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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冬雨几春寒·外传·泛沧浪
“喝!”江志扬跨步向前,左掌闪电般扬击杜震高的下颌!
杜震高以手格开击来之掌,不退反进,低头缩身,自江志扬胁下窜过,挺腰弓
背,怒喝一声:“开!”双足蹬地,以背靠背,“啪——!”地一声宛如斧劈干柴
般的脆响,将江志扬靠得飞了起来,正撞在练功用的砖瓦堆上,哗啦啦地倒了一片。
“朽木!朽木!”屋檐下,桌边端坐观战的江老爷子霍地从檀木仙人椅上站了
起来,‘喀叭’一声,手里两颗鸡蛋大的核桃被他捏个粉碎。
他将手中的碎核桃摔到地上,大骂道:“蠢才!平日我教你什么,你难道都忘
记了么?咱们八卦掌,最要讲求的,便是避实就虚,避正寻斜,利用阴阳两仪的步
法,避敌锋芒,攻敌之侧后方,你刚才最后这一招,岂不是正犯了本门之大忌么?!”
江志扬从瓦砾中爬起来,低头恭身,连衣服上的尘土都不敢掸扫一下,静静地
听着爹爹教训。四周几个师兄弟瞄着他,也都不敢言语。
江老爷子背着手,跳入院中,道:“况且,刚才对招之时,震高所使那一式‘
铁山靠’也非无法可解,震高,你来,咱们按刚才的招式,再演示一遍。”又转向
在侧的弟子们道:“你们可要睁大了眼睛,看仔细了!”
他将袖子稍卷一卷,一抖衣衫,眼神一领,左掌扬击杜震高的下颌!用的正是
江志扬方才那一招,却比他要快了许多。
杜震高仍以手格击,所不同者,这次他用上了双掌,饶是如此,仍觉老师这一
掌力如山岳,难以拔开半分,好在江老爷子只是想示范而已,并不再发力,杜震高
一格之下,低头缩身,自江老爷子胁下窜过,弓腰蓄力,准备以背攻敌,然而江老
爷子却早已如陀螺般转过身来,他的后背上扬之际,正与江老爷子击来的双掌相迎,
‘蓬’地一声,江老爷子身形纹丝未动,杜震高的身子却向前跌出七八步外,方才
站稳脚跟,他回过身来,面上涨得通红,显然这一掌虽是示范,却也出手不轻。
在旁的众弟子们看得清楚,各自寻思,这一掌也就是大师兄,换作我们挨了,
现在恐怕已经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江老爷子面沉似水:“刚才你们可都看明白了?”
四弟子霍天明恭身道:“师父,刚才您老人家以双撞掌破大师兄的‘铁山靠’,
凭的是身形变化快,自然就可将逆势扭为顺势,败招化做胜招,可是这次所使用的
步法,弟子却只是似乎相识,似乎不曾学过。”
“嗯,”江老爷子道:“实际上,刚才我用的身法、步法,还是两仪阴阳步的
变化形态,八卦掌的精华,就是变化,步法有变,掌法也有变,步是阴阳步,掌是
变化掌,无论如何变化,一定要灵活,切不可拘于套路,只有变于心,才能融于掌。”
他走到檐下,复在椅上坐定,拿起桌上的茶碗,呷了一口放下,转向弟子们道
:“刚才震高所使的八极拳法,乃是拳法中最为刚猛的一种,比之少林罗汉拳还要
多上几分威势,施展起来,至阳至刚,至刚至强,至强至美,中国拳法多走直线,
破对方门户,而八极拳更是将这种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而咱们八卦掌却不然,讲究
避敌锋芒,攻敌软肋,讲求的是‘周旋’二字,与传统拳法的特点大相径庭,八卦
掌自祖师爷董海川创立以来,震惊武林,号称别开一片天地。你们入门之后,便习
站桩、走死步活步、走箩筐,然后再练走圈转掌、变化掌,自认为是下了苦功,平
日各人心里都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可是如今,与八极拳一对敌,便败下阵来,却
是什么缘故?”
众弟子们面露惭色,低头不语。
江老爷子轻笑一声,道:“八卦掌看似在动中取胜,在变化中取胜,然而这动
从何来?变从何来?
‘不稳’要用‘极稳’来支撑,只有练到了‘极稳’、‘极静’,才能求动、
求变,求灵活,你们总是不听我的教导,一味苦练变化掌与两仪步法,却无所成,
就是因为根基不牢之故,最终如同缘木求鱼,不过是一场白忙!“
众弟子齐道:“多谢师父教诲!”
“嗯。”江老爷子点点头:“你们明白就好,其实,刚可克柔,柔亦可克刚,
八极拳法虽然刚猛异常,我门的八卦掌法,却正是它的克星,你们败在八极拳下,
是因本门修为不深所致,若肯拨浮去燥,潜心研学,它日必然会有所成就。”
“师父——!”
随着大门沉闷的撞击声,一人自前院飞奔而来,众弟子们望去,只见那人身穿
黑衣,外罩小褂,一脸焦急之色,正是江老爷子座下第三弟子满勃超。
江老爷子面色一沉:“勃超!习武之人岂可惊慌如是,成何体统!”
满勃超道:“师父!外间传闻……”
“勃超!”江老爷子道:“传闻真假混淆,岂可轻信?既未知真假,却乱了你
的心神,此乃武人大忌,我平日是如何教训……”
“师父,这件事情十分重大,弟子以为……”满勃超未等说完,二师兄桑云远
拦道:“老三,平日你谦恭有嘉,今天怎么顶撞起师父起来了?还打断他老人家说
话,还不赶快赔罪?”
江老爷子心念一动,挥手道:“让他说!”
满勃超立刻道:“日本人在十八晚上炮轰了北大营,只用一夜便占了沈阳!”
“什么?”江老爷子霍然站起:“那怎么可能?虽然七月份时东北军主力调入
关中,但留守的至少也应有十余万人,日本人怎会轻易得手?”
满勃超道:“虽然事有蹊跷,但不由得人不信,东北军主力入关,少帅又身在
北平,这对日本人来说,实在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此事虽属传闻,但这两天逃
难者极多,有一些逃出来的大学生还在各处演讲,呼吁东北同胞同起抗日,看来此
事确是属实。”
“可知现在日本人动向如何?”
“听说他们一方面向北推进,另一方面要攻占咱们锦州,再取道兴城,拿下山
海关。”
江老爷子吸了口冷气,面寒如铁地道:“他们若是拿下山海关,便可将整个东
北牢牢封死,掌握在他们手中!外间反攻,难上加难!”
霍天明道:“师父,辽西一线,以咱锦州为喉,咱们不如助军队守住城防,待
日军到时,阻其攻势,拖延时日,以候少帅救兵!”
“江老先生可在么?!”话音落处,一人健步如飞而来,粗眉刀目,一身黑衣,
正是少北派“东正堂”的当家人‘卷八荒’齐泰,此人幼习洪拳,后入少北,短打
功夫堪称一流。身后几人,一个身形高瘦,骨节突出,两眼眍陷如暗洞幽灯,正是
“碧涛馆”的馆主陆联三,他练得一手六合螳螂拳功夫,在武术界颇有名望。右边
一位,年纪不算太大,虎虎有生气,个头儿不高,身体却结实异常,脑门儿闪光,
头发稀疏,一看便知练过硬气,此人正是“济宽拳馆”的馆主孟济宽,身后还跟着
几个他们各自的徒弟。
几人身后,一八卦门下弟子抢步前来,恭身道:“师父,方才几位急冲冲而来,
不容弟子通禀……”
江老爷子猛一挥手,那弟子不再言语,垂手退在一边。
江老爷子双眼微眯,轻笑道:“少北拳盟几位大驾光临,怎地也不着人通报一
声,小老儿也好张灯挂彩,出门迎接!”他话中有话,对几人颇是不满,齐泰等人
自是听得出来,原来辽西武术界,以少北派名声最大,门徒最广,这“少北派”,
便是北少林的一枝,明时隆庆年间,有北少林弟子曾于此传业授道,独成少北一派,
流传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如今少北派第七代掌门人天川大师年事已高,苦心参佛,
不问世事。天川大师座下弟子徒孙,千人有余,不可胜记。大师亲传俗家弟子中有
一人,名李扬波,二十八岁出师闯荡江湖,游遍大江南北,访过不少武术大家、名
人宗匠,三十五岁时回到东北,四方奔走呼吁,联合辽西武术界人士,成立“少北
拳盟”,以复兴中华武术为已任,其人宽厚豁达,更兼长者之风。东正堂、碧涛馆、
济宽拳馆都加入了少北拳盟,入盟者,皆将自身绝技昭示于人,以求相互交流,共
同提高,不致使中华武术在传道授业之时,因师父有所保留而致使一些绝技失传泯
灭,李扬波还将这些功夫的练法,制成书册付印,希望籍此激起民众尚武之心,自
立自强,联合奋起,抵抗外侮。
八卦门的江老爷子江明源,对李扬波印书一事颇有反感,盖因武道不同俗技,
若将武功练法印成书册大面积传播,学者良莠不齐,恶人习得之后,必仗武力得以
猖獗。
就八卦门而言,八卦掌的承传,向来极为保守,师父带徒弟,必挑品性极佳之
人,而且还要告之习练八卦掌,必须深藏不露,不得轻易示人,得授业者,大多行
事谨慎,不好张扬,却常被进步人士误以为是恃才傲物,冥顽不灵,江老爷子对他
人的看法,自不在意,但却认为陆联三、孟济宽之辈归依少北拳盟,实乃毁帮污派,
欺师灭祖之行。加上他自幼学道、学儒,凡事讲求中庸,更看不惯少北风风火火的
激进作风,故而方才出言讽刺。
齐泰并不恼怒,拱手一笑道:“江老爷子,我们来得鲁莽,行事有失礼数,只
是如今情势逼人,还望老爷子海涵。”
霍天明冷道:“少北拳盟的作风,我等素有耳闻,你们闯也闯了,何必再装腔
作势?难道以为我们八卦门中,都是喜挨巴掌,好吃甜枣儿的孩子不成?”
“天明,不得无礼。”江老爷子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语气却一点也不像喝斥。
他转向齐泰等人道:“自古门户有别,八卦掌在老朽手中,虽未发扬光大,却也不
愿被属典忘祖之辈偷学了去,贻害武林。故尔常叮咛弟子,定要守紧门户,莫让恶
狗小贼钻了空子。齐堂主乃少北精英,陆三爷、孟老弟也都是当世豪杰,还望不要
跟老朽这不开化的老头子和这一帮顽劣弟子们一般见识。”
他这一番话厉害非常,并不斥责齐泰等人不顾礼数,而是暗示他们有偷技之嫌,
还嘲讽孟济宽和六合螳螂门的陆联三背弃师门,投靠少北的行径可耻,非英雄所为。
陆联三大声道:“江老爷子,如今情势,急转直下,日本人攻占沈阳,欲鲸吞
东北,此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另据沈阳消息,称日本人准备顺铁路沿西南斜
下,据山海关以锁东北之喉,咱们锦州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更是首当其冲,如今
军力匮乏,正是我等用武之时。李扬波创少北拳盟,非为名利,是想以武唤醒国人,
我等归附,并非忘本,实为大局,望老爷子明鉴我等之心。”
齐泰道:“门户之见,由来久矣,在下不妄断其利弊,而今我少北拳盟也非存
不良野心,而是想让大伙儿联合起来,存异求同,一致对外,否则各自为政,如一
盘散沙,抗日岂非是一句空话?”
