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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狼与猪
丁暮秋慢慢地喝着豆浆。
鸿兴‘杜记’豆腐店的豆浆是最好的,用的是好豆子,加工也很干净细致,味
道也最纯正,无论时候有人来买,老杜端上来的都是一碗热热着、白白的、香香的、
数十年来品质始终如一的豆浆。
可是他却挣不到钱,挣到的钱才够糊口而已。最近连糊口也勉强起来了。他不
是想不明白,如果孙家的赖子喝了豆浆后能给点钱,或是马老太爷家的长工少白拿
几块豆腐,或是金大牙那帮人能少收一点税,少砸几回摊子,那么他还是能支撑得
下去的。可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孙赖子白喝自己的豆浆不给钱还骂自己,为什
么马家长工敢白拿自己的豆腐还调戏自己老婆,为什么金大牙收完了税,还非得砸
了自己的摊子不可。倒底是我命不好?还是我做人太老实?还是这世道自从有了贫
富贵贱之后,就一直是这副模样?
他不时用眼睛瞄瞄坐在一边喝豆浆的丁暮秋,心想:“这小子年纪不大,看起
来也不是很壮实,若是他喝完豆浆就想跑,我非得抓住他,按到那里打上五百老拳,
出出气不可。”
热乎乎的豆浆缓缓地下肚,一股热气随之升起,丁暮秋浑身上下感到一阵舒畅,
同时也发现杜掌柜的眼角儿总是笨拙地瞄着自己,不禁一阵好笑。不大功夫,起早
的老头儿们结着伴儿,来喝豆浆了,附近道路上的积雪,杜掌柜早就铲得一干二净,
他总认为,自己做这些好事,能结个好人缘,或许,以后孙赖子不再白喝他的豆浆,
马家长工也不再调戏他老婆,可是他这么想,别人却未必也这么想。
两个老头各要了一份豆浆,坐下慢慢地喝着,杜掌柜怕他们受凉,还给他们一
人一个小垫儿。一个老头儿说道:“老张啊,听说没?前天白城里出事儿了,听说
是土匪抢窑子,杀了不少人哪!”老张道:“什么呀,老刘,我听说那是什么革命
党,赤色分子,跟日本先遣团的干起来了。”
“先遣团,那不就是汉奸队吗?那帮人死了,别人倒少受些祸害!”
老张忙压低声音道:“我说你小点声,要是叫别人听见,咱们都得遭秧!”
“啊?”老刘的耳朵有些背。
“我说小点声!隔墙有耳!”
“啊?”
老张生气地道:“我说这豆浆你请客!”
老刘一翻脸,立刻道:“那可不行。”
丁暮秋听他俩谈论自己大闹白城的事情,牛头不对马嘴,十分有趣,不由一笑。
忽然——
他发觉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这是一双与杜掌柜截然不同的眼睛,它就象是一只飘来飘去,悠悠晃晃准备吸
血的蚊子,你视而不见,却隐隐约约感觉得到!
那双眼睛的杀气更浓了,丁暮秋缓缓地站了起来,在桌上放了一个银元,抖抖
衣领,向南走去。
那双眼睛也忽东忽西地跟着,仿佛一个择体待附的阴魂。
丁暮秋知道,他遇到高手了。
街角处,又倏地闪出八个人,为首一个年轻的与另一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各
点了点头,远远地跟在后面,只是身法却拙劣许多。
太阳从冰冷的大地上躬身而起,伸了个懒腰,万道金光从压满冬雪的枯枝间掠
过,天地间的一切忽然一下子变得那样耀眼。风微笑着挥袖而过,它仿佛听到了那
些破旧建筑在积雪重压下的喘息。
——这个饱受炮火摧残的世界,是否也和它们一样,也在不停地喘息?
