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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流落街头
一
夜色像一张无边的大网,仿佛笼罩了整个世界,无人欣赏的霓虹灯孤独地闪耀
在城市的街头,在人眼里它们实在太傻,没人监视的时候也不知道偷懒休息。而在
霓虹灯自己看来,在生命的有限时光中尽可能多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美丽,才算得
上不枉此生。
一辆白色面包车悄无声息地行驶在夜中,于江坐在车后排,看着面前的这两个
男人。
两个男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其中一个梳着闪亮的背头,嚼着口香糖的嘴
象反刍的牛一样动来动去。上身穿着纯黑色的西服,里面是煞白的衬衫,没系领带,
衬衫外套着的红色腈纶线坎肩儿在西服领子处露出V字型的一角。他那条西服裤子
上褶皱颇多,膝盖后侧尤甚——就像稍熨过一两遍的劣质卫生纸。于江丝毫不怀疑
他脚下穿的那双黑色的旧皮鞋是货真价实的鳄鱼牌,同时也认为,花上几管儿鞋油
和半天的时间绝对能把它擦出个样儿来,使它更像是一双鞋而不是两具刚从墓地里
刨出来的小型棺材。
另一个男人留着淡淡的小黑胡子,也穿着一身西服,脸上的皮肤黑里泛红,看
上去就跟重症肺病患者差不多。较之文质彬彬的绅士,他倒是与马戏团里套了身儿
人衣裳的猴儿更像一对弟兄。
前面开车的司机体形较胖,身上穿了件比他肚子上的脂肪略薄一些的无袖羽绒
服。
背头拿着一把小刀冲于江晃着,刀身被桔黄色的车内灯照得锃明瓦亮。他瞪着
两只眼睛逼视着于江说:“小子,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弄来吗?”
“不知道。”于江老实地回答。
“因为你挡了兄弟们的财路!”
于江叹了口气:“原来你们和看厕所那家伙是一伙儿的,不就是五毛钱嘛!唉,
以后我有了钱再给你们送去好了。”
背头鼻子差点气歪,他恨不得用刀子扎两下自己的大腿:“胡说!谁跟他是一
伙儿的?你把车站的旅客们都弄醒了,我们哥们儿还怎么干活儿?你这个笨蛋!”
小黑胡儿说道:“大哥,你把这小子抓来,想怎么处置他?”
背头眯起眼睛弄出一副傻样儿说:“当然是好好地收拾他一顿,再把他弄到山
区卖了。”他像乌鸦一样阴笑着,拿刀冲着于江脸上比划来比划去的,象是随时都
会割下去。
前面的胖司机回了回头:“大哥,咱们好像还没开展买卖人口的业务呀。”
小黑胡儿骂道:“你这个笨蛋!大哥不过是想吓吓他!”他又转过来冲背头赔
笑着说:“是吧?大哥?”
“你给我闭嘴!”背头呵斥一句,又回过头来问于江:“怎么样,怕了吧?”
“怕。”于江微笑着说。
“好像他并不是很怕哦。”小黑胡儿说。
“不,我非常怕。”于江说。
“非常的怕还是不够,我要让你非常非常的怕。”背头又晃了晃刀说:“现在
你是不是非常非常的怕了?”
于江点点头:“是的,我非常非常的怕。”
背头得意地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怕,更怕的在后头呢!”
于江不解地问:“可是我要怕什么呢?”
“哎呀呀呀……”背头气得揪起自己的头发,把嘴里的口香糖嚼得吱吱作响:
“当然是怕我们啦!你这个笨蛋!”
“噢。”于江若有所思地翻着眼睛,仰头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了,你们原
来是坏人。”
“你这个笨蛋!白痴!现在才看出来我们是坏人吗?”背头气得差不多要用头
去撞车门了,他“呸”地一声,吐出口香糖,揪起于江的领子,脸几乎帖在了我们
可怜的主人公的鼻子尖儿上,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地说:“你最好给我记住了,小
子,我们是专门在车站行窃的江湖大盗!刚才你把人们都弄醒了,弟兄们就没办法
干活儿了,知道吗?你要赔偿我们的损失,为你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别在我面前
装疯卖傻,假装疯魔的!”