江老爷子道:“这么说,几位此次前来,是想邀老朽一同抗日喽?”
齐泰道:“老爷子侠名极广,乃是武术界极有影响的一代宗匠,有老爷子的八
卦门倾力相助,抗日军民必然振奋欣喜,如虎添翼。”
霍天明冷笑一声道:“你们说得好听,还不是想借此机会,排除异已,让我们
师徒充当少北拳盟的卒子,做日本人的炮灰?!”
齐泰皱紧眉头,向江明源望去,见他沉吟不语,便道:“江老爷子,贵高徒的
话,可能代表你老人家的意思?”
江老爷子缓道:“日军到日,国破家亡,少北诸位英雄一腔热血报国,老朽自
亦不会独善其身,必与日寇血战到底,正所谓殊途同归,老朽以为,大家既都为抗
日,又何必拘于形式?”
他此言一出,表明态度,少北众人听得明白,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齐泰想了一想,说道:“老爷子,我师兄李扬波已离开锦州,到黑山、朝阳、
义县等地联络各路人物,筹备建立‘抗日救国会’,若老爷子对我们少北拳盟的人
不放心,我愿与师兄及各路英雄们商量,推举老爷子为会长,统领我们大家共同抗
日,不知老爷子意下如何?”
江老爷子哈哈大笑,道:“齐堂主以老朽何如人也?老朽七岁拜师,二十五岁
艺成闯荡江湖,数十年来,自问大风大浪也见了不少,这世上,名利如浮云幻景,
富贵如过眼烟云,老朽早已看透,齐堂主以会长之职诱我,未免将老朽看得忒轻了!”
一边沉寂半天的孟济宽冷笑道:“江老,齐堂主如此迁就于人,乃是为大局着
想,为的是让抗日多一份力量,免得某些刚愎自用、不知深浅的人做了无头苍蝇,
非但对抗日大业无益,反而倒碍了别人的手脚!”他名叫济宽,说出话来却不宽不
济,尖酸刻薄之极,带着一股子火药味儿。
杜震高怒吼一声,纵身而出,指着孟济宽怒道:“姓孟的!你敢辱我师尊!我
非教训你不可!”
“哈哈哈哈!”孟济宽仰天大笑,轻蔑地瞥着杜震高冷笑道:“杜老三,省省
吧,你大师兄、二师兄都叫丁暮秋给宰了,我若再伤了你,八卦门的元气,要想恢
复,可就要等上几年了!”
八卦门众弟子们一阵骚动,杜震高脸上更气得发青,原来江老爷子座下本有六
大弟子,他在众师兄弟中,排行第三,江老爷子收的大弟子原叫马一涛,二弟子名
叫冯德才,这二人艺成之后,到奉天城(注:即沈阳,一九二九年东北易帜,奉天
改称沈阳,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又将沈阳改回为奉天。)居然做了日本人的走狗,
江老爷子知悉后,大病一场。病好后跪在祖师爷画像之前刀刺二臂,以已之血谢罪,
宣布将马、冯二人逐出门墙,本欲将二人擒而诛之,以赎已罪,但他们却为张学良
手下抗日英雄丁暮秋所杀,江老爷子终未能手刃逆徒,了此心愿。因为有了此事,
本来排名第三的杜震高便成了八卦门中的大师兄。
此一节乃是八卦门的耻辱,平日众弟子们怕老师生气,都闭口不谈此事,今天
孟济宽抖出来羞辱人,八卦门人岂有不气之理?江老爷子更是连怒火带悔恨,一齐
涌上心头,历尽沧桑的老脸之上一阵白一阵红,颌下三绺须髯颤动不已。
齐泰见双方火气渐旺,一触即发,忙向孟济宽道:“孟馆主,那些旧事,莫要
再提,如今日寇猖獗,咱们自家人正要精诚团结,不能先伤了和气。”
孟济宽一笑:“不错,还是莫要伤了和气的好,我孟某人一堆一块,都摆在这
儿,有多大能耐,各人心里也都明白,想要装出武术大师的样子,也没人信,正所
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哪比得上八卦门人深藏不露,袖里吞金?”
他这一通自贬,分明是在说反话,嘲弄八卦门传道授业故做神秘,未必有真才
实学。
霍天明是个急脾气,回首见老师气得浑身颤抖,心下发狠,也不请示,一个箭
步标出,单掌挂风,直砸孟济宽面门!口中喝道:“孟济宽,你找打!”
孟济宽冷冷一哂,纵身避过这一掌,道:“久闻八卦掌讲求迂回、周旋的技巧,
常以逸待劳,以静制动,阁下如此打法,显然未得八卦掌之真传!”他轻描淡写的
一句话,既指出了霍天明的错处,又再激起他的怒火,使之不能平心静气地与自己
动手,在心理和气势上,已然占了上风。还暗示霍天明并未得到老师的真心传授,
挑拨他们师徒之间的关系,真是一石三鸟,狡滑之极。
霍天明怒吼一声,欺身而上,将一套后天八卦掌使得如乱蝶纷飞,千旗招展,
疾风暴雨般卷向孟济宽!
孟济宽躲避退让,左拨右挡,始终不发一击,却将霍天明攻势一一化解,六十
四掌过后,他竟能站于原地,不动分毫,在霍天明下一招攻来之前,先行出手封住
他出招的进攻方位,使得霍天明落入欲攻不能,欲退难堪的尴尬境地,在场诸人皆
是武术行家,各自口上虽没说什么,但心中却都对孟济宽过目不忘之才心折不已!
杜震高、桑云远、满勃超、江志扬及八卦门众弟子们看着霍天明无法取胜,却
又不好出手双战孟济宽,各自心中着急,霍天明攻之不下,退之难堪,若这样持续
下去,更是为师门丢人,可谓骑虎难下,额头渗出一层汗珠。
只听檐下江老爷子大声道:“退谓一阴生,进谓一阳长,阴阳有交泰,进退有
弛张,变掌要得法,胸中不必忙,凌虚如空谷,充实似太仓!”
霍天明闻言,登时醒悟,收敛心神,平息心中的急燥情绪,回想平日师父所教
掌法要诀,运用起来,渐渐地,手上慢了下来,变化却更灵活,更自如,出手似是
而非的一招,孟济宽招架之时,却又起了变化,且招式忽急忽缓,变得飘乎不定,
让人无从捉摸。
孟济宽不知不觉中,被逼退数步,他只觉霍天明步法精奇,忽前就后,忽左就
右,本来死死的招式,忽然都活了起来,好像每一掌击出,都是不同的,却又都是
相同的,都是那么变化灵动,气象万千,简直就象是一个个鲜活的、有独立思想的
生命,令人应接不暇!
他勉强接了十几掌,渐觉吃力,为改变这被动局面,他心中暗自盘算趁间隙之
机,出手进攻!
只见他趁霍天明倒纵至自己后方之际,算准方位,一记侧踢宛若天河倒泻,呼
啸而出!
霍天明只觉眼前一花,这一腿已到胸前!
这腿来得太快,太急,他无暇去破,也无法去破,若是方才,他定被这一腿击
中无疑,然而现在,他根本就不必去破,而是去“躲”!
八卦掌的精要之一便是‘避其锋’,在这‘破’与‘躲’之间,他做出了正确
的选择,同时对本门掌法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霍天明躲开这一腿,大有所悟,胸中欣喜无限,若非此刻身在战场,他几乎要
将这一刹那间领悟后的喜悦呐喊出来!
孟济宽一腿未中,抓住战机,纵身而起,空中双腿连环踢出,腿风猎猎,未到
近前,已将霍天明的发丝激起!
霍天明脚下使个滑步,斜飘出去,已到了孟济宽的背侧,双掌暴扬,结结实实
地按在了孟济宽的后心之上!
“啪——!”地一声脆响,孟济宽的身子横飞出去七八尺,八卦门弟子们齐声
喝彩!
霍天明只觉手掌阵阵发麻,心里明白,孟济宽一身硬功也着实了得!
孟济宽心下发狠,脚尖甫一沾地,身形立刻暴射而回,空中化拳为爪,掏向霍
天明双目!
霍天明旋身其后,一掌拍向孟济宽后脑!
孟济宽身子忽地一矮,双手撑地,两腿闪电般蹬出,霍天明避之不及,正中胸
口!
“蓬”地一声,霍天明被踢得飞了起来,空中喷出一口血雾,显然是他想将血
压下去,闭紧嘴唇的缘故,然而毕竟没有成功。满勃超纵身而起,将他接住,落地
之时霍天明的脸色,已由红转白,萎顿不堪!
“老四!你怎么样?”满勃超架住霍天明的腋窝,霍天明欲想答应,却又‘咕
’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杜震高和桑云远赶忙跑过来紧急救治,江志扬进屋去拿药箱。
江老爷子面色铁青:“想不到,原来孟馆主是龙虎拳的高手,方才拿老朽调侃
半天,原来阁下才是真的深藏不露!”
“龙虎拳!”在场诸人,皆面露惊诧之色!孟济宽则冷冷一哂,刀目中闪出一
抹精光!
齐泰与陆联三,本来以为,孟济宽不过是一个普通拳师,没想到他竟然是名噪
一时的龙虎拳传人!昔年,龙虎拳自南阳崛起,武林震动,龙虎拳创始人雷传笑将
“南拳”、“北腿”融合为一,创“龙虎拳”,名扬天下,龙虎拳讲究手似游龙,
腿似猛虎,以腿为主,以手为辅,将中国拳谚“手是两扇门,全靠腿打人”的精神
发挥到了极致,然而就在成名两年之后,雷传笑却忽然失踪,只在人们心中,留下
一个不解之迷。
北武林中,见过龙虎拳的人少之又少,江老爷子却在几招之内,看出孟济宽所
用者为龙虎拳,在场诸人在惊讶孟济宽的同时,也不禁佩服江老爷子阅历之广,无
人可及。
江老爷子缓道:“雷传笑融合南拳北腿之长,创龙虎拳,也可称别开天地,另
创一家的武术大师,几十年前,雷传笑未成名之时,老朽到沧州访友,曾与他谋得
一面,当时他的龙虎拳虽刚具雏形,威力却已不小,阁下方才所使腿招,一式曰‘
虎登山’,一式曰‘虎搏鹤’,那一式爪法便是‘龙扬手’,阁下使得虽干净利落,
却少了几分威势,约抵昔日雷传笑拳法威力的七成。”
孟济宽嘿嘿笑道:“雷传笑的功夫,也未见得怎么高明!”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对孟济宽投来不屑与怨毒的目光,武林中人,最注重尊
师之礼,孟济宽既学得了雷传笑的龙虎拳,却出此狂言,仿佛连师父也不放在眼里,
这等品行,自是低劣之极。
孟济宽面对众人目光,昂然而立,毫不在意,看样子也不想解释什么,表情神
态,狂傲已极。
江老爷子沉声道:“你是后辈,本来老朽不应出手,但你恶语辱我八卦门在先,
伤我弟子在后,况言语无状,目无师长,雷先生若知老朽替他教训不肖门徒,想必
也不会怪罪。”
“哈哈哈哈!”孟济宽击掌大笑:“当世八卦掌修为最高者,非江老爷子莫属,
孟某今日有幸领教,真乃得其所哉!”