老张和老刘,仍然悠闲自得地喝着豆浆,在饱经风霜的老人的眼中,一切仿佛
都已经不那么值得去关注、去浪费精力了。
丁暮秋向野外走去,每一步的脚印都深而寂寞,风衣被吹得猎猎直响。
树,是干枯的,悲戚的,孤零零的。灌木也不高,零零落落地点缀在银光如瀑
的雪原。
丁暮秋感觉得到,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不再飘乎不定,而是静静地,默默地注
视着自己,紧紧跟随。旷野上,是没有掩盖身形的地点的,对方既然跟出来,当然
是想与自己一对一。
背对着未知的敌人,显然已处了下风,然而也在心理上给予对方一定的压力和
阴影。丁暮秋的脚步停了下来。
“枪神?”
丁暮秋突然的话使身后的人一愣。丁暮秋遥望着远处,缓道:“枪神已老。”
“他的枪不老。”
丁暮秋道:“你不是枪神。”
“我是焦春水。”
丁暮秋吁了口气,道:“年轻的人,杀气的确重些。”焦春水道:“可是你的
身上却没有杀气,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就是丁暮秋。”丁暮秋苦笑道:“因为我已不
再年轻。”
焦春水冷笑道:“因为你已经达到了顶尖的境界!”丁暮秋没有说话。焦春水
继续道:“我不敢相信的就是这个,因为一个杀手居然能达到胸无杀气的境界,简
直就是不可思议。”
丁暮秋道:“你是个杀手?”焦春水道:“不错!”丁暮秋笑道:“你敢杀人
吗?”
焦春水冷道:“你错了,我绝不会受到一点小小的挑逗和讥讽就会丧失一个杀
手所应具备的冷静。”
“我根本就没有激你。”丁暮秋道:“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动手?”
焦春水笑道:“因为我一直在等你转过身来。”
丁暮秋忽然沉默。
许久,他缓缓道:“谢谢你对我的尊敬。”
“那并不是我对你的尊敬,而是我对对手的尊敬!对对手的尊敬,也就是对自
己的尊敬,更重要的,是对我手中枪的尊敬!”
丁暮秋笑了:“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焦春水道:“恐怕不能。”丁暮秋道
:“为什么?”焦春水道:“因为不久之后你就会变成死人。”
丁暮秋又笑了:“你不和死人交朋友?”焦春水反问:“难道你和死人交朋友?”
丁暮秋道:“有时候死了的人岂非比活着的人还可爱得多得多?”
焦春水笑了:“那你何不就去当个死人?”
丁暮秋缓缓地转过身,微笑着说道:“可是现在我还不能死。”
‘刷——’焦春水出手奇快,手中已多了把闪亮的银枪,由于出手太快,竟然
看不清枪的样式,只觉得闪过一道流动着的银光。
“空、空、空、空……”火舌狂吐——宛若愤怒的毒龙。
杜掌柜翻来覆去地摆弄着手里的银元。寻思着刚才走的那个年轻人倒底是财大
气粗还是脑袋有病。远处的枪声传来,他的手一抖,银元掉在了地上,发出‘叮’
的一声。
喝豆浆的两个老头撇了一眼,冷冷一哂。老张道:“害怕什么呀?隔三差五的
就听得见两回枪声,也不新鲜。”
老刘道:“好像是刚才那后生去的方向。”老张道:“那当然了,我早就看出
来了,你没注意?有七八个人跟着他下去了,肯定是见他有钱,要图财害命。”
老刘道:“他一个对付八个,必死无疑呀。”老张恋恋不舍地喝光最后一口豆
浆,抹抹嘴道:“哼,我看哪,那后生也不简单。”
“不简单……?”