“哦,江湖大盗。”于江愣愣地望着背头那近在咫尺,仿佛放大了一倍的凶恶
面孔,一动也不动地呆在那里,他像陶醉似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红扑扑的小脸
儿向背头探去。
背头本以为于江被自己吓住了,很是得意,却没想到于江摆出这副架式,还闭
着眼睛,样子倒像是要和他接吻似的。
“你……你要干什么!”背头哆嗦着向后退去,满脸通红。小黑胡儿扶着他,
哆哆嗦嗦地说:“大哥,我看这小孩儿大概是同性恋……真恶心……现在城里这些
孩子们,真是……”背头听了,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于江本来是闻到背头嘴里的口香糖味很好闻,想再凑近闻一闻,见他却吓成这
副模样,心里一阵好笑,便顺水推舟地弄出一副娇柔姿态说道:“我男朋友抛弃了
我……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哇~”背头蹦起来象老猫上树似地抱住了小黑胡儿:“天哪~这家伙真的是
同性恋~他身上会不会有艾滋病啊……”
“有可能啊~大哥……”小黑胡儿也带着哭腔儿哆嗦着。
“完啦~完啦~我碰过他呀……怎么办哪……”
“啊!你碰过他!快放开我!快放开!”
“你这个家伙!这么不讲义气!”
“人命关天哪,大哥~!”
两个人吵闹着在车座上扭成一团。
“喂!”于江一声大叫,把两人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
“看起来你们是在害怕呀。”于江说。
“是啊,我们怕。”
“好像也并不是很怕哦。”于江向他们凑了凑说。
“哎呀~别过来~我们非常非常非常的怕呀~!”两个家伙涕泪横流地说。
“哎呀,其实你们根本用不着这么怕嘛!艾滋病怎么了?艾滋病患者也是人,
也有许多是输血时被无辜传染上的,再说了,碰一碰身体,艾滋病又传染不上,你
们怕什么呀?”
“哦?”背头和小黑胡儿对视一眼,问道:“碰身体不会传染?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啦!”于江说:“你们平常都不看电视吗?科教片和公益广告里都演过
呀。”
“啊……是这样。哈哈哈。”背头从小黑胡儿身上下来,腰杆儿一挺,又神气
起来了,他拍拍小黑胡儿的肩头:“把你吓坏了吧,兄弟?我早就说过嘛,艾滋病
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你什么时候说过?大哥?”小黑胡儿问。
“梆!”背头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的脑袋,加重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说,
我——早——就——说——过!”
“是,大哥。”小黑胡儿呲牙咧嘴地揉着脑袋,窝囊而又心有不甘似地蹭了蹭
鼻子,不说话了。
“嗯,现在让我想想,怎么处置他呢?”背头摸着下巴想了想,转过脸问小黑
胡儿:“喂,你有什么想法吗?”
“不,没有,大哥,你打得对。”小黑胡儿毕恭毕敬地说。
“笨蛋!我不是问你对我打你脑袋有什么想法,而是问你对这小子有什么想法!”
“不不不,”小黑胡儿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对他一点儿想法
也没有,我又不是同性恋。”
“你这个笨蛋!我是问你怎么处理他才好!”
“哦……怎么处理他……嗯……这个……”
“哦,我倒是有个想法,”于江说:“我有点儿饿了,‘人是铁,饭是钢,一
顿不吃饿得慌’,我认为咱们应该先去吃点儿东西,我爱吃水饺,你们爱吃什么?”
“我爱吃炖牛肉!”前面的胖司机扭头笑着说。
“我爱吃花生小豆腐。”小黑胡儿说。
于江问背头:“你呢?”
“我嘛……,喜欢煎饼卷大葱。”
“那好,咱们就买半斤水饺,一碗花生小豆腐,再来一小锅炖牛肉——你喜欢
用箩卜炖还是用土豆儿炖?”于江伸着脖子问胖司机。
“当然用箩卜。”胖子回答道:“土豆儿含淀粉多,吃多了会发胖。”
“噢,你可真会合理搭配饮食。”于江又转过脸问背头:“光吃煎饼卷大葱是
没什么营养的,你还想来点儿别的吗?”
“咿……呃……”只见背头的两只手正伸进嘴里,使劲扒着下牙,五官气得左
歪右斜,像拧劲儿的天津大麻花儿。
“停车——!”他冲前面的胖司机吼道。
面包车嘎地一声停了下来,背头打开车门,一脚把于江踢了下去:“快滚!你
这个变态!”
