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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请你
日头还不错,但是仍然很冷,若不是那象鬼扯布一样的风声,今天还算是个冬
日里的小阳春。雪已化了不少,放眼望去,黑色的土地上片片云白,瘦枝枯草散乱
零星,给人以凄凉之感,在这个压抑的乱世上,恐怕只有那万古不变、澄蓝高阔的
天空能带给人一丝轻松和惬意。
土道上一辆拱蓬马车疾弛而过,车轮碾起一片掺杂着冰晶的黄土,奉天城已近
了。
于英儿已显得有些倦了,她正斜靠在车掎角打盹儿。
丁小月坐在她对面,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两条辫子自然地搭在两肩头,
辫梢儿那两个小金铃儿,随着马车不停地晃动。
“唏——”一声马嘶,车身剧烈地晃动,伴着车子‘咯咯吱吱’的响声,车身
斜斜地横在了道中央。
于英儿猝不及防,头正撞在支车蓬的木板上,立刻肿起来,象抹了一块红。她
掀开车帘,没好气儿地冲车老板儿喊道:“这车你是怎么驾的?!”
车老板儿没有回头,用手指着前面,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于英儿向前望去,不由也吐了下舌头,只见道中央几十个人,几十支枪对准了
马车,这些人清一色的黑底红边劲装,戴着护腕。前面领队的,身着黄缎衣,梳背
头,背着手站在人前,一张月饼脸上毫无表情,象个木头人一样。
于英儿退回车内道:“丁姐姐,前面有几十个土匪,手里都有硬家伙,前面硬
拼看来冲不过去,不如从车后跑吧!”
丁小月拉住她:“别轻举妄动,后面也有人。”
于英儿将后车帘掀开一道缝,只见车后也有数十黑衣人呈扇形将车围住,枪口
都对准了车帘。
“那我们怎么办?”
“静观其变吧。”丁小月掏出两支德国二十响,递给于英儿一支,“这还有子
弹,小心点。”
只听车前的月饼脸高声道:“请问丁小月丁小姐可在车上?”
于英儿心道:“这土匪说话倒还客气,只是不知道做事客不客气?”她想起义
父给她讲过的江湖黑话,便在车中不知深浅高低地喊了起来:“奶奶名叫于英儿!
你们是混哪条道儿上的?先报个万儿!”
丁小月瞪了于英儿一眼,挑帘而出,应道:“我就是丁小月。”于英儿装出一
副英雄模样,也探出头来张望。
月饼脸退了一步,拱手道:“在下黑龙堂总管张义,奉命请丁小姐作客黑龙堂,
请丁小姐赏脸。”
丁小月道:“我与贵堂素无往来,贵堂请我所为何事?”于英儿附和道:“是
啊,有什么事儿啊?”
张义仍是面无表情:“这个不是在下应该知道的,在下只知道一切照堂主的吩
咐办事。”
丁小月看了看他身后的黑衣人,笑道:“你们黑龙堂请人的方法很特别呀。”
张义道:“对于特别的客人,自然要有特别的请法。”
有特别的客人,自然少不了特别的主人。
黑龙堂的主人的确很特别。
她的睫毛特别长,眉毛特别细,头发特别黑,眼睛特别亮,皮肤特别嫩,总之,
人是特别美。
若单看她的外表,你绝不会猜出她的年龄,她的脸象十七八的小姑娘一样娇嫩
可爱,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就象个熟透的苹果,她的皮肤光滑而柔软,胸部挺拨而
结实。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已经是个二十七岁的大女人了。
她穿了件黑色绣花旗袍,上面绣的是白牡丹。这朵儿由‘杭州第一绣’刘三巧
绣出的牡丹白如凝脂,娇艳欲滴,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晨露,说不出的高雅脱俗。
她坐在正中央的紫檀木花雕椅上,二郎腿轻轻地翘着,雪白的大腿似露非露,
脚上穿了一双白色高跟鞋。
若不是身后十几个黑衣大汉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两边,谁也不会想到她就是黑龙
堂的堂主,这里的主人。
丁小月一进屋就注意到了这个女人。
于英儿却东张西望地象是在找什么,因为她发现,这间宽敞的大厅中实在热得
很,甚至穿单衣都不会觉得冷,可是偏偏却找不到一个炉子或是火盆。
张义躬身行礼:“堂主。”
“嗯。”女人一摆手,张义垂手站到一边。
女人对丁小月二人道:“请坐。”
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语气有些冷冰,但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即
使你是聋子,仍能看到她说话时微笑的表情,而那就足够了。
丁小月拱手相谢,落坐。于英儿也坐在她旁边。
丁小月道:“堂主请我,我已来了。”
女人笑道:“多谢丁小姐赏光,这位是?”