焦春水的手垂了下来。
那手略显苍白,寒冷使它渐渐失去了血色,仿佛与天地间的银白溶于一体。
虽然天气很冷,他的手却一点也不抖,并不是因为它稳定,而是有些僵硬。
朝阳在他的脸上均匀地涂了一层富有活力的光,那是一张年轻而冰冷的脸,棱
角分明。肤色稍黑,野兽般闪亮的眸子中带着些黯淡的悲凉。头发稍长,在风中有
些散乱地飘动,仿佛有一种来自远古荒原的野性。它给人带来的这种感觉远远不能
用‘美’来衡量,因为那是生命的本色,完全溶于自然的本色。拥有生命、热爱生
命的人都能体会到那种无法言表的感觉。
他的手中握着枪。他已开了六枪。
这是一把左轮手枪,看不出是哪国制造,闪亮的枪身映出淡淡的银色,枪管很
长,足有二十厘米。枪身很冷。刚刚子弹射出时磨擦所带来的一点热气,早被寒风
吹散。
比枪更冷的,是他的心。
因为他的对手并没有倒下。
焦春水已是黑道上有名的枪手,他的子弹只要出膛,阳世间就会多一具尸体少
一个人。他能一直杀人而不被杀,因为他的枪很准。
他的枪之所以准,除了靠他自己的苦练,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是枪神的义
子。那种从小的耳濡目染和牢固的根基从某种意义上说要比天赋异禀有用得多。
——多年来没人能躲开他的一颗子弹,但今天,他的对手却躲开了六发。
因为他的对手是丁暮秋。
虽是第一次见面,焦春水对他却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竟然还有几分说不上
来的亲切。不过那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枪,还是要开,人,还是要杀。这就是杀手
的规矩。但焦春水自己知道,他并非一个称职的杀手,自己不过是个靠杀人赚钱的
枪手罢了。
“你为什么不杀我?”焦春水问道。丁暮秋当然杀得了他,在高手的对峙中,
一瞬就是死,根本没有装弹的机会。
丁暮秋的手自然地垂着,看上去似乎已冻得发青,却不僵硬,假如他愿意,这
双手甚至还能绣出朵花儿来。
他的手中没有枪,眼中只有平静和安详,完全不像一个高手在对敌时的样子。
“你走吧。”
焦春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说这句话,但丁暮秋的确是说了。而且说得很坚
决、很自然、甚至很亲切。
焦春水的目光很悠远:“你的话使我感觉到好像寒风中刮来的一丝温暖……,
又使我想起从未谋面的母亲。”丁暮秋在听。
焦春水继续道:“但这话仔细品味,却含着无比的轻蔑。”
丁暮秋微笑道:“这并不奇怪,带有些傲气的年轻人总是拿关心当污辱,拿刚
愎当自尊。他们讨厌那些说教的面孔和高人一等的姿态,他们要的是”面子“,而
不是”真诚“。”
焦春水的鼻翼抽动了一下,眼中流出的,只有愤怨的光芒。
“我不能走。”
“为什么?”丁暮秋虽然没有说出这句话,但他的眼神在说。
“因为我还没有杀了你。”焦春水的语气象一把冰冷的刀掉在冰冷的钢板上,
“嘡~~”,那声音那么的冰冷,那么的清脆,那么地余韵悠长。
丁暮秋甚至仿佛听到了那“嘡~~”的一声。他只有苦笑:“这是没有意义的事,
难道你还想继续下去么?”
“死,我也不能这样屈辱地死。你不拨枪,难道不是在污辱我么?”
丁暮秋神色稍黯,眼神的光芒弱了许多,微笑道:“那么是我错了。”
“哼,你错在哪里?我要杀你,你自卫是应该的,何错之有?”
“这话倒也不错。”丁暮秋笑了笑:“那我该怎么办?”
“拔枪!”焦春水的手扬了起来,闪亮的枪身,黑黑的枪口。一把打了六发子
弹的左轮枪。
丁暮秋面色凝重。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像一具冻僵的尸体,直直地立在那里,
眼神死死地盯在焦春水的脸上!
“啪——!”焦春水的枪竟响了,那声音是那么地响亮,那么地清脆。难道是
子弹的灵魂在怒吼?
