏进门到现在不过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对
她的感觉应该说很不错。资料上显示她会做36种微笑128 种表情,无疑每次她都选
择了最恰如其分的一种,无论面部肌肉的张弛还是眼球转动的角度都很合适,看着
十分自然。说起来这个新产品还真的是与众不同,不象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些机器
美女,标致却死板,没有生气。小倩在这一点上显然要比她们高明得多。她的声音
很好听,不是我所以为的那种金属磁声,并且她还懂得抑扬顿挫,实在太了不起了。
刚才做爱的时候她一直按着我的头,将它固定在她胸前的位置,还真象那么回事似
的有快感,我想不佩服都不行。事情到这里已经大大出乎我原先的想象,让我觉得
高深莫测起来。因为这一点,我心里产生一些想法是很自然的事。这个见鬼的东方
集团神通广大,我是早有所闻的,今天算是又折服了一回。说是让我体验生活,谁
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对此保持一些警惕是十分必要的,否
则后果可能难以想象。所以就在躺在床上的这一会功夫,我想出了几条防范措施。
第一,不能让她接触我的电脑以及一切个人文字;第二,我的电话往来要尽量避开
她;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在她面前说话必须要小心谨慎,不能信口开河完全
不假思索。这些事情要做起来真是麻烦,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初答应得太草
率了。
小倩从浴室出来,又钻进被子,在我身边平躺下。我顺势将手搭在她胸前,被
她推开。之后她转过身子对着我,说你这房间里可有点冷。我心中一动,面带疑惑
地看着她说,你会觉得冷?她听我这样一问,又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就不说话
了。过了一会儿,她用眼睛直直盯着我,说,21度。
我不再胡思乱想什么,困意袭来便倒头睡去。后来我在睡梦中被她推醒,一扭
头,发现她的一双大眼睛还有坚挺的鼻梁就在我眼前。她继续推推我说,我饿了。
我觉得这件事有点麻烦。很显然我事先估计不足,我不知道她也会饿,并且我
也不知道在她饿的时候需要些什么。于是我试探着问她,你不是想说你也要吃饭吧?
她看了我一眼,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她扭捏了两下,还是说:我就是要吃
饭。
这就没什么问题,我听了之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一下子轻松起来。轻松起
来之后我就逗她道,那你挑食么?
她对我的幽默无动于衷,木然地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然我去告你虐待
我!
这个家伙还真够厉害的,不仅要吃我的,还要吃好的,不然就威胁说要告我。
并且,还有更过份的事情在后面。当我让她去准备晚饭的时候,她居然会莫名其妙
看着我说,那你做什么?表情着实天真。我被她这么一问,觉得十分意外,忍不住
问她,那你来干什么?她看着我嘿嘿一笑,说你刚才做什么来着你忘了?
我有些惭愧地抓抓头,解嘲说,我不过是想看看你,难道不可以?
她声音软了下来说,现在看过了?觉得还满意么?
我不理她这个话,反问道,那你到底会不会做饭呢?
她脸上微微一红,抱歉地说,还真不会。那个烹饪的程序出了点问题,暂时没
装。不过她立刻又争辩说,那也不能怪我,谁让你等不及了?