齐泰、陆联三等人在侧,想出言劝阻,却找不出适当言辞,毕竟霍天明此刻身
受重伤,若要江老爷子罢手,于情于理,都实在说不过去。齐泰本来受师兄李扬波
之命,来说服江老爷子加入抗日救国会,如今双方却落得刀兵相见,他心中埋怨孟
济宽,暗自焦急。正在这时,就听前院几声叫喊,一少年紧跟八卦门领路弟子跑了
进来,冲陆联三道:“师父!一伙人到咱们馆里,跟燕师伯动起手来,把燕师伯打
成重伤!”
“于刚,你说什么?”陆联三吃惊非小,自己师弟燕北五平日行事谨慎,素无
仇怨,今日怎会突然有人下手行凶?
于刚道:“听师兄弟们说,那伙人明显是来找碴儿,领头的那人,向燕师伯索
要六合螳螂拳谱,燕师伯跟他们言语不和,才动的手。”
“敌人还在么?!”
“已经走了。”
陆联三忽然问:“刚才你说是‘听师兄弟们说’?”
于刚答道:“不错,我是出去采买东西,回来时发现师兄弟们都已被打伤,师
伯奄奄一息,只听师兄弟们简单讲述了经过,才着急出来寻找师父,本来去了少北
东正堂,他们说师父跟齐堂主来找江老爷子,我才又跑到了这里。”
陆联三紧锁双眉,道:“我回去看看。”
齐泰也是心似火烧,想跟去察看,可孟济宽与江老爷子这边还在两军对垒,叫
他如何能走?江老爷子看出他心思,对陆联三道:“陆馆主,老朽幼习医道,颇有
心得,若信得过老朽,老朽愿随陆馆主一同前往,略尽绵薄之力,不知可否?”
“多谢老爷子!”陆联三一拱手,燥急双目中露出一抹感激之色。齐泰压抑的
心情中稍掠过一丝轻松快慰,伸手道:“老爷子请!”
江老爷子嘱二弟子桑云远照料霍天明,点手叫大弟子杜震高、三弟子满勃超提
药箱跟随,随同陆联三诸人向外便走,孟济宽大概以为江老爷子此举,乃是怕打输
了,故意顺坡下驴,眼中稍含鄙夷之色,被八卦门人瞧见,向他投来愤怒的目光,
孟济宽冷冷一哂,紧随人后,齐奔“碧涛馆”。
高大的钟鼓楼两边买卖铺户云集,好不热闹,碧涛馆就开在钟鼓楼边的南街之
上,此处街窄人稠,行动十分不便。
齐泰、陆联三及江老爷子一行人急冲冲而来,只见碧涛馆院子周围,人山人海,
围得水泄不通,几人好不容易挤进来,抬头看,门楼上原本高挂的牌匾也不知到哪
儿去了,只余匾后尘灰,方方正正的一个印子。
陆联三心忽地一沉,愣愣地立在那里,自知六合螳螂门的名声,就算是毁了!
江老爷子伸手抓住陆联三的肩头,用力握了握:“匾还能夺回来,名也能争回
来!还是先进去看看人吧!”
陆联三只觉肩上一股热流传来,脑中一震,清醒许多,向江老爷子望去,只见
他面容整肃,目露慈光,心头顿时一热。
众人自大门鱼贯而入,穿过铺满青砖的大院,步入正堂,只见堂内椅断桌碎,
狼藉一片,几个伤得稍轻的弟子蹲在地上,为重伤的包扎着,陆联三的师弟燕北五
躺在地当央,身上蒙了层白布,白布上几处地方已被血染得鲜红。
身侧一弟子哭道:“师叔他……”
“老五!”陆联三抢步欺身过来,手探出去想揭开那白布,却颤抖了一下,停
在空中,整个身子都僵在那里。泪已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燕北五身上,和在他
的血中。
江老爷子俯身揭开白布,苍眉立时一挑!
只见燕北五的头脸,几乎变形,左耳处血肉模糊,头骨凹进去一块,双目暴突。
正面看去,倒象是个侧放在那里的猪腰子。江老爷子身后诸人,见此情景,无不深
吸一口凉气,遍体生寒!
陆联三抓起燕北五的手腕号脉,脉搏全无,同时还发现,他的小臂已断,手腕
软软地耷拉着,探鼻息,半点皆无。
江老爷子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对精于医道的他来说,只消一眼,便知道燕北
五没救了。
齐泰问身侧那轻伤弟子:“跟燕五爷动手的是些什么人?”
“那伙人的衣着普通,只是面生得很,为首那个,六尺身材,穿着黑衣皮鞋,
梳背头,倒象是个留过洋的。对方丝毫不顾江湖规矩,张口便索要拳谱,打倒燕师
伯后,又逼问众位师兄师弟,我们奋起反抗,多被打成重伤,他派几个人看着我们,
叫人在屋里屋外大翻一通,一无所获,这才走了。”
陆联三扬眉问道:“对方武功是何路数?”
弟子稍犹豫一下,似是在回想。“那孙子功夫相当了得,走的是刚猛路子,倒
和……倒和少林拳法有几分相像。”说着向齐泰等人瞟了一眼,似是另有含义。
“你说什么!”齐泰背后弟子大声怒斥。
六合螳螂门下几名弟子火气正盛,立刻炸了:“怎么样!有胆做就承认!”
“你们什么意思?!”“干什么!”少北弟子也瞪目握拳,剑拔弩张。
齐泰一摆手:“事情未明,切莫唐突!”
陆联三向弟子们道:“你们之中,谁记得当时动手的情形,讲演一遍!”当下
六合螳螂门弟子中,应声走出两个伤势稍轻一些的,依照当时燕北五对敌情形,边
做演示,边做解说。只见左侧扮燕北五之人,身形似大猿游山,握拳中指凸出,显
然是螳螂拳中所称的“锥子锤”,步法灵动,攻势连绵不绝,对方扮敌者,只是一
味招架,左格右挡,始终不发一招。
演练了一阵,旁边杜震高似有疑惑地道:“对方难道就这样只守不攻?”
满勃超道:“师父,对方的意思,大概是想看清燕五爷的武功招式。”江老爷
子点了点头,向一边的孟济宽瞥了一眼,孟济宽脸上稍稍抽动,他知道江老爷子借
此点出自己方才在八卦门中,与霍天明对敌之时曾只守不攻,为的是偷学八卦掌,
他瞥这一眼,是为表明各人心里都有面明镜,只不过心照不宣,给对方留些面子罢
了。所以孟济宽脸上,稍稍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一晃而过。
演练中那弟子边打边道:“当时燕师伯察出敌方有偷技之意,便加紧了攻势,
敌方这一招躲得狼狈,挨了一记勾打,恼怒起来,开始反击!”说罢扮敌者反守为
攻,步步紧逼,双拳带风,招招击向“燕北五”的要害。
看了几式,陆联三道:“这些招式在少林拳中,融合了北腿的精华,果然是少
北拳法!”
齐泰面沉似水,不发一言。
又过几式,只见扮敌者躲开攻来扫腿,纵身而起,双腿连环踢向地上的“燕北
五”!
“燕北五”双手格挡两下,一合一分,破开敌方连环双腿,敌方空中借力一个
倒纵,翻至“燕北五”身后,立掌如刀,闪电般劈下!
“燕北五”双手上扬十字挡,架住敌攻来之掌,两名弟子都不动了。
弟子解说道:“燕师伯当时,双手格挡这一下,手臂被打断,头顶受击,便倒
下,再也起不来了!”
陆联三、江老爷子、齐泰诸人听了,都不禁吸了口冷气!众人再看躺在地上的
燕北五尸身,各自胸中都生出一股惊诧和恐惧,鼓荡汹涌,翻腾不已!
齐泰皱眉道:“此敌武功极高,单是这一式劈掌有如此威力,就足以令人咋舌!”
江老爷子两眼微眯,沉道:“不错!颅骨乃是人体诸骨中最坚硬的部分,敌人
这一掌下来,不但劈断燕五爷的两只手臂,而且余威竟然仍可击碎头骨,实令人匪
夷所思!想来燕五爷当时,也未料到敌方这一劈掌有如此之威力,才使手格挡,以
致兵败人亡!”
陆联三直视齐泰:“齐堂主,这可是你少北之‘大力金刚手’?!”
齐泰忙道:“‘大力金刚手’乃少林不传之秘,历代之下,得者寥寥,练成者
更鲜,我随恩师天川大师学艺多年,也只对此技略知其名而已,恩师诸弟子中,更
无一人得此学者,陆馆主,难道你真的怀疑到我们少北头上不成?”
陆联三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显然心中,已然结了个疙瘩。
杜震高问螳螂门弟子:“那敌与燕五爷动手之前,可曾自报家门?”
“没有。”
杜震高道:“若敌方想将这事栽到少北头上,应该表露得更明显才对。”
齐泰道:“或许敌人就是想做得模糊朦胧,好免得别人说他此地无银,反而更
能加重对我们少北的疑心!”
螳螂门下一重伤弟子忿忿冷哼:“或许是有人动手时想掩饰自家武功路数,只
是做得不甚干净而已!”他这话出口,显然是认定了来敌就是少北的人,引得齐泰
身后几名少北弟子面露愤然之色。
齐泰面向陆联三道:“陆馆主,螳螂门自加入我少北拳盟以来,对我少北人的
做为,应该了若指掌,我师兄李扬波一心向武,以复兴中华武术为已任,成立少北
拳盟,也只是为弘扬武学,共抗外侮,绝非对各家武功绝技起了什么觊觎之心,这
一点世人皆知,三爷你也是信得过我师兄,才同其它入盟门派一样,把螳螂拳套路
要诀录于纸上,交我少北印刷发行,试问少北又何必再登门踢馆,索要什么‘六合
螳螂拳谱’?”
陆联三尚未说话,门下一弟子冷道:“哼!自然是少北对我们螳螂门不放心,
怕我们有所保留!”另一弟子道:“少北人表面做得官勉堂皇,谁知私底下是否为
了偷别派技艺?又谁知他们自己门派的绝招,是否是真的完全公开?还是背地里留
了一手?”
少北弟子无端遭疑,隐忍多时,暗自恼火,闻听此言,立刻大声怒斥:“天下
武功出少林,少北武功乃少林正宗,冠绝天下,无可置疑!莫说少北人不会去偷什
么绝招,即便真的要去偷绝招,也不会把什么螳螂蟋蟀的放在眼里!”
习武之人,视自己师门名誉为生命,少北弟子这最后一句,话中带刺儿,轻蔑
之心,溢于言表,听来刺耳之极,使人难以接受。六合螳螂门中,立刻有几名弟子
长身而起,怒道:“我们螳螂门下虽然死的死,伤的伤,但骨气还在!未必然还怕
了你们!?有种便来决一死战!”另一些伤重的,也彼此支撑扶持,摇摇晃晃站起,
眼中的恨意,似在燃烧!
孟济宽上前说道:“正敌未明,双方妄动干戈,大为不妥,陆馆主,咱们两方
各消消火气,先查明真凶再说,若他真是少北门下,我想齐堂主和李盟主他们也决
不会姑息,况以贵门此时的战力,硬逞一时之勇,实非上策,还是先给弟子们治伤
疗伤,休养生息才好,何必急于一时?”
