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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几位先走一步的故人
若原
在我熟识的人里,有几位已经故去,想起他们,总觉得应当记上一笔,“人过
留名”嘛,他们在世的时候,没来得及留下姓名,现在不在了,我作为有幸认识他
们的生者,似乎有一定责任向这个他们曾经访问过的世界,报告一下,某某某来过
一趟。但好几次,笔在手中却无从下落。因为首先我连个合适的题目都想不出来。
说实话连如何称呼他们,心里也没有底。他们在不同阶段与我同窗,但我想不出任
何与其“共读”的情节,况且有一个阶段的学校也是有名无实的摆设。他们大多数
是小人物,生的时候默默无闻,死了以后,仍然默默无闻。但每逢遇到不顺心的事,
想起他们,再大的事也会变轻。“比起他们,我要幸运多了,”我常常想。“是吗?”
也许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会反问我。无论如何,让我来讲讲他们吧。
一
伟的家和我家门对门,我记得我们俩从幼儿园就在一起,但小的时候,我记得
我们不大在一起玩,他个儿不高,长得也没什么特徵,不好打架,也不大伺弄学习,
要说应该属于那种标准的群众,好事坏事都该不沾边的。可不知后来老天爷偏偏把
他给选了去。
记得上小学时和伟合写过一个相声,准备在一次联欢会上表演,岂不知语文老
师“审查”时,大笔一挥,稍微“逗”一点地方统统删去,结果我们俩在台上一唱
一和地尽说些废话,闹得台底下的不知我们演的是什么节目,那时不兴起哄,要搁
现在早就给哄下来了。时至今日我都忘不了,我们俩在台上的那分尴尬。真不知那
位老师当时是何居心?
伟的母亲家是豪绅出身,文革中银行冻结存款时就传说冻了他们家二十七万,
在当时那可真不是个小数目。回想起来,他们家以前一点也不显得比别人阔气,他
们家有的,一般家里都有。我想可能怕漏富吧。要说,伟倒是有一件令所有小夥伴
眼红的东西--他的高腰雨靴。那时节,岖洼不平的路很多,一下雨到处都是水沟,
上学放学是大家比试谁的鞋腰高的时候,伟的鞋腰一直要到膝盖那里,多深的沟都
敢去,我则是最差的,只敢沿着没有积水的地方走,因为我的雨鞋根本就没有“腰,”
是我妈逼我穿她的一双低腰旧雨鞋。所以很久一段时间我最恨的就是下雨。
文革开始后,有人在学校叫伟“小地主。”不知怎么,伟的妈妈认定是我们家
给说出去的。所以有一段对我们家所有的人都侧目以视,不久红卫兵倒是把我们家
抄了个底朝天,并将我们扫地出门,算是给他们雪了恨。
和伟重新“好”起来,是他下乡以后。他下到陕西周至县的楼观台,结识了几
位早年下去的老知青,也许那几位觉得伟尚堪造就,便介绍他读起书来,都说“人
生读书忧患始,”伟读了什么柏腊图的<<共和国>>,亚当.史密的<<原富>>,罗素
的<<哲学纲要>>等等,就替国家操起心来,每次回家省亲都要将以前的几个小夥伴
聚在一起要搞什么读书会,还要抨击时政。当时大家伙传看的是另一些书,象什么
普西金的诗,短篇,和莱蒙拖夫,托尔斯泰,杰克伦敦的小说等等,伟没影响到我
们,倒被我们给腐蚀了。记得他对莱蒙拖夫的<<当代英雄>>独有情钟,整个书被他
手抄了一遍,还能大段大段的背诵。他特别崇拜书中主人公皮却林的作派,冷酷、
尖刻、放荡。但无耐这三项他一项都没能达标。
皮却林的冷酷是对女人的,伟见了女性脸先红,再嗫嚅,继而落慌而逃。我知
道他暗恋着一同下乡的馨儿,一直事事帮她,可到末了馨儿对他的心思竟毫无觉察。
“即使我有时忍不住偷偷将她的名字用手指在桌上划划,我都会连忙擦掉。我怕玷
污了她。”伟如是说。伟的“尖刻”我倒是见识过一次。那时候,我们的小学同学
强突然大红大紫起来,在大家修地球,在街道工厂陪老太太砸洋铁片的时候,强先
当了文艺兵不说,还被选去演电影当主角。这在当时是何等了得的事情!电影拍完
以后,强衣锦还乡,我们这些灰头土脑的避之唯恐不疾。而且对于那些前去道贺攀
