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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正是我的温柔
苏敏凝视着屏幕。
黑色白色的光与影交错移晃,一片混沌中,一个小小的胎芽慢慢显露出来,透
过充盈的膀胱,他(她?)脆弱得宛如一滴水,一缕透明的肉,安静地伏埋在子宫
腔里。
图像静止了,苏敏的心异样地牵动了一下。
B超测得的妊娠囊大约为47x58cm,再过几天就看得见胎心了,她暗暗想,一个
小孩子。
年轻的孕妇生得白晰丰腴鲜嫩欲滴,神情略显紧张:“大夫,究竟能不能做掉,
有没有危险?”
“根据你的停经日数推测已经有60多天胎龄了,但B超显示的妊囊大小还是可以
做人工流产手术的。” 苏敏一贯声线低迷,音调温和,总能给人以莫名的安慰。
“会不会有危险呢?”这年轻女子显然从未有过这种经验,目光游移不安。
兰宁笑盈盈地指着苏敏,安抚那孕妇说:“这是我们从市中心医院请来的苏医
师,她是我的好朋友,手技和经验都是一流的,你放心吧!”
孕妇松了一口气,倚靠似地看着苏敏,苏敏略点点头,吩咐杨娟准备器械、备
品、手术包。一个小孩子,形象地说是一个小胎芽儿,苏敏要做的是,摘掉这个芽
儿。
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到个体诊所做人工流产,想想会有多少的恩怨故事?生死荣
辱,鲜嫩与衰败,会在每个人身上经历,那么多边缘的情绪每天都在演绎。同一双
手,可能要在一天之内迎接降生又击退死亡,苏敏当年柔嫩如花瓣的手掌已在不知
不觉中蕴含了操持生死的力量。生命的卑微与脆弱、痛楚与衰伤之中渐渐生出了一
种冷漠的安祥。苏敏已不再好奇,故事每天都在发生。
“哦,”苏敏犹豫了一下,对孕妇说:“请你写下一个联系电话,和联系人,
一旦有什么意外我们可以请他支持。”
“嗯,好吧!”她的脸倏地红了一下,说出了一个手机号,“找杨仲”。
苏敏侧过头,一缕卷发在眼前跳跃,那女子的形象更加艳丽逼真。
“一会做完了麻烦你们打电话叫他来接我。”孕妇发现苏敏正以一种超乎职业
的冷漠逼视她,这秀丽的女医生脸色白得透明。
“他为什么不陪你来?”苏敏已近乎咄咄逼人。
“他、他这两天才知道,他今天挺忙的。”年轻女子急急地为自己的爱人辩解,
脸上那些稚气一下子暴露出来,微侧的脸颊上一片娇嫩的绯红。
苏敏抚摸着右手指上那一处数年中由止血钳、持针器磨得微僵的皮肤,就像摸
着自己的心。杨仲几个月来大反常态,对自己的冷淡、疏远,一切的一切,如今都
有了根源。
“我们……”那女子嗫嚅着,又鼓起勇气,“我们还没结婚。”
苏敏悲愤地看着她,十年医师生涯的沉着冷静一瞬间毁于一旦,她恨这女子的
娇弱,却无法恨她的爱情。苏敏觉得自己赤手空拳地对峙她的娇弱,能怎么样呢?
女人的战争。
“苏医师,”兰宁催促着,“都准备好了。”
而十年的青春,十年的青春!苏敏握紧拳头。
“上台!”
