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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剑不成的苦恼
若原
掐指一算,来美八年了。其间多次想“弃文经商”,但总是不得要领。结果时
至今日还困在学校。究其原因亲朋好友都说我“太认真,太迂腐。”说得我长吁短
叹。吁叹之间,倒让我想起一件往事。
一九七四年四月一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使我混进工人阶级的队伍。虽说是去
一个小厂,但对于“赋闲”以久的我仍是一件高兴的事。父亲作为省委“学大寨”
宣传队的成员正“转战”在贾平凹笔下的故乡商州,得知我当了工人,立马修家书
一封:
“……孩子,听说你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我喜悦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
说来也怪,你虽然没正经上过几天学,但身上却染有小知识份子的迂腐气。我总怕
你会走上一条与社会与工农格格不入的道路。这下真好,工厂这个大熔炉一定会把
你锻炼成有用之材……”
我实在不知道何为“知识份子的迂腐气”,但“知子莫若父”,老头子说你有,
你何言以辩之?
工厂的全名叫“XX半导体制冷器厂”,但其实只是个街道“集体所有制”小厂,
我被分到“锻工班”,心想这下可合了父亲的意愿,货真价实地要“锻炼”了。无
奈我实在不争气。在报废了九个工件,砸伤了师傅的脚,又在机修工蹲在锻砧检修
时去开汽锤以后,车间主任连骂我都懒得骂了。“好了,今后你看着办吧,自己想
干什么干什么吧。”一时间我傻了眼,想起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期待,我简直
是欲哭无泪。从此,我灰极了。不知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是去看大门,还是去当
装卸工?度日如年。
一日,听说技术科樊科长有请。我心里一哆嗦。樊科长是厂里唯一的大学生,
以前当过厂长。现在也是支书以外最有权威的人物。他人高马大,动辄发脾气训人,
是人见人畏的主。他找我干什么?忐忑着,我走进技术科。
“这若原是你吧?”樊科长绷着脸问。
我一瞥,见他手指着当日省报副刊上我的一篇小诗。进厂那天,我觉着这里哪
像什么现代化工厂,整个一个“铁匠铺”。回家便写了首小诗,不想竟见报了。记
得头两句是这样的:
“本以为进工厂就插上科学的翅膀,没想到阴差阳错当上小炉匠……”
虽然,后来还有什么“小炉匠”端正了思想,胸怀世界等等,但某些比喻肯定
冒犯了科长大人。
想到此我浑身冒汗,恨无地洞可钻。
“我瞎扯,我……”我语无伦次。
“不,不,你写得蛮好!”樊科长大笑着,震得屋宇山响。
“小炉匠当得不顺心吧?”
我低下了头。
“想来技术科吗?”
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但父训言犹在耳,我还是说:
“我想当工人。”
“这样吧,借你出趟差。回来,何去何从你自己定。”
“科长……”
“以后就叫我樊师,老樊也行!”
我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樊师傅和我就上路了。此行是参加在胜利油田召开的订货会议,我们
厂的石油分析仪能否打进国内市场,成败在此一举。我不知自己的角色是什么,只
知道全厂人下半年的生计都押在这个产品上。
订货会会址在胜利油田炼油厂,要从山东张店车站下车。樊师傅和我计划搭乘
从宝鸡开往青岛的135次特快。常出差的人都知道,要想在车上补卧铺票,只有
到大站才有可能,西安是大站,所以必须在西安的前一站上车去登记才有把握。西
安以西的前一站是咸阳,于是,我们登上长途车先奔咸阳。
“正巧可以凭吊一下咸阳古渡。”樊师傅说。
好一个“凭吊” , 好一个“古渡”!在那样的年代能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
“格登”了一下。
渭河古渡边,樊师傅依着垂柳,望着秋水,宛如一尊雕像。夕阳柔柔暖暖地洒
落,草丛灌木中散发出甜甜的清香。像电影的话外音,我听到樊师傅在低低地诉说:
“师大毕业后分到咸阳一中教物理。五七年说了几句错话……在这街道厂一呆
就是十七年!”
这几句话像一团乌云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火车上樊师傅才告诉我,此行我的角色是什么。
“你是正式代表。”
“那您?”
“我的身份不合适,……所以戏要你来唱。”
在那政治统帅一切的年代,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厂的这个产品叫半导体致冷石油凝点测试计。”樊师傅打开包,取出纸
笔,比划着。
“……半导体致冷源于这样一个偶然事件,一八三八年,也就是《共产党宣言》
发表的那年,法国一个名叫帕尔帖的钟表匠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当电流通过两
个联结在一起的导体时,接点会出现一个温差……”
樊师傅的话把我引一个神奇的世界。他时而说时而在纸上写下要点,侃侃道来,
如数家珍。夜幕降临了,我们都浑然不知。
三天后,当我在胜利炼油厂礼堂以法国科学家帕尔帖的故事结束对我厂产品的
介绍时,场上掌声雷动,石油科学院总工卢婉君走上台来,拉着我的手对听众说:
“从这个工人小师傅的渊博知识中,我看到了国家的希望,也看到了这个厂的
实力,这个产品我信得过!”
透过黑压压的人,我的眼睛在寻找着樊师傅,却怎么也寻不到他那伟岸的身驱。
为了给我“庆功”,樊师傅自作主张带我去了青岛。入夜,我们漫步在十里长
堤上。墨绿的海水轻而不能再轻地拍打着岸边礁石,习习的海风洗得人从头到脚从
里到外都清清爽爽。慢慢地,月儿升起来,那是一弯上弦。在浓浓的夜墨中,这一
抹橘黄,若隐若现,慑人心魄。
“……犹抱琵琶半遮面。”良久,我突然来了句。
樊师傅笑了,似很欣慰。
“小若,你身上有一种气质,希望你别丢了。”
起风了,撩开了夜雾的黑纱,送来满天晶莹。
前些年就听说樊师傅“发”了,如今早已是拥金百万的大腕。要是他知道昔日
曾错爱的旧部在海外惨淡经营,虽“说死”“搏死”(硕士,博士)尚难图发展,
肯定会痛心疾首。这也是我一直羞于跟他联系的原因。
古人云:“学剑不成,始读书。”“剑”者“奸”也。又云:“无商而不奸”。
故可为“弄商不成,始读书。”思至此,痛苦甚。
一稿九二年夏
二稿九三年秋
本文寄自美国〈Rwangder@nuacvm.acns.nwu.e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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