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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秋
若原
To Y.
星期六上午,田晓琳被闹钟惊醒。她揉揉眼,条件反射似地翻身起床,脑子一
面搜寻着当天的安排:会议,是学校的?还是中心的?约谈,是同校长?还是同教
务长?
当她终于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时,人已经完全清醒了。显然昨晚睡觉前忘了关
掉闹铃。才七点半,床头柜上闹钟“嘀嘀哒哒”恶作剧般地唱着。田晓琳气不打一
处来,伸手抓过小闹钟朝地上摔去。小闹钟在厚厚的地毯上打了几个滚,竟又立了
起来,仍对着她咧着嘴“嘀哒、嘀哒”地笑。
田晓琳不由地也笑了。窗外是一个极其明媚的秋日。
三周前,田晓琳作为宾大科研中心主任,来到这座名叫宾厄尔顿的小城。三周
了,田晓琳仍觉得她能得到这个职位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宾大是该州三所公立大学
之一,科研中心主任相当于学院院长级的领导。当初她申请时并不知道这一切。
五年前她在哈佛拿到物理博士学位,在导师手下干了一年以后,便去了伊州的
阿岗实验室。一干就是四年。博士后不能无休止地做下去。她已经破了阿岗的记录
——据说在她之前有人呆过三年半。虽然老板——那好心的莱瑞——毫无要赶她走
的意思,从第三年开始田晓琳就最怵新来的哥们问她呆了几年,尤其是中国同胞。
那眼神就像见到了怪物。无奈物理这几年不景气,想觅理想的教职几近揽星摘月。
大多数人转行了,计算机,商,法,图书馆,餐馆,旅店,洗衣房,可以说行行出
“物理”。唉,想当年,这批人可是最受人注目的出类拔粹之辈呀。那时候“卡斯
比”(中美物理联合培养项目)简直是“天才”的同义词。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
田晓琳从《科学》杂志看到宾大这个广告,没有多想就投了一份申请。不久便
接到宾大西蒙教务长的电话。
“请找田博士。”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找自己。毕业以来一直给别人打下手,从来没有人称
呼过她为田博士,久而久之,似乎都忘了自己还在哈佛干到过一个博士。
“我,我就是。”
“我叫保罗·西蒙,是宾大教务长。我们想请你来校面谈。”
“……”
“你是否申请过我校科研中心主任一职?”
“是,是。什么时候面谈?”
“下周在你方便的时候。”
宾厄尔顿城位于纽约上州的五指湖地区,两边临河,四面环山,夏秋两季风景
极其优美。宾大是六十年代在一所人文学院的底子上建立起来的。七十年代国际商
用机器公司因总部在此地,对该校有不少直接,间接的支持,近年来,因学生大多
来自纽约市郊的亚裔,和犹太裔家庭,学习风气较浓。再加上是公立学校,学费低
廉。于是乎被《金钱》,《商业周刊》,《世界新闻》等报刊“炒”成物美价廉第
一校。竟然还有什么“公立哈佛”之说!田晓琳是同西蒙教务长共进午餐时听到这
个说法的,当时“套装革履”的她差点乐得喷饭。
“那么说,我是走亲戚来了。”
一周后,西蒙教务长又打来电话。
“天(老美发田这个音就这味),这是保罗,我代表史密特校长请你就任科研
中心主任。”自从西蒙在面谈时和她认了校友以后——西蒙六零年从哈佛拿到博士
——便要求和田晓琳免姓相称。不过他常常把田晓琳的姓名搞反。
田晓琳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天,年薪八万三。你满意吗?”
