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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如眉
——新月诗人徐志摩和林徽因的精神之恋
一 异国情缘
一九二一年秋,正在英国剑桥大学读书的徐志摩,在朋友引见下,结识了前司
法总长林长民先生。性格豪爽、谈锋极健的林长民虽然年长徐志摩二十多岁,却很
喜欢这个才华横溢、热情诚挚的年青人,他们经常在一起谈政治、谈文化、谈艺术,
结成忘年之交。林长民亲昵地称他为“小友”。
这天,志摩到伦敦林长民府上拜访,林先生指着身边一位丰姿绰约的妙龄少女
对志摩说:“这是小女徽因,”又对女儿说,“徽徽,见过我们的才子徐志摩,我
常给你说起的。”
徽因微笑着向志摩点点头,悄声细语地问:“听父亲说徐先生在写诗,是吗?”
志摩脸色泛红,不好意思地说:“信笔涂鸦而已,让林小姐见笑了。”
徽因说:“我也很喜欢读诗,那种美妙的意境真是令人太难忘了。”
志摩蛮有兴趣地问:“小姐喜欢哪位诗人的诗?”
徽因不假思索地说:“华兹华斯,英国桂冠诗人。”接着她用英语吟诵了华兹
华斯的代表作《孤独的刈麦女》。
志摩惊讶地说:“林小姐的英语真是纯正极了!”
林长民捋着美髯长须,笑呵呵插话:“不是作父亲的夸口,我这女儿学贯中西、
品貌双全,算得上当世一个奇女子!”
志摩衷心感叹地说:“有你这样一位父亲,徽因小姐的才学,怎能不举世无双。 ”
林长民接着说:“我虽然是徽徽的父亲,也是她的知己。”
临别的时候,林长民对女儿说:“徽徽,送送你这位徐兄。”
落日的余辉里,志摩和徽因彳亍而行。志摩望着聪明颖慧的徽因,忽然说:“
我也叫你徽徽,可以吗?”
徽因看了一眼这个大孩子似的男子,笑着说:“现在不行,我们才刚刚认识,
以后吧,如果我们再熟悉一些的话。”
从此,志摩成了林家的常客,一有空,他就到林家与这对不寻常的父女促膝叙
谈。更多的时候,志摩是和徽因在一起,他们漫步于花前月下,流连于湖畔岸边,
剑桥绿草如茵的草坪上,泰晤士河宁静幽静的堤岸边,处处留下他们成双成对的身
影。轻歌曼舞的舞场上,朋友们举行的小型聚会上,他俩也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对。
对于志摩的邀请,徽因无法拒绝,也没想过要拒绝。志摩对如花似玉、纯真可爱,
既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有现代女郎的浪漫的徽因,渐渐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愫。与徽
因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整个身心都沉缅在美妙的遐思之中,志摩对徽因的爱
恋,也日复一日地炽烈起来。情窦初开的少女徽因,也为志摩渊博的学识、儒雅的
风度和潇洒的举止所倾倒,只不过囿于少女的羞涩而不便像志摩那样表露出来。
林长民是不反对女儿和志摩交往的,有一次甚至当着志摩和徽因的面说:“你
们俩郎才女貌,真是天生的一对。”徽因娇羞地嗔了一声:“爸爸! ”但志摩毕
竟是一个结了婚的男子,到底今后会怎样,徽因心里也没有把握。
一次,志摩前往林家作客,适逢林长民先生不在,只有徽因一人背对着正潜心
阅读着一本厚书。他悄悄走近徽因的身后,深情地注视着这个美仑美奂的少女的侧
影,再也无法抑制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本能地想去拥抱她、亲吻她,他要用自己的
生命书写人生最美丽的诗篇,要与徽因共同分享那美妙的感觉。他两手轻轻按住徽
间的肩头,轻轻地把她扳转过来。
“哎哟,你吓着我了!”徽因像个天使,狡猾地逃出志摩的怀抱, 她嗔怪道
:“你破坏了我读书的感觉,我正陶醉在纯美的艺术境界里呢。”
志摩讪讪地说:“实在抱歉的很,徽徽,你太美了,是我一时难以克服自己。”
徽因笑了:“徐兄,你是个唯美主义者,你会追求怎样的人生呢?”
谈到对未来的打算,志摩的眸子里放射出一种动人的光芒,他仿佛自言自语地
说:“人生一世,总该给这个时代留下一点值得怀念的东西!”