“我叫于英儿,是她的朋友,你就叫我小英儿吧!”于英儿的声音总是那么活
泼。
女人一笑:“哦。”
丁小月道:“不知堂主找我来所为何事?”
女人笑道:“别总是堂主堂主的,叫得人都生疏了。我名叫叶依云。你就叫我
叶姐姐好了。”
丁小月道:“好。不知叶姐姐找我来有什么事?”
叶依云一笑:“只想和你聊聊男人。”
“……男人……?”
热水里泡满了男人,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无论什么行业、
什么来头,到了澡堂子都一个样儿。这是远近有名的‘福泉池’,自前清至今,已
开了百来年。
做生意,自然要招待各式各样的客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或俄国人,只
要来洗澡,就是客人,是客人,就要好好招待,这跟爱不爱国没什么关系,因为这
是行业的规矩。
丁暮秋和焦春水此刻也正舒舒服服地泡在池水里,池子很深,热气蒸腾,两人
已泡得出了一身透汗。
焦春水道:“没想道我们在这里能偷到片刻的安宁。”
丁暮秋一笑:“可惜这安宁也太短暂了些。”他眼神一领,焦春水望去,一个
麻脸刚好跨进池中。
“他来了。”焦春水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又要有事做了。”
两人从水中缓缓向麻脸移去,像是要出浴,却在麻脸身边停了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他俩的行动,但麻脸感觉到了,因为他的小腹下顶着一把刀,刀
尖已顶得他有些疼。
“别出声。”丁暮秋低笑道:“下面进水可是要肚子疼的。”
麻脸果然不动,他惶道:“你们是什么人?”
焦春水低道:“低声!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丁暮秋道:“你千万要想好了再说,免得肚皮上多开张嘴。”
“我……我是先遣团的,我叫吕长富。”麻脸的声音压低了很多,因为丁暮秋
的刀又顶了一顶。
丁暮秋道:“说实话就好,我们不想对你怎么样,只想和你打听一个人。”
“谁?”
“细川寺。”
“他?”吕长富头上的汗冒了出来:“难道你们就是……”
“没错。”焦春水道:“是我们挑了他的分部,却被他侥幸逃脱,你这回该明
白我们的目的了吧?”
“明白,明白。”吕长富一脸的汗,一颗颗麻子似都象被炉火烤着般发红起来。
他忙道:“不过他的行踪非常保密,我虽然是先遣团的,也知道得不大清楚……呃
……”他被小腹上的刀又一顶,脸上的肉疼得一哆嗦,忙接着说:“听说他最近去
了黑龙堂奉天总舵,但现在还在不在,我就不清楚了。”
“黑龙堂?”焦春水道:“那不是东北黑道上第一堂口么?他们和日本人有勾
结?”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说黑龙堂动用了一大批人手,去抓一个叫小月的
小丫头,居然连总管张义都去了,也不知那小妞儿是什么来头。”
丁暮秋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吕长富道:“就是刚才,奉天城已传开了,黑龙堂作事一向隐密,不知这事怎
么传得这么快。”
“原来如此。”丁暮秋心道:“我们俩从上午就在这里等这个汉奸,才没听说
这件事。”
丁暮秋道:“你说的那个小月,姓什么?”
吕长富一脸的迷惑:“姓什么,我就没大在意,不过和她在一起的另一个丫头
听说挺能咋呼,叫于英儿。”
焦春水变色道:“小英儿?!”他不知于英已被丁小月救出来,还当她仍在鲁
老大的寨子里,听吕长富这么说,不禁十分迷惑。
丁暮秋道:“黑龙堂抓她们俩干什么?”
吕长富道:“那谁知道,既然是抓,当然没什么好事儿。”
焦春水急道:“你是说,黑龙堂主他……”
“不是。”吕长富还笑得出来:“黑龙堂主也是个女的,她什么也干不了,嘿
嘿嘿……”
“……女人?”
“女人怎么了?只允许男人聊女人,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聊聊男人?”