我一听几乎蹦起来,大声抗议说,喂喂,谁等不及了?是你们公司自己要这样
的。
她看我发急的样子居然抿着嘴笑了,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其他的一概不知。
现在多了一个人吃饭,我要做的事情就多了。首先,我要想一下我的自动做饭
程序会不会做两个人的饭。其次,我还要给我的电脑下指令,提醒它不要忘记从今
以后就不是我一个人吃饭了,让它放机灵点儿。等我发送了这个指令,猛然想起还
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所以又赶忙跑去打开冰箱,检查里面是不是还有够两个人吃的
东西。当然这些事做起来时间不会太久。小倩一直将手插进口袋倚在墙上,面无表
情地看着我忙进忙出,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不过吃饭的时候她的表现还不错,饭
吃得满香的。我自己留了个心眼,想看看象她这样的饭量会是多少。后来发现是和
我差不多,只比我略少一点点,我于是很失望,心想这是怎么搞的嘛,未免也太没
有创意了。
吃饭的时候,我饶有兴趣地问起她怎么会要吃饭这个问题。小倩白了我一眼,
说一看你就是没好好研究我们的资料,这样子你怎么给我们公司写小说啊?嘿嘿,
她居然也知道这事,看来我估计得没错。我这样想着,听见她接着说道:你看我身
上,又没有钢铁,又没有电路,不靠有机物补充能量还能靠什么?所以当然要吃饭
了。再说,如果不造得和真人一样,那多没情趣啊!显得我们多没水平啊!是了,
情趣!我看着她夹了一块虾仁放进嘴里,心想不知道那只虾听了情趣这两个字会不
会气得吐血,觉得冤枉。
因为一张传真的关系我的生活中多了一个小倩。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这里面到
底暗藏着什么玄机,现在我还不清楚,感觉上应该不只是给我作伴这么简单。不过
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在一切可能的范围之内,将她当成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来看待,
既然到目前为止,她与我们是如此相似。上午的时候,小倩懒懒散散地起床,穿着
我的大汗衫在屋里走来走去,露出大半截腿,真是好看。这时候,我就坐在电脑前
抽烟、发楞,什么也干不了。等到了下午,我就交给她一些钱,让她去买衣服,自
己躺下又睡了一觉,还是什么都没干。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于是到了晚上我便毫
不犹豫让她去看电视,自己将房门关起来对着键盘开始敲字。隔了没多久,隔壁房
间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等我跑去看,发现不知为什么遥控器插在电视屏幕里,
在那里留了个大窟窿。总算小倩后来没再来打扰我,自己在我书架上找书去看了。
她挑中了一本我刚出的散文集《人在旅途》。当然这本书与旅行没有关系,不过它
所记录的我这些年来的经历感受,无一不象是发生在旅途中的事。等我工作结束的
时候走进卧室,发现那本书打开了就压在她胸前,而她自己倚在被子上,已经睡着
了。
按照我对科技的理解,要造出象小倩这样的一个人,以现有的条件,还是有可
能的。当然了,这里面很复杂,牵扯的事情太多,一时也说不清。并且我想以我对
现代科技的了解程度,也不可能说清楚。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相信他们可以办到这
件事。请注意,我说的是" 可以" ,而不是" 应该" 或者" 理所当然".毕竟,这里
面的前提条件太多,并且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现在,当这个小倩就在我身边,和
我共同生活的时候,以我个人的体会,如果她自己不说她是机器人的话,我是无论
如何不会知道的。后来我问过她,到底她身上什么地方和人不同。小倩指了指自己
的头发。她的头发是梳成了一个高高的髻,盘在脑后。我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就
让她将头发散开,说我想看看。她又翻了我一眼,说: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个
检修口而已。
我最终还是没能看到她身上的那个检修口。于此同时我开始留意到,小倩从来
也不在我面前梳头。其实我可以命令她在我面前打开头发,不过我却不想这么做。
因为说起来我还是不喜欢勉强什么,不喜欢下命令,哪怕对方是只小狗。当然我也
从来没养过什么小狗,认为那是一件很乏味的事。小倩明白了我对她表示尊重的意
思,她开始不再对我经常翻白眼了。这个现象很好,尽管我觉得她翻起白眼来还是
很可爱的。不过,从那以后,她就开始经常坐在我电脑前了,看我怎么写东西,还
把我以前写的东西通通拿去读。当她这样做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我也没
阻止她。我已经发现要想和一个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保持距离,难度太大,不是
我这样性格的人能够做到的。所以我也不能计较太多,只要管好我自己的嘴巴不乱
说话就可以了。小倩读了一段我的文章就来问我,这上面写的是你么?我说:既是,
也不是。她就不问下去了。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会觉得她很有悟性,
