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pearl
外婆去世六周年了。我拿出她留给我的遗物,一对银色耳环。戴上,然后写下
如下文字。是为祭。
外婆是不折不扣的江南闺秀。家里有很多田产,是浙江嘉兴一带出名的大户。
现在那边仍然有我们很多亲戚。不过我没有回去过。看了陈凯歌的电影<风月>,我
总觉得小姐如意家的宅院,和当时外婆家的会很相似。
有时会想,外婆会不会象如意一样,也是穿着月白色的长裙,在铺满青苔的回
廊上走来。身外是潇潇春雨。屋外的平湖在雨色里变得模糊,只听得碧水行船的微
声,还有声音里的寂廖。
终究是没有回去过。想着,在江南的一隅,本是有很多的故事,而最终流于不
传,湮没在水雾中。我庆幸抓得外婆的一点碎片。
外婆长得很有江南味道,她是非常美的。用一句文言来讲,可以说是肌肤胜雪,
长得有点象影星蝴蝶,但我觉得她比蝴蝶更美。我见过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穿白
旗袍,白色丁字皮鞋,剪短发,坐在凳子上神态悠然,宛约处顾盼生光,象繁华逝
去后的一个旧梦,美得让人惆怅。常常在恍惚时意识到,在上海滩的霓虹里,还曾
经有过这样一个时代。
但是外婆的天性虽有当时闺秀的贤雅,却也有很多天真,甚至是奔放的东西。
有一件插曲,她自己常常津津乐道,小辈们也都耳熟能详。她还在嘉兴做她的大小
姐时,她的父亲有段时间根本不归家,不理田上和家里的事情。外婆的母亲懦弱,
只能常常在家哭泣。最后外婆看母亲伤心,忍无可忍,找了两个家人,在当地的酒
馆,茶肆,戏院里逐一寻找,找了两天,真被她在个戏院里找见父亲,正在捧一位
花旦。外婆一怒之下,摔了戏院的茶杯,然后质问她父亲。这件事听起来简直象小
说。那是什么年代,一个弱质闺中的19岁的姑娘,竟然有这种胆量,不能不让让人
瞠目。有趣的是,外婆的父亲那晚上竟然跟外婆回家了,还很有点幡然改悔的模样。
这出闹剧以外婆的大获全胜而告终,也难怪她得意,她描述起来总是眉飞色舞的样
子。
后来日本人来了,外婆家家境中落。她不愿在小地方终了一生。于是到上海来
念大学。在圣约翰碰到外公,两人情投意合,很快成婚。外公后来做生意十分得道,
外婆在家做少奶奶,专心养育我的舅舅和妈妈,很过了几年好日子。我见过不少她
那时的照片。她的头发高高盘起,穿旗袍和高跟鞋,气度高雅,是个美丽的少妇。
她拿出像册来给我看。她在虹桥路的别墅花园里微笑。她在步入戏院里的回身。
她在家里弹钢琴时的低首。美好的女人象水一样:情态都是流动的。这是那时的她。
我看了,忍不住还要看,一遍一遍,感叹女人的美原可以这样丰盛。
后来解放了,外婆外公的朋友们都去了英国或者美国,还有一批去了巴西。但
他俩犹豫,舍不得上海的生意和地产,留了下来。后来的日子很艰辛了。公司合营。
然后是文革,家里先后被抄了三次,外公差点被定为特务,每天写检查。他俩每天
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们象两只翅膀疲倦的老鸟,紧紧缩在一起。互相搀扶着过风雨。
外婆一直都保留着她乐观和天真的性格。外公是个心事很重的人,唯有外婆能
让他开怀。外公的检查多半都是她写的。而且,她很会看报,抓得住最要紧的词句,
马上变成检查里最漂亮的新名词。她不爱倔强。专政组让写什么材料就认真写来,
字迹清秀。专政组的人拿她没办法。外婆的名言是:什么难事,坏事体,都会过去
的。文革的恶梦真的就这样过去,于是她便和我们夸耀她的预言之准确性。我们笑
她,笑完了感动。
解放后,她失去了仆人。也不能再穿华美的衣服。她便自己操持一切。她清早
起来,在上海阴郁的冬天冷风中去弄堂里的小菜场买菜。然后伛伛而行,大篮小蓝
地拎回来。额头上爬满汗。她买来冬菇,冬瓜和鲜肉,放在灶上煨汤。这是外公最
喜欢吃的菜。她一个人做全部家务,手粗糙了。不过她对生活很满意,我们从来没
有听到她抱怨过。她身边的人这才知道,原来她是这样知足的。
每次我回上海去探望她,她都会很兴趣浓厚地和我讨论市面上流行的衣服,化
装品,说得津津有味。旁边的外公常听得目瞪口呆,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每当此
时,我含笑不语,而外婆总会笑嘻嘻地和我说:“我们不去管他,讲我们的。”我
还常常陪她去中百买我们谈论过的衣服。她的兴致总是很高。她无论什么时候,都
穿着得体,花白的头发染成青丝。她从不肯以衰败的面貌和心情展示人前。
我常常想,她是一个勇者。虽然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93年时她去世了。她去世后的两个月,外公也走了。他们的感情这样笃厚,总
是舍不得孑然单行吧。于是几乎是同时踏上了另一段旅程。
外婆的遗物里,我留了她年轻时穿白旗袍,白丁字皮鞋,剪短发的那一张。在
北京时我常常拿出来看,然后想,世界上曾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女性。
她留给我的耳坠是幽凉的。在我的耳朵下飘荡。祭日这一天,我彻底沉浸在她
的氛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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