八万三!四五年来,她的薪水一直徘徊在两万上下。八万三!作梦都没想过。
田晓琳只觉有些晕旋。
“天,我在等你的回话。”
“谢谢你,谢谢宾大。”
到职那天,秘书南希故意一张通知放在一大叠文件最上面。田晓琳一看是西蒙
教务长关于她任命的通知。
……
教务长办公室文件教字九五零一七七号
经招聘委员会推荐,史密特校长认可,校董事会通过。本办公室正式通知各系,
田晓琳博士已接受我校的聘用,将出任科研中心主任。她将于八月二十三日到任。
田晓琳女士于九零年从哈佛大学获物理博士学位,曾先后在北京大学,哈佛大
学任职。目前,田博士受聘于阿岗国家物理实验室,并任尤里工作室主任。
田博士是我校第一位女性少数民族院级领导。
……
也许是她的“黄皮肤”“长头发”在起作用?当然,还有哈佛,还有所谓尤里
试验室主任。到阿岗的第二年,续合同时,老板莱瑞坚持要在聘书上写上她是室主
任,虽然全室的员工加起来就他们俩儿。莱瑞说,没准这样对今后找工作有好处。
想到这儿,田晓琳就觉得心里暖暖的。眼前浮现起那位只会埋头干活,不苟言笑,
不善言辞的莱瑞。
莱瑞师从诺贝尔得主贝尔曼·尤里。年青时也曾雄心勃勃一心想要问鼎诺贝尔,
无奈时运不济,搞的几个项目都走进了死胡同。近几年基础科学基金频遭刀斧之灾,
基础物理更是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三年前,正当师徒二人面临失业之时,莱瑞以前
的一个博士后从国家地质观测局匀出一个项目给他们。这个项目要求用计算机模拟
方法揭示地幔及地心的状态和其主要物质。接到项目以后莱瑞带着田晓琳玩命地查
阅各种有关文献,编程序,并用一个动态理论为基础进行大规模的模拟演算。一年
下来,结果是神奇的,甚至是震惊的。当莱瑞和田晓琳从计算机屏幕上看到在地心
的温度和压力下分子的运动轨迹和其他状态,意识到整个常规概念都在受到挑战,
两个人仿佛窥探到大自然的一椿“阴谋”,八月的酷暑天,却冷得瑟瑟发抖。
不久《自然》以通信形式报导了他们的工作,编者按称之为“具有划时代意义
的的重大突破。”由莱瑞执笔的一篇论文已经接近尾声,一待田晓琳分析出各种数
据附上便可送出。 这一次, 他们决定给《物理评论》,要知道那是刊登爱因斯坦
“关于相对论的假说”的期刊呀。在物理界,《物理评论》以其近乎苛刻的编审方
针而著称,每篇稿件都要被由专家组成的审稿委员会“大卸八块”,并常常被贬得
一钱不值。即使少数稿件伤痕累累地得以过关,编辑仍然可以凭自己的好恶大动杀
伐。可是这一次《物理评论》那位迫害狂编辑哈里斯竟屈尊向他们约稿!记得定题
目那天,莱瑞说就叫《地心的水份子》。田晓琳想了想,提议道,既然地心温度为
六千度,何不叫《炼狱里的水源》呢?莱瑞听了以后,乐了。
“令(他总是称田晓琳为琳以示亲热,但听起来却像令),真想不到,你还如
此富有诗意呢。”
一句平平常常调侃的话却在田晓琳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十七年前在大洋的彼
岸另一个男人也说了类似这么一句话。而这个人,她曾向上苍祈祷过,再也不要让
她遇上,甚至不要让她想起。
他叫瞿正源。
瞿正源是物理七七三的班长,十六岁的田晓琳注意到他,并不是因为他在班上
年纪最大(他当时已三十一岁),下过乡又当过兵,也不是因为他功课好——进校
后方大教授给全班下马威,第一次测试使七七三几乎“全军覆没,”全班及格的只
有两个人,她和瞿正源,她得六十,瞿得九十一。也不是由于听说他是老系主任、
学部委员瞿念逊的少公子。田晓淋注意到他,是由于他主办的那份墙报《现代人》。
这份由他这个理科生办的墙报以文史哲政为主题,介绍新诗,新作,评说时事朝政,
似一阵清风吹进校园,连那些文科学生都跑来又读又抄,一时间物理系走廊颇有日
后“三角地”的景致。
田晓琳最喜欢瞿正源以三原为笔名主持的新诗苑。在这里田晓琳认识了舒婷,
顾城,北岛。尽管她对他的某些观点并不以为然。比如他认为舒婷的最大特点是对
立意象的运用——夜……象坟墓,也象摇篮,风……象送丧,也象吹号……。而她
却觉得舒婷“帅”就“帅”在写得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我扯着你的袖口,在堤
坝上胡逛!”