这天晚上,志摩邀请徽因去听音乐会。徽因换上一身英式晚礼服,温柔娴静地
站在志摩面前。这身华贵的晚礼服,使徽因看上去有点像英国贵族少妇,而那张稚
嫩的小脸又写满孩童似的天真。如果换上别的女人,这身衣服一定显得呆板、老气
横秋,而穿在徽因身上,却有着两种既不相同又十分和谐的情调,即少妇的持重和
少女的活泼相统一,少女的清纯和少妇的风韵相谐调。志摩被这绝美的画像震慑住
了。
听完音乐会回家的路上,天上下起了小雨。桔黄色的路灯下,地面上泛起迷离
的光,充满诗情画意。徽因本是带着一只小花伞的,但和志摩一样,她喜欢这如梦
如幻的雨滴,她像个精灵在路面的积水间蹦蹦跳跳,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走到一
个大林榆树下的时候,两人的头发都淋湿了。徽因解开束着流瀑似长发的丝带,用
手帕轻擦着湿漉漉的秀发,徽因微笑着,样子楚楚动人。志摩忍不住抓住徽因的小
手,声音颤抖地低呼了一声:“徽徽……”
徽因用那纤小的手指轻轻按住志摩的嘴唇,“嘘”了一声,说:“志摩,别说,
什么也别说,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不要破坏这美妙绝伦的幻梦吧。”
志摩激动地说:“不,徽徽,你不了解……”
“志摩,世上的美丽是无需说明的,而且也无法说明,像你所追求的浪漫理想
一样,那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
这天晚上,志摩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徽因的倩影,这个美妙
的少女已经把他的心搅乱了。他爱徽因,爱得不能自拨,如果说男女结合才是一个
完整的灵魂,他觉得徽因就是上帝给他安排的今生唯一的伴侣。徽因无疑对他是有
好感的,但好感毕竟和爱还有着一段距离,得不到徽因的明确答复,志摩没有心思
做任何事情,世间的一切仿佛也缺少了色彩。
徽因的心情也沉浸在幸福而迷惘之中,久久不能平静。志摩仿佛有一种磁力吸
引着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志摩总用那种火热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怕那目光,怕
那情欲之火熊熊燃烧,那将是危险的,那会毁了他们之间某些美好的东西,但她又
无法避开它。难道这就是爱吗?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他毕竟是一个已经有了
家室的男人。
二 婚变情绝
雾都伦敦,宛若一幅抽象的水彩画。雾霭下的一切,那样朦胧温柔,扑朔迷离,
仿佛披上了一层柔曼的轻纱,为这清晨的都市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大街上行人匆
匆,在白雾中穿行,身影时隐时现,服饰五彩缤纷。沉沉雾霭笼罩着伦敦,志摩的
心头也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他怅惘地望着雾中的伦敦,想将自己投入到泰晤士
河的柔波里,了却世间一切烦恼。
这年冬天,志摩的发妻张幼仪远涉重洋,来到英国随丈夫伴读,正热恋着徽因
的志摩陷入感情的漩涡之中,他扪心自问:一个有妇之夫,爱上另外一个女孩子,
是道德的吗?但他又想,自己和幼仪的婚事全由双方父母兄长一手包办, 结婚五
年来,日子过得平静安适,但却并不美满,自己对幼仪只有敬重之情,从未热烈地
爱着她,这种夫妻关系完全是建立在忠孝节义的封建道德之上的,绝不是真正的爱。
他决定找个机会和幼仪好好谈一谈。
这天,志摩携幼仪去林家拜访。幼仪看到林家父女第一眼就被深深震慑了,她
不仅惊奇于林长民先生那超凡的风度,更惊叹林徽因小姐如花的艳丽和过人的聪明。
林徽因拉住张幼仪的手,姐长姐短地嘘寒问暖,问起国内一些情况,介绍伦敦的风
物。张幼仪兴致很高地和她谈天说地。谈话之间,她又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这个比
自己小好多的女孩子,学识比自己大得多呢,而且风度气质也好。不经意间,幼仪
发现自己的丈夫正用一种蕴含深情的目光痴痴地望着林小姐,林小姐虽然好象没有
觉察似的,但他们四目相对时,眼神却是那样熟悉,那样相通相知。联想起志摩近
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幼仪敏感地觉得,丈夫和林小姐一定有某种默契和理解存在着。
想到这里,幼仪心里忐忑不安。
回家路上,幼仪故意提起自己对林小姐的印象,说林小姐年轻、漂亮,集聪明、
美貌、活泼于一身,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现代女郎。
志摩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岂止是漂亮,漂亮这个词太俗、太物质化,加在
徽徽身上是不合适的。徽徽是美,你不觉得她像一首隽永的诗吗?她的谈吐, 她
的举止,她的一切,无不透着诗的灵气与韵致。”接着,志摩滔滔不绝地历数林小
姐如何学识渊博,如何人品出众,夸耀徽徽必定能为中国现代第一奇女子。
看到丈夫用如此华美的言词和奔放的激情赞颂另外一个女子,幼仪久久不语。
丈夫从未对自己说过如此热烈的话,她分明感觉到丈夫对自己及对林小姐之间巨大
的感情落差,心如刀搅一般难受。
当天晚上,志摩把自己的苦恼、彷徨以及沉思后的彻悟一古脑地倾诉给幼仪,
他不愿自欺欺人,感情既已不在妻子身上,何不早日分手,止绝苦痛?