江老爷子听他上半段话,还象是人话,入情入理,可是下面却变了味儿,看似
真心劝阻,实则却像要挑起火来,最后那句‘何必急于一时’,倒象是在暗示陆联
三暂忍一时,以图后计,大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意。
此时门口一阵骚动,几个警察晃了进来,有的叼着烟卷儿,有的斜拎着枪,东
瞅瞅,西瞧瞧,一副松样儿。为首的正是南街警察署的大队长胡子春,因为平素欺
压民众,大伙儿都背地叫他‘胡子孙’,北方人称土匪为‘胡子’,这么叫他,显
然骂他是土匪的孙子。
胡子孙一手抠着腰上的皮带卡子,另一只手夹着烟卷儿,戳了戳大盖儿帽,老
远冲着屋里喊:“哟嗬,怎么了这是?连匾都拆了,要搬家呀是怎么着?”
陆联三胸中有火,但犯不上得罪这等小人,作笑容迎出来拱手道:“哎哟,是
胡大队长,小人正要去找您做主哩!”
胡子孙嘿嘿一乐:“我做主?我说三爷,您不是拿兄弟打镲吧?兄弟上头有分
局长,分局长上头有局长,各路官员、大小神仙一大堆,再后头还有日本人,什么
时候轮着兄弟做主来着?就连署里那秘书处的文员,仗着识几个大字儿,兄弟还得
敬着他三分哩!”
陆联三哈哈一笑:“胡队长说的哪里话,上头官员大伙儿够不着,我们这些老
百姓家里出了事情,还是得找你胡队长排忧解难哪!”
“嗯。”胡子孙摇头晃脑,十分得意,又翻翻眼睛,歪着脑袋道:“刚才你说
这两句,怎么把‘大’字儿丢了?”
“啊?”陆联三稍稍一愣,立刻明白过来,陪笑道:“对,对,是胡‘大’队
长。”
“哎,这就对了,要不然平白无故,就叫三爷你给兄弟降了一级,哈哈哈哈。”
胡子孙说个笑话调剂空气,套套近乎,他心知陆联三这些武人,也是得罪不得,否
则哪天不对卤子,暗地给自己一刀,纵然自己有枪在身,也是白给。
“哈哈哈哈……大队长说笑啦!”陆联三知他心思,大笑几声道:“请。”
胡子孙走进正堂,抬头看见江老爷子、齐泰一干人等,拱手笑道:“哎哟,江
老爷子,齐堂主!都在这儿呢?幸会幸会!”
齐泰等人拱手还礼,分开左右,露出盖着白布的燕北五尸身来,胡子孙搭眼望
去,吓了一跳,转身瞧着陆联三:“三爷,我只听着有人报闹事儿,怎么?这儿出
了人命啦!”
陆联三道:“我师弟燕北五为人所杀,此事还需胡大队长劳心费神。”
胡子孙眨眨眼睛,拍着腰上的盒子枪:“陆馆主放心,一切交给兄弟,保境安
民是兄弟职责所在,兄弟这就带人去把他抓来!哎,等等,这事儿是谁干的?”
诸人听了,心中都骂了声‘浑人!’,若知道是谁干的,还用得着你?陆联三
耐着性子道:“凶手未知是谁,正要烦劳大队长进行调查。”
“哎呀,那就难办啦!”胡子孙蹲下来,看看燕北五的脑袋,道:“这是拿铁
棍砸的吧?凶器呢?”
“不是,这是被人用手掌劈的。”
胡子孙啐了一口:“哟嗬!劲头儿不小啊!妈的赶上铁道北那畜牲了!”
陆联三一愣,问道:“什么?”
胡子孙没接那岔儿,继续问道:“有看清凶手面目的没有?说说,能画的,画
张画,那样儿要抓人就容易多啦!”
陆联三忙叫人找来纸笔,叫弟子中能画的,画了张肖像递给胡子孙,胡子孙接
过来眯着眼睛咂咂嘴,有模似样儿地看着,旁边螳螂门的弟子描述着凶手:“使少
北拳法,着黑衣,梳背头,身高六尺,象个留过几年洋的……”
胡子孙听到‘使少北拳法’,把头扭向齐泰,似想说些什么,后来又听‘象个
留过洋的’,眉头一蹙,大概觉得怀疑得不对,便没有说。等那弟子说完了,他回
头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副肖像画,又瞟了一眼陆联三,把画叠了一叠,揣进兜儿里,
说道:“诸位放心,兄弟回去,定会上报局长,加紧查办,有了画像,跑不了他的!”
又向齐泰、江老爷子等人拱了拱手,告辞而去。
众人相送,但见墙头楼角处,沙掩夕阳,昏黄一片。满勃超远远地哼了一句:
“他倒属黄鼠狼放屁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齐泰怕少北弟子与螳螂门人起冲突,把事情激化,即便告辞回去,着手追查真
凶,孟济宽也带人去了。江老爷子在碧涛馆里,指挥着杜震高、满勃超帮陆联三料
理受伤弟子,接骨、煎药,直忙到夜里,陆联三过意不去,劝谢再三,江老爷子师
徒这才回家。
回到家中,江老爷子先去探看了霍天明的伤势,霍天明已服了药,脉象平和,
并无大碍,江老爷子这才放心。用罢晚饭,老爷子与杜震高共坐一桌,吩咐江志扬
将桑云远召来,共同谈论今日之事。
杜震高把螳螂门中的事讲述一遍,江老爷子道:“你平日老成持重,思虑周密,
今对螳螂门之事,有何看法?”
桑云远道:“少北李扬波已着人将少北拳法,录于书内,发行颇广,但这仅是
近一两年的事,若要在这一两年中,凭书本练得如此之好,而且能击败六合螳螂门
的燕五爷,显然不大可能,况那重手致命的一掌,若要练成,至少也需五年以上。”
满勃超拎着茶壶给大家挨个添水,待桑云远说完,坐下问道:“二师兄,你也
认为是少北人干的?”
“不是。”桑云远道:“凶手本身若是高手,那么得了少北拳法的书籍,随意
挥洒,威力仍是极大,靠武功招式来判断凶手来历,殊为不妥,拿大师兄来说,他
使的八极拳,就厉害非常。”
满勃超忽然说道:“师父,师兄,你们记不记得,胡子孙那小子看到燕五爷的
伤处,说过一句话?”
杜震高回答:“他说凶手手劲不小,怎么了?”
满勃超道:“不是,后面还有一句,他说‘赶上铁道北那畜牲了!’,就是这
么说的。”
桑云远道:“如此说来,他在铁道北什么地方见过与这有相同威力的掌法,或
是什么武功?”
江老爷子沉吟一下,道:“我总觉着,后来胡子孙看那肖像画的时候,有些不
大对头,似乎心里知道些什么,后来走得也稍嫌匆忙了些。”
杜震高道:“难道他知情?!”
苍松如鹰,俯视着身边流过的一汨清泉,水声淙响,沙石清晰可见,似是随水
流轻动,又似已完全寂止。
这日式精舍,巧妙地与这园景融于一体,恬静而安详,流出一股平和之美。
“铮……”一声弦响,打破天地间的寂静。
正室之内,一男子盘坐于地,二目微闭,气收神敛,体道安然,似将全部精神,
都集于这琴音之上。他的发丝有些斑白,眼角的皱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已经逝
去的青春岁月,然而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股跃动着的威严之中,使人不敢侵犯。
对面条案之后,一日本女子身着桃色锦衣,披发跣足而坐,玉指纤纤,似在这
琴弦之上蹁蹁起舞,指间流出的,却是中国古曲‘泛沧浪’。
只见她运指轻缓之际,曲调悠扬久远,美妙异常,运指趋急,乐声转为高亢,
似怒海扬波,无风起浪,转瞬间,风骤雨急,掀起怒涛万丈!
对面坐定听琴那男子,显然已融于琴乐之中,仿佛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翻覆
颠簸,时而被海浪吞没沉入海底,时而又被抛上天空惊骇万状。
终于,曲调渐渐归于缓和、平静,宛若那滚滚波涛都渐渐消逝,只余一片泱泱。
许久,男人睁开双目,脸上身上已微显汗象,他淡淡一笑:“大潮已退,恍惚
间,却似还留着些海水的咸湿,令人心弛神往。”
女人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将额前几绺发丝轻轻拨开,动作自然舒缓,遣倦之
极,一双明眸向男人望去,目光中流出无限依恋,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不但未减其妩
媚,反而使她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濑子。”男人转过头,望着屋外的天空:“我知道你的心思……”
浅仓濑子也随着他的目光,向外望着,有些忧虑地说道:“现在的中国,跟以
前一样,外忧内患,暗流汹涌,非但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变得愈来愈狂燥不安,你
此行凶险异常,我真担心会……”她似是心有所忌,再也说不下去。
男人缓道:“日军已攻占沈阳,更大的风暴与凶险,肯定还在后面,我希望能
抢在它们之前。”
濑子轻道:“恐怕你踏上东北的土地之时,风暴已经到了!”
男人拳握紧,又松开,沉吟良久,叹道:“中华武术,门派众多,渊远流长,
习武之人,大多侠肝义胆,热血满腔,东北战事起,日军挥戈,北武林中人也必定
奋起相抗,他们纵练得绝世武功,血肉之躯如何与枪炮抗衡?必然血染沙场,白送
了性命,我这次前去,如能劝得武林中人退出战争更好,若劝不通,也希望能将各
门派的拳谱剑谱、武功精要带出中国,在海外留得一脉,使得中华武术日后得以完
整保存,传承下去,生生不息!”
濑子低下头去,手抚琴弦,说道:“其实,你这么做,仅仅是想让自已那颗武
者的心得到安宁。”
“我的心,早在决定离开中国的那一刻就已经得到了安宁。”
“是吗……”濑子看着他,用陈述式的语气说道。她心里清楚得很,虽然自己
得到了他的爱,得到了他的人,可是他的心还有一部分留在中国,连系着故土的情
丝从未割断过,或许永远也无法割断。
“优子这孩子,在那边不知过得怎样。”濑子似是想摆脱这伤感的情绪,转换
了话题。
“有大石在她身边,你应该放心了。”男人脸上微笑着,表露出一种满足,忽
又变得有些忧虑:“不过,大石这两年和军部那些人混在一起,我倒是有些怕他久
而久之……”
“在咱们身边那么久,他的个性脾气,我早就摸透了。”濑子道:“他不会变
的,接到你要去中国收集拳谱的消息之后,他不是立刻就回电了吗?我猜他呀,现
在一定是乐得睡不着觉,整天筹备着如何欢迎你这个师父呢!”
男人淡淡一笑,忽然纵身而起,射入院中,披着似含春意的秋风,在院中演起
武来,只见他跃似龙腾,伏似虎潜,拳掌变化灵动,由缓至骤,由柔变刚,至后来,
内劲到处,空气仿佛都被压缩、异化,看他身后的景物,都似透过蒸腾的水气看到
的幻景般,变了形状。
濑子面带笑容地望着院中的他,她知道这是他多年来表达胸中喜悦的独特方式,
每次看到他快乐,她都会很快乐,可是现在,她的内心却笼罩了一层难以确切描述
的不安。
锦州城南警察分局,就设在钟鼓楼旁边不远,晌头上,街面儿熙熙攘攘,两个
警察在摊贩前晃来晃去,左边姓王的道:“老孙,咱今儿吃点儿什么?”