看着面包车一溜烟儿消失在大街尽头,于江爬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土,喃喃地
道:“哇,不请客也用不着这样吧?什么江湖大盗呀,一点侠义精神都没有。”
“哎呀,对了,这么晚了,我还没刷牙呢。”于江想起这件事,向四周望去,
冷清的街道是如此陌生,他不知自己此刻是在哪一座城市,离家又有多远。他漫无
目的地向前走去,寒风迫使他立起衣领,抱紧了胳膊。他回忆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里,
又顺藤摸瓜地向前回忆,想起了和爷爷一起喝酒,还有爷爷的话:“你被抛弃了,
被你母亲和那座城市抛弃了。”
“肯定是爷爷见我醉了之后,带我上了火车,然后我就阴差阳错地到了这里。”
于江想着:“现在该怎么办呢?这是哪里我都不知道……脑袋还是有点疼……我饿
了……”
已经是午夜了,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除了想躺下歇会儿却弯不下腰的路
灯无可奈何地瞪着眼睛外,其他的一切仿佛都已睡去,于江身上一阵阵发冷,他想,
幸好身上穿着金美笑织的毛衣,不然自己一定会被冻死。
得找个暖和些的地方,他这样想着,向街前拐角处有灯光的地方走去,到了近
前,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家医院,这么晚了,居然还有医务人员进进出出,不停地
把满脸是血,身上盖着白被单的人从救护车里搭出来,再抬起来放在小推车上弄进
屋里,这样的救护车有好几辆,伤者也十分的多,不少可能是伤者家属的人像唱戏
一样哭哭咧咧,嘴里骂着些什么“豆腐渣工程”、什么“坑人”、以及“不得好死”
之类的话。
“大概是出了什么事故吧,管它呢。”于江想,“医院里面有暖气,到里面暖
和一会儿吧。”于是,他哆哆嗦嗦地走进了医院。
医务人员都很忙,没人注意到他,于江看着大厅里闪亮的灯光,心想,呆在这
里的话,很容易被人注意,不如坐在走廊里,要不然,我也许就会像车站里的那个
乞丐那样,被这里的医务人员给轰出去。于是,他走向灯光相对昏暗些的走廊,人
们不断从他身边走过,有的垂头丧气,有的行色匆匆,护士们推着小车儿飞快地跑,
上面都是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倒霉蛋儿,他们的头顶上方挂着盛满不知名液体的玻璃
瓶儿。
于江多少有些害怕,所以护士们推车经过时,他就避得远远的。
灯光多少有些昏黄,使得本来就很幽深的走廊更隐隐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氛。人
们的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空响,时而急,时而缓,时而纷杂,时而单调,
声波在走廊中反射回荡,就像一颗颗石子扔进古井时的声音,让人心情压抑,脊梁
根儿发凉。于江经过一个诊室,探头向里面望去,只见一个男人隔着桌子坐在中年
女大夫对面,向她询问着:“大夫,我这肚子疼的……哎哟,实在受不了了,我到
底得的是什么病啊?”
“子宫癌。”女大夫低头写着什么,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说着,手底下笔头
子飞快,把纸弄得沙沙直响,就像是在画镇鬼符。
——“不过不用担心,这种病在子宫切除之后的生存几率还是很高的,你不要
有什么心理负担。”
“可是,”男人脸上一片迷惑:“我有子宫吗?”
“这种事情你自己还不清楚?”大夫稍抬了下头,简洁地白了他一眼:“你做
过子宫切除手术吗?”
“没有。”
“那就对了,你既然没切除过子宫,那说明它还长在你身上,去交手术费吧,
病情很恶劣,需要立刻开刀。”
于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便坐在暖气旁边的长椅上取暖。他看着往来穿
梭的人们,内心感到一阵阵的茫然。他对面也有一张长椅,上面躺着一个大胡子,
衣着破旧,好像是睡着了,于江想,说不定这个人是个乞丐,也是来这里取暖的。
于江本不想去看他,目光却偏不知不觉中被他吸引过去。那个大胡子长着一张
丑陋的脸,而且很脏,气管里发出古怪的痰响。于江想起了爸爸给自己讲的,关于
维京人打了胜仗后,吃俘虏和小孩的故事,他觉得,若给这大胡子一把战斧,那他
活脱儿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维京人。这使他感到有些害怕,可是他又不想离开这温
暖的地方,于是他不时地扫上大胡子两眼,以防他忽然间扑过来,咬断自己的喉咙。
这时,于江背后的屋子里传来了说话声,原来这是一间手术室,里面大概正在
进行着手术。
只听一个声音说:“你认为是那是什么?囊肿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还有那些,我看他真的够呛了。”
“我看像是个瘤子……,我说,你少插些言,现在我主刀。”
“虽然如此,可是病人要是死了,我也得负责任哪!”