苏敏看着这年轻女子妖娆地走进手术室,几乎是颤抖了,她写下杨仲的号码,
吩咐杨娟“叫这个人30分钟内赶到” ,她扬了扬头,声音已模糊了,“ 告诉他,
苏敏说的。”
这年轻的女人,半裸着身体,在苏敏面前袒露白嫩柔软的大腿,蛇一样的,曾
经缠绕过杨仲的蛇,现在仍在缠绕着,噬食着,柔软地掩住了他。这是一种温软得
难以警惕的力量,这是个沼泽一样的女人。苏敏注视她的器官,像个猎手般地冷笑。
鸭嘴窥器冰冷地嵌入她的肉体,银亮坚硬,粉红色的粘膜湿润地被翻开,圆润
的子宫颈上一片片隐淡的紫蓝着色,那是妊娠的原因,那是一种丰美,那证明血管
丰富、充血、弹性良好。坚硬的器具探进她温润的巢穴,几乎毫无阻力。在某一时
刻,这一切形成一个沼泽,冒着热气。吸纳了不属于它的种子。多年来,苏敏第一
次有这样的感觉--一种窥人隐秘的战粟,一种手持利器的兴奋。
年轻的孕妇呻吟了一声,两手紧紧抓住扶手,指节绷得惨白。
是电动吸引器的声音,像嘤嘤的哭泣,又像愤怒的颤抖。孕妇优美的脖颈上一条淡
青的血管蠕动着,闪着洇洇的水渍。
女人的力量,由磨难而来。
杨仲几乎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撞到了几个人,人们看见儒雅的副教授像疯狂的骑
士般烟尘滚滚地冲了出去。在高速公路上,在汽车超越了他一贯的和风细雨的速度
后,他陷入了思维的极限,杨仲想起苏敏白而微僵的手,在黑夜浓稠的时刻依旧发
凉的手,这一刻,仿佛已浸染在滚热的鲜血中。
苏敏仍旧是个美丽的女人,天生有着透明的血管和精细的五官,在镜子里,眼
眸是一种玻璃的青黑颜色,她是那种不老的女人。
杨仲说过:“像标本一样。”
她记得那种淡淡的戏谑口气。
“我老了吗?”苏敏在镜子里自问。那年轻的女子虚弱地埋在雪白的被单里,
就像怀旧电影中古老阴沉的候门怨妇。
在结婚两年后,他们没有孩子。杨仲问,为什么我们不要一个孩子呢?苏敏说,
为什么我们要要一个孩子呢?
对话越来越简约。苏敏是一个聪慧而冷静的女人,从不罗嗦、盘问,也几乎从
不诉苦,好像她不依赖任何人;在杨仲看来,这也是一种对他的要求,“清爽”得
让人心寒。杨仲渴望一个孩子,一种不可知的原因妨碍着新生命,而可怕的是,有
人为此焦灼,却没有人说起这个话题。
杨仲终于来了,两个女人同时在心里叹息。房间里飘着紫外线幽幽的气息。
杨仲看见了倚在圈椅中的苏敏,一张熟稔的脸,幽然明灭,在光与影的交错中,
一个女孩从学院解剖实验楼里飞奔而出,散开的发辫缠绕着泪眼,杨仲牵着她,在
夏夜高大的丁香树下轻语抚慰……
杨仲无法言语,一时间他忘记了苏敏的坚强,他甚至期待一个狂乱的反应,或
是一个女人因爱而软弱的愤怒。而苏敏,却微侧着头,尖削的下颌略略上扬,一个
等待解释的表情。在她近乎完美的冷静对峙中,他一秒一秒地沉入绝望,那女人骄
傲的脖颈和逐渐冰冷的眼神,昔日的恋人像潮汐一样消失了。
杨仲大步走向那个蜷缩在病床上的女子,温柔地抱起她。
十天后,杨仲回来了,简单的行李和一段平和的宣言,结束了从相恋到离婚十
年的悠悠情感,就像季节更替、草木枯荣一样地沉默而不可抑止。
苏敏倚在门框上,杨仲背对着她整理书籍,手里拿着的是一本泛黄的《纳兰
词》,好像是在中文系读书时的心爱之物。扉页上有苏敏写的一句“海上明月共潮
生” ,杨仲禁不住心头一阵难过,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些什么,仿佛苏敏天生就容
不下别人言语上的一点过错。
“苏敏,”他背对着轻轻地叫她,“苏敏。”
“嗯?”她带着浓浓的鼻音。
“苏敏……”杨仲迟疑一下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敏是那种可以在分手的时候
接受安抚的女人吗?沉默了一会,苏敏突然问:“她好吗?”
“我必须承认,”他深吸一口气后说,“我需要的、我所爱的女人是像她那样
的,温暖,可以亲近到骨子里,真真切切的爱与怜惜,不管你怎么看我,苏敏,为
爱而坚守是高贵的,像我爱你的十年,为爱而舍弃时,在大家的眼里我或许可鄙,
然而我必须承认我爱她。”
苏敏叹息一声反而平静下来,杨仲有多么细腻多情,有谁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呢?
“那个女人呢?也像你这样爱得轰轰烈烈吗?” 她毫不掩饰的讥诮激怒了杨
仲,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胸口起伏不平,“我只知道我爱她,至于她爱不爱我是她
的事。”
杨仲听见自己几乎是操着苏敏一般的冷漠的语调说话,难道十年的感情就只剩
下这些吗?
