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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
若原
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文弱羞涩的她一夜之间会变成恶煞凶神。
第一次见到她还是六年前的事。那年夏天我仍像往年一样去当公寓清扫工。我
所在的大学城有不少学生公寓,每逢暑期,要雇大批清洁工,一天做八小时,每小
时五块钱。我觉得活并不重,且离家很近,故年年都去。到第三年我已成了老资格,
被老板升为工头,专管招人,派活什么的。一天工休时分,几个美国本科生跟我瞎
逗,让我教给他们几句应酬性中文。我想了想便恶作剧地说:“你好的中文就是我、
恨、你、!”
“我、恨、你、”大家齐声道。其中金伯莉学得简直维妙维肖。
正乐着,老板乔依斯领着一个中国女孩子走来。她长得太平常了,扁扁的脸,
薄薄的身子,象一张纸,风一吹怕要吹上天的。乔依斯说:“嘿,又来个想打工的,
你看看,行不行。”
不等我开口,那几个本科生便“活学活用”,热情地向这位新来的中国人打招
呼:
“我、恨、你、!”
中国女孩先是大吃一惊,然后窘得要落眼泪。我哭笑不得地遣散了这帮宝贝,
什么也没问,就留下她干活了。她人很老实,不说话只干活。问她,她告诉我,她
那年刚来,学工的,叫文洁。
当时我正在找室友,立即觉得她是个理想的人选。
大凡从大陆来的留学生,都有找室友的经历。囿于曩中羞涩,大家常常是两人
或多人同租一个公寓。但是费用是降下来了,事非却多了起来。如谁吃了谁的东西,
谁打了长途不认账,该谁打扫卫生谁没干,更不要说谁早了谁晚了,谁声高了,谁
调低了等等,给本来就紧张的留学生活又平添不少烦恼。所以,找个好室友是最重
要的事情之一。我留学多年,室友换过不下半打。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找室友最
好别找好朋友。这其中既包括同性好朋友,也包括异性好朋友。跟同性好朋友一起
住,时间一长难免有点小摩擦,一有摩擦,别说住下去难受,友情也完了。跟异性
好朋友一起住,怕就怕向不该发展的方向发展。既然只是好朋友,就说明另有情属。
但耳鬓厮摩,朝夕相处,难免会有冲动之时。一不小心,便会筑成无穷的后悔与尴
尬。所以我的看法是,找室友,一要老实,二要明事理。最好要相貌平常,又懂道
理的女性(男的混熟得太快,有的一熟就敢上你的头)这样大家便可以“天马行空,
独往独来”了。眼下的文洁正符合这个要求。我一问,巧了,她也正找房子。我连
忙介绍了我租下的公寓。说明如我们合租,房租水电都可省一半。她想都没想,就
爽快地答应下来。
我的眼光的确不错。文洁是个理想的室友。她每月房租准时交,整洁自尊,早
出晚归,即使在家也只猫在自己房间里,大气不出。叫我常常闹不清,究竟是不是
“隔墙有耳。”后来住长了,偶而聊几句也是有的。
文洁姐妹俩都是上海交大的高材。当时姐姐在欧洲供职,妹妹来美留学。父母
早年离异,姐妹俩随母亲长大。文洁很孝顺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学成后找到事,
接母亲出来享享服。
一天傍晚回到家,文洁破天荒地在客厅里等我。我知道有事。
“我想现在就接我妈出来。”
“好呀。”
“那住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你们母女俩住大间,我住小间。我周末又不在。”她知道我
周末是要去看女朋友的。这是我最后一年,实在不想再折腾搬家,再费心思找室友
了。听我这么一说,她也同意了,并要求多缴房租,的确是通情达理。
文洁的母亲说来就来了。她显得很年轻,有五十岁出头吧。据说在国内一家图
书馆做过。一看就是那种能干的知识女性。我称她为阿姨。不知怎么的,她使我想
起自己的母亲。阿姨的到来给我们这个公寓增添了不少“家”的气氛。她总是擦呀,
扫呀,搞得桌面上地板上都能照人!吃饭时只要我在,定要拉上同吃。我也主动拉
母女俩买菜逛“贸。”欢声笑语时而从我们公寓里飞出。
不久,阿姨闹情绪了。说整天一个人呆在屋里,太寂寞了。我们想了很多办法,
给她教英语,介绍她认识其他探亲的老人。统统无效。最后,她亮出底牌,要出去
打工挣钱,不愿给女儿增加负担。任我们如何劝,她绝不改主意。看她愁容满面的
样子,大家只好四下打听帮她找工。终于在中国城附近找到一家用工的。据说主人
是一个来自台湾的医生,上有老,下有小,需要一个能操持家务的人。包吃包住,
每月还有九百美元的收入。国内来的人都知道这九百美元就是七千多人民币,当时
简直是天文数字。我至今还记着阿姨离开时喜气洋洋的神情。
两周以后,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小声细气,我半天听不出是谁。
“你谁呀?”