也很有分寸。但是现在,天知道她是明白呢还是不明白,是自作聪明呢还是故作矜
持。
自从小倩不再对我翻白眼之后,我开始慢慢习惯了这样有她在我面前不时出现
的日子。并且,当我一个人静下心来去回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对此还是比较满意
的。平常的日子里,我总是坐在电脑前,而小倩,有时会端来一盘水果让我吃,我
不吃,她就自己拿起一个咬上一口,然后边吃边和我说一会儿话,一直到我点起一
支烟,她就眉头一皱,说声真讨厌就跑了出去。更多的时候,她会自己在家里四处
转悠,翻我东西,找出点什么她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就会研究很久,并且我还未必能
够详察一切。我不知道象她这样的情况每天呆在别人家里无事可做会不会觉得无聊,
以我的观察应该是会的。并且我知道自从她读了我的书以后,就对我产生了一些想
要了解的兴趣和好奇心。这一点,也是我通过观察得出来的结论。但是关于这件事
我无法向她解释说我和我的书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差距,所以只能随她去,并且连
带着对她翻东西的行径不予计较。反正我似乎也没什么秘密一定要背着谁。小倩翻
遍了我所有的家当,发现了一个问题,就跑来问我。她说怎么你这里一件女性用品
也没有呢?不会是说你这里从来没有住过女人吧?我笑笑说事实正是如此。她于是
接着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说,没什么原因,就是太麻烦。
然后我又补充了一句,这个你不懂。她于是不说话了,两眼直直地看着地面,一付
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很久,才又忽然冲我一笑,样子十分古怪。我摇摇头,不能
明白她是怎么回事。
后来小倩对我说,你这人城府太深了,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所以没办法和人接
近。我说,这里面有两个问题。第一,何以见得我城府深?第二,为什么我需要和
人接近?她于是回答说,第一,我在你家里整个翻遍了也找不出什么有纪念意义的
东西,连一点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要知道你可是一个作家
啊!所以只能说,你将这些东西都装在脑子里了。至于第二个问题,难道还需要什
么理由么?你会真这么想?我不信!我听着她这样的话,慢慢收起了刚才脸上的一
点笑意,目光盯在她脸上,审视着她。而这时,小倩再不肯躲躲闪闪了,她迎着我
的目光,也在同时逼视着我。不过是几秒钟的事,然而就是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
如同一道闪电,已经能够让我看得清楚明白。我移开我的视线,向着她身后的方向,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不是没有痕迹,只是你没有注意到。
隔了一天,我在书房里,意外地听见隔壁一阵奇怪的声音。我一怔,马上就醒
悟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冲了过去,就看见小倩从墙上摘下了我的小提琴,在笨手笨
脚地拉动琴弦。看见这个场景,我身上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对她大喝一声:放
下!!我自己都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小倩就更没有料到我会有这么大反应,她一
下子呆在了那里。我从她手中夺过那把小提琴,小心地挂回去,没有解释什么,回
过身来对她冷冰冰地说,以后别动它,请你!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象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似的,我又于心不忍起来,于是我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小倩有两天时间不和我说话,后来也就好了。我们都不
再提这事,我继续写我的东西,她继续走来走去,只是不再那么随便了。后来她就
问起我他们公司这篇小说的事。我翻出以前写好的一段给她看,她看了以后说看不
明白,催我赶紧写。我于是问她,是不是我这篇小说写完了你就会离开?她说,那
当然,这是当初说好的条件,你是认可了的。她见我不说话,于是就安慰我说,或
许你的小说写出来的效果好,公司会因此奖励你也说不定呢。我于是笑了笑说,那
我就要求你们公司把你送给我,行不行?她一听就笑了,说,美得你!
于是接着先前的文字我继续往下写。其实我一直不擅长写这样的文字,一来这
个现在不是创作的主流方向,不被重视,二来自己也体会不多。所以写起来就不是
很有激情,影响了速度。当然,即便我写得够快,也不可能赶上小倩一目十行的阅
读速度,无法满足她强烈的阅读愿望。所以她后来说,你就慢慢写罢,看你能拖到
什么时候。我觉得这里面有误会,但是对于这个误会,我不必要向她解释我不是成
心耍什么手段,我不是卑鄙小人之类的话。所以我笑笑,只管忙我的事情。于是关
于M 和F 的故事在这里继续下去。
(四)
M 见到F 已经是在游轮上。出发的那天早上M 直接驾车去了码头,换票的时候
游轮公司的小姐告诉他F 已经等在船舱里了。M 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妥当,免去了他
和F 之间从见面到上船这段时间的尴尬。但是这样也有一点不好,很显然M 和F 就