“吃屁!”孙警察用手顶顶大盖儿帽,皱皱鼻子骂道:“他妈的赵队长也太狠
了,他四处捞外快,咱们半点沾不着,连工资也叫他克扣着!”说着伸手从旁边摊
子上抄起一块卷茄糕,塞进嘴里。
“可不是,还是胡大队长照顾弟兄们哪!”走了两步,王警察停下来,俯身从
菜摊上挑了根秋黄瓜,问道:“老孙,这黄瓜不错,来一条?”
孙警察瞟了一眼:“不用了。”王警察点头,把那黄瓜大嚼起来,老菜农满脸
皱纹,一看就知是个老实本分的,抬头半张着口,一脸难色,似想说点什么,被王
警察一眼瞪了回来。
“哎哟!两位,在这儿呢?”
孙警察听着好像是在叫他们俩,回头一看,正是八卦门的满勃超。他一见王警
察手里拿了半截黄瓜,笑道:“怎么着?两位想必平常大鱼大肉,肚里油水太多,
今天想起吃条黄瓜,清淡清淡?”
王警察一翻眼睛:“嗨我说满大爷,您这是拿兄弟们开心哪!”
满勃超一拱手,陪笑道:“哟哟哟,得罪得罪,我这儿陪礼了,这么着,今儿
我做东,咱们到茶楼去坐会儿?”
王警察瞧瞧孙警察,冲满勃超嘿嘿一笑:“您这是……想请兄弟‘喝一壶’啊?”
“岂敢岂敢!要么这么着,咱就对面儿‘王包子’,我请客!”
三人进了街对面儿的包子铺,满勃超喊着要两屉热乎包子,伙计先摆了几碟儿
压桌小菜儿,把酒上了,满勃超笑容满面,左右敬酒,孙警察和王警察也不客气,
喝酒吃菜,十分痛快。
喝了几盅,王警察说道:“我说满兄弟,这两天你们武行儿里头,怎么尽出事
儿?先是碧涛馆的燕五爷被打死,然后是闳中社以硬气功闻名的‘铁匠卢’被人捶
漏了胸脯子,大刀会的‘快刀刘’也叫人在身上来了道大斜茬儿,从肩膀头儿一直
劈到胯骨轴儿,比砍竹子还齐整,要说这帮人,也成天练武练六儿的,怎么这会儿,
都成了菜板儿上的肥油了?”
孙警察一笑:“这还不明白吗?咱们锦州城里,来了高人了,不过我看他是柿
子挑软的捏,象满兄弟的八卦门,还有少北那样的,他不也没敢动嘛。”
满勃超道:“二位跟着胡大队长办这案子,情况怎么样?有啥进展,透露透露?”
“嗨,咱们说句实在话,能有啥进展?无非是跟往常一样,叫弟兄们在街上画
圈儿呗!时候一长,大伙儿也就把这事儿搁在一边儿了,这年头儿,连沈阳都叫日
本人给端了,咱们这地方啊,我看也快。”王警察扯了扯身上的制服:“兄弟身上
这身皮,还不知道能再披几天呢!”
“我听说,前阵子日本人在铁道北宪兵大院儿里搞了个什么庆典,县里大小官
员去了不少,胡大队长好像也去了?”
“什么庆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孙警察嘿嘿笑了两声儿,道:“要说起
这事儿,我还真佩服那帮鬼子,那天日本人把大小官员,有名的大买卖家都叫齐了,
结果干什么?你猜都猜不着!他们居然要卖东西!”
“卖东西?”满勃超倒是一愣。
孙警察笑道:“他们卖的什么,你就更猜不着啦!城外河上的大桥,知道吧?
日本人把它卖给了‘益昌华’的韩老板,买下来之后,这大桥就是你的啦,你还得
掏钱维修,如果损坏,影响了交通,还要狠狠地罚你,你说,这招儿厉害不厉害?”
王警察也笑着说道:“咱们城里广济寺里,有个大塔,知道吧?”这时伙计端
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来,每人面前摆上了一盘儿。
满勃超道:“知道,那怎么不知道,辽国时建的,那是咱本地一景啊。”
“日本人把大塔也卖啦!卖给了‘大信利’的赵老板,赵老头儿最吝啬,这回
可糟心透啦!还有这南街北街西街的,也都卖给了这些个买卖人,他们不但得买下
来,还得出钱修马路,你说这日本人鬼不鬼?绝不绝?”
满勃超气得直乐:“咱们的街,咱们的桥,他日本人反倒卖给咱们自己,这不
是明摆着欺负人吗?那些买卖家、大掌柜的就那么窝窝囊囊答应了?”
“你呀,是在这儿乐,到了日本人的院儿里,连哭你都哭不出来,枪架着,刺
刀闪着光儿,狼狗呲牙裂嘴的,正没肉吃呢!那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你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在那儿忍着。那天大伙儿进了院儿,坐好之后,日本人先来
了个下马威,把上个月打伤日本兵那个关里人从牢里提出来了,衣服扒得只剩个裤
头儿。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出来,说要表演节目,他挽挽袖子,伸出三根手指来跟
大伙儿比划比划,然后就开始掐那关里人的骨头,从手往上掐,掐一下,那关里人
就喊一声儿,那简直就不是人动静儿,等掐到肩头时,那关里人的整条手臂,所有
的骨头都碎了,胳膊软得好像就剩一团肉,然后他又开始掐另一条胳膊,也掐得跟
泥儿似的,那关里人,昏死了好几回,后来日本人又象钳子夹铁丝儿似的,掐断了
他那两根锁骨,咱们那帮商号的掌柜,有的早尿了裤子,哪还再敢说什么。”
满勃超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暗暗心惊。
王警察冷冷地道:“这还不算完,后来那日本人又叫手下弄了条板凳让那关里
人坐着,他站在那关里人背后,两只手掌扬起来,冲着他脖子两边‘卡!’地这么
一劈——”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瞧瞧满勃超被自己吸引住的表情,嘿嘿一笑
:“你猜怎么着?那关里人后脊梁两边的骨头,全断!肩膀子、胸腔里那些个东西,
全都下来了,肚子立刻大了一圈儿!”
“得了!”孙警察皱了皱眉,好容易咽下去半个包子,说道:“这儿吃东西呢!
说点儿干净的!”
满勃超问道:“这么说,那日本人的功夫挺硬啊!哎?他是哪儿冒出来的?”
“嗯,他叫川本大石,是日本宪兵的武术指导,功夫那是一流。他跟日本关东
宪兵司令部治安课长斋藤美夫的交情不错,咱锦州那些日本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看样子很吃得开。听说他是要接什么贵客,前几天才从沈阳赶过来的。”
日本铁道警护队院子里,倒还安静,二层小楼靠左的房间里,传出嘿嘿的笑声。
这房间正对门的墙上,挂了幅字,上书一个巨大的‘佛’字,写得刚劲有力,
威武之极,仿佛暗含几分戾气。紫檀木的案几之上,摆着几本拳谱和内功心法,川
本大石穿了件印着淡粉色樱花图案的和服,翻看着手中的两册‘六合螳螂拳谱’,
一册纸质有些发黄,里面的字皆为手写的小楷,另一册稍薄些,铅字印刷,是市面
上,少北拳盟印刷的那种版本。
川本一边翻看对比,一边‘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跪坐在一边调茶的浅仓优子好奇地站起来,凑到川本身边:“你看到什么了?
这么高兴?”
川本搂住她的腰肢,笑道:“你看看,这是少北拳盟印刷的六合螳螂拳谱,这
本却是藏在碧涛馆匾后的真本,这两本书,虽然都是一个名字,内容却是大不相同,
真本之中,要详实细致得多,招式的要点记述得清清楚楚,印本则省略了不少东西,
仅余其形,剩了个空架子。那些中国人,口口声声说要把绝技功夫毫无保留地拿出
来,让大家修习,其实不过是官勉堂皇地做做样子而已,背地里都留了一手,什么
破除门户之见,我看纯属一派胡言。中国人都这么虚伪,你说还不好笑么?”
优子笑道:“他们虚伪一点,有什么不好?越虚伪,就越不会团结,越不能成
事,对我们日本就越有利,现在少北拳盟那帮人看起来活跃得很,搞得挺凶,实际
上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不能那么说。”川本道:“少北乃少林一支,如今在东北势力强大,不可小
觑,况且他们之中,有的身怀绝艺,实为不世高手,与师父比起来恐也毫不逊色。”
优子撇了撇嘴:“原来你是怕少北的人,怪不得没敢动他们。”
川本道:“不是怕,而是为了大局。对于少北这股力量,最好还是加以拉拢,
归我所用,以华制华,才能事半功倍。”
优子问道:“那八卦门呢?也一样么?”
川本道:“八卦门江明源的两大弟子马一涛和冯德才都曾尽心投靠我们日本,
后二人又为丁暮秋所杀,改日我登门拜访,挑动一下八卦门与丁暮秋的关系,想来
让他们归顺也是不难,到时候我伸手要他们的拳谱,他们还敢不笑脸奉上?”优子
点了点头。
川本把书放在桌案上,说:“师父说要过来,后天就该到了,我给他发电报,
说要收集拳谱我来替他做就行了,可他非要自己亲自来不可,我看呀,他大概是想
你了。”
优子嗔道:“你怎么还叫他‘师父’?”川本笑道:“那我应该……”
“当然是叫爸爸!”优子扯着川本的胳膊,一脸的幸福。
“那么……”川本拉长了声音:“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怎么是我嫁你?是你要入赘到我们浅仓家才行!我们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儿,
爸妈怎么会舍得我走呢?”优子又象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入赘之后,就要改叫
‘浅仓大石’了哟!浅仓,浅仓,快答应啊。”优子一边说着,一边嬉笑着摇着川
本。(注:日本男入赘时,丈夫要跟女家姓)
川本一甩胳膊,拨开优子的手,面带不悦:“我堂堂的男人,怎么能到你们家
入赘呢?那不是丢死人了?”
“有什么丢人的呀,我爸爸不也是入赘到妈妈家,改姓浅仓的吗?他都没觉得
丢人。”
优子嘟起小嘴儿,眨着眼睛盯着川本,川本故意歪着脑袋东瞧西看,回头见优
子仍是一副又生气又严肃的样子,扑哧一笑:“好啦!莫说是入赘,只要能天天看
到你,就是给你们家当个家来我也愿意!”(注:家来:日本封建时代的家臣。)
“我就知道。”优子羞涩娇嗔地瞪了川本一眼,露出幸福的微笑。
“几位太客气啦!这么破费,哪用得着啊?叫兄弟太过意不去啦!”坐在正首
的胡子孙按着腰带上的皮枪套,身子大咧咧向后仰在椅子上剔着牙。伙计把残席撤
下,上了壶冰片,江老爷子挥了挥手,伙计点头退出去,关好了雅间的门。
桌边上,齐泰、大刀会的二当家穆旭和闳中社的龙扬都瞧着胡子孙,一句话也
不说,孟济宽自顾自地呷着茶水,眼皮也不抬。陆联三表情更是冷得吓人,空气压
抑得很。
胡子孙道:“几位的意思,兄弟也明白,只是这案子不是一天办的,上头也催
着兄弟呢,唉,压力可不小哟!”
陆联三道:“胡大队长,凶手的画像既然有了,为何不印制出来,广为张帖,
加以通缉呢?”