“我是文洁的妈妈。”
我连连道歉,并问她干得怎么样。
想不到,电话里传来一阵饮泣声。我连忙让文洁安慰安慰她。
原来阿姨找的这家是个“周扒皮。”她每天除了带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还要
管一家五口的一日三餐。外加打扫整理五间卧室,两个客厅,三个盥洗间,外加铲
雪(时值冬季)。主人有时还差她擦洗汽车!真可谓,黎明即起,日落更忙。让这位
来自大陆的知识女性最不堪忍受的是人格上的屈辱:不许上桌吃饭,不许用客厅,
不许听电话……
“我妈受不了,想马上回来。”文洁眼圈红红地对我说。
“马上?”我望着窗外风雪呼啸的夜。
文洁低下了头。
我连忙打电话找了几个好朋友商量了一下对策,特意穿了正式服装,就和文洁
冲进暴风雪。
九十里路我们摸了四个小时才到,一路上文洁小心翼翼,一会儿递上水果,一
会儿送上饮料,也难为她了。
这家看来的确有点钱,西式小楼外面又裹一层中式的包装:红漆大门,滚边的
琉璃瓦屋檐,门前还卧着两个石狮子,铺张里透着土气和蛮横。
门铃刚一按,门就打开了。是阿姨。看来她已等我们多时。两周不见,阿姨已
判若两人。丰润精神的她竞变得形容憔枯。我心中充满了愤怒。
主人黄医生听到响动,披了睡衣从楼上下来了。阿姨紧张得话都说不出。
“黄医生,这是我女儿,这……”
我抢上一步,用英语说:“黄先生,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姓黄的一楞,条件反射地领我走进客厅。“你们来干什么?她是不是想走?我
们有合同,要走,提前一个月通知……你们这些大陆客……”
我没接他的茬。只是盯住他看。看了一会儿,他也毛了。也开始上上下下打量
起自己。“黄先生,合同我可以看看么?”
“你是什么人?”
“我是文太太的律师。”
他极不情愿地找来那张合同。我扫了一眼见有他的签字。折了折,装进口袋。
“哎,你,你?”
“黄先生,我这是保存证据!”
姓黄的那对粗黑的卧蚕眉拧在一起。
“你非法用工的证据,你查验工卡了吗,你向国税局汇报了吗,你……。”
“那她也犯法。”
“她大不了回家。等待您的可是……。”
他出汗了。
“你们要怎么样?”
“今晚文太太就走。你支付本月工资。外带一百块搬家费。否则……。”
“好,好。”
当姓黄的点头哈腰地把支票交给阿姨的时候,阿姨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我是
回到车里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
谁知道阿姨回来,便一躺不起。去医院一查,竟然已是肝癌后期!我简直无法
描述得到这个信息时的心情。这就是说,阿姨从踏上美国国土的第一天就已经罹患
绝症。她自己知道吗?
回国的时候,阿姨很平静。登机前,她对我说:“你像大哥哥一样待文洁。谢
谢你。”
不久国内就传来噩耗。几乎与此同时,我找到了工作。我想一定是阿姨在冥冥
之中相助的结果吧。
不料,文洁却对我态度大变。扁平的脸上画上了我从未见过的仇恨与骄横。而
且竟常常出言不逊。
无奈中我找了她的几个朋友询问。从几个人讳莫如深的只言片语中,我总算拼
出个大概。某周末,文洁晚上回家,发现独我们公寓没电。打电话到供电局,称有
人打电话来让今天掐电。我记得我的确跟房管部门打过招呼,通知将电费单上我的
名字改成文洁的名字。至于如何演变成掐电,就不得而知了。文洁认定我使坏加害
于她。犯罪学里好讲动机,那我的动机是什么呢?
也许觉得光让我看看脸色还不够,她竟然将新房客托她交我的押金扣下,说要
证实我没损坏她的东西以后,再说。
见她这样,我提前搬了出去。
走出公寓大门,一只乌鸦在树梢对我狂叫,在我听来真象是:
“我、恨、你、我、恨、你、……”
我朝乌鸦望了望,心想那天教那帮本科生学中文,莫非这只乌鸦也在场?
3月14日于Bingham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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