幼仪脸色苍白,勉强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冷静地对志摩说:“志摩,我不忍看
你痛苦,也不愿维系没有感情的婚姻关系。你说的不无道理,真婚姻需要有真感情,
假如离开我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不管你对我怎样,直到现
在,我仍一如既往地爱着你。但你热情有余而理智不足,我不知道你对林小姐的感
情到底是出于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真正的两情相悦? 现在我的德文已经补习得差不
多了,不如我到柏林去留学,离开你一阵子,等你思考成熟了,我们就办理离婚手
续。你看如何?”
志摩拥着妻子,歉疚不已。他想不到幼仪会这样回答他,他觉得幼仪真是一个
理智周全的大家闺秀,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她心里该有多么痛苦。自己对徽因的感
情,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纵然以后和幼仪分手,也不会反目成仇,而会成为相
互理解的好朋友。
幼仪走后,志摩又恢复了和徽因的交往,但和以前相比,这交往之中多了一丝
忧郁和苦涩,多了一份惆怅和保留,尤其是徽因,和志摩谈起艺术来有说不尽的千
言万语,但涉及到感情却躲躲闪闪,迟疑困惑,不愿去面对它。
夏日的细雨中,志摩和徽因同撑一把雨伞,到不远处的康河之畔去散步。志摩
若有所思地说:“转到剑桥读书快一年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条康河,有时我觉得,
剑桥的灵性全在这条河上。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在星光下、在朝霞中,倾听康河
的水声,和汨汨的流水交谈……”
徽因说:“其实雨中的康河才是最美丽的呢!”
志摩叹息道:“是呵,尤其是有一位美丽姑娘相伴,更能领略康河迷人的魂力! ”
徽因脸微微一红,嗔道:“志摩,不要跑题好不好?我们还是谈这条康河吧。”
志摩陶醉在眼前这朦胧缥缈的境界中,轻声自语地说:“美是要有空间的、心
理的、视觉的距离,正所谓‘距离着,朦胧美’。”
徽因附和着说:“是这样的,记得出国前,在烟雨苍茫的西子湖畔,我曾久久
注视过保(亻叔)塔、雷峰塔,也曾在昆明湖和北海,观赏雨中绿树环绕的万寿山、
排云殿、十七孔桥和白塔,不同的自然景观和建筑群,在不同的自然环境中,给人
的审美是完全不同的。”
志摩忘情地说:“徽徽,如果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共同欣赏这自然的景观,品
味人生的妙趣,该有多好!”
徽因的明眸一闪,又黯淡下去:“志摩,爱情是两颗自由必灵的自主结合,可
是,你有自由么?”
志摩有些冲动地说:“徽徽,虽然我现在还没有自由,但会有的,很快就会有
的!”
微音踌躇半晌,喃喃地说:“志摩,我宁愿你做我永远的兄长和朋友,说真的,
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也没有你那么勇敢,我害怕流言蜚语,害怕生活中的种种变
故。就像我虽然喜欢大海,却不敢面对大海的波涛和漩涡,我渴望过一种宁静和稳
定的生活。”
志摩激动地说:“徽徽,你要有勇气争取自己的幸福。在这个封建意识还很浓
厚的社会里,真幸福只有靠自己的奋斗才能争取得来。”
徽因说:“志摩兄,别说了,我不愿想这些恼人的事情。你不是说‘距离产生
美’么,我们就这样下去不也是挺好吗?为什么要破坏它呢?”
志摩难以遏止自己对徽因的情愫,他相信徽因也是爱着自己的,他要让徽因给
他一个明确的回答:“徽徽,如果我离开幼仪,你会嫁给我吗?”
徽因犹豫了,她不知自己该怎样回答。她是深深爱着志摩的,正像志摩深爱着
她一样,但如果真有一天嫁给这个多情的大男孩,他会不会在遇到另外一个女子后,
重新认识那理想中的幻象,那时自己会不会也和现在的幼仪一样遭受被抛弃的命运
么。
徽因答非所问地回答:“志摩,我会把我们这份邂逅的美丽永远珍存在记忆中
的,在我心里永远有你的位置,但……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宁愿一切随缘。你
知道,真爱是无需表白的,有时倾心相爱的人也不一定能够结合,不是吗?”
不知什么时候,雨悄悄地停了,东天现出一抹美丽的彩虹,一阵轻风徐徐吹来,
荡去空中的云翳和河面上的薄雾,远近刚被雨水洗涤过的建筑群显得格外清爽、明
快。西坠的夕阳放出柔和的光辉,给漫山遍野铺上一片霞红,也给志摩带来一线希
望之光。雨后复斜阳,暮色阵阵苍,志摩望着徽因新月般姣好的容颜,沉浸在对美
好未来的幸福憧憬之中。
不久,志摩给远在柏林留学的张幼仪写了一封信,委婉而坚决地提出离婚,希
望共同努力,弃绝那没有爱情的婚姻,“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
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
斗自求得来!延续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 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
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皆在
此矣!”