“哦,这个一则是画像并不准确,若据此抓人,恐成冤狱,二则怕凶手见了画
像,远远逃遁,岂不糟糕?”
陆联三冷笑一声,道:“大队长,别演戏了,凶手是川本大石,前些日子,胡
大队长不还在宪兵大院儿里见过他吗?”
胡子孙一看陆联三和在场诸人的眼睛,心里就明白了。他沉默一阵,点了点头
:“实话说了吧,不错,是川本干的,从燕五爷出事儿那天,我一听描述,再一看
画像,心里就清楚了,肯定是他。”
“你他妈的混……”陆联三愤然而起,被江老爷子伸手拦住道:“别冲动。”
胡子孙本闭了眼睛准备挨揍,半天没人打他,又睁开,说道:“我是胆小,我
不敢招惹日本人,几位是武林的英雄,有胆有识,我佩服你们。可是世道变了,任
你多高的功夫,可躲得过枪子儿?我没说出来,是不想让你们白白地去送死!”
“放屁!”龙扬一拍桌子:“你他妈还在这儿装好人?”
“不错!”胡子孙霍然站起,提高音量说道:“我是不是东西,平常我受上司
的气,受那些有钱有势阔老爷们的气,也受日本人的气!我有时把气都撒在老百姓
身上,我他妈不是人!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啊?你们诸位说说,我能怎么样?我
也想拎着枪跟日本人干,可我知道那是去送死!那是拿鸡蛋去碰石头!诸位,我也
是咱们锦州城吃高梁米饭长出来的东北汉子,老百姓管我胡子春叫胡子孙,背后指
着脊梁骨骂我,我听得见!可是我得装听不见!闹学潮,搞游行,我得带头镇压,
我脑袋上挨过石头扔,挨过吐沫吐,可是我得挺着!真冲到日本人那里,机枪一响,
流血的是他们!”
胡子孙激动地大声说着,眼眶里居然湿润起来,胸口快速地起伏,肩膀不住地
颤抖。
齐泰道:“看得出来,胡队长还不失为一条有血性的汉子,良知未泯。但是反
抗就要流血,血也不会白流,我们也不能做无畏的牺牲。鲁莽行动的确会造成不必
要的损失,我师兄李扬波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四方奔走,筹钱筹枪,组织抗日救国
会,想把一切可集中的力量集中起来,共同对付日本人。”
陆联三道:“抗日之事,需做长久计,目下最紧要的,便是要杀了川本大石,
为我师弟以及闳中社的卢师傅、大刀会的刘师傅他们报仇!”
龙扬和穆旭立刻响应:“对!”
半天一言不发的孟济宽这会儿又‘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龙扬瞪着他:“你笑什么?”
陆联三冷道:“他是在笑我们是不顾大局,头脑发热的莽夫!”
孟济宽笑道:“陆馆主对自己的评价,倒是准确得很!”
龙扬怒道:“你狂傲个什么?你以为你高人一等,还是多长了个脑袋?!”
孟济宽笑道:“在下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对中国人本性的了解,恐怕比你
还要高上一些,拿陆馆主来说,平日口中也是大局大局地说着,自家师弟一死,就
顾不得大局了,还是报仇要紧。这样的人,在中国大有人在,想让这样的人拧成一
股绳儿去抗日,简直就是笑话。在下虽也入了少北拳盟,参加了抗日救国会,现在
看这组织的前景,却乐观不起来,今日在下稍提个醒儿,是为将来陆馆主被日本人
绑在菜市口儿枪毙之前,别学人家也来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那时候后悔,
可就晚了!”
江老爷子见陆联三面上阴郁异常,忙劝道:“陆馆主,孟馆主虽然言语过激,
却也不无道理,报仇不急于一时,我看……”
陆联三道:“江老爷子,贵高徒霍天明的伤,不碍事了罢!”霍天明被孟济宽
所伤,他提起这事,显然是提醒江老爷子应该站在自己一方,共同对付孟济宽才是。
江老爷子叹了口气,心知此刻陆联三报仇心切,失了冷静,劝也无用,又想起
在座的都是少北拳盟的人,自己多事作甚?不由心中一阵自嘲,不再言语。
齐泰道:“我想,现在日寇猖獗,咱们是不是也该干它一场,扬扬声威,挫挫
日本人的锐气?”
胡子孙眼睛眨眨:“你的意思是……”
齐泰眉一挑,目中精光闪耀,森然道:“拿川本开刀!”
海面上风平浪静,海鸥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飞翔,可是它们的叫声偏偏听来是
如此的凄厉,仿佛心中,有一块永远抹不去的悲伤。
汽笛声悠长,和着海涛鸣响,轮船缓缓驶入海港,一个穿着西式服装,鬓发稍
白的中年男子手抚栏杆,立于船头,凝视着海岸,眺望着远山,这使他魂牵梦萦的
土地,如今就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他的面前,这使他想起了昔年自己从上海坐船赴日
情景。此地虽不比上海,但一样都是中国的土地,一样的亲切,一念及此,他虎目
中不禁闪出了泪光。
江老爷子坐在港口道的一处茶棚之中,一边喝着茶,一边朝外面观望着,据胡
子春的消息,今天川本大石要到港口来接什么人,齐泰等人研究决定埋伏在这条码
头附近的必经之路上,伺机下手。人群熙熙攘攘,有扛着大包裹的,有推大车运货
的,还有带着破东烂西逃难的,光屁股的孩子们在海边逮着螃蟹,却不是玩耍,而
是干活为家里赚钱。江老爷子看着看着,心情也压抑起来,不觉间叹了口气。
“老板,来杯茶。”
江老爷子循声望去,旁边另一个摊子上,一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人正笑容可掬
地对茶摊儿老板说着。
那人似也感觉到了江老爷子的目光,向这边望来,看到江老爷子的脸,似乎有
些迟疑,似在回忆什么。江老爷子乍见到这人,也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正在思索之际,那中年男人笑着走了过来,向他伸出手说道:“江明源!”
江老爷子一愣,他不习惯握手礼,只拱了拱手,忽然心头一动,脱口道:“雷
传笑!”
雷传笑大笑:“是我是我!没想到,一别几十年,我回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
故友,竟然是你!”说着也拱了拱手。
二人相视大笑,忆往昔,各自胸中激起几许豪情。江老爷子招呼雷传笑茶棚中
落坐,吩咐伙计摆上茶盏,问道:“怎么,雷兄这一身打扮,莫非是下了南洋,或
是去了金山?”
雷传笑道:“说来话长,唉,当年我到沧州求学八极拳,却碰巧遇到了你,当
时你我都是英姿勃发,如今却都两鬓斑白了!人生苦旅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想
来真是感慨颇多,令人唏嘘!”
江老爷子见他话语之间似有些颓废之意,便道:“追忆往昔,恐只能徒增感伤
而已,雷兄一代英雄,凡事还要向前看才好。”
雷传笑道:“多谢江兄。”
江老爷子道:“前些时,日军攻占沈阳之事,雷兄可曾知晓?”
雷传笑点了点头。江老爷子道:“如今中国内忧外患,乱成一团,实在令人痛
心疾首!未审雷兄看待当前形势,有何高见?”江老爷子心思缜密,他见雷传笑言
语打扮与昔年颇有不同,故未提联手抗日之事,只把言语相探。
雷传笑沉吟一下,道:“江兄,《三国演义》开篇有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古往今来,各种争斗割据,从未停止过,以前是国人自戕,现在又多了
几大列强,实质上并无任何不同。我等武人,自该避开乱世纷争,求极于武道,方
为正途。”
江老爷子心头一冷,道:“国破家亡,谁能独善其身!”
雷传笑叹了口气:“冥冥中自有天数,非人力所能为也,江兄又何必效法孔明,
空费心力?”
江老爷子道:“可惜江某无孔明之才,雷兄也非水镜先生!”
两人对视片刻,哈哈大笑,笑声依然爽朗豪迈,各自的内心,却似已隔了千山
万水,分成两个世界。
“笛……”汽车的笛声,驱赶着路上的行人,一辆黑色轿车驶入码头道,速度
放缓下来,明镜般的玻璃窗后,是浅仓优子侧头面带微笑注视着川本大石的幸福表
情。
雷传笑远远望见,面露喜色,然而瞬时之间,却起了变化!
一个渔女挎着柳条筐,躲闪不及,正被车撞个正着,扑倒于地,川本骂了一声,
打开车门,想上前检视,忽然一柄飞斧闪电般飞来,“啪——!”地一声,将车窗
劈个粉碎!斧锋擦着川本的后颈而过,只差毫厘,将川本惊出一身冷汗!旁边推草
捆车的汉子不知何时已将草点燃,冲上前去,猛掀车把,草捆飞扬而起,火光立刻
把汽车淹没!
优子推开车门欲逃离火海,斜刺里四名大刀会的好手窜出,四柄单刀上下翻飞,
狠狠地向她身上招呼!优子亦非庸手,处变不惊,错开间隙,见缝插针,‘啪啪’
两掌,击飞两人,然而她身着和服,脚着木屐,行动稍有不便,背上已挨了一刀!
川本拔枪欲救,忽听脑后恶风不善,急忙缩颈藏头,铁拐呼啸而过,正砸在汽
车上,‘哗’地一声,玻璃崩散,车身铁皮也被砸变了形。川本伏身之际,已使出
一记倒踢,正中敌小腹,回头望去,原来使铁拐者,正是化妆成渔女的陆联三!
川本扬手开枪,陆联三前胸中弹,脸上全无痛苦之色,双眉怒立,纵身而起,
抡圆一对铁拐直砸川本头顶!川本应变极快,心知陆联三身穿护胸钢板,他一个闪
避,回手一枪,陆联三躲闪不及,眉心中弹,死于非命!
不及川本喘息,背后又有人袭来!他欲回身开枪,对方一脚将枪踢飞,二指如
钩,直抠川本双目!川本以刁手格开,飞起一脚,直踢对方前胸!对方竟也与他心
意相通似地使出同样一脚,惊愕之间,两脚互中对方前胸!‘蓬蓬’两声,双方各
退三四步,方才站稳身形,面上皆露出痛苦之色!
“龙虎拳!”川本望着对方,心中惊诧不已!
“龙虎拳!”孟济宽看着川本,也吸了口冷气!
怒喝一声,齐泰已从川本的后面杀了过来!川本以一抵二,只觉压力骤增!
那边的优子撕开衣服,甩开木屐,与大刀会的刀手和后冲上来的少北第二梯队
战成一团,龙扬穆旭二人拼力撕杀,居然拿不下小小女子,心中兀自恼火。浅仓优
子后背鲜血长流,将花锦和服染得红云相仿,手下却绝不发软,招招狠辣,左冲右
突,如一匹浴血雌狮!
雷传笑见到有人以飞斧攻击川本之时,便已霍然而起,欲出手相助,江老爷子
抢前拦道:“雷兄,你要救人?”雷传笑点头,江老爷子道:“他们是日本人,而
且欠下了中国人的血债!”
此时那边浅仓优子已然中刀,雷传笑顾不及说话,冲出茶棚,江老爷子箭步上
前,又欲相拦,雷传笑一拳击出!江老爷子双掌一探,架住这一拳,二目圆睁道:
“雷兄!你要为日本人出头?!”