“这是什么话?”
“好了,他的血在流,得快点。”
“流点就流点吧,咱们医院里又不缺血浆,那些志愿者义务捐献的有的是,你
还怕不够给他输的吗?”
“说得也是。”
“对了,你不是说下班后要约女朋友的吗?这回这个漂亮吗?”
“下班?天哪,别提该死的下班!我本该六点就下班的,可是却赶上来了这么
个急诊病人要开刀,我躲在垃圾道里可还是被找到,真是倒霉透了!”
“我比你还倒霉,看到主任四处找人,我慌不择路地躲进了女厕,却被一群产
前孕妇们轰出来,正和主任撞了个正着,于是就被派到这儿来开刀啦。”
“得了,得了,我还哪有心思听你说这些?我说,手术已进行了好几个小时了,
你还想在他的肚子里面翻多久?”
“我只找到了这个瘤子,虽然它看起来不大像……或许这是他的肾也说不定…
…但是,我们总得割下点儿什么,不是吗?”
“是的。……对了,他是什么病被送来急诊开刀?”
“不知道,他又没告诉我,送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昏迷啦。”
“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就开了刀?”
“开了刀才能知道他是什么病嘛!”
“……说的也对。那么现在你找到他的病了吗?”
“没有,没有!真是个烦人的家伙,我不是一直在找吗?”
“算了,那就割了他的盲肠儿吧,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好的。”
“——噢,不,你割了他的脾!”
“住口你这个傻瓜!都是你跟我说话才会分散精力!快把你的口罩给我!干什
么?当然是堵他脾上的伤口,他大出血了!你这傻瓜!”
“放松点儿,放松……,你忘了咱们有的是血浆。再说,工作的时候应该是快
乐的,否则会早衰。病人的健康都靠咱们,可咱们的健康又靠谁呢?自己都不懂照
顾自己,那就太可悲了。”
“说得对,的确用不着那么紧张。”
“……”
“嘀……”尖锐的长鸣声响起。
“他的心不跳了!”
“准备电击!快!”
“嘭——!滋……”屋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就像是煎蛋时的声音,然后一股焦
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荡荡悠悠地钻进了于江的鼻子。
屋里的人喊了起来:“怎么回事?他糊了!”
“对不起,电压调节器失灵了,你知道这玩意儿老坏。”
“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
“您没问我呀。”
“……噢……,完了,看起来他不行了。”
“好像是的,但你不用自责,要不是院长把更新设备的钱挪去赔了那个被捅瞎
眼睛的女人,就不会出现这种事了。”
“……是啊,谁能想到院长亲自主刀给她割双眼皮,居然也会出医疗事故呢。”
“所以我才叫你不用自责嘛。”
“好了,好了,我得承认,这是个难缠的家伙,他病得不轻!本来就救不活!
你说是吧?”
“啊!太对了,你说得没错儿!本来就不该为这种人浪费时间!我说,下一个
手术你得快点做,要照这个速度,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得啦,你就别发牢骚啦!——护士!把这个病人推到太平间去,叫下一个!”
门一开,两个护士推着车走了出来,车上的人用白布蒙着全身,只有一只手搭
出来,苍白而没有血色,白布的缝隙还往外冒着淡淡的青烟。这个倒霉的家伙就这
样被推到太平间去了。于江看着远去的护士那洁白的背影,身上不由一阵发冷,又
想撒尿,于是他站起身,向走廊边的厕所走去。
当他从厕所轻松完了,系好裤带出来往回走的时候,原来那间手术室里传来一
阵大吵大嚷的声音,紧跟着又一辆车推了出来,车上竟然是刚才躺在于江对面长椅
上的那个大胡子!