幼仪接到信后,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答应尽快与志摩离婚,请志摩到柏林
办理有关手续。
临行之日,徽因特地换了一身湖绿色的衣裙,给志摩送行。徽因站在岸边,怔
怔地望着甲板上即将远去的志摩,白皙的双颊上飞起两抹红晕,杏眼漾出淡淡的忧
愁和莫名的兴奋。志摩努力从徽因的明眸里,读取那份承诺,那种渴慕,那种与生
俱来的期许。
汽笛长鸣,轮船启航,志摩的眼睛渐渐模糊了,他挥动着手臂,向亭亭玉立的
徽因大声喊:“徽徽,等着我!”
1922年3月,经好友吴经熊、金岳霖作证,徐志摩和张幼仪在离婚协议书
上共同签字,正式结束了他们历时六年、聚少离多的夫妻关系,志摩当即作了一首
《笑解烦恼结—送幼仪》:这个烦恼结/ 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泪痕血迹,
应化沉碧!//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 谢你维系四千年史髅不绝/却不过把人
道灵魂磨成粉屑//莫焦急,万事在人为,/ 只消耐心共解烦恼结。/ 莫怨手指儿酸,
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如今放开形容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
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 争道解散了结儿,消除了烦恼!
当志摩怀揣一纸离婚协议书,兴冲冲地赶到伦敦的时候,林长民父女已经不辞
而别飘然回国。志摩觉得头嗡的一声,几乎要晕倒,他向房东问林家父女走时可留
下什么话,房东老太太摇摇头。徽徽真的走了?她那甜美的微笑,飘逸的长发,
还有醉人的温香,分明还留在那里,眼前却不见了丽人倩影。志摩热泪盈眶,孤独
地立在康桥的柔波与月色的喧哗里。
听到志摩婚变的消息,志摩的父亲徐申如老先生雷霆大怒,让志摩速速回国。
志摩正想就此事向亲友汇报,顺便寻找徽因的踪迹,便草草结束了在剑桥的学业,
匆匆踏上回国的征途。
在硖石,志摩向父亲百般解释,希望取得家庭的谅解,但无奈父亲宁可不要这
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儿子,也不愿放弃持家有方、贤惠能干的儿媳。志摩主意已
决,再也听不进父亲的劝说,只在家里待了半个月,使行色匆匆地离开故乡,急不
可耐地踏上北平之旅。志摩的老师梁启超先生知道志摩到了北平,从上海去信规劝
他,“……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
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弟已先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
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
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呜呼志摩!天
下岂有圆满之宇宙乎?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
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亻宅)傺以死,死为无
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拨。呜呼志摩,可无惧耶!
可无惧耶!”
当时北平城中,几乎志摩所有的朋友都在为志摩的婚变摇头叹息,谴责志摩轻
浮薄悻,志摩有口莫辩、痛苦难言,在给梁启超先生的信中,他大声疾呼:“我之
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
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人,谁不求庸德?谁不安现成?谁不畏艰险? 然且
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
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 以凝成一
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明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
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
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三 故国清秋
北雁南飞季节,早已是故国残秋。落叶一片片地凋零,枝头挂着的只是凄凉与
寒意,在寂寥落寞之中,志摩心里充满疑惑和悲哀。
志摩清楚地记得归国前的那次航行,日本三岛丸号载着浪迹天涯的人们,穿过
直布罗陀海峡,驶进地中海。记不清轮船在大海上航行了多少个日出日落,只记得
辽阔的大海无边无际,汹涌的波涛在轮船后面翻起一迭迭长长的航线,仿佛人生的
踪迹。在浩瀚的大海里,鱼儿自由自在地畅游,浪花欢快地翻涌……
联想起和徽因那无法言喻的复杂感情,志摩觉得:经历过了,承受起了,那也
没有什么可说,天地变幻,潮涨潮落,时间会包容一切,纵然失去也无怨无悔。
志摩抵京后不久,就有朋友告诉他:梁启超先生的公子梁思成近日已和林长民
先生的女儿林徽因举行订婚仪式,不久就要赴美留学。
梁林两家原为世交,早在青梅竹马时代,这对金童玉女就由双方家长相约为百
年之好。这些志摩早有所闻,但他没料到林家父女回国后,曾就徽因的终身大事向
家庭征求意见,徽因的两个姑姑坚决不同意如花似玉的侄女许配给浪漫多情的徐志
摩,这时已有传言说志摩的婚变是由林小姐引起,如非琵琶别抱移情别恋,志摩不
至与贤淑干练的张幼仪离婚。林长民先生也觉得此事亦快刀斩乱麻,不然,女儿和
志摩这种感情无节制地发展下去,会闹出大笑话的。为避开志摩的热烈追求,同时
也为避免女儿感情泛滥引起不好收拾的结局,林长民同梁启超商谈,为梁思成和林
徽因举行了订婚仪式。
秋意深沉,水木清华的小礼堂里,风度潇洒的徐志摩在作《艺术与人生》的演
讲。志摩妙语连珠,那风趣的谈吐不时引起听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突然,志摩的
目光停留在第四排中间的一个位置上,那里正襟危坐的,不正是他心目中美的化身、
寻觅已久的恋人林徽因?那双谜一般的杏眼正深情地凝望着他。志摩的思维停止了,
一时茫然无措,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好摊开预先准备的讲稿,声音喑哑语调生涩
地宣读起来,听众席上一片嘘声。再抬头看徽因时,早已没了踪影。到底是徽因对
自己的恋情有所改变,还是由于时势所迫不得已与梁思成订下婚约? 志摩决定问
个究竟。
梁思成与林徽因订婚不久,就从清华大学毕业,本拟携徽因一同赴美留学的,
但在出国前夕,却被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撞得骨折,因而耽搁了一年一度的出国行
期。治疗期间,徽因与之朝夕相伴,侍奉汤药,恪尽一个未婚妻的职守,但志摩的
到来,又如春风吹皱一江春水,徽因心头泛起片片涟漪。
志摩得知徽因与梁思成订下的只是口头婚约时,心中又闪现出一丝希望。他不
断追踪徽因的行踪,为她写下很多浪漫的诗篇,并常借去医院探望梁公子与徽因照
面。每与徽因四目相对,二人相望无言,默然无语。志摩对徽因还是那样倾心,那
样痴情,那样忠贞不渝,在《一个噩梦》一诗中,志摩委婉地表达了对徽因的责备
:我梦见你,你那憔悴的神情!/ 手捧鲜花腼腆的做新人;/ 我恼恨——我恨你的
负心, /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损。/ 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诃问,/ 但那喜庆
的闹乐浸蚀了我的恚愤;/ 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诃问,/ 那碧绿的灯光照出
你两腮的泪痕!