将这样毫无缓冲地直接面对了。M 拿着房卡走在狭窄的船舱通道里,在心里想象着
他和F 见面将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这件事无须想得太久,因为已经走到房门口了。
轻声打开门,M 看见露天阳台上,一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正俯身倚在栏杆上。
从M 站着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阳台上的女人有着妙曼的形体,齐膝的花裙被江
风一吹,紧紧贴在身上,显得布料十分轻柔。傍晚的最后一道夕阳落在阳台上,照
着她侧面的脸颊,于是那里就映出一片鹅黄,连同额头垂下的一缕卷发。M 看着F
脸上的轮廓线,看着那里一只耳坠在一荡一荡,这时F 转过头来看见了M ,对他娇
羞一笑,走进房间来。
M 显然并不知道,接下来有哪些事情是应该他主动的。所以他也对F 微笑一下,
算是回礼之后,就呆站在那里发起楞来。倒是F 比较自然,主动将手伸出来,于是
M顺势接过去吻了一下,感觉到F的手一片冰凉。这时F 对M 说,你是要先去吃饭呢,
还是先休息一下?M 觉得先去吃饭会比较好,否则很可能又要不知所措了。这样她
们就去了船上的餐厅。他们出了房门,F 就很自然地挽住M 的胳膊,很融洽的样子。
在餐厅里M 给F 点了一条石斑,自己要了一块牛排,然后坐在窗前,望着岸上忙碌
奔跑的人群,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心情便开始舒畅起来,觉得现在真是在度假
了。F 一边慢条斯理地用刀叉对付着那条石斑,一边和M 说些闲话,问问他平常都
做些什么这样的问题。这时候,从船身传过阵阵剧烈的震动,船中央的汽笛也发出
震耳欲聋的长鸣,开船了。
M 和F 走上甲板,倚在栏杆上,看着游轮缓缓离岸,渐渐靠近长江大桥。江面
上的风很大,吹起F 的长发,不时落在M 的脸上,就在那里留下了女子的发香,让
M开始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M的夹克也被风吹得鼓起,他不自觉地将拉链拉到头,
然后向F 站着的位置靠了靠。游轮经过了大桥,前面就是出海口。再往前走一段时
间,这条船会沿着新兴的海岸线掉头北上。这时已是入夜时分,四处灯火通明,船
上的各种娱乐设施也陆续开放。M 领着F 在这条游轮上四处转过一圈,从赌场到电
影院,从桌球到脱衣舞表演,直至深夜他们才回房。M 这时看着房间里的那张大床,
觉得格外的碍眼。到了这个时候,排除了其他可能造成回避的理由,这张大床所表
达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M 望着F ,想从她眼中找出这个难题的解法,不过F 对
此不予理会。她只管自己漱洗,在浴室里换过睡衣,然后就钻进一边的被子里,只
露出头在外面,还有大大的眼睛,看着M.整套动作F 做得干净利落,非常自然,好
象他们已是十分熟捻一样。M 看着F 躺在床上,开始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做得自然些,
于是便也去漱洗上床。这时,海上的灯塔也照过来一束刺眼的强光,转过整个房间。
深夜的游轮缓慢而平稳地行驶着,房间里悄无声息。M 将床灯啪地关掉,钻进
被子,用力吸了一口气,这时F 就靠了过来。M 的手搂住F 的肩头,随后慢慢从F
的衣领中伸进去,捂在她的右胸上。F 的乳房柔软又有弹性,中间小小的突起顶在
M的掌心,让M感觉松弛而安然。他不想再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不想破坏这种全然
放松的感觉。F 后来仰起头来看了M 一眼,见他闭着眼睛没什么表示,便很小心地
不去动弹,这样睡去。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游轮到了上海附近海面。阳光从头顶上直直照下来,近处的
海面闪着星星点点耀眼的白光,而在远处,海平线上开始出现一个黑点。起初黑点
还很小,根本看不太清楚,之后就逐渐变大,越来越明显,已经看着象是个光秃的
小岛了。M 站在甲板上,举着望远镜凝神注目。从望远镜中看到的是一根根竖起的
水泥杆,高高低低重重叠叠,全部堆积在一起,有的已经歪斜。再过一些时候,就
可以看出那些都是一幢幢摩天大厦,还有灯塔,只有上部露出水面。那些大厦全都
有黑洞洞的窗口,还有斑驳的灰墙。有海鸟在大厦顶上栖息,还有寥寥几艘快艇从
中穿越,在身后留下白色的线。这些是从游轮上开出的观光艇。除此以外那里一片
寂静,再没有其他生命活动的迹象。M 没有去乘那些快艇,他只是这样站在船头,
远远观望着,神色严峻。F 站在他身边,不发一言,只觉得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
的味道。
后来M 回过头来看了F 一眼,说,讲个故事给你听。
F 抿着嘴唇,看着M 的脸,用力点了点头。
许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还在他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家里人告诉他,
他们家就要搬走了。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要搬,包括他的学校,他的老师,他的同
班同学,还有邻居家的那个小女孩,因为海水即将淹没这里。至于他们要搬去哪里,
即将搬去的那个地方是个什么样子,还有没有学校,会不会有新朋友,大人们没有