只见他痛苦地挥舞着手臂,大吵着:“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想在这长椅上睡上
一觉,结果醒来的时候,你们却告诉我已被切除了半个胃,五分之二的肝和一段大
肠儿!”
主刀大夫送了出来,安慰他说:“放松些,高兴点儿,朋友,你得知道你有多
么幸运,至少,你还活着呢。”
漂亮的护士趁着他俩说话这短暂的间隙,掏出小镜子补着妆,听主刀大夫说完
了,也附和着说道:“就是,就是,这个手术就算是免费给你做了,别人想做,还
得掏好几千块钱呢!知足吧!”
“这么说,我还是占了便宜了?”大胡子高兴地笑了起来,又因牵动刀口而皱
了皱眉:“虽然痛了些,但一下子就赚了几千块,还是值得的。”于是,他就心满
意足地被两个护士推走啦!
主刀大夫笑呵呵地挥手和他再见,回过头来,正好看到我们的主人公于江。
“孩子,你想割点儿什么?”
于江战战兢兢地望着主刀大夫灯光下那张惨白的脸,还有他那挂在上唇胡子上
荡荡悠悠的长鼻涕,怯生生地开口说道:“不,我什么都不割。”
“是吗?”主刀大夫显得有些失望,他心有不甘似地使劲吸了一下鼻涕,咽下
去之后说道:“不过,那没关系,早晚有一天你会来找我割的,比如说发了炎的阑
尾,或者是你的包皮。”说完他笑着转身进了屋。
于江呆站了半天,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在不停地发抖,他想,自己现在才真正体
会到什么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害怕,当双脚恢复知觉,他立刻飞也似地、一口气
跑出了医院的大门。
跑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惊魂未定地扶住冰冷的墙,休息半天,心
跳也渐渐平稳了下来,看着自己呼出的白色的哈气,他顿时又感到冷了许多。“天
哪,这真是一个古怪的城市,如果我以后对石小明他们讲起这事儿,他们一定不会
相信的。”他想起主刀大夫那惨白的脸,仍然心有余悸。
等心情平静下来一点的时候,于江注意到有音乐声传来,原来身边是一间装修
得不怎么样的地下歌舞厅,黑黑的楼梯向下延伸,灯光是一种血色的暗红,那是温
暖的颜色。
温暖!于江毫不迟疑地走了下去,噪动的音乐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二
推开门,于江看到看门的正在打盹儿,这家伙是个大块头,身上的毛并不比猩
猩少多少。于江并没有理会他,径直往前走,音乐刺耳,灯光乱闪,一个大台子上,
几个女孩子正在表演着劲舞,台下一群人蹦来跳去,有的还不时发出惊声尖叫,像
被人踩了尾巴的猴儿。不知是什么地方好像吹来一股股热风,大概是电暖气或是空
调什么的,这温暖的感觉让于江觉得很是受用。
“嗨!瞧啊,那家伙是谁呀?”一个头发染成红色,根根倒立的家伙瞧见了我
们的主人公,就像看到什么古怪物件儿似的。
他走过来拍拍于江的头:“小弟,你多大啊?”
“十三。”于江回答道。他本想说十二,但他觉得说虚岁能使自己更像个大人。
“噢,真了不起。”红发用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表示赞叹,又有几个穿着
奇装异服的“流行怪人”走了过来,他们有的脖子上套了铁链,有的衣服上嵌了几
块闪亮的铁皮,还有的把脸上的皮肤穿上了钢钉螺丝。打扮最简单朴素的人耳朵上
也钉了十几个银环,搭眼看去就像是本儿用螺旋铁丝圈儿穿起来的相册儿。他们之
中还有个女孩儿,长得很漂亮,头发是一卷卷儿的,眼皮上涂上了淡淡一层蓝色,
睫毛不知用什么弄得又卷又长又黑,脸蛋儿上象是洒了金粉,闪着星星般散碎的光,
淡蓝发紫的嘴唇在灯光下有些诡异,这一点她完全可以跟海难后随船沉入深海沟溺
死的人相媲美。总的来说,她给人的感觉十分妖冶,若是让她去扮演《封神演义》
里那个媚骨天生的妲己的话,想必会十分传神。
这几个流行怪人开始议论于江:“这么大点儿就出来混,这世道真是变了,哈
哈哈……”
“我们这些时代的宠儿早晚也会变成时代的弃儿的,看到年少英雄,我真有点
沧桑的感觉。”
“得了吧!你现在就是个弃儿!”——“妲已”说。
“哈哈哈……”他们鬼笑起来,笑声中还夹杂着搞怪的尖叫。
于江躲开他们,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坐下,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邻座——那
里一对打扮入时的男女正嬉笑逗闹着,桌上碟子里的茶点一块都没有动过,只是喝
了些饮料。
那个红发和几个流行怪人跟了过来,红发顺着于江的眼神看去,又回头跟流行
怪人们挤了挤眼睛,哈哈笑着说道:“嗨!瞧这家伙干什么呢!”