雷传笑见那边战况紧张,急道:“江兄,实不相瞒,那日本女子,是我亲生女
儿!川本大石是我嫡传的徒弟!江兄若能助我救人,雷某感激不尽,若不愿出手相
帮,也请让在一边,容雷某过去!”
江老爷子看他表情,似非虚言欺人,然而事情实出自己意料之外,心中不禁犹
豫,这一错神之机,雷传笑已然纵身而出,杀入战场。
雷传笑爱女心切,出手毫不留情,对手触身即飞!几个起落过后,围攻优子之
人躺倒一片,滚地哀号!
“爸爸!”浅仓优子大喜欢呼,兴奋之余,由于失血过多,也不禁一阵头晕目
眩。
齐泰、川本和孟济宽三人混战之余,偷眼向这边望来,似为雷传笑极俊的功夫
所震,也不觉间停了手,孟济宽眼望雷传笑,只觉胸中一股气血鼓涨激荡,恨意之
中杂着心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雷传笑忙着给女儿裹伤,只见那刀中得不甚深,只是刀口翻着,极为可怕,使
他心疼不已。
几声哨响,荷枪实弹的警察队从街角拐过,直奔这边而来。
江老爷子自知雷传笑在,想杀川本已不可能,与齐泰交换了个眼色,招呼弟子
们扶持伤者,抬着陆联三的尸体赶快撤离,又冲雷传笑拱拱手道:“……你好自为
之吧!”转身而去,目中的惋惜和感叹,却似凝留在了空中,雷传笑看在眼里,暗
自叹了口气。
川本欲追,被雷传笑喝住:“优子失血太多,快送医院!”
齐泰及江老爷子诸人经过商量,化整为零,潜回锦州城,通知各门弟子小心藏
匿,以防日本人反扑。
掌灯之后,齐泰、龙扬、江老爷子等几人聚在东正堂别院中,祭奠陆联三亡魂。
仪式简单朴素,各人心中,都似压了一块大石。
祭奠完毕,众人分坐两边,齐泰首先道:“没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此役失手,
麻烦必然接踵而至,真不知我师兄回来之后,我该如何向他交待。”
孟济宽冷道:“陆馆主人都死了,谁又给他一个交待?”
齐泰扬眉道:“孟馆主,你见那中年男人之时,面色有异,莫非认得他么?”
孟济宽脸色立刻阴郁下来,一言不发。
江老爷子闭目道:“那人正是昔年龙虎拳创始人雷传笑。”
齐泰一愣,随即冲孟济宽轻笑道:“原来是尊师!失礼!”
孟济宽霍然而起:“谁是他——!”他说了一半,便自顿住,再也说不下去。
缓了一缓,情绪平静了些,说道:“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诸位信也好,不信也好,
孟某人没有二话可说。”
龙扬道:“孟馆主还是说清楚一些的好,我龙某人可不想阵前杀敌之时,却被
身后的冷箭射死!”龙虎拳正是雷传笑独门武功,非他弟子,岂能学得?孟济宽否
认与他的关系,众人自然不会相信。况雷传笑出手帮助浅仓优子和川本,显然是与
众人为敌,孟济宽言辞闪烁,回避与雷传笑的关系,使人不能不疑。
孟济宽环视一圈,见众人都目光如炬,逼视自己,江老爷子虽然目光柔和,却
也有一探究竟的意思,他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昂首道:“我孟某人就是喜欢我行
我素,而且做得端,行得正,无愧于心,想说的话,就是打掉了满口的牙,我嚎也
要把它嚎出来,不想说的话,我就让它烂到肚子里,甭管是铁锤击腹,还是大石压
胸,谁也别想让我把它吐出来!不错,我是跟雷传笑有过一段关系,但是对不起,
在下就是不愿意说!”说罢把手一背,卓然而立。
“你——!”龙扬拍案而起,穆旭也都面带怒色,齐泰忙起身道:“诸位,大
家聚在一处,凭的是义气,凭的是一颗报国之心,若彼此间互不信任,疑忌丛生,
则大事难成矣,孟馆主不愿说,我相信自有他不愿说的道理,我看大家也就不必再
追问了,真真假假,事非曲直,我想陆馆主英灵看得最清楚,他在九泉之下,想必
也不愿看到咱们自家人大动干戈。”
江老爷子对这些人喋喋不休的争论厌烦不已,长叹一声,起身道:“老朽本为
祭奠陆馆主而来,如今祭礼已毕,老朽告辞了。”这时门一开,少北李扬波陪着一
人阔步而入,众人俱都站起拱手:“李师傅!”
李扬波将众人的眼神一领,振奋地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省警务处
兼沈阳市公安局长,黄显声!”
在场诸人中,都知道北大营的东北军撤后,就是黄显声带着警察们拼死跟日军
抵抗,最后势孤力穷不得已才撤的退,大伙儿对不抵抗的东北军愤恨不已,对黄显
声却敬仰有嘉,连忙拱手。
黄显声还礼过后,道:“诸位,如今国难当头,情势紧迫,咱们多余的话就不
必说了,这次我从北平回来,少帅将主持辽宁省政府行署、东北边防军长官公署行
署两署工作的任务交付于我,我希望诸位能帮我把群众都发动起来,组织一个队伍,
咱们先守住锦州,再图后计!”
浅仓优子侧卧在病床上,微笑注视着坐在身边的父亲。
“爸爸,我没给浅仓家丢人。”优子说:“从您的身上,我继承到的不仅仅是
拳法,还有大和民族伟大的勇气与信念。”
“是啊。”雷传笑微笑着回应,他的心却在不停地翻涌着,当年自己与濑子离
开混乱的中国,共赴日本,入赘浅仓家,更名改姓,几十年来,成为了一个地地道
道的日本人,优子在学校里,受着老师关于日本民族优越性的灌输,也从小就把自
己当做大和民族优秀的男人崇拜着,如果当时自己给她纠正思想,那么她必然不容
于日本社会,可现在若告诉她真相,她愿意接受吗?她能接受吗?
“可是……”优子皱着眉。
“疼了吗?”
“不,不是那个。”优子羞涩中又有些懊恼:“后背上……一定会留下伤疤吧。”
雷传笑愣了一下,又笑了,他拉住优子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道:“放心吧,
大石他不会在乎的。”
“爸爸,你还跟我还玩笑。”优子忸怩地一笑。
门一开,川本走了进来。
“怎么样?”优子问道:“那些刺客抓到了吗?”
川本看了一眼雷传笑,回答道:“没有。”在优子动手术缝针的时候,雷传笑
已经告诉过他,不要再追查那些刺客,川本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答应了。
优子有些愤恨和失望,但父亲在旁边,她并未把她的情绪表现出来。
“爸爸,您旅途一定很累了,去休息吧。”
“是啊,师父,这里就由我来照料好了。”川本躬身说道。
“不,你也出去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优子很孝顺周道,不想和川本表现
得过于亲密,使远道而来的父亲产生失落感。雷传笑知道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站起
身来。“那么你也好好休息吧。”
来到安排好的旅馆,雷传笑洗过澡,与川本盘膝对坐在小桌边喝酒聊天。
川本道:“师父,今日见您出手,功力又似进了另一境界。”
雷传笑道:“我自悟得武道圆融妙法后,又潜心研究修炼岳父所传日本古流武
术‘那里手’,取其精华,来完善龙虎拳,同时也越来越感到武道之博大精深,永
无止境。”
川本道:“师父的龙虎拳,足以睥睨天下,为何却想要来收集中国这些杂七杂
八的拳谱呢?”
雷传笑面容整肃:“无知为妄!”川本立刻低下头去。
“中华武术渊远流长,乃是历代武学大师心血之结晶,若毁于战乱,岂不可惜!”
雷传笑平静心绪,长叹一声,继续道:“天道有变,世途多舛,冥冥中自有定数,
非人力所能改变,我能为武道所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川本道:“听师父言语,
仿佛对中国命运,大有惋惜无奈之意。”雷传笑目视着他:“你想说什么?”
“师父,弟子以为,中国人乃愚鲁不堪之低劣民族,这片大好土地为其所占,
诚为可惜,我大和民族取而代之,理所当然。”
雷传笑冷眼瞧着他道:“这些强盗东西,是从关东军那里学来的吧!”
“弟子以为这些没有什么不对。”
雷传笑沉声道:“大石,你变了许多!”川本直视他道:“是成熟,师父。”
雷传笑盯着川本,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今天那伙刺客之中,好像有人与师父认识,是因为这个,师父才不让我去追
查他们的吗?”川本试探道。
见雷传笑默然不语,川本又道:“刺客之中,还有一人使龙虎拳,莫非是师父
在中国还另有传人?”
雷传笑闻言一震,胸中又一阵酸楚,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
黄显声拨款拨枪,抗日义勇军的招募活动在李扬波等人的组织下,如火如荼地
展开着,报名者极为踊跃,全城的百姓们都群情激奋,投入了这抗日的洪流!
农民、工人、商贩、道士、学生、甚至地主,都加入了义勇军,江老爷子、齐
泰、辽西武术界的各派人士,以及警察局的大队长胡子春和其它诸人,都被人们的
爱国精神和报国的拳拳之心感动着,震撼着!此时的关东大地上,仿佛每一棵草、
每一株树都饱含了亡国的仇恨!
优子坐在病床上,两眼望着窗外,楼下不时传来抗日的口号声。雷传笑坐在旁
边,用小刀削着苹果皮,神态安详自然,仿佛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慈爱父亲。
川本急冲冲地走进来,本来梳理整齐的背头有几缕发丝从前额垂下来,显得有
些凌乱。
“外面怎么样?”优子问。
“黄显声的人闹得很凶,他们派人看住了铁路,警护队也被接管了,其它方面
还不知道。”
雷传笑把苹果递给优子,冲川本道:“你们两个还是跟我回国吧。”
“不能回去!”川本大声道:“我要为日本的荣誉而战!即使是死,也绝不退
缩!”他缓了一缓,又道:“沈阳的部队,很快就会打过来的!那群乌合之众,撑
不了多久!”
“大石……”
“把日本人都揪出来!”医院走廊里响起喊声。川本掏出枪倚在门边,向外张
望,只见一伙中国人在病房、诊室里搜寻着,还有几个拖着生病的日本侨民往外拉,
身边的人对他们拳打脚踢,那几个日本人哭喊不止。
“他们朝这边来了!”川本回头跟优子说着,心中一阵紧张。
“你们这是干什么?”外面有人喊着。
“你是谁?”
“这儿的医生!”
“让开!我们在搜日本人!”
“我不管!我这里只有病人,没有中日之分!”
“你这个汉奸!打他!”
“喂,怎么回事,住手!”孟济宽带人从楼下赶了上来。
被打的医生扶正歪斜的眼镜,喘着气大声道:“日本的侨民是无辜的,你们义
勇军这么做,跟杀人放火的日本军队有什么区别!?”
孟济宽道:“日本侨民也要监视看管,以防他们进行破坏活动,你放心,义勇
军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一歪头:“你们两个看着他,其它人继续!”说罢亲
自带人进行搜查。
医生喊道:“刚才,你的部下打人!”
孟济宽回头冷道:“国恨家仇,气愤之余打上两下,不算过分吧!”