虽然徽因已名花有主,甚至再也不可能得到她,但志摩还是想寻找机会向她表
达自己的那份感情。梁思成康复之后,志摩一直保持与他们的密切交往。北海公园
里的松柏图书馆是一个清幽宁静的所在,梁思成经常与林徽因到此谈情说爱,即使
如此,天真热情的志摩也经常作为一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终于有一天,梁思成在
门上贴上一张逐客令:“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恋人不愿被打扰)! ”
志摩只得怏怏而回。
对于志摩炽烈奔放的爱,徽因十分动情。徽因何尝不曾明白志摩的心思,虽然
与梁思成已经建立了初步的感情,但在她心目中,志摩的形象并不能一笔抹去,对
志摩的爱她不是无动于衷,只不过她不像志摩那样热情奔放,那么毫无顾忌,她更
偏重于内向和含蓄,毕竟,北平不是伦敦,现在不同往常,和志摩的交往必须节制,
她无力抗拒家庭和社会的压力,不能任由感情的洪流将理智的大堤冲决。
深秋的黄山,红枫和黄栌已经凋零了许多,不复有生命之神充满激情的创造时
那种满坡满岭的热烈,遍山都是红瘦黄衰,干枯的灰色寂寂地焚烧着冷秋的薄寒,
山路弯弯崎岖而上直达山顶,寥落的荒村弥散着缕缕炊烟,随风散入沉寂无言的大
山之中。
志摩和徽因踩着酱红色的落叶,沿石径攀援而上。山风吹起徽因的黑发,在志
摩眼前迷迷蒙蒙地飘着。志摩感觉到徽徽已不再是那个单纯活泼的少女,那双杏眼
又添了几分成熟和沉郁,诗一般的明眸变成谜一样的深潭。志摩声音哽哑地念出一
首《如梦令》:“梦里花飞花落,/ 今宵酒醒非昨。/ 我待欲回头,/ 却是苍苍城
廓。 /谁错,谁错,/ 谁是谁非谁过?”
微音眼睛湿润了,心里的血,一滴滴地向外渗。是呵,谁是谁非谁过? 错的
是这个可笑可憎的社会,是冥冥之中可悲可叹的命运!上苍呵, 为什么要给有情
人这么多的折磨?!
志摩见徽因久久不语,拾起一颗石子,用力向远处抛去。石子打了几个旋,在
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坠入茫茫山谷中。
快到山顶的时候,山风倏地大了,吹起地上簇簇落叶,褐色鸟群似地飞向空中,
毫无方向地漫天飞舞,更增添了那种凄凉的情调。
徽因怅惘地望着漫天枯叶,脸色变得苍白,声音颤抖地说:“志摩,对不起!”
志摩轻轻拥着徽因,将一个热烈的吻贴上她冰冷的唇:“徽徽,我的小徽微,
路,就在你的脚下,为什么不和命运奋争?”
徽因眸子里闪出两道奇异的光,片刻又归于黯淡、迷蒙:“志摩,什么也别说。
我的心好苦,好乱!”