在这间有着四年婚姻生活印记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是杨仲唯美主义者的明晰
视线,而月白雪纺垂地窗帘则表明了苏敏简约的流线和对冷色的偏爱,黑色烫金的
厚重书籍上搁着杨教授的眼镜,墙壁上高悬的羚羊头骨下,萦绕着陶笛情人莫地那
的《克利欧之歌》 ,曾经的完美与高贵,此刻才浸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好像
一切原本就是相悖的,处处写满嘲弄。
“真是圣洁、坚贞的爱情。”苏敏一字一顿地说,由一个微笑所表达出来的往
往比言语的嘲弄更刻薄尖酸 。
“是的,至少是有人味的感情。”他平视前方,作为一个男人,在面对尊严、
人格、能力的挑畔和质询时,任何一种表面上的平和冷静下,都蕴藏着无限愤怒的
波涛。杨仲接着说:“你可以指摘我的品行,但无权丑化我们的爱情,况且,对我
来说,一个爱哭的女人总要好过一个连哭都不会的女人,至少我们有‘家’,是一
个情感意义上的家,而不是‘作为生活单位’的家,可以生一个孩子,可以争吵,
而不是冷战,可以流泪,却没有忌惮,我可以把她当成‘我的女人’,可以把她当
成‘我孩子的母亲” ,而不会对任何事情哽咽在喉无法开口!”
她脸色惨白,已忍不住厉声斥责:“杨仲,就算你要离弃也好,要追求也好,
也不必下流到作贱我们以前的感情,恋爱四年结婚六年,我可有一点儿过份的要求
或是有一点儿无理的压力?”
“是,你从没有一点儿的过份,有分寸得像个路人,连生不生孩子这么大的事
都不肯多说一句,我不知道我作为你的丈夫在哪一点上比别人更亲近?” 数年来,
杨仲从未这样对她说话,本来他也不屑于男人用抱怨的口气。
“生不生孩子,不关感情的事,你难道是为了要生个孩子才和那女孩‘相爱’
?”苏敏冷然。
“到现在你还是避而不谈!”杨仲狂怒地掀翻了木质圆桌,一只馥郁的兰花插
瓶应声而碎,晶亮的碎片洒满地板。对峙的沉默中,急促的喘息伴着一股奇异的香
气蒸腾而起。
“苏敏,我是你丈夫,你若还有一点尊重我的意思,就不会对为什么没有孩子
只字不提!”杨仲顿一顿,他一直是个体贴的丈夫,即使到此刻他也无法像个农夫
一样理直气壮地质问她。然而,当秘密被揭露后,紧张的快意和恶意的痛快还是让
他紧紧盯着苏敏,是女人就不会真的没有慌乱的时候。
“你以为是什么原因呢?“她霍然转过头,她盯着他,先是尖利地,一种直接
而可怕地对视,在一瞬间,她了解了,那一点尖利“呯”地散开。
苏敏可能是在流泪吧,她自己也不能确定,好像有一种东西从她的身体深处涌
出,所有的令人嫌恶的感觉又都回来,像第一次在解剖课上分解大体一样令人作呕
的气息,一浪一浪,逼人地袭来,她挥舞着不足两寸长的手术刀,扑了上去……
杨仲临走的时候,是回了一下头,最后一眼,也许他什么也没看见,也许他看
见的是曾经相爱时的苏敏。她沐着由淡纱窗帘滤过的金色光线,柔软的卷发,原本
像孩童般纯净的面孔,在这一刻,流露着一种足以杀死一个男人的全部骄傲的表情。
杨仲几乎是留下了所有的财产,无论值多少钱,那都是旧日的,他一分一毫也
不想带走,既然选择舍弃,就不必悠悠我心地再留一份怅惘。他们租住了一套装修
简朴然而气息清新的小房子,离学院很近,二楼的阳台正对着一棵粗壮的洋槐,每
年三、四月,槐花的丝丝甜香沁人心肺。
小莹喜欢乖巧讨好的小件家俱,不值钱,但看上去暖意融融。
小莹几乎不看什么书,偶尔翻一翻时装杂志,最高程度是听杨仲念一念给某个
唱片公司新填的歌词。
小莹总是念叨着要一条小狗,像楼下王大娘家那样的小吧狗,粉红色的舌头喜
欢舔人手里的奶昔吃。
小莹在出门的时候,在门背后的大镜子前扭着小身子照来照去,不停地问杨仲
可以吗?好看吗?最后的结果总是肯定的,于是她在镜子里对自己歪头笑一下,眉
毛眼睛都飞起来了。
杨仲的生活从此被填满了。甚至于杨教授在课堂上提到李煜的“刬袜步香阶,
手提金缕鞋”一句时,不禁侧头一笑,让全班女生很着了一阵子迷。就像由宫帏步