缠的人表示极为不屑。想不到,一日伟一定拉了我去看强,我大声抗议,坚决不从。
无耐伟软磨硬拉半日,便说好绝不超过五分钟,才不情愿地跟他去了。强见到我们
高兴异常,一副意得志满,神采飞扬的样子,还拿出上海高级茶点招待,当然他也
没忘拿出彩色胶片让我们看他的英姿倩影,还记着他说这种胶片是进口的如何如何。
可不等我凑上去,伟将胶片拿过来又放到桌上,对着强一本正经地说:“你也不需
要这个样子,知道你当了戏子心里难受,我们来看看你,劝你想开点!”说完拉了
我就走。我不记得当时强脸上是什么表情,可能当时根本就不敢看。出了门,有好
几天想起来这件事就笑得肚子疼。多年以后,在北京马克西姆餐厅门口碰上更为著
名的大导演强,提起伟,唏嘘之余,还加了句:“伟是不是挺清高的?”我想只有
我懂他的意思。要说“放荡,”伟就更挨不上边了,说起来他们家那么“阔,”可
是他从不大手大脚乱花钱。那时候没人不抽烟,就他除外,怎么拉他下水,他都不
干。他就是喜欢看看书,爱游泳,有时还练练摔跤。
抽上来的时候伟去了火电公司,他挺高兴的,因为馨儿也同他去了一个单位,
但不等他和馨儿说上句话,就宣布所有男的统统上河北陡河电站工地,为期一年。
记得我和朋友小刚去火车站送他,毕竟是公家的人了,他不再用“混”票,或坐硬
板凳了,我们一直送他到他的铺位,还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才下来。车要开的时候,
他突然又跳了下来,跑过来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我愣了一下,本能地摇
摇头,就催他赶快上车。他便转身跑着跳上已经在滑行的火车。这便是我最后一次
见到他。
不久唐山地震了,我们开始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陡河就在唐
山。我们一夥人才赶到伟的家,想问问情况,正巧他父亲从丰台开会回来,给我们
描述了地震的情形,似乎也没什么。他父亲还说,听说伟他们都住帐篷,不会有什
么意外的。可是等了十几天还是没有音信。这时候,各医院都在收容唐山伤员,我
们几个便一个医院一个医院的见着象唐山来的就问。最后还是小刚在他工作的医院
问到了一个火电公司的人。
“噢,他呀,我知道,死了。我埋的。”那人麻木的说。
据说工地上多数人睡帐篷不假,偏偏伟因为板报办得好,受领导赏识,让住在
简易楼里……。那一夜热,他睡不着,就索性把板报搞完了,刚睡下就……
伟排行老四,记得他的三个姐姐都早以成亲,二弟武儿顶替他也进了“火电。”
大弟浩和小妹妹末儿赶上好时候,在国内念完本科和研究生,想必现在也在这边。
二
致同我在中学是一个班的。那时候先是闹“无政府主义,”到学校主要是打群
架,致生得瘦小羸弱,胆子又小,所以净受欺负,后来我发现他有个绝招,受了谁
的欺负,当时就忍了,一转脸,他便躲到墙脚,拳打脚踢的自己比划,仔细一听全
是在想象中惩罚欺负了他的人,什么“大魁,”“二魁”现在都是他致的手下败将,
一个个都向他求饶呢?许多年以后想起这事,觉得我这位同学挺超前的,这不是绝
好的保持心里健康的方法吗?另一位朋友听了马上说,不是超前,是鲁迅的著作活
学活用得好,把阿Q 的“精神胜利法”学到家了。
又过了一段,秩序是恢复了,学工学农却开始了,我们于是变成不开工资的徒
工,和工人一样起早贪黑地干活。致画画得不错,我呢据说字写得尚属整齐,于是
被车间主任调去办专栏。办公室里有两个中专生是总策划,我们俩在底下听差,恭
敬有加。一边干活一边耳朵也没闲着,听两个大知识分子聊天,听到他们描绘某某
公园“游人甚少。”我们俩如醍醐灌顶,觉得这个说法太“牛逼。”尤其是致,以
后好多天,他想尽一切方法要把这几个字用上,连进厕所里看人不多也要说“游人
甚少。”
后来就在下乡,记得他跟伟下到一个县,刚去过了一个月,下了连阴雨,没法
下地就想回城看看,在去火车站的途中,见一根电线高不高底不底的横在路当中,
他想都没想,往头上这么一撩,人就倒了。等被人发现,已经……
听到致的凶讯的几天后我路过学校,听到里面有人大声吵架,进去一看,只见