丁小月的脸上一红。
叶依云继续道:“我见过许多男人,却没见过一个真正的男人。有些男人你只
要扔几根金条在地上,叫他学狗,他一定会汪汪地叫着来舔你的鞋子。”
丁小月静静地听着。于英儿也觉得她的话很有趣。
“有些男人装得道貌岸然,一股正气,但那不过是装给别人看的,他们的内心
充满了虚伪和自私,他们的弱点往往会在女人面前暴露无疑。”叶依云笑道:“我
只需笑笑,或是一个眼神,就会让一个男人去为我送死。”
她笑了笑,的确如她所说,她的笑容令人无法拒绝。“即使他知道我是在往火
炕里推他,他也一定会跳下去。”
“这种男人不但不算是男人,而且让人恶心。”她说:“你看看我身后这些男
人。”
丁小月看了,进门时就已看过,每个人都是身材魁梧,仪表非凡。
“他们就是这种男人。”叶依云回头问道:“你们中谁自认为是真正的男人,
就站出来,大声说‘我是真正的男人’。”
没有人回答,他们尴尬地站着,脸上都是些羞惭之色。总管张义脸上抽动几下,
也没有动。
丁小月苦笑。
叶依云道:“我想见识见识一个被称为真正的男人的男人,这个人你不但认识,
而且很熟悉。”
“你是说,丁暮秋?”
“不管是什么人,都要先填饱肚子才行。”丁暮秋笑着和焦春水走进了酒馆。
这酒馆儿并不大,客人也不多,如今的奉天城开了许多西洋式的酒吧,有身份的商
人、社会的中层有许多人都改去那里,传统中国式酒馆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光顾这里的,多是一些前清的遗老遗少,还有些不得志的下层人和喜欢传统的守旧
者。
丁暮秋和焦春水两人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伙计忙过来擦抹桌案,笑道:
“两位要点儿什么?”
丁暮秋笑道:“拿手的菜都上几样儿,洗了半天澡,可还真饿坏了。”伙计答
应着下去了。
焦春水心里却象堵了块东西,他低道:“吕长富说的那个于英儿,是跟我一起
长大的……义妹,我想先去救她。”
丁暮秋笑道:“我料她无事,我们先吃完这顿饭也不迟嘛。”
焦春水道:“你不去我去!”他起身便要走,只听门口的伙计高唱道:“哎哟,
满大爷,您怎么得暇到小店儿来了?里边请~!”
一人应声而入,本来以为叫大爷的都是年过中旬、有身份有地位的中年人,未
料进来的却是一个十七八的少年,身着米色风衣,头戴米色礼帽儿,长发及肩,散
乱地飘着。但酒馆里的客人们见了他非但没有一丝轻蔑之意,反而敬畏地朝他笑了
笑,有人已起身为他让出了位子。
这少年似是面带愁容,他抬眼向四周扫了扫,一眼看到窗边的丁暮秋。
他激动地走了过来,摘下帽子,再次仔细打量丁暮秋,惊喜地叫道:“大哥,
是你!真的是你!”
清源武馆座落在奉天城西边,内外三层院落,东西各有几处厢房,院子还算宽
敞,墙角堆了些破碎的木板和瓦片,有的木板上还清楚地印着手印,显然是被人用
空手击碎的。
让人奇怪的是,这所武馆的门总是关着,偶尔进出的,居然是些头戴斗笠、腰
挎长刀的日本和尚。
段子孝在帮日本人做事时探得明白,这里其实是日本秘密特务组织的总部,他
们的任务,就是刺探情报和执行暗杀。
在张作霖死后,他们的行动似乎更加频繁,更加无所顾忌,于是他们才发现,
其实一切都可以明目张胆地干,原来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东北换旗,张学良对日本的态度不言自明,加上他们支持的杨宇霆身死,任何
人都会猜到,日本人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最近他们的频繁行动预示着,暗杀张学良的计划已在运行中。
“无论他们的计划是否已经启动,我都要走在日本人的前面,为了赎回我对国
家民族犯下的罪行。”段子孝想得并不多:“我只要杀了他们。”
——无论结果如何,是好是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的就是一个结果。
他从不想象后果如何,将来怎样。去预测未知的事件是毫无意义、没有必要的,
何必浪费精力?