第一个中秋晚会前,瞿正源要求全班每人都要用一首诗来给自己画个像,诗可
以自己写,也可以用现成的。然后交给他在中秋晚会上宣读让大家猜,再评议画得
象不象。田晓琳那些天特别想家,想试着写几句,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家门前那条长
长弯弯的小巷。她写到:
一条弯弯的小巷,
童年的梦是巷尾摇摇摆摆的烛光。
一条弯弯的小巷,
星星落下来了,
落在路边的牵牛花上,狗尾巴草上,也落在妈妈的脸上。
一条弯弯的小巷,
脚步轻轻,
小巷的心在跳。
那次晚会开得很不理想,全班四十五人用诗画像,却没有一个人能画得让别人
猜出姓什名谁。连他用的诗也让她有些失望。他用了鲁迅的那首“运交华盖欲何求?”
是借自嘲以示自傲?还是想说明他其实是貌合神离,内心和表面是两码事?但晚会
散场时,他朝她走过来,对她说:“小田,真想不到,你还如此富有诗意。”那天
回宿舍,她失眠了。
一见秘书南希的样儿,田晓琳就有点说不上的感觉。美国人称那些颇为难缠的
人为“坏新闻”,南希这样的该算个“坏新闻”吧。田晓琳想起头一次见到南希的
情形。
“田女士,我是这个办公室的秘书。在这儿工作已二十七年。比一些人年龄都
大。”南希说话,眼帘总是垂着。
田晓琳没有作声。
“我的主要任务是处理这个办公室的出进文件,安排主任,副主任召集的各种
会议,起草各种公文等等。”
“谢谢你,我新来乍到,还要请你多帮助。”田晓琳由衷地说。
“这儿有个惯例……”南希话留半句。
“什么惯例?”田晓琳和善地问。
“秘书不加班,不做招待之类的工作。”
“放心,不会让你端茶倒水,也不用你加班。”
中心领导除田晓琳以外还有两个副主任,一个在物理系,一个在化学系兼职执
教,都是正教授,而且都竞争过这个职位。中心底下分十一个实验室,也有正副主
任的设置。田晓琳上任的头一件事就是成立了主任顾问委员会,成员有自己,两个
副主任,以及各室主任。结果第一次开会两位中心副主任都没有到。
事后,田晓琳打电话询问,化学教授辛普森还挺客气,说是接到通知晚,与别
的事冲突了,表示歉意。而物理教授派利却表现出一种极不合作的态度。
“你成立这么个委员会,跟我和辛普森教授商量过吗?”派利一出口,便咄咄
逼人。
“这是帮助我工作的委员会……”田晓琳耐心地向他解释。
“你是说,你的工作要大家来做?那我们要你这个主任干什么?”
“派利教授,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好好地提出来。为什么老用这种指
控的口气?”