病房中的雷传笑面沉似水,他心知有一部分中国人对日本人的仇恨,已然升至
极点,几乎到达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义勇军中成分极杂,只是有一腔爱国热情和对
日本人的恨,没有一个正确的思想领导,这势必使混乱的形势变得更为复杂。
房门忽地推开,孟济宽探头朝里面望来,躲在门后的川本一抬手,枪指向了孟
济宽的脑袋。
孟济宽呆住了。
不是因为指在头上的枪,而是因为他看到了屋中的雷传笑。
孟济宽后面的人想冲进来救人,川本大叫着:“退后!不然我就毙了他!”义
勇军果然没有动,有两个跑下楼去,通知其它的人。
雷传笑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孟济宽:“济宽,是你吗?”
“不错,是我。”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在下过得是好是坏,不劳阁下挂心!”孟济宽的语气强硬而冷冰,身子却有
些颤抖。
川本和优子都奇怪地望着两人,不知他们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从南阳,搬到东北来的?”
“这个你应该最清楚!”
雷传笑的眼神中充满痛苦:“是为了远离那个地方?是为了远离那段往事?孩
子,你没有权利把我从你的记忆中抹掉,这不公平!”
孟济宽大声道:“你对我妈就公平么?是,不错,她是骗取了你的爱情,骗到
了婚姻,但是她骗你是因为她深爱着你!难道十几年的夫妻之情,加上我这个亲生
儿子,都比不上那个日本贱货!?她一出现你就撇下我妈随她而去,究竟是谁对谁
不公平?!”
雷传笑吼道:“不许你侮辱濑子!”孟济宽的嘴角露出了冷笑。
“……你可以恨我的无情,可是你不可以怨恨濑子,她自始自终,都是个受害
者。”雷传笑的声音平静了些。
“爸爸……”优子听到的虽然只是一些碎片式的东西,但她已经把一切都串了
起来,然而这个串起来的事实却令她无法相信。川本大石头脑反应极快,心中一紧,
知道形势起了极大的变化,自己的处境又危险几分。
“孟馆主!”江老爷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川本立刻吼道:“退后!不然我就开枪了!”
江老爷子一扬手,门外义勇军退了一步,枪口仍瞄着川本,随时可以将他打成
筛子。
雷传笑的眼中有些迷惑:“刚才,他管你叫什么?”
孟济宽冷道:“我已改了姓,如今叫孟济宽!”
雷传笑的身子一震,泪水涌了出来:“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不错。”孟济宽道:“可惜这句你常常用来教导我的话,自己却没有做到!”
川本用枪死死顶住孟济宽的太阳穴,冲外面的义勇军吼道:“向后退!让开!”
孟济宽笑道:“川本大石,你逃不掉的!”
川本用枪顶着孟济宽往门外走,江老爷子和义勇军缓缓退后,怒视着他,寻找
着机会和破绽。
雷传笑沉道:“大石,放下枪!如果你伤到他,我不会原谅你!”
川本一声冷笑:“哼,我劝你最好也放老实一点,否则你儿子就没命!”他用
枪顶着孟济宽的脑袋向前推:“走!老老实实送我出城,我若高兴,便饶你一条小
命!”
孟济宽脖子一梗,停在门口不再前进,轻笑道:“爷爷才不受你要胁!有种就
开枪!咱们同归于尽!”他斜眼瞥着川本发白的脸,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道:“怎
么?不敢开枪?你的命贵,我的命贱,不划算是不是?哼哼哼……嗨——!”孟济
宽头忽然一偏,错开枪口,兜腹就是一记重拳!
川本的脸立刻白了,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鼻涕眼泪一齐淌了下来,孟济宽一
式‘龙抱槐’,紧紧搂住他的身子,使他无法举枪,同时暴喝一声,左膝弹起,正
中川本下阴!
川本身子一耸,立刻发出了不似人类的喊叫,孟济宽眼中露出腥红的狠色,双
手拢住川本肩头一带,左脚点地,右膝飞起,“喀——!”地一声,击中川本前胸!
川本的身子飞起来的时候,站在门附近的义勇军们都看到,他的胸口已经瘪了
下去,血从他的嘴里溅出来,就象用瓢泼的一样。
“啪——!”川本摔在优子的床边,输液架倒了,桌边白色卫生盘里的玻璃器
皿也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川本的头歪着,胸骨肋骨已经帖在了后脊上,象块挤干
净的牙膏皮。
“大石!”优子扑在川本身上嘶哑地喊叫着,泪水横流,她忽然一转身,手中
已多了把枪!
雷传笑惊叫道:“优子!住手!”
“啪——!”孟济宽头部中弹,倒在地上,脑袋象块摔裂的西瓜。几乎是同时,
枪声暴响,满身弹孔的优子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躺在川本大石的身边。
门外的义勇军一拥而入,用枪指住她的尸体,枪口还冒着青烟。江老爷子进来
伏身查看孟济宽伤势,皱了皱眉,缓缓地为他合上了眼皮。
雷传笑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瞪得老大,似乎忘记了呼吸。
七日后——咸湿的海风,带着几许寒意,江老爷子把雷传笑送上码头。
两人缓缓地踱着,雷传笑侧头看着江老爷子:“江兄,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懦
夫。”江老爷子没有说话。
雷传笑吸了一口气,仰天望着:“……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在逃避着什么……
就像个懦夫一样。……兵变、混战、割据……饥饿、贫穷、疾病……这些就是中国
的代名词!我无力改变它,只想远离它,只有静心于武道中求索之际,我才能获得
片刻内心的安宁。”
“安宁……”江老爷子苦笑。
“我……”雷传笑望着大海的尽头:“我因爱武而习武,在我心中,它既不是
用来强身健体的运动,也不是用来扬名立腕的工具,武道就是武道,跟政治风云、
国家利益,所有的一切都扯不上关系,它是一条独立的路,理应超脱于世间的一切
而存在。”
江老爷子默默地听着。
“我错了吗?”
“不知道。”江老爷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走自己想走的
路,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这样走下去吧!”
雷传笑登上轮船,挥手与江老爷子作别,船身离岸,汽笛鸣响,海鸥惊起,缀
洒云天。
龙扬跟随着黄显声在城头上视察军务,问道:“这两个多月以来,咱们义勇军
已经集结了近五万,加上还有那么些东北军,为什么不能反攻他们?!”
黄显声道:“国联正在调停,是否反攻还要听少帅的指示。”
“少帅!又是少帅!”龙扬恨恨地道:“若不是他下令不准抵抗,沈阳能丢吗?
咱们这里被日本人围着,若不出击,早晚也得和沈阳一样!”
黄显声面沉似水:“少帅与日本人有国恨家仇,他下令不抵抗,我相信另有隐
情。”
“不好了!”一名军士飞快地跑上城来:“江志扬带领的第一支队在北城外巡
查时,遇到日军部队,全部阵亡!”
“什么?!”黄显声未及说些什么,只听东北方向枪炮声骤响,又一军士跑了
过来:“日军又压过来了!东北军和义勇军正在联合反击!”
黄显声对龙扬道:“这里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小心,防止日军偷袭!”说完带
人下城,直奔东北。
炮火震憾着大地,爆炸声此起彼伏,机枪更是响成一片,日军发起了猛烈的进
攻,锦州自古便是战略要地,日军是势在必得。
大刀会的穆旭猫着腰在半截垛子墙底下,扯衣服裹着枪伤,嘴里骂着:“妈的,
有种到跟前和爷爷拼刀来!拿这破鸟儿枪打算什么玩意儿!”
那边满勃超趁着换子弹的间隙笑着喊道:“叫你练枪法,你不好好练,怎么样?
完了吧?”
霍天明猫在炸弹炸出的土坑里,冲这边喊道:“还有子弹没?”
满勃超扔给他一盒,喊道:“省着点儿!瞄准了再打!”说音刚落,满勃超背
后不远一间土坯房爆炸,烟尘四起,土块崩飞,有几块砸在满勃超身上,疼得他呲
牙咧嘴。
霍天明瞄了他一眼,边开枪边喊道:“过来,到我这坑里来!”
灰头土脸的满勃超扑着脑袋上的土,啐了一口:“就你晦气!谁在那里呆着?
死了埋时,不用挖坑了!省事啊?”
霍天明笑道:“你这傻子!你什么时候看到两颗炮弹落过同一个地方?这儿才
最安全哩!”他的笑容忽然间停顿了,右太阳穴上,爆开一朵小小的血花。他脑袋
一歪,倒在了坑里。
“天明——!”满勃超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扶起霍天明的脑袋,只见白色的脑
浆和着血一涌一涌地冒了出来。“天明——!”
“勃超,你在干什么!快出来!”桑云远一边回头喊着,一边狠狠地开火,不
远处,一颗炮弹落下,几名义勇军战士飞上了天。
“不行啊!他们大炮太厉害,咱们的伤亡太大了!得想个办法!”满身泥污的
齐泰站在作战临时指挥部前冲黄显声喊着。
黄显声刚要说话,一个副官猫着腰跑过来:“刚才我从东北军那里听说,北平
来了急电,要求他们立刻撤退入关!”黄显声的脸色立刻变了,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什么?东北军又要撤!?”齐泰吼起来:“再撤,还有哪里可守?东北怎么
办?!”
黄显声手握着枪柄,脸色铁青:“要他们撤入关中,是上面下达的命令,东北
军必须执行!但是,他们撤,我黄显声不会撤!我要领着咱们义勇军和父老乡亲们,
跟日本人血战到底!”
齐泰直视着黄显声,眼中的怒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我信你!”
“好!立刻加派义勇军,掩护东北军从前线上撤下来!”
战壕里,东北军战士们和并肩作战的义勇军战士们挥泪告别,义勇军对他们的
撤退没有埋怨,他们知道,这不是东北军战士的错,他们一样是土生土长的东北汉
子,他们的眼中,一样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他们的身体中,也同样沸腾着英雄血,
凝聚着中华魂!
“下雪了……”
雷传笑伫立门廊之下,背手仰望苍天。
院中的苍松依然傲立,泉水并未冻结,依旧淙淙地流淌,可是雷传笑身上的血
液却象是已凝固了。
血既已凝,心还会热吗?
——此时此刻,东北的土地上是否也下着同样的雪呢?
——那雪是否已被抗日军民的热血染得鲜红?
——武道,真的能够超脱于世间的一切而存在吗?
“你去吧。”一件衣服轻轻披在雷传笑的肩上。
“濑子……”
“别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我……”
“你想就这样痛苦下去吗?”
雷传笑低下了头,自中国回来之后,他就陷入了回想与反思之中。
流离失所的人们,疲惫痛苦的眼神令人心伤,他们却从未绝望。大学生们的激
情演讲,更令人泪水满眶,仇火满腔。几十年了,自己还能这样在虚伪的安逸中生
活下去吗?可是……
浅仓濑子的手离开了他的身体,她感觉在那一刹那自己失去了所依,向不可知
的黑暗迅速坠去,内心里却有一种释然和轻松。
雷传笑痛苦而又犹豫地迈出了一步,又一步……他走得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
步都在做着一个生死抉择。
身后响起了琴声。
——是《泛沧浪》。曲调慷慨激昂,仿佛金戈铁马驰骋纵横,威武而雄壮。
雷传笑身子顿了一顿,随即加速阔步向外走去。
风舞!雪狂!
琴音忽然变得不再清亮,琴弦已被濑子的泪水沾湿。
雷传笑的脚步变得更快,更急。
风声,与琴声相和,琴声,随着雪花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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