他没有想任何退路,因为最好的退路,就是没有退路。
他已带上几把好枪和足够的子弹,他的准备看起来很充分,绝不像是头脑发热
的莽夫。
不过,有些事是某些人再怎么头脑发热也做不出来的。
他已潜入院中。
已过黄昏,天色阴沉得像阎王爷的脸,寒风再起,一场冬雪又将来临。
冷冷清清,前院一个人也没有。他摸向第二层院落。
踏着阴风中如鬼手般枯槐树的阴影,丁暮秋的身影已出现在黑龙堂大厅的门外。
从大门、外堂、一直到内堂,没有一个人拦他,如今他已挑帘迈进大厅。
叶依云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请坐。”
丁暮秋微笑着看着她,——她的美丽实在不能用‘美’这个字来形容,她坐在
那里,简直就是一团诱惑。甚至即使现在有个男人在她脚下跪着为她舔鞋子,你也
不会认为这个男人下贱,仿佛一切都是应该的、很自然的、顺礼成章的。
但丁暮秋却绝不是那种人,而那种人也绝不会被女人瞧得起。
丁暮秋笑着坐了下来:“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在等我,我总是不愿让别人等太久
的。”
叶依云柔道:“外面很冷吧?”
“嗯,今天仿佛是今冬最冷的一天。”丁暮秋微笑着说:“不过,好在春天就
要来了。”
丁小月望着他们俩,叶依云明明从未见过丁暮秋,现在两人说起话来,却象是
多年的朋友,有着些许不易被察觉的默契。
她的心里已有些酸。
叶依云笑道:“不管春天是否遥远,我只知道把握现在,现在是冬天。这就是
现实。”
“该来的终究会来,人若是多了份希望和憧憬,岂非会活得更快乐些?”
“呵呵呵,”叶依云笑道:“你果然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难怪连你的妹妹
也喜欢你。”
丁小月脸上一红。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难道她知道我们……
“哦?”丁暮秋稍稍一怔,笑道:“堂主说笑了,小月乃是胞妹,这玩笑可开
得大了些。”
叶依云笑道:“是么?据我所知,丁小月是你养父的女儿,你们俩从小就是青
梅竹马,本来这养子与亲女之间有了感情,能结合的例子也不少,但你养父丁有和
却对这种事极为忌讳,你们两个感情虽好,却有这道孝道人伦的墙隔着,走不到一
起,你虽然外表装得高傲冷漠,内心却蕴含着难言的痛苦,是不是?”
丁暮秋默然不语。他的眼睛仍像那晚秋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显得那么忧郁
和平静。
叶依云笑了笑:“我又错了,看来这个传说中的男人和别人一样,都是一样的
虚伪。”她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敢爱敢
恨、顶天立地的男人。”
于英儿静静地听着,坐在她从进来就一直坐着的椅子上,坐在那个仿佛被人遗
忘的角落。
她在想:倒底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也许这个男人的肩膀不够坚
实,却绝对可以让她依靠;也许这个男人的胸怀不够宽阔,却能够容忍她的一切过
错;也许这个男人的感情不够丰富,但他那颗火热的心里,却装满了对她的爱。—
—这已经足够。
不过无论这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当然都比不过我的春水哥啦!哈哈哈哈…
…她想着想着竟自己大声笑了起来。
好在没人理会她这个疯丫头。叶依云微笑着瞥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丁暮秋的
身上,笑道:“无论你让我感到满意或是失望,你都不能活着离开,因为,从一开
始,这就是个阴谋。”
“不过,现在我还不想让你死。”她又笑了,笑得很天真,象一个刚做完恶做
剧的淘气的小女孩儿。
“我忽然觉得你很有趣儿,也许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但总算还是比较有
特点的男人中的一个。”叶依云眼波流动,充满诱惑地望着丁暮秋,象顽皮的孩子
想拨弄这平静的秋水。
有的人不介意别人的欢笑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毕竟自己为别人带来了欢笑。
他喜欢看到别人笑的样子。丁暮秋就是其中一个,他不但不感到难过,反而心情却
很愉快。
有些女人本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却依靠于男人,甘心做男人的附属品、奴隶、
发泄欲望的工具。这种女人本就是天生的下贱,她们与人养的宠物、牲畜并无根本
的不同,甚至更为低劣一些,因为她们不但附出了肉体,还在糟踏着自已的灵魂。
这世上有太多的女人贪图享乐与安逸,她们在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生命和青春,
体会着这麻木的快乐。
面前这个女人显然不同,她的气势仿佛已控制了一切,她坐得越安稳,笑得越
从容,这股力量就越强大,你甚至能感觉到这股气势迎面压来,呼吸不由一窒。这
就是她的力量。
能靠自已的力量控制自己想控制的东西的人,就是个强者。
在这个男人的世界中分一杯羹,本就是十分难得的事,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力量,
还有智慧。
何况,如今又是战火与血肉纷飞的乱世。
“每个人都有他值得你去尊敬的地方。”丁暮秋想到这句话,不由微微一笑。
此刻,段玉莺却想哭。
她的头本已疼得厉害,现在又加重了几分。
因为她醒来时发现,父亲已不知去向,桌上的酒瓶东倒西歪,杯盘狼藉。
她费尽力气看清了桌上那张写了几个字的纸条:“我去赎罪。”
她才明白,为何父亲非要拉着自己喝个酩酊大醉,只道是父亲对过去的悔恨,
在借酒浇愁。
他带走了所有的枪和刀,还有子弹。很简单,他是去杀人。
他一直不是个意志消沉的人,他的心意,自己竟没有看出来。
想杀人者只有两个结果:杀与被杀。
段子孝的结果会如何?她无法去想,也不敢想。她的泪已在流,模糊了本已模
糊的双眼。
泪眼中,出现了几个黑色的影子,她只感觉到被他们用什么东西卷起,背走。
她喊不出声,她的嘴已被堵住。她无法反抗,她已醉得没了力气。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接受别人的摆布。她的意识又是一阵模糊……
段子孝呢?