“你为公事打电话到我的私宅就是缺乏基本礼貌的表现。以后请自重一些。”
不等田晓琳再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了。
中秋晚会以后,田晓琳再见到瞿正源便不大自然。而瞿正源却常常主动跟她接
触,给她介绍书和音乐。她喜欢他的坦荡。从小到大,母亲和外婆的在她耳边唠叨
的做人“规范”有千箩筐万箩筐。可她就记住一句,做人要磊落,要坦坦荡荡,可
杀人放火,但不能偷鸡摸狗。只因有了这个信条,她眼界里的男人们,便显得黯然
失色。一个个象小公鸡似的,得志时,轻狂得便忘乎所以,失意时,便夹起尾巴,
惶惶如丧家之犬,直到遇上他。他行为处事洽如其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让人看
着舒服。当然他的阅历和功课也给他添了不少光彩。然而使他们成为会意文友(他
们绝不会用知音这类字眼)的是她发现的一篇平平常常的散文。那正是伤痕文学的
年代。她总觉得那些控诉性的文字,缺点儿什么。一天在图书馆她无意中读到一篇
也写文革,但没有哀怨,没有直露控诉的散文。散文记述了文革中一段经历:一位
女教育工作者被下放到边远的乡村,在唯一邻居——一位单身男教师的帮助下,克
服了很多生活上的困难,得以坚持下来。文中充满了对生活对大自然的热爱,对人
的善良的肯定。也写得很美。文中记述道,年初一,大雪封门,邻居两人即景挥毫
作对。
女教师写到:
虎落雪原梅花五
男教师应到:
鹤立霜天竹叶三
女教师非常喜欢邻居的下联,从此便称其为“竹叶三君。”
她把这篇散文介绍给他,他读了以后,非常兴奋,立即在《现代人》上写了一
篇书评《无声胜有声》,开头这样写道:
“日前经文友田君推荐,拜读了散文《竹叶三君》……”
不知怎么的,她觉着他就像那谦谦洒洒的“竹叶三君。”
教务长西蒙酷肖好莱坞矮笑星丹尼德维多。田晓琳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对面,
几次都忍不住想问他是否知道他像德维多。
“天,都安顿好了吗?一切还习惯吧?”他夸张地蹙着眉,一脸父辈般的关切。
“谢谢,都还好。”
“唉,”他叹了口气。
“怎么了教务长?”
“叫我保罗!”他板起脸,一副生气的样子。
“这个家不好当呀,”他继续道,“伯塔基当州长以后,州里教育经费一减再
减,现在才九月份,就让我退五百万,这已经花出去的钱,叫我从哪里找回来?”
他脸胀得通红,挥舞着粗短的胳膊。田晓琳突然觉得这种戏剧性的夸张动作有些滑
稽。
一边说着,西蒙站起来(他这个头真不知道是坐着还是站着),按了一个电纽。
随着室内光线变暗,他的身后落下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着宾大的财政预算。
“我的恶梦是明年。明年预计经费将削减百分之十五,也就是说我得拿出四千
五百万。你看我们今年的预算是三个亿。其中一亿五为工资福利基金,是不能动的。
还有五千万为紧急流动基金,也要保。能动的就这一亿。”
西蒙又按了一下电纽,屏幕上换上了个各学院、单位经费分配一览表:
医学院 二千万
法学院 二千万
商学院 一千万
科研中心 一千万
图书馆 八百万
教育学院 五百万
人文学院 五百万
护士学院 五百万
工学院 五百万
农学院 五百万
艺术学院 五百万
体育部 二百万
“在这整个图画里,科研中心占很大一块呀!所以我指望中心能多做贡献。”
田晓琳的心提了起来。她知道对于中心来说这是一个极其片面的一览表。中心
的一千万中一半来自校外科研资金,完全是浮动的,明年落实的只有二百万。学校
一般只拨五百万,其中五分之四用来支付年合同制技术人员。中心其实是图画中最
小的一块!
“我想从本质上改变科研中心,使其适应新的环境,不再靠学校,只靠争取校
外资金来运转。”
田晓琳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中心共有职工三百零三名。其中由校外资金资助
的博士后有一百七十八人,中心长期聘用的一百二十五人(合同性逐年延聘)。按
西蒙的设想,就意味着所有合同制技术人员,一半以上的博士后要失去工作,中心
实际上便不复存在。想到这儿,她不觉闭上了双眼。
“你们中国有一句俗话,说什么:砸掉炊具,毁掉船只。意思是这样才能不优
柔寡断。美国是个竞争社会,作为一个呈上升状态的高校,没有特点是混不下去的。
我们的特点就是能去臃化肿。听说过又瘦又凶这个说法么?对!我们就要又瘦又凶。”
“教务长,”
“叫我保罗!”
“教务长,也就是说可以置几百人的生计于不顾!”
西蒙怔了一下,面部表情严厉起来:
“天主任,你的职责是体会并坚决执行校领导的意图,在目前财政危机的情况
下,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我校在全国的地位和声誉!”