1924年春,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志摩和徽因作为陪同随侍左右,志摩还
是新月社主要的接待者和翻译,这为他和徽因的感情呼应提供了新的机遇。几天里,
他们形影不离地伴随在老诗人前后。泰戈尔在北平天坛讲演时,林徽因右扶,徐志
摩左搀,簇拥着这位长髯诗翁走上讲坛,当时的新闻媒介绘声绘色地描摹这一场景
:“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
有苍松竹梅一幅三友图。徐氏在翻译泰戈尔的英语演说时,用了中国语汇中最美的
修辞,以硖石官话出之,便是一首首小诗,飞瀑流泉,琮琮可听。”
泰戈尔64岁寿辰那天,新月社文友们联合表演了泰戈尔的诗剧《楚德拉》为
其祝寿。剧中,林微音饰演马尼浦王唯一的女儿楚德拉,徐志摩饰演爱神瓦达那,
他们借剧中人语互诉衷情:玛达那:嗳,你这凡人的女儿!我从天堂里偷来芳醇的
美酒, 把人间的一夜斟到满盈,放在你的手上,请你饮用。可是我仍然听到这渴
望的呼唤!
楚德拉:(辛酸地)谁饮到这樽美酒了? 生命的愿望中最早有的圆满——爱
曾一度赠送给了我,却又从我的紧握中攫走了!这借来的美丽,这包裹着的虚伪,
也将从我身边溜走,同时带走那唯一的甜蜜,就像花瓣从残花上凋落一般。而那
个贫困而羞愧的女人,将日夜地坐在那里哭泣。爱神呵!这副可诅咒的外表伴随着
我, 就像一个恶魔把我的一切赏赐——一切我内心所渴望的热吻都掠走了!
玛达那:哎,你那一夜多么空虚!快乐的小船已经在望, 但是波浪不让它挨
近岸边!那次演出之后,志摩和徽因重又找回了先前那种默契,他们向对方敞开心
扉,看到那山高海深的情意,看到比翼双飞的欢乐,也看到生命中那抹玫瑰红的晨
曦。就在这时,梁家觉察到志摩和徽因那非同一般的感情,他们不能容忍未来的儿
媳做出有辱门庭的事,决定尽快促成已经康复的梁思成和林徽因赴美留学,并敲定
了行期。
1924年5月7日,西山的清晨。初升的旭日彤辉流泻,照着山道上两个行
人,躲在草丛里的夏虫,唧唧啾啾地吟唱着凄婉动人的乐章,志摩和徽因默默无语,
比肩而行,心头掠过一阵微妙的悸动。
徽因告诉志摩,下个月她就要和思成赴美留学,也许这将是一次无可挽回的分
手,也许今生他们再也没有聚首的日子……
志摩知道,这次永远的告别将是一道永远的鸿沟,从此把他与心爱的徽徽分开,
他们之间再也不能逾越友情的界限。从此,他们的情意,他们的爱恋,只能深埋心
底,黯然消魂,唯别而已。人生自古伤别离,更那堪春意阑珊时节? 身边这个窈
窕的倩影,将永远离自己而去。志摩的眼睛湿润了……
徽因凄楚地望着志摩,幽幽地说:“我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然而我也懂得,
命运会摈弃很多美好的东西,心灵却会将它们深深收藏起……志摩,忘了我吧,你
才华横溢,会找到理想的爱人的,她会比我更好,更值得你爱!”
志摩说:“说忘记是毫无意义的,徽徽,毕竟在我们生命里发生过一些美好的
东西。天步维艰,之子不犹,苦痛无非是一杯醇酒,也许要到许多年后才能品尝出
个中滋味!” .徽因深情地望了一眼志摩,说了声:“志摩,珍重! ”忽然在他
额头印下一个轻吻,转过身,向着山下的小道而去,洁白的裙裾在小草间飘拂……
志摩望着远去的徽因,深情地念出一首诗:在那山道旁,在雾蒙蒙的早上/初
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从此分离/ 青草间飘拂着她洁白的
裙衣……
5月20日,徐志摩陪同泰戈尔离京,然后转道香港送诗人回国。在北平前门
车站,沉沉暮霭中,黄澄澄的新月无声地升起,送行的人流川流不息。徽因也来了,
她沉着地与人们告别致意,志摩不便给她说什么,便匆匆陪老诗人进入车厢。志摩
心潮澎湃,焦灼地想要给徽因写些什么,便展开纸黑,笔走龙蛇地书写起来:“我
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
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着我们
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 我想着了就要
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一纸便笺没有写完,汽笛已经鸣响。志摩仓皇离座,看见徽因正满含深情地注
视着正在加速的列车,秀发和裙裾被列车带起的风轻轻掀起,眼里满是惆怅和歉意。
志摩捏着手中的纸笺,一时茫然无措,泪水滴到那张素笺上,濡染开团团墨迹。随
行的英国友人恩厚之看他伤感,把这封信抢过来收在自己包中。
志摩送泰戈尔归国回到北平的时候,徽因和梁思成已经赴美三个月了。
四 落花飘零
自从与梁思成赴美后,徽因就杳无音讯,志摩再不能像两年前那样跋山涉水去
追寻他心目中的情侣,只能将浓烈的相思深深埋藏于心底。1926年春,志摩忽
然收到徽因一封便笺,信中埋怨志摩一直未给她写信,说她极盼得到志摩平安的消
息。接到此信,志摩心底又起波澜,当即挥笔写下一首《云游》寄给徽音:那天你
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 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则为你的明
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他抱紧的只是绵
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
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的飞
回!