入民居,杨仲突然陷入一种混沌迷蒙的生活,有时候一天所企盼的只是回家时的那
一点喜悦;一顿可口的饮食或夜色浓甜时一段床第间的欢爱就能让人心生满足,这
才是百姓人家的“日子”吧。
小莹不是一个志向远大的女子,她会系着苹果绿小花围裙高举铲子从厨房冲出
来,大笑着扑向杨仲,也会在每个月的几天里,脸色苍白地伏在爱人怀里,絮絮地
讲她女人的小毛病。这种经历对杨仲几乎是新奇的,他以前几乎没有机会直观地了
解月经来潮是怎么一回事和它对女人的影响,杨仲的怜惜与心疼一时间纷纷涌涌,
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疼她才够,在这个丰腴的身体与清澈的心灵当中,总有他的一
个位置,无论是他力所能及或不能及的领域。他有时想起苏敏,那个不食人间烟火
的美丽女子,在每个月里是不是也会有那么几天,觉得很疼呢?
医院里似乎总是散发着古老的来苏儿的气味,而实际上这种老掉牙的消毒水早
已被淘汰数年了,不知为什么,走廊里总是隐隐绰绰地有那么点儿去不掉的记忆,
苏敏比较喜欢青霉素的味道,也是一种古老的抗生素,可那气味是她从小就惯熟的,
一种细小的,清清的苦味,在他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某些温暖的时刻,他总爱低声
在她耳边说一句,“一股青霉素的味儿”那声音仍然飘在鬓发上。
“苏医师,泌尿科陈医师刚才打电话过来,我说你在产室,他一会儿还会打
来。”小护士从门框探出头,顶着白色的三角帽嘁嘁喳喳地说。
“知道了。”她温和地回答。
小护士缩回头又飞快地探进来“姚俊带来了她宝宝的相片,你过不过来看?”
她微笑着跟过去。拍摄技巧实在很一般,但相机记录下的喜融融的气氛总是掩
不去的,胖胖的婴孩,睁着无知的眼睛,小小的嘴里亮闪闪地流淌着口水,产妇的
疲倦与骄傲同母性一起写在脸上,乱糟糟的亲眷争着伸出手抱向婴儿,几乎每一个
女同事都有一张抱着婴儿的照片。
“这几张呢?”她指着几张室外的合影问,小护士看了一眼:“好像是姚俊妹
妹结婚时的照片。”当中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圆脸,大眼睛,穿着鹅黄的无袖长裙,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知道她叫谢小莹。苏敏突然在人群中发现自己的敌人,几乎
是本能地亮起了女人的武器,她看她很久,后来,她又很小心地捡出一张自己抱着
婴儿的照片,两张对照。她心里的骄傲几乎不允许她做这样的蠢事,而女人,终归
是女人。
这女子在阳光下微笑着,面如桃花。苏敏转而看了看自己怀抱婴儿的照片,白
晰的额头和薄削的嘴角,眼角是不是已经有了纹路呢?原本已看惯人们生老病死了,
为什么要心生悲凉呢?苏敏摸着自己的脸颊,仿佛感到时间如沙砺般摩挲着留下了
冷冷的印记。
“看自己的照片也会这么出神么?” 陈维志的声音从肩头飘过来,苏敏倏地
转过头,几乎是本能地扬起下颌,眼神一闪即逝的慌乱而后是湖水般的优美平静。
陈维志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女医生,心中一软,言语上却丝毫没有放松,“是
也想要一个孩子吗?”他毫不避讳地凝视她,再强的女人也只是女人。
“你到我们妇产科来问这个问题?”苏敏侧一侧头。
“是呀,”陈维志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踢着两条腿,眼睛扫了一圈,走廊里
夜班小护士匆匆地巡视病房。
“不知道你会不会给我机会做你的孩子的父亲?“他探过身子,一贯的嬉皮做
风,“我未必就不如杨仲。”他故意说得淡淡,而口气中的一团忿恨却是很早就有
的。
苏敏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就够了,陈志维几乎又控制不住自己:“他妈的那小子有什么好?