田晓琳嘴张了张,却没说什么。起身道别时,西蒙已完全恢复了常态,他一直
将田晓琳送到门口,双手紧紧同她握别。
“天,你是就任于危难之时呀。我们选得很苦。真高兴最终能选到一位有头脑,
有能力的女将!我的大门对你敞开,你可要常来啊!”
田晓琳心中一阵苦涩。她想,西蒙选她也许恰恰看她资浅历薄,在他的刀斧之
下,不会有几下招架之术。
瞿正源考上卡斯比,下学期就要去美国科罗拉多读书了。消息传来,瞿正源头
上仿佛戴上一顶光环,班上许多人看他眼神都变了。田晓琳真心为他高兴,但心里
也有几分惆怅。
期终最后一门考完,宿舍楼里都走空了。晚饭回来,她回到漆黑的寝室,躺在
铺上,也不想开灯,呆呆地想心事。昨天她收到瞿正源的一封信,里面只有他手抄
的的一篇台湾作者的小小说。
《家信》
天上飘着蒙蒙雨丝,樱子和我手挽着手在小街上漫步。红红绿绿的
霓虹在樱子孩子般的脸上嬉戏着。我想起有一封家信要发。
“让我去!”樱子从我手中抢过信,像一只白色的蝴蝶朝马路对面
的邮筒翩翩飞去。
我被过身,从橱窗里欣赏着夜。
一阵凄厉的煞车声把夜撕成碎片,橱窗里一只白蝴蝶轻盈地升起,
又缓缓落下。世界不动了,从此定格。
樱子不知道我在那封信里写道:“妈:我和樱子准备下月结婚。”
田晓琳打开灯,想整理一下上路的行装,半天也打不起精神。一阵轻轻的敲门
声传来。
是他。
“整个楼就亮着这一盏灯,直觉是你,果然不错。”
“真想不到你会来。”
然后便是难捱的沉默。
“几时走?”她问。
“一月十号。”
“你几时动身回家?”他问。
“明天。”
又是沉默。
“再见就不容易了。”她说。
“明年你一定会考取,我们会在那边见的。”他望着她,目光灼热。
突然,他的手握住她的手。她的心狂跳起来,她只觉口舌发干,她臊得不敢抬
眼。他把她的头轻轻的揽进怀里,将脸埋进她如绢的长发间,浓郁的发香呛得他如
痴如醉。两人都不觉收紧了胳膊,紧紧相拥,似要溶为一体。
一阵急切的拍门声传来,“开门,开门。”
“谁?”她站了起来。他朝她示意不要去开门。
“谁?”她又问。
“护校队查房。”
她再次要去开门,被他拉住了。他还“啪”一下关了灯。
“你这是干什么?”
“不能让这帮流氓认出我!”
“好啊,把灯都关了,准不干好事,砸!”外面开始砸门了。
就在门被撞开的一瞬间,他迅速打开窗户,纵身跳了下去,这是三楼啊!
她和冲进来的护校队的一起冲到窗前,在黑夜里搜寻着他。他重重地摔下,几
个等在楼下的护校队一拥而上。突然,他竟奇迹般的爬了起来,并一瘸一拐地想跑。
楼上楼下的护校队们狂笑起来。
她的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恨。她简直难以相信他就是他。你的风度呢?你的磊
落呢?七尺之身,你甘愿为贼做狗!
一开学,她就被系总支书记张礼贞“请”了去。
“晓琳,发生这样的事情,系里和年级都很震惊。”
“我们怎么了?”田晓琳对这种危言怂听般的开场白恨透了。
“你们干了什么,自己知道。据校卫队揭发……”
热血忽一下涌上了头,田晓琳打断了书记的话:“既使我们在一起亲热也是合
情合法的。”
听到这儿,书记“嗬嗬”一阵冷笑,笑得人毛骨耸然:“遗憾得很呀,晓琳同
学,瞿正源七年前就在乡下结婚,孩子都上小学了。所以很难说你们在一起亲热是
合法,对吧?”
整整三十天假期,她每时每刻都在想那个屈辱的夜晚。心里残存的唯一可接受
的解释是他也许是为她的“名节”而不惜自残自尽。此刻肆虐的事实把她最后一丝
幻想剥得精光。她羞辱难当,一阵阵晕旋,几乎难以站立。脑海里第一次冒出一种
由衷的希望——能离开这个世界该多么好!