这首诗在志摩的诗上算不得上品,显得直露有余而含蓄不足,失却了诗人以住
那飘逸的情趣,可见诗人当时正执着于某种追求,急于表达自己的思想而无暇词句
的雕琢。诗中以“一流涧水”自喻,而把对方喻为天空翩翩逍遥的白云,可望而不
可即。诗人说这白云的明艳曾点染过一流涧水的空灵,可醒来之得到的只是“绵密
的忧愁”,虽然没有希望,虽然千山相隔,但“那一涧流水,在无能地盼望,盼望
你飞回”!
徽因收到志摩的诗,也写了一首给志摩,算是对志摩一个有着复杂意义的答复。
这首诗就是后来发表在志摩主编的《诗刊》上的《仍然》:你舒展得象一湖水向着
晴空里/ 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我却仍然抱
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你展开象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
瓣, 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
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你又学叶叶诗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每一个深思,每
一角心境;/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地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林徽因诗中把志摩喻为“一湖水”,正源于志摩《云游》一诗所用的笔名“南
湖”和诗中的“一流涧水”,对自己则沿袭志摩的“白云”自喻,说她对于志摩的
每一个表白都还是怀疑的,我不是不爱你,而是对你的爱表示怀疑,言下之意无疑
是:只要你能消除了我的疑虑,就会得到肯定的回答。
志摩收到徽因的来信时,已是1926年5月间的事,这时志摩已经结识了北
国名媛陆小曼,并沉缅于与陆小曼的爱恋之中。回想前尘往事,志摩感慨万千,写
下一首《偶然》,祭奠和徽因那份那份令人黯然销魂的感情: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欣——/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
影。 //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你是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1928年12月,梁启超病重住进了北平协和医院,志摩从上海专程赶来探
视病中的恩师。在病房里,志摩遇到了梁思成夫妇。志摩故作笑颜地向这对新人打
趣:“思成,徽因,听说你们年初已在加拿大结婚,还未来得及吃你们的喜酒呢!”
“改日一定补上,请徐兄伉俪一定赏光哦!”梁思成厚道中透着狡猾, 巧妙
地点出志摩已为人夫的现实。
徽因自然懂得思成的意思,便落落大方地接口说:“小曼嫂子可好? 怎么没
和你同来北平玩几天?”
志摩说:“她呀,还是那副病病恹恹的样子,懒得活动。”
梁思成知道徽因对志摩有着特别的感情,宽宏大量地说:“徐兄刚到北平吧,
病房里太闷,徽因何不陪陪徐兄到花园里散散心。”
志摩和徽因在花园里散步,两人心事重重,但又因各有名份,不便谈各自的感
情,竟一时无语。过了好大一会儿,徽因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静默,说:“志摩,
两年前你为先父写的那篇《伤双栝老人》我已经拜读了,谢谢你!”
志摩说:“本想写得更好一些,但因为才气有限,只能如此了。”
徽因说:“志摩兄过谦了,那篇文章写得很好,我很感动! 其中的一些段落
我几乎能背下来呢。”
志摩知道,徽因说的是《伤双栝老人》的最后一段,他是这样写的:“最可怜
是远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经对我说,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对我说,是
她唯一的知己。你们这父女是不寻常的父女。……徽,不用说,一生崇拜的就只你,
她一生理想的计划中,哪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 说也可怜,
一切都成了梦幻,隔着这万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灵如何载得起这奇重的哀惨!
这终天的缺陷,叫她问谁补去?佑着她吧,你不昧的阴灵,宗孟先生,给她健康,
给她幸福,尤其给她艺术的灵术——同时提携她的弟妹,共同增荣雪池双栝的清
名!”
梁思成夫妇回国后,在沈阳找到一份工作,徽因在一所学校里教书,繁重的教
学工作和带孩子的负荷,使徽因撑不到两年就病倒了。志摩特意去沈阳看望她,只
见她昔日红晕的圆脸已是苍白尖削,杏眼里的流光也已逝去。志摩说沈阳的医疗条
件太差,而且气候也不好,极力向梁思成建议让徽因回北平治疗。徽因听从劝告,
随志摩回到了古都北平。
在香山林宅那两棵枝柯粗壮的栝树下,志摩和徽因禁不住有些伤感:这么多年
来,两人都经历了复杂的的人生道路,回望前尘往事,真是五味俱陈,令人苦不堪
言,一腔心事欲诉还休。
经过许多苦难的磨练,徽因已由当年一个单纯无邪的少女成长为一个干练豁达
的少妇。她对志摩说:“志摩,你的事我全知道,你没有找到你理想中的爱人,小
曼是承受不起你的挚爱的。对你,我很内疚。”
志摩说:“徽徽,不要担心我,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徽因笑了一下:“前几天我到协和医院去看大夫,知道自己患得是结核病,看
来这次我是逃不过的,也好,我就要在另一个世界见到我的父亲宗孟先生了!”