丁暮秋依然站在原地,但他的手中已多了颗枪,枪身很蓝,很美,枪口冒出一
股淡淡的青烟,很快被冷风吹散。
焦春水的眼没有眨一下,他已习惯在开枪的一刻仍然紧紧地盯着对手。但他仍
没有看清丁暮秋的枪是如何到了手上,又是何时开的枪。甚至连枪声也只听到自己
的那一声。
自己竟然没有击中他!而且丁暮秋也开了一枪,自己也同样没事!这说明了什
么?
唯一的解释,就是丁暮秋看准自己开枪的一瞬间,同时开枪,并且用他的子弹
击中了我的子弹!这可能吗?
寒风吹散了枪口的轻烟,也像刀一样割在焦春水的心上。
丁暮秋人未动,衣襟随风猎猎而舞,只有鬼哭般的风声,撕扯着并不温暖的朝
阳。
“我明白你刚才为什么不用枪了,”焦春水的唇已咬得发青:“无论枪法和人
品,我都不配和你交手,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不。”丁暮秋的语气坚定而温和:“你特制的左轮枪有七发子弹,而通常的
左轮枪弹仓是六发。由于先入为主的观念,在我躲避开六发子弹之后,就会出现一
个松懈的时期,——但你刚才打出六发后并没有继续打下去,你错过这个绝佳的偷
袭机会,并不是你不能把握这个机会,而是你不愿用这种方法来杀我。”
“你不必把我说得那么高尚!……我只是收钱杀人的刽子手而已!”焦春水低
头看着自己枪,眼中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失落。
“你在欺骗自己。”丁暮秋直视着焦春水:“你不是这种人,我不会看错的。”
“别说了!”焦春水扭过了头。
“有人把泪流在脸上,有的人却把泪流在心里。其实这种人流的血要比泪流得
多得多。”丁暮秋望着他,叹了口气。——许多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又何
必多问?
“你该知道,他们并不相信你。”丁暮秋向远处望去,空荡荡的,雪中有几株
灌木和几棵不高的杨树,风已弱了,没有一点声音。
“不劳提醒,这是我的事,我会解决。”焦春水的脸上仿佛凝了一层霜。
——那是杀气凝成的霜,冰冷而残酷。
丁暮秋看着他的脸,心中掠过一丝凉意:“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徒劳。他只有走。
焦春水道:“你会去哪里?”
丁暮秋没有回头,只扔下一句话:“回奉天。”
焦春水看着丁暮秋的身影消失在寒风中。那孤独凄凉的背影,令他打了个寒战,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冬天,是这么地冷,冰透了人的心。
雪地上只剩下两行脚印。人,已消失在雪中。
焦春水左手一扬,七颗子弹抛向空中。右腕一抖,枪轮滑错,七枚弹壳飞出弹
仓,腕再甩,左轮枪迎向空中落下的子弹,优美而迅捷地凭空划了个“X ”字,‘
啪、啪、啪……’七颗子弹不偏不倚,稳稳地滑入弹仓。仿佛被磁铁吸入一般。‘
嗒’地一声轻响,枪轮归位,而那七枚空弹壳,也刚刚落在地上,陷入雪中。
——动作干净利落,好美。
“你们谁也别想走!”焦春水的身体如弹般射向灌木丛,扬手两枪,已有两人
倒在雪中。还有两人苍遑而逃。逃,反而使他们的目标更加明显,所以他们又倒下
了。
“腾——”远处雪地上又冒出四个人,穿着皮袄,手中拿着插梭盒子枪。一个
五十多岁,两个中年,还有一个约有十七八岁。脸上尽是邪气,这些人的腿多少都
有些弧弯,显然是长年在马背上的缘故,走起路的姿势很是特别。四个人向焦春水
逼近,距离十四五步时停了下来。
五支枪对准了焦春水。因为那个十七八的小土匪,使的是双枪。
他不但使双枪,衣着也与众不同:一身上等雪貂皮袄,赤红火狐狸围脖儿,头
戴金线镶边儿翻绒貂皮帽。整个脸都埋在了这些死去动物的皮毛里。
这些皮毛制品显然工艺很好,穿在身上甚至比那些动物活着时长在身上更合体、
更舒服一些。无论从衣着还是从神色上来看,他都是这几个人中的头领。
焦春水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和半个鼻子。他的眼睛细长,目光中透出一丝狡
诈的杀机。
这种杀机很难形容,就像是猫在玩抓到的老鼠时眼中露出的目光。仿佛他已将
对手掌握在股掌之中,可是又像是孤守空房的老娼妓终于盼来了个不开眼的傻嫖客,
带着一抹淡淡的暧昧。
焦春水冷道:“是鲁瓢把子叫你们来的?”