合同制技术人员的名单和简历田晓琳要来好几天了,一直却鼓不起勇气打开。
此刻,她强迫自己打开了那厚厚的一叠材料。她发现他们中百分之九十都有博士学
位,许多人都获得过国际和国家科研奖,并拥有众多的专利。她有心无心地翻着,
突然一个名字撞入眼帘。
第十一室副主任正源瞿
她知道肯定是他,多少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是否会碰上这个人。在机场,在车
站,在客栈,在学术场所,但从没想到过会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之下。
一张纸片从卷宗里落下,她伏身捡了起来,是瞿正源写给副主任派利的一封短
信。
派利教授:
我请求你考虑给我加薪。我来中心工作五年有余,可是工资两万四
没有动过。我的家庭情况很困难,太太患有严重类风湿,孩子交学费上
大学(哥大)。我也有残疾。希望你能增加我的薪水以补家用。
……
派利批示:我们这里不是救济中心!
田晓琳合上大卷宗,陷入了沉思。
南希今天一到办公室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田主任站在秘书台前,一边拿着
电话说话,一边在抽屉里翻着。
“早安,田女士。”
田女士头都没抬。听她打电话的口气对方似乎是史密特校长。
南希挂好外套,换好鞋子,刚要去楼下信箱取邮件,她听到田女士说:“南希,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拿了邮件就来。”
“我说现在!”
南希随田女士走进主任办公室。
“南希,我到宾大一个多月,我对你的工作极不满意!”
“能讲具体一点吗?”
“比如说你迟到,早退,比如说你毫无礼貌。我决定不留你了,你今天就可以
走。”
“你不能,你,我干了二十七年,田女士。我是拿到终身合同的。”
“我已经联系好,学校泊车场需要一个看车场的,你去正好。”
南希“呜呜”地哭了起来。
“田,田博士,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那好,我再给你一周时间,若无改观,休怪我无情。”
“知道了,田博士。”
“好,现在你给派利先生打个电话,通知他我已撤掉他的副主任职务,请他立
即来整理他的办公室,搬出中心。”
“是!”南希挺拔地一跃起身。
十分钟后,南希说,派利请求通话。
“告诉他,我没空。”说完眼睛又回到电脑屏幕上继续写她给西蒙教务长的信。
西蒙教务长:
……
所以对于你要彻底改变科研中心性质的做法我实在难以苟同。
宾大的声誉在很大意义上取决于科研中心的成果。正是为了宾大的
利益,我们应当加强中心的工作,而不应变相关闭。当然,加强并非要
加资。中心顾委为此目的几经讨论已订出详实的财政紧缩计划,随信附
上,请您过目。
如教务长一意孤行,我将辞去中心主任一职,并保留向舆论界说明
的权力。
……
秋日从宽大的落地窗外泼洒进来,把整个办公室染成桔红色,中心值夜班的员
工正纷纷走向泊车场,有人已经在刮车窗上厚厚的霜花,才十月初。田晓琳想,这
儿的秋天好凉啊,十月就已是霜地冰天。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断了她的思绪。
“田博士,一个叫莱瑞的人一定要你通话。”
“快接过来!”
“令,这是莱瑞!”
“莱瑞,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
“哈,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告诉你,我们那篇文章发了,《物理评论》还
要发专辑讨论呢!”
“莱瑞祝贺你!”
“令,祝贺你!”
“令,你还好吗?”
“莱瑞,我好想好想咱们的实验室。我……”她不知从何说起。
“令,听着,你是个一流的科学家,也能成为一流的管理家,相信你的判断,
尽力去做,剩下就是天意。”莱瑞仿佛知道她的心思。
“嘿,别忘了,”末了莱瑞又说。
“什么?”田晓琳问。
“咱们尤里实验室还缺个主任来主持工作呢!”
不善动情的她,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九日凌晨一时十分一稿,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五日晚十时
四十二分二稿,寄自美国Bingham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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