操!还他妈教授呢?再结婚足足两年了,今天打电话给我……”
“他说什么?”苏敏问道
陈志维看着她冷笑:“你放心,他只是问了我一个临床的问题。”
苏敏低头思索:“是关于什么?”
“他问我,临床上是不是有过这种情况发生,当人工流产行钳刮术时,医生手
法太重使子宫内膜受损程度过深,难以修复,从而影响患者今后受孕甚至导致不孕。”
陈志维看着她,苏敏长而黑的眉毛间有一颗小小的痣,陈志维在等她回答。
杨仲再婚已经快两年了呵。这一刻,那女人的合影奇异地摆在苏敏的写字桌上,
与苏敏怀抱婴儿的照片相对。
“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在以前也曾经出现过。”几乎是不折不扣的答复患者
的语气,苏敏的冷静中是不是有一点快意呢?
“他和他妻子请你明天晚上去‘鎏金岁月’”
“可以。”苏敏用一个微笑表达出来的骄傲,足以对抗任何外力。
“小敏,”陈志维依然是看着她,他从大学时代起就看着她,第一次这样温柔
地唤她,他知道杨仲的猜疑,他也知道苏敏的苦楚,当苏敏用无比的甚至是超乎女
人能力的冷静从血污中捧出一个婴儿时,谁能说得出这个女子坚强的外表下有着怎
样的温柔?
“小敏小敏,”陈志维唤她,苏敏眼圈渐渐地红起来,只有这一点是她受不了
的,当她生命中最爱的人渐渐逼来要为另一个女人复仇,这时护卫她的却是一个曾
经不相干的人。
音乐声和着温厚混沌的空气,加上香槟的淳淳气息,确实是一种鎏金岁月的旧
梦。女人在这种时候很容易想起昔日的爱人,而男人呢,是不是也会有一丝怅惘?
杨仲一直握着那女子的手,她依然丰腴瑞丽,眼睛略微狭长了些,长发散落在
杨仲的手臂上。
苏敏捏着一支红酒,在烛光中轻晃着。
“我们想听一听你的解释。”小莹以她自以为的冷峻方式开口。
“解释什么?”苏敏侧过头来
“自从那次手术后,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你怎么解释?”她的愤怒在苏敏面前
总是有点孩子气。
“你们有孩子的时候来找我,没有孩子也要来找我,我是你们什么人?我为什
么要给你们解释?有疑问,作为患者您有权利去查看手术记录,或者请求鉴定,犯
不着拿自己的隐私来博取别人同情!”苏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刻薄,她看着她,
像看着一个流落街头却还要端出贵族脾气的肮脏宠物。
杨仲知道小莹在她面前会是多么的愚蠢无力,当苏敏一露出锋利的羚角,他心
中的那一丝说不出的怅惘立即烟逝了,小莹犟强的脖颈如何能对峙苏敏尖锐的眉峰?
一种狂怒像潮水一样翻涌而来,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
“你为什么这样?苏敏。”杨仲几乎激动得难以自持,“你自己没有孩子就算了,
还要以这种方式伤害别人,如果你恨我,你尽可……”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句子,
只是紧紧揽着妻子的小肩膀。
“我只说一遍,在那次手术中唯一违反常规的是,我没有给她注射碳酸利多卡
因行无痛人流术,但这一点痛苦是她该受的!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需要解释的。”
苏敏苍白地面向小莹,一字一顿地说。杨仲最恨她这种口气,
“哪一点痛苦是她该受的?”杨仲指着如花的妻子,“哪一点痛苦是她该受的?
苏敏,你以为自己是上帝吧!你凭什么这么对待一个无辜女人?”