小土匪奸笑道:“姓焦的,亏得我爹那么看得起你,怎么着,今儿个杀不了丁
暮秋,难道想找我们弟兄的晦气么?”
“你是鲁幼谦?”焦春水的眼神忽地一煞!
“没错,正是你鲁大爷。”小土匪得意洋洋地道。焦春水面如钢铁般凝重。沉
道:“听说你今年才十七岁,就已经有四十几个女孩儿被你遭踏了,不知这传闻是
不是真的?”
鲁幼谦道:“呸,什么叫糟踏?能陪着老子那是他们的福气!爹个以(尾)巴,
干你屁事儿?”
焦春水道:“自然要教训你,让你再做不得恶!”
鲁幼谦哈哈笑道:“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狂的!”他回顾身后三人:
“看到了么?这是我们太平川马帮的三大底柱。”他眼神儿里带着骄狂之色:“我
说,哥儿几个报报号,让他见见世面。”
那高个儿自报家门,道:“我是老大‘一根柱儿’杜江!”白胖子道:“我是
老二‘两河水儿’李济!”这李济面色较白,眼睛蓝中带绿,鼻梁稍高,果然是‘
两河水儿’(混血儿)。剩下那人道:“我是‘一溜烟儿’宋清。怎么样?想试试
我们太平川兄弟的枪法么?!”
焦春水冷道:“我刚才已杀了四个,也不再乎多杀四个!”
鲁幼谦狂笑道:“哈哈哈哈,我看你是被丁暮秋吓昏了头了吧?我们这五颗枪,
每梭二十发子弹,先叫你身上开一百个窟窿!”
“是么?”焦春水一笑:“我正想凉快凉快!”
他的身子忽地向后仰,倒射开去,在滞空一瞬间连开三枪!
李济、杜江、宋清三人连最起码的反应都没有,便已眉心中弹,头骨开花儿,
花红脑浆崩得倒处都是,身子向后仰飞了出去。鲁幼谦遭变惊急,扬手对准焦春水
连扣扳机,枪声暴响。焦春水方才射杀四人,又开了三枪打死了‘三大底柱’,弹
仓已空,只见他身子落在雪中时,一个翻滚,左手一扬,两道寒光直奔鲁幼谦!
鲁幼谦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扣扳机的两个食指已被飞刀齐齐斩落!焦春水
又一抖手,两道寒光如乍惊灵蛇,电闪而出!
红光崩现!这两把飞刀射在鲁幼谦的裆里,他那两段食指落在雪地之上,还在
微微地颤动,裤腿儿处又滚出两个血乎乎的小肉球儿来。痛得他在雪地上打滚嚎叫,
又是抖手,又是捂裆,不住地抓起雪向裤裆里塞。
焦春水从雪地中挺身纵起,手腕连抖,七颗子弹又已上膛。
冰冷中略带温热火药气息的枪管顶着鲁幼谦的太阳穴,大概是雪的冷冰起了作
用,他的疼痛减轻不少,呲着牙,裂着嘴,他看不到那黑洞洞的枪口,但那代表着
死亡的黑洞却在他脑中晃动不已。
——最可怕的事物并不是来源于现实,而是源自想象和未知。
焦春水的鞋踩在那两粒肉球上,碾得粉碎,血汁从鞋底边挤出来,染得雪地一
片鲜红。他冷冷道:“这是我替那些姑娘们讨回公道,比起她们身心所受的痛苦,
你身上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鲁幼谦一动也不敢动。疼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他的汗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告诉鲁老大,我收了钱就会办事,若再叫人跟着我,休怪我连他也一块干了!”
