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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庸意气
不必看那“天下第一雄关”的御笔题词,我就知道,居庸关到了。
仿佛是中国历史上那位以雄心著称的皇帝,一口统一六国的昂昂傲气,被数万
兵勇怨民的恩仇恨爱冷淬热铸成形。眼前这古老的卫城蜿蜒迭起着,寂然无声,却
又欲罢不能。
我们匆忙的游程,到这里戛然截住。天色略显阴沉,长城在雾气沼沼的山岭间
峰起峡落,盘曲迭回,再羸弱的人都会抖起“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精神来。踩着濡
湿的青砖石阶,金鼎、玉帛、竹简的史策气息蒸蒸而来。建筑长城的先祖们绝不是
要留它给后世子孙游赏,因而它粗砺踏实地不含匠气。不羁格局的走势,一边循着
自然的脉络,一边又借势吞吐地雄浑着,一路迅捷迂回,一路森严以待,一个民族
在争战中的智慧与思韵跃然鲜明。同行的游人都少有言语,一半是因登城辛苦,一
半也是在各自体味这古长城的文武精韵吧。
登上烽火台,顿时胸怀开阔,看看来处城墙蜿蜒,望望去处出没山巅,崇山峻
岭间,长城嵌入其中,成为一条青铜的路线,踏一步,便会铮然作响。无数座烽火
台遥遥相望,试想那狼烟滚滚的场面,一烟一炮,敌军百人,两烟两炮,敌军五百,
三烟三炮,敌军上千!争战中皇图霸业的野心与修生养息的梦想都已时过境迁了,
只有这古老的城墙,让人又悲又喜地肃立着,为后世的人们见证着什么。
走得远了,渐渐游人稀少,山风摇动遍野的苍翠,长城也流露出了远古而来的
寂寞沧桑,虽然经过近年的修缮,却仍掩不住处处的苔痕斑驳,零砖碎石的败破。
“这该不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那段吧?”同游的一个女孩指着一个坍塌处笑问。
是啊,怎么能不想起孟姜女呢?她带着为爱人缝制的棉衣,心惶惶意惴惴地追寻千
里,跌跌撞撞赶到时,心爱的人已葬身于冰冷的城墙下,一个女子安宁幸福的梦想
被撕扯成漫天雪花,在一种亘古未有的痛苦中,她只有哭泣!于是,为一个柔弱女
子惊天动地的悲戚怨忿,八百长城颤动着轰然倒下,还给她爱人的骸骨。
现代人当然不相信,秦王的千里雄关怎会为一个女子的悲伤而崩塌,而这个凄
美的故事却世代流传。其实,是天下悠悠的民心赋予了一个弱女子的眼泪以如此磅
薄的力量,悲怨中一种消极的抗争,哭倒了长城,也完成了天下百姓的心愿。民间
传说的浪漫与率真,也表现了我们民族性格上的动人之处。
虽然,仅以一个女子的情怀与感触来理解长城,确实未免单薄了点,男人建筑
了长城,几千年来,血和汗水浸透了青砖、石垛及巍巍烽火台。男人靠着长城一路
厮杀,从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壮怀激越,到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惆怅情怀,从羌笛何须
怨杨柳的辽远哀伤到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忠诚坚守,长城内外的征战厮杀,决定男人
的生死荣辱,也成就了种种人格理想。即使是一个卑微的小卒,试想他站在高高的
垛口上,明月洒满关山,护我河山的豪气与儿女私情的温柔一起涌上心头,是何等
的悲壮与高贵!守着长城,融入它的血脉,再渺小的也因此而雄壮,男人的胸襟在
此栖息。
我不禁想起一个亲密的朋友,他为了理想而舍弃工作,孤身南下,曾经发誓要
与我同游长城,而现在,人在京城却不能分身。想必在他的心中也有一座巍峨的长
城,要成就另一种雄壮,也必须一砖一石地用心血去垒砌,也不可避免地牺牲些什
么。在他的烽火台上,理想与爱情是怎样地被一再守望啊!我们这一代人秉承下来
的已经很少,但谁敢说长城老去了呢?多少年轻的脸孔映衬出它绵延千年的力量,
被流传的还有它情感上的痛苦和意志上的坚强。
原本阴沉的天气,此时竟下起了小雨,长城在细雨蒙蒙的滋润中,略去了修凿
的细节,只是露出体格构架上的力与美来。极目远眺,天地间是一种水墨国画的青
灰基调,倚在垛口的青砖上,我仿佛听得见一种难以描叙的声音,沿着长城所展示
的精神文化洪流一路飘摇而去。
往回走的路上,见到许多外国游人披着雨衣登城,突然想起,当初建造长城时,
是为了把胡夷匈奴防拒于外,如今却把大批外国人吸引而来,历史变迁也挺幽默的。
回到游车上,大家都疲乏不已。再回过头来看看居庸关吧,潇潇雾雨,群山叠
翠,一道青石灰砖的古墙悠游而孤傲着,它脚下的城隍庙,安静谦和地迎送行人,
在优美古朴的飞檐上,几只鸽子正静静立着,谛听着历史与文化流淌的声音。
而这,仅仅是长城那万里行程的一个关隘。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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