致的哥哥正和校长争得面红耳赤,听了一会儿,好像是家属觉得抚恤金付得太少,
应该加到两百五十元。我赶快离开了。致家里的情况,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兄弟
姊妹很多,有个弟弟跟他长得极象,几能乱真。
三
建不仅跟我是大学的同学,还当过一阵室友,这当然都是后来的事。注意到他
是因为一次期末他的成绩很好,在全年级名列前矛。他长得白白净净的,终日独来
独往,对当时社会上的什么思潮也不感兴趣,但又给人一种来去匆匆的印象,不知
他整天在操练什么。有几次不期而遇,想说几句话,但他总是显得心不在焉,答非
所问,根本不可能交流。后来再见面,也就勉强打个招呼。
建又一次成为议论对象是由于他的女朋友。那时候谈恋爱尚属严禁,即使有谈
的也是班上几个知根知底的同学,当时不尚捣治,大家一个个灰头土脸,蓬头垢面
的, 没什么看头。一日课间,突然一位明眸皓齿的女军官造访,男生们 的眼睛直
勾勾盯着人家,等着看谁是这朵军花的得主,岂不知白马王子竟然是建。他一反常
态,带着女军人,在校园里兜了一圈,算是出尽了风头。建后来告诉我,他的女朋
友叫静, 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是他父亲老战友的孩子,目前就在他家借住,我
“噢”了一声,心里便有了几分平衡,他是“近水楼台啊。”
一天在上自习时,我被辅导员风风火火地找了去,一进系办公室只见两个警察
在等我,我一惊,脑海里不断反省自己最近干过什么值得警察问的事。但很快我被
告知,建出事了。原来有一段时期,女同胞们反映似乎有人偷看女生澡堂。派出所
和学校保卫科布了暗哨,就发现了建,据说第一次还放过了他,结果,他又来了,
就被抓了起来。我当时是学生班长,找我来是问健平常的“表现,”云云。震惊之
余,我大概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特别强调他的学习挺好的。不久建被放了回来,
受了留校查看的处份。辅导员还让他搬进我们宿舍,让我“帮助”他。至于怎么帮
助他,我就没有得到任何明确指示。建“栽”了跟头,比以前话多了一些。记得他
跟我谈话的内容无外乎两个,其一他根本就没看清女澡堂里的任何东西,因为里面
雾气很大,其二千万替他保密,让静知道就完了。但问题是学校很快就跟他们家取
得了联系,静也就知道了。据说,静得知建的事以后,第二天就搬回单位。建似乎
为此受的打击比自己的“事发”还要大,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我记得当时怕出意
外,还自作主张给静写了一封信,希望她能给建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静竟然
同意给建一个机会。那一段时间,健倒是常常缠着我,无一例外是或向我诉苦,学
校让他“交待细节,”他没的好说,或请我帮他出主意,如何处理和静的关系。但
是,一但我一问他什么问题,他便马上王顾左右而言他了。我最纳闷的是,他既然
有那么好的女朋友,为什么还要干这种傻事。对于他的作为,大家都很鄙视。
静再没有来过学校,建仍然独来独往,出没不定,人们渐渐把他,把他的事淡
忘了。那时出国开始“预热,”国外有过硬亲戚的已经出去了几个,一天有个多事
的从美国寄来几张从<<花花公子>>画报上剪下来的照片,大家便在男生宿舍楼里一
个寝室一个寝室的传。传到我们宿舍的时候,建刚好不在,有人说如果有这玩意,
健就不会爬女澡堂窗户了。可寸就寸在,那人话音刚落,建他老先生进来了,当然
也仔细地欣赏了照片。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在学校操场看电影,听到对门X 大校园
里象是响了几声鞭炮,时值初夏,似乎放炮不是时候,当然也就没在意。等了一会
儿回到宿舍只见辅导员在等我。
“健让X 大护校队的开枪给打了。”他说。
“为什么?”