焦春水收起枪,挥了挥手。
鲁幼谦嚎叫着连滚带爬地向远处跑去,连头也不敢回。
焦春水拾起飞刀,抚着刀锋轻笑:“等着我,丁暮秋,我还没和你比过刀呢。”
他向雪中走去,步伐很慢,脚印也很深,雪被踩得‘咯吱吱’直响,像是充满
仇恨的咬牙切齿声,又好像每一步都把痛苦和忧愁踩在了脚下。
天地间又只剩下孤独的雪。
——冷冷的雪。
太平川,在吉林与内蒙交界附近,距白城一百四十里地,正处在白城到郑家屯
的铁道线上。
这一带盘踞着一帮马匪,人称太平川马帮。马帮中的人,原来大多从事是为商
人运送货物的职业,后来世运渐衰,生意渐渐惨淡,众人都没了饭吃,马帮里原有
个姓鲁的壮汉,此人名叫鲁茂贞,人称鲁老大,黑龙江人,在原藉杀了人逃出来,
无处落脚,便投入了马帮,见马帮日渐衰微,便带头弄了几杆枪,做起了没本儿的
买卖,劫了数次大的商贾,发了笔横财,不少没饭吃的年青人,也都慕名而来,成
了马帮里的土匪,渐渐的太平川马帮的名声便响了起来。
今天寨子里显得有些杂乱,土匪们或交头接耳,或木然地呆在一边。眼睛都望
着西厢那间少当家的屋子。连喂马的老土匪都知道:少当家的出了事儿,走时是骑
在马上走的,回来时却是躺在马车上回来的,而且不但没了两个指头,连‘鸟儿蛋
儿’也丢了。
只听东墙边儿一个老一瘦正窃窃私语:“我说,要是这消息传到外面去,那些
个家里有姑娘的人家可都要松一口气喽。”
“哼,可不是!要说咱这少当家的,可真不是东西,说这话是头几天的事儿,
我们那儿老张的闺女来给他爹送件小袄儿,叫少当家的看着了,见她长得不错,摁
到伙房的大锅边儿上就要糟蹋,后来要不是老张闺女那张嘴,说不定就真给他糟蹋
了。”
“怎么?那闺女的嘴厉害,把少当家的说服住了?”
“不是,你也不想想,就咱们少当家的那脾气,也能被人说动?那劲儿一上来,
比驴还驴!”
“那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老张闺女看着长得不错,见人抿嘴儿就笑,实际上,她有严重的
口臭!”
老的叹了口气道:“唉,原来是这样,说起来,这倒也成了好事儿,管它怎样,
清白是保住了。”
“哼,清白保住了怎么样?命都快没了,少当家的闻到那口臭发了脾气,没头
没脸地打了她一顿,把孩子打坏了,后来是老张含着眼泪把孩子背回去的,现在还
不知道咋样了呢。唉!”
“嘿!这还哪有人性啊!”
“小点声!这话也就咱哥俩儿,让别人听到了,传到他耳朵里,你这把老骨头
还要不要了?你忘了?马六儿不服劲儿,就叨咕那么两句儿,正巧被他听见,那回
被打成什么样儿了?”
“唉!若非为了口饭吃,我才不在这儿喂马呢,这事儿一桩桩的,听着堵心哪!”
“谁说不是?这恶人自有恶人磨,老话儿是一点也不假,这不?报应来了。”
“哼,只是这报应晚了些。”
“甭管它早或晚,反正是来了,别的没有,今儿晚上我们伙房好东西不少,我
弄点菜,上你那儿去喝一盅儿,高兴高兴。”
“好哇,我那还留了点儿‘大头白’,咱晚上见!”