小莹“嘤嘤”地哭了起来。
“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承担!谁是无辜的谁又是有罪的?杨仲,你以自己的自
私行为和肮脏想法来污辱一个女人,又怎么自圆其说呢?”苏敏扬起头。
“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杨仲大吼一声,所有的人都望向这边。
“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你自己无法生育,却若无其事连续六年连提都不提
一句,你自己没有孩子,还要那么恶毒地伤害别的女人,你连一点感情都没有,你
根本就没有做女人的资格,你这么多年可学会一丁一点的温柔?你……”
苏敏紧紧地握着酒杯,眩晕中一种剧烈的痛苦从身体里升腾而起,这就是她的
爱人,为另一个女人的一丝痛苦而向她挥起刀,苏敏心里想着,让我倒下去吧,让
我倒下去吧,让我把全部都说出来吧,让我因为仇恨而狠毒吧,让我结束一切吧,
让我不再坚守 ,让我倒下去吧。
当一切结束时,苏敏发现自己居然是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攥着高背椅,在迷蒙
的黄色灯光里,突兀地站着,透过香槟色的空气,人们坐在椅子里,冷漠地注视她。
陈维志穿过妇产科病房,一间间的屋子里, 满是血腥气和婴儿的啼哭,苏敏已
成为整个医院的话题,那个年轻有为的主治医师把自己丈夫的情人的子宫当成帖板,
使她无法再怀孕,在城里最大的酒吧中,她一夜扬名。陈维志推开医生办公室,劈
头问道:“你还没受够吗?”
办公室里只有苏敏和姚俊,苏敏扬起眉毛,眼神却迷惘一下。姚俊站起身,陈
维志指着她,“你别走姚俊!”
他绕过办公桌“啪”地摔下一个本子,“这是那个人流术的记录,上面有兰宁
个人的签字证明,我知道那女的和你妹妹是同学,你把这个给他们看。”
“你这是干什么?”苏敏皱眉。
陈维志转过身来大吼一声:“你清高什么?那王八蛋在酒吧里怎么对你你当我
不知道?整个一狗操的你还像一傻子似的给谁守节?”
“你……”苏敏居然一下子噎得红了眼睛。
“别吵了别吵了,”姚俊正色对陈维志说:“我们几个都是同学,都相信苏敏
没有错,但事实是杨仲后来真的就没有小孩,我承认我以前怀疑过苏敏,刮宫术毕
竟是一个人操作的,全凭个人来把握轻重,而我也找兰宁一起去和他谈过,杨仲只
问我们一件事,为什么小莹再不能怀孕了?”
“他想知道就让他问我好了!”陈维志往办公桌上一坐。
“陈维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的心,我没什么委屈。”苏敏仰起头和声对
他说。他看着她,“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心。”他小声地说了一句。
杨仲在下班的时候意外地遇见了一个人,是高中时的同学,大学时的情敌,也
是苏敏医院的同事。
“陈维志,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谈一谈。”
他们走到了楼下的大槐树下站住。
“是有关苏敏的事吧?”杨仲平淡地问,“兰宁和姚俊都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我不是妇产科医生,我在泌尿科。”陈维志看着他,想起来听人说起的他是
如何在“鎏金岁月”对待苏敏。
杨仲注视他,等待下一句话,他不想跟他说太多,小莹正在家等着他。
“你想说什么?”杨仲看到他的敌意,“上一次托你约苏敏出来,我也没想到
会那么激动,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她。”
“你都知道些什么?”陈维志扬起下巴,终于发作起来,“你凭什么就说苏敏
把你女人怎么怎么地了,你凭什么在酒吧间里像条疯狗一样?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你们一直没有孩子吗?我告诉你,因为你每毫升精液中只有一千八百万个精子,因
为你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陈维志抽出一张旧化验单递给他,“你自己看吧,这是苏敏在你们结婚第二年
托我替你查验的。”杨仲像做梦一样接过这张1995年的化验单。
“还有,苏敏要结婚了,”他大步退着,像是在对他喊,又像是大声地自言自
语,“我会让他嫁给我的,我们会有一个孩子!”
杨仲看着单据上苏敏秀丽的字迹,1995年,在他们相爱的岁月里,她知道他们
无法有一个婴儿,她以沉默来避免伤害,她静静地,直到他背叛,直到他离弃,直
到他为另一个女人而疯狂,在时光悠长的河流中,她守着爱情和心灵的高贵,杨仲
想起来苏敏在嫁给他时说的一句话:
“我希望,在为人妻子时,我是个妻子,在救人疾患时,我是个医生。”
杨仲不敢想像自己的行为品性,他突然软弱地靠在槐树上,那用冷漠来证实的
温柔,那一种无边的温和的力量,也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仍会不时地想起:苏敏结
婚了吗?不知道那张苍白的脸颊是不是重新有了初识时的绯红,杨促闭上眼睛,想
着苏敏生下的婴孩,苏敏在疼痛中是不是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她牵扯着别人的手,
就像平时病人在无助时拉住她的衣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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