“唉,他跑人家那儿去看了。”
原来,建那天傍晚跑到X 大女部澡堂去窥探,不料让人告了护校队。护校队来
了以后,建拔腿就跑,人家就开枪了,一枪打到臀部,一枪从脖子上穿过去。建后
来告诉我,他突然觉得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接着他就觉着腿发软,跑不动了。后来
就倒了。当时他觉得最重要的是告诉来人,给他打“破伤风”针,“请给我打破伤
风针,我有钱,我有钱。”他这样告诉来抓他的人。
过了几天,我动员全班人去看他,结果大家一边走,一边溜,到医院时,大约
有七八个人。建躺在一张床上,随便地放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X 大还派个民兵站
岗,不让人接触建。我一见这样就火了,大声说,你们持枪行凶,还没找你们算账
呢,你们还在这里穷神气什么。那家伙一看势薄力单,就没敢再说什么。建见到我
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对不起你。”我一惊,一边说“别驾,别驾,”一边心里想
让不明事理的人听了,还以为我让你去的呢!当时,我的突出感觉是,在中国你什
么坏名都能背,可千万甭背个“流氓”的罪名。建的经历就是现身说法。建自从事
发,我们是第一拨真心来看看他的,即使如此,当时心态里多少也有一点看热闹的
成份。在这之前,从医院到建的家里没有一个人给过他一个好脸,记得回来路上一
个同学告诉我,建的大小便都没人管,就泡在里头。更可笑的是,X 大护校队开枪
打了人,还满世界炫耀某年某月某日,他们用“跳弹”惩罚了流氓,意思是他们本
意只是想吓唬, 吓唬 而已。“但是今后哪个流氓胆敢再来以身试法,我们就用跳
弹等着他。”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在X 大校园的大喇叭里放。当然,没有任何人追究
开枪打人的事。
一个月后,建便痊愈了。又背著书包来上课,只是更是走路溜边了。后来,大
家最关心的事是毕业分配,没有人注意他在干什么。分配方案一下,建无疑是去了
最差的地方。记着他似乎是去了陕北榆林的一所中学。
再后来,整个世界都见了一些世面,知道建的行为是心理病所使,便隐隐觉得
他蒙受的种种惩处有失公正。同学们再相见,便打听起他来,希望能为他做些什么。
后来听说他回到城里,曾去医学院求职教英文,无奈医学院人事处的一看材料,就
说,一个流氓怎能为人师表?我想他之所以找医学院,可能就是想医学院在这一方
面总会开通一点吧。看来,他还是过于乐观了。好在,当时教外语的奇缺,石油学
院请他去了。据说干得不错。
听同学讲,他在陕北成过一次亲,很快就离了。回城是借第二个太太家里的关
系。有一年夏天,建去了克拉马依油田,在那里石油学院办的培训班里教书,死在
一场火灾里。
四
雅是几位仙逝的故人中,唯一极尽哀荣的。
雅是我大学的同学。因为我们年级大多数的学生来自一个高中,和雅同学五年
的中学同学多得很。我是外来户,不了解大家以前的恩恩怨怨。印象是不少人说她
太“活泛,”当然是带有贬意的。我倒觉得她挺大方,不娇柔做作。后来,她找了
一个颇想作官,也颇会作官的同学作丈夫,令我有点小小的意外。再后来听说她去
了一所军队院校教书,一两年后,不幸罹患胃癌,就匆匆走了。
九四年我回国探亲,在家乡的省报上看到整整好几版介绍她的光辉事迹,简直
可以跟当年宣传雷锋叔叔的规模媲美!当地电视台也紧锣密鼓地配合。一日我进家,
正赶上电视上记者在采访雅以前的学生,几位女学生说到动情处竟痛哭失声!那时
候,我的感觉是我一丁点都不了解这位同学。
当然见到其他同学,故事就多了起来。有人向我描绘,即使在最后关头,雅对
来看她的人仍要分个三六九等,有些人不见,有些人今天不能见。当然也不断捎话
一定要见某些人。我私下想,我若在国内,不知会被归到哪一类?还有人讳若莫深
地说,雅当英雄是跟院校政委有某种特殊关系。听了这话,我倒想,真是那样的话,
这位政委还算是个有情有种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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