“嘘~,走吧,走吧。”
另一边也有人在低声谈论着,只听一个道:“我看少当家的,这回够呛啊,以
后还能带着咱们去玩女人不能了?”
“且,你还想这好事儿?唉,要我说呀,当家的就不该去找那个焦春水,难道
咱们手中的枪,就杀不了他丁暮秋啦?”
“你知道什么?丁暮秋那可是神枪,功夫又好,你没听说他一杆枪平了‘快人
会’的卢老大,还杀了他手下七十多人吗?前两天,他又在白城把冯德才给杀了,
那先遣团里三十来个好手一夜毙命,是说着玩的吗?”
“你就知道长他人志气!咱们手里的家伙,那可都是日本造哇,给劲得很!”
“嘿,你不说日本人,我还不来气呢!别看他们给枪给弹药的,像是在支持咱
们,倒头来不还是想利用咱?告诉你吧,日本人那,是最精不过,以前张大帅跟他
们闹得僵,他们早就不耐烦了,四处找胡子们发枪发炮,就是想到时候让咱们给东
北来个后院儿起火,他好趁火打劫!”
“妈的,可不是,去年六月时,他们把大帅的专车给炸了,料得东北能大乱,
通知咱们闹事,结果啥动静没有,听说少帅是剃了个光头,坐闷罐车回奉天的,愣
是把局势给稳住了!倒是我跟着军师他们想上长岭闹事儿,差点没被抓起来,幸好
军师脑袋聪明,见势不好,带着人撤了回来,要不然就栽到那儿了。”
“可不是……”
西厢的屋子里,炕烧得热热的,空气干燥得很。
“幼谦他怎么样了?”鲁老大急切地询问着面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他姓刘,方圆百里之内,医术最精,被当地人称为‘活神仙’。
“唉。”刘先生皱了皱眉:“实不相瞒,令公子恐怕难有后代了。”
鲁老大的心像被人狠狠一揪了一把,他仍抱着一丝幻想:“难道真的没有办法
了么?”
刘先生叹道:“我已细细检查过了,刀口浅,伤也不太重,以老夫家传治刀伤
的圣药,几日便可痊愈,但公子双睾已失,这方面,老朽实在无能为力。”
鲁老大回头看看他的狗头军师杨万里,杨万里一脸痛惜之色,也没个主意。
鲁老大一跺脚,恨道:“爹个以(尾)巴,老子干了胡子这行,断子绝孙算是
报应,老子认了!”回头道:“老二,你他妈个巴子陪陪他吧。”说罢扭头而去。
杨万里应道:“是。”又冲刘先生一笑,挥手道:“送刘先生。”
刘先生收拾好药箱,拱手而去。
里屋的火炕烧得很暖,鲁幼谦却仍是一阵阵发冷,身上盖了厚厚一层被。屋里
只有他一个人,因为他看了谁都来气:男的站旁边跟他一比,他少了件宝贝,女的
来伺候,看了更是心里堵的慌。
杨万里来到炕前,侧身坐在炕沿上问道:“幼谦,你觉得怎么样?”
鲁幼谦断了两根食指,裆中又挨了刀,虽在途中找大夫简单做了包扎,伤势不
重,失血却甚多,如今脸上已没了人色,两唇惨白,微微地颤动。刚才刘先生已重
新为他上了刀伤、止痛药,包扎完毕,总算痛苦减轻了不少。
他颤声道:“杨二叔,我爹呢?”
杨万里道:“他出去了,你这个样子,他心里难受得紧,怎么忍心再看你。”
鲁幼谦恨道:“他会关心我?你以为我听不到他的话?!我受了这么大的罪,
他却说是报应!他从小就没把我当过他儿子!”