到目前为止,他既没杀一个人,也没被别人杀。
第二层院子的布局与第一层相同,一溜正房,两边几间厢房,门紧紧地关着,
窗户黑乎乎的,没有一丝灯光,静得有些诡异。
段子孝帖着墙仔细地观察情况,隐在黑暗中缓缓向厢房摸去,五指一张,手上
已多了柄刀,他轻轻地拨开门,倏地闪身而入,立刻伏身观察,这屋中显然与第一
层院子不同,第一层院子的房间比较宽大,里面是一些练武用的器具,这厢房中顺
着墙边是一排床铺,被褥整齐,却没有人。
他稍作探查,便转身出来,向正房潜去,然而正房中也是空空如也,段子孝心
中不禁有些纳闷:难道今天日本人会有什么特殊的任务?全都出去了?
不多功夫他已找遍了三层院落,仍是一个人也没有。
“不可能的,即使是倾巢出动,也会留下几个人看守,绝不会是这样!……难
道……”
忽然——
‘腾——腾——’武馆的围墙上多了数十个火把,胶油燃烧发出吱吱的声音,
冒着黑烟,火光照亮了数十张或阴鸷,或冷漠的脸,更要命的是,每个人的手中都
有一把黑黑的枪在对着他。段子孝再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嘿,嘿嘿……哼哼哼……哈哈哈哈……”
侧廊走出一人,正是细川寺。
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坏,穿了一身白色道服,腰系黑带,足蹬木屐,踏在青石
阶上,发出悦耳的‘嗒、嗒’声。右手还缠了些药布。
“段子孝,你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糊里糊涂地中了我的埋伏。”细川笑着
摇了摇头:“你太不把我们日本的情报人员放在眼里了。”
段子孝的手很放松地垂着,距离腰上的枪不过三寸。袖中的枪也随时都可以落
在手中,一枪打爆细川的头。但他知道,围墙上的人都是久经训练的高手,他的任
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也许他的枪一动,自己的这条胳膊已被打
烂了。他计算着自己的速度和准确度,现在他的把握约有五成。
他至少要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才会出手,因为出手后,他便再也没有任何机会,
这一枪,一定得要了细川的命!
“你不杀丁暮秋,反倒回过头来杀我。……可惜,我早就知道你们中国人靠不
住。”细川笑了,笑得很自信,他挥了挥手指:“你现在一定想拼命,不过,你的
命太卑贱,根本不配用来和我拼。”说着拍了拍手。
侧廊后走出四个头戴斗笠的人,看不清五官面貌,身着黑衣,腰挎东洋刀。他
们抬来一个人。
“是玉莺!”段子孝的心猛地一紧,他的手已在颤抖,抑制不住地颤抖。
段玉莺仍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眼皮半开半合,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些泪珠,酒
后稍显红晕的双颊象熟透的苹果。
“这么漂亮的女儿,你一定舍不得让她死得这么早吧?”细川的眼睛眯成了一
条弯弯的线。
段子孝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恨不得抬手一枪把细川毙了,但他的把握已降
到三成。
“是我害了她!”他的泪在心中流淌,眼中射出的,却只有愤怒的火焰。
细川的手托起了段玉莺的脸,笑道:“不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杀了未免可惜,
不如用你慰劳一下为国效力的军士如何?”他的手已向段玉莺衣内伸去。
“畜牲!”段子孝的枪扬起,他忍无可忍,他终于忍无可忍!由愤怒所引发出
来的力量无与伦比地爆发出来,就象一座正在喷发的、血脉沸腾的火山,这是他一
生中拔枪最快的一次!
枪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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