说,好象也并不愿意他问起。这个小男孩心里装着许多的疑问,但是没有一个回答
可以让他满意。那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用上班,也不用上学了,广场上高音喇叭不停
地响,大家都忙着道别。小男孩也跟随着众人一家一家去道别,不过他并不十分清
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搬家开始的时候他不再去想心中的那些疑问,开始变得兴奋起来。对他而言,
即将开始的是一次有着冒险意味的旅行,而前方,应该有许多新奇有趣的事物在等
待着他。他的许多东西必须要丢掉,他也不觉得可惜。所有熟悉的面孔从此将再不
会见到,那个扎着蝴蝶结一蹦一跳的小女孩也再不会来敲他的门,这些他都不觉得
遗憾。从他坐上汽车的那一刻起,他上学路上经过的树荫和大草坪就被一直甩在身
后,从此不可逆转。小男孩后来长大了,在陌生的新环境里上了中学,又上了大学。
搬家时的兴奋早已忘却,而所有后来的经历中,并没有什么冒险和新奇。一直到很
久以后他才知道,经过了那一次的大撤退以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激动的事
情了。无论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陌生的脸孔操着陌生的语言,他无法与他们接近。
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而那里,他已经在不经意
中永远地丢失了它。
M 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海面,不肯离开,象是想要从中寻找回一点什么。但是他
知道,除了无休无止的回忆,他已经不能找回过去。已经过去的事情正如一张菲林,
你可以留住那一刻,但是永不可能回到当初。
(五)
在我开始这样写着的时候,我个人的情绪已经被不由自主带入其中。因为这个
原因,我不太希望小倩看到这些文字。不过这个想法不够现实,因为她就站在我身
后,看着我在写。我写完了这一段,闭上眼睛,仰倒在电脑椅上,感觉万分疲倦。
创作时的情绪抓住了我,一直影响着我,让我完全脱离了现实的时空。这时,我听
见小倩用我从来没听她用过的上海话对我说:你也是上海人。
我说:是!
彼此沉默了很久,她忽然伸出两条胳膊从后面绕过来环住我,与此同时整个身
体靠过来,脸颊贴在我的脸上,一动不动。我的手臂艰难地绕过身后,绕过宽大的
椅背,将她紧紧揽住。我知道,时光如此的漫长,却又如此的短暂,一触即逝。我
知道,以我一生的时间等待,为的只是这如此接近相拥的刹那。
我只能如此等待。
小倩后来说:为我拉一段《昔日家园》,请你!
我取下我的小提琴架在肩上,试一下弦,低缓忧伤的旋律便不由自主在我手中
响起。16年前,已故著名作曲家黄昆先生谱了这支曲子,在第一次演奏的现场鲜血
狂喷。大撤退的时候,无数大大小小的车辆挤满了整个高速公路,造成有史以来最
大的交通堵塞。几乎每辆车里传来的都是这首《昔日家园》,让人心酸落泪的乐曲
几乎损伤了我的听觉神经,从此它就再没有一天离开过我的梦境。因为这个原因,
我放弃了我拉小提琴的终身事业。也因为这个原因,我至今还能够娴熟地演奏这只
曲子。小倩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看着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终于流淌了下来。
她将手伸向头顶,解开了头上的发髻。长发飘落的时候她对着我转过身去,将头发
分开一道缝让我去看。在她的头发与头皮之间,是全然整齐光洁的一片,什么斑痕
也没有。
后面的事情你大概已经能够猜到。那家公司交给我的任务是写一篇在人与他们
的仿真高级三陪之间产生出" 爱情" 的小说,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广告宣传。我照
着他们的要求做了,但是后来我无法这样写下去,所以在旅行的最后设计出了一个
意外的发生,让M 失去了记忆,表示这样的事情不存在。小倩当然不是什么仿真高
级三陪,她和我完全一样,都是不幸成为有感知有思考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一
点,我是很早就发现了的。我没有去问来她陪我这段时间的理由,因为我知道,生
而为人,许多时候我们都是在做一些不由自主的事情。但是既然被我了解到了一切,
又进而演化到她和我都不曾预料到的现在,她只有离开。经过了那一刻以后,我们
终将无法共同面对我们失去的家园,面对我们不能找回的一切。她后来离开了东方
公司,一个人去了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了。临行前她要去了我那
本《人在旅途》,我想她以前没有读到的部分,将会在剩下的时间慢慢读完。我交
上了我的小说稿,结尾发生意外的部分被人删掉,篡改成一个圆满的爱情喜剧,并
且依旧用我的名字发表,不过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
我现在还是和以前一样,住在我那所公寓里,每天按时起床,然后坐在电脑前。
但是我再也不想去写什么小说散文了,我甚至丢掉了整个键盘,只装上一个游戏控
制杆。在游戏的世界里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控制自如,而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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