志摩安慰她说:“徽徽,不要多想,只要安心静养,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徽因幽幽地开了口:“其实世间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顾
忌那些流言而忍痛和你分手呢。”
志摩说:“徽,我们都犯了很大的错误,我不该赌气和小曼结婚的,往日难寻,
来日可追,过去的事已无法挽回,只能甘心受上帝的处罚。但我诚心祝福你!”
徽因没有答理志摩的话,接着自己的话头径自说下去:“虽然今生我们没有夫
妻之份,但我们那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是世俗所不能毁灭的了的。摩,如果我有
一天先你而去,你不要过于悲伤,此生已矣,来生为期!”
志摩的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徽,我不要你说这些……”
徽因气喘吁吁,继续说:“这世界上有你能够理解我,牵挂我,我很满足!
愿你和小曼幸福!”
两个倾心相爱的人终于表白了自己的心迹,那一刻,他们觉得这种美好的情愫
如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满。
徽因和母亲在双清别墅休养了一个春天之后,徽因的病体竟奇迹般地好了,而
此时,志摩正奔波于北平、上海之间,担当起双份的工作,以维持陆小曼奢侈的生
活方式。
1931年深秋,徽因从香山养好了病,又搬回到北平城里,参加一些力所能
及的社会活动。这天,她到往返于北平、上海之间的志摩,心疼地说:“志摩,你
这样心挂两头,往返奔波,不能安心写作不说,对身体也大有害处!”
志摩苦笑着说:“有什么办法,上海有小曼,还有新月社的诸多事情,北平有
北大和女大的教差,总要多挣些钱养家。”还是一个原因,就是徽因在北平,志摩
没有说。
徽因说十一月二十日她要在协和礼堂作关于中国传统建筑艺术的报告,如果可
能的话请志摩帮助筹划。志摩说这几日要飞赴南京替别人兜售房子,以挣几个佣金,
但他又说,二十日前他是一定要赶回来的,届时将洗耳恭听徽因的报告。
十一月十八日,志摩本拟搭乘张学良将军的飞机返京的,不料因少帅临时有事,
不能马上飞赴北平。因为经济拮据,在朋友联系下,志摩只得搭乘一架第二天早晨
起飞的免费邮机北上。十九日上午十时许,当这架邮机飞抵济南上空时,正遇大雾,
飞机迷失方向,在盘旋中误触白马山,年仅三十五岁的志摩不幸殉难。
志摩的遇难,正是为了要从上海赶回北平出席林徽因的中国建筑报告会。志摩
死后,同为新月派著名诗人的闻一多没有一字一辞悼念,友人询其原因,闻一多说
:“徐志摩一生纠缠在爱情故事里。”作为新月社同仁和好友,为他痛惜之余,也
没有其他话说。
志摩的死带给徽因的悲痛是难以言说的,特别是志摩为赶听她的报告会而死,
她心里更觉得难过。她和志摩相识十年,心心相印,互相倾慕,虽有情人未成眷属,
因种种原因未能结泰晋之好,但他们的心是始终相通的,志摩镂刻在她心上那低回
婉转的情意,是永远也不会磨灭的。
梁思成非常理想妻子的心迹,他在赶赴白马山料理志摩的后事时,捡回一块飞
机的残赅带回来送给徽因,徽因将它镶嵌在玻璃罩里放在案头,每当夜深人静,便
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深情睇视良久,寄托对志摩的无限哀思,在她眼里,那不是
陈列,不是装饰,而是一片真情,一首情诗,是凝结着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佳话的
见证。
志摩遇难,徽因自然是相当痛苦的,但当时未置一辞,因为她实在不能说什么,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志摩去世一年后,她写成一首《别丢掉》的诗来纪念他,这首
巧妙地嵌着“徽因”谐音二字的诗,成为林徽因的代表诗作:别丢掉/这一把过往
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
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 只是人不见,/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 你仍得相信/ 山
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1934年11月19日,浙江海宁硖石镇东山脚下。一个容颜俏丽的少妇,默默伫立
在新月派著名诗人徐志摩墓前,在深秋微凉的风里,像一尊无言的塑像。她就是著
名女作家、建筑学家林徽因。
黄叶飘飘,万木凋零,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徽因仰望东山凄凉的山影,喟然长
叹:“志摩,你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原谅我一直没能来看你,你说得对,我没有
那么大的勇气,不敢面对那么多的流言蜚语!我们像夜空里的两颗流星,曾在生命
中的某个时刻相遇,心灵撞击出绚丽的火花,而现在,天上人间两相隔,只有这万
古不变的青山与你为伴了。命运多么残酷,苍天何其无情……”
一年之后,面对一些无聊文人对志摩的攻讦和误解,徽因在上海《大公报》上
发表了充分惋惜和同情的《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一文,大声呼唤公正和良知,高
度评价了志摩的为人和志摩的诗,一吐压抑在自己心中的块垒。正如一位评论家所
言,作为志摩心灵的认同者和欣赏者,徽因献给志摩的不只是一篇悼文,更是一粒
种子在石缝里砰然破苞的声音,是灵魂被锯着的诗人的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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