杨万里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副苦口婆心劝浪子回头的样子:“幼谦!他毕竟
是你爹,父子俩有什么不好商量的?他对你管教的严了怕你受不了,管得松了怕你
不成器,这父母可是难做得很哪,今天他的话也不过是一时悲愤,干咱们这行的,
躺下去就不知道脑袋明天还在不在自己脖子上了,盼的就是挣了钱,洗手安安分分
地过好人日子,有个后代,子孙满堂。咱们这行伤天害理,怕天报应,就怕断了香
火,可事到如今,你这伤……唉……”
“哼!”鲁幼谦道:“二叔,你也不必替他说好话,他是什么样儿的人,我最
清楚!他以为瞒得了我,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娘就是他杀死的!”
杨万里惊道:“别胡说!”
鲁幼谦颤声道:“二叔,我是从小跟着你屁股后面长大的,在我心里,除了我
娘,就只有你最亲了,你知道么?”杨万里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鲁幼谦道:“你跟我爹是拜把兄弟,他的事你一定也都知道,对不对?”
杨万里迟疑了一下道:“嗯,马帮里的大事我差不多也都知道。”
鲁幼谦缓缓坐了起来,起得很费力,脸上有些抽搐。他尽量忍住痛苦,有些惨
白的脸和坐在炕沿边的杨万里的脸几乎快帖到了一起,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
杨万里,字字顿道:“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杨万里的身子稍向后仰了仰,但鲁幼谦的头又向前探了几分,他只好停住身子
道:“我当然知道,你娘是病死的,她得了经漏之症,后来突然血崩而死。”(注
:血崩:指子宫突然大出血,不能停止。经漏指子宫出血量少但淋漓不断。)
“哼!”鲁幼谦冷道:“我娘虽得了经漏之症,却不严重,又怎会突发血崩而
死?当然是有人在我娘的药中下了毒!”
杨万里惊道:“谁?是谁竟敢下此毒手?”
鲁幼谦道:“我早就怀疑,于是暗中查访,才知道下毒的人就是刚才那个刘神
仙。”
“他?”杨万里道:“不错,当年给你娘看病的也是这位刘先生,可他又怎么
会下毒?”
“因为钱,还有指在他头上的枪!”鲁幼谦恨道:“我爹的钱,我爹的枪!”
杨万里疑道:“老大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还不是为那个婊子!”
杨万里道:“你指的是二姨太?”
“除了她还有谁?我娘患病不能与爹同房,他又岂能耐得住寂寞?他在兴业的
妓院里勾上这骚货,明娶回来又怕与娘犯口舌,他见娘病得久了,早生厌心,便叫
刘先生在药中下了毒,弄成血崩的假象,他好另娶新欢!”
杨万里思忖一阵,道:“还是不可能,你娘死后,老大后来虽娶了二姨太,却
没给她个名份,正妻这个位子还是给你娘空着,可见他是个十分重情的人。”
“哼,对于一个死人来说,空着那个位子又有什么用?”鲁幼谦翻了个白眼,
恨恨道:“他只不过是个掩饰,不愿让人怀疑他罢了。”
杨万里道:“你这些是从……”
“是从刘先生那知道的。”鲁幼谦接了过来:“你不用怀疑他的话,他现在已
是我的人。”他慢慢躺了下去,拉上了棉被。神情竟显得有几分得意:“因为我也
有钱,而且我也有枪!”
许久,杨万里叹道:“没想到老大原来是这样的人。”
鲁幼谦悲道:“二叔,你知道么,现在在我心里,亲人只有一个,就是你!你
一定要想办法,帮我报仇!”
杨万里面露难色:“你们毕竟是父子,这……”
“你放心,我爹的事我会自己应付。”鲁幼谦恨道:“现在我要找的,是焦春
水!”
杨万里道:“你放心,二叔绝不会放过焦春水那个混蛋!”他的语气又变得极
轻柔:“不过,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伤,身体是本钱,可是万万轻不得的。”
鲁幼谦眼中泪光闪动:“二叔,还是你最疼我……”
杨万里一笑:“傻孩子,别说话了,好好躺着吧。”说罢转身退了出去,嘴角
露出一抹残酷轻蔑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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