“小家伙儿也动了勾勾儿心啦吧!哈哈哈哈……”
于江依旧看着邻桌盘里的茶点,对流行怪人们的话置若罔闻。
“喂,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红发蹲下身子好奇地瞅着于江。
于江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神中多少带着些哀戚,他用沉缓无力的、催人泪下的
语调儿说:
“我饿。”
“……我饿?”
红发一愣,随即蹦了起来,挥舞着手大喊:“我饿!太酷了!酷毙了!我饿—
—!我饿——!”
“酷毙了!”流行怪人们也兴奋起来,跟着高喊:“我饿——!我饿——!”
然后怪叫着这句口号晃入了舞池,上窜下跳,扭腰摆臀地跳起了舞。台上电吉他手
还是什么人的,听到这口号,也疯狂起来,摇头晃脑,把已经乱得一塌糊涂的头发
甩得更加一塌糊涂。各种电子音乐暴响,交织成一片,怪人们的喊声就像是狂风暴
雨中的电闪雷鸣。不住闪烁的炫彩灯光使于江感觉自己来到了外星异世界。他并不
知道自己刚才创造出了一句多么伟大的流行口号,但至少在这些流行怪人们看来,
他说的这句话实在是惊世骇俗。
于江的眼睛转回来,目光依然落在邻桌的茶点上,虽然光线很暗,但于江看得
很清,那几块茶点是黄中带绿色点缀的小甜糕,摆成梅花的形状。每个小甜糕中间
立着一小块红色,不知道是糖还是樱桃什么的,反正闪着光亮,很是诱人。
于江想起了语文课文里吃棉花的杨靖宇,想起了流浪中又冷又饿的三毛儿,又
想起了爸爸给自己讲的人们只有糠和野菜吃的三年困难时期。他曾经想象过那种饥
饿是什么一个情形,可是从来也没真正体味过,因为在家里只要是饿了,无论怎样
还是能找到些东西来填饱肚子,现在却除了免费的空气,再没有别的可吃。
他想起了文言文里那句“不食嗟来食”,心想,我可没有那种宁可饿死也要保
全面子的所谓气节,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若是命没了,还要面子干什么?古代人
就是虚荣。现在,如果邻桌的哥哥和姐姐对我说“嗟,来食”,那么我一定会接过
来吃个精光的。
邻座那对男女调笑着,手在彼此的身上不安分地摸挲不停,就像腻腻乎乎的章
鱼缠上了满身黏液的泥鳅。他们发现于江在往他们这边看,开始有些不自在,露出
怨憎厌烦的神色,男的挽起女的,到别的位子坐着去了。
于江的心里翻腾起来,他看着留在桌上那碟点心,想,既然他们走了,那盘点
心就是不要了,我要是拿来吃了应该不算是偷吧?可是……人家又没说过要给我,
又没……这时一个服务生走过去,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收拾了个干净,于江垂下头去,
难过失望地闭上了眼睛,恨自己为什么刚才没来个“先下手为强”。
一支曲子完毕,红发跟几个流行怪人退出了舞池,他们找了过来,红发紧靠着
于江坐下,“啪啪”地拍着于江的后背大笑:“小兄弟!真不简单哪!”
“什么不简单?”于江直愣愣的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酷呗!”红发又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了,在他眼里,于江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装得实在没的说,简直酷到家了。
其他的流行怪人们都七扭八歪地坐了下来,摆出各种各样自以为漂亮的姿势:
有的半睁着眼皮表示颓废、无聊和冷漠,有的皱着眉头表示焦虑、痛苦和愁怨,有
的则用面无表情来表示冷血、凶残和崇尚暴力,各种各样,十分怪异,就像一堆刚
从深海沟里捞上来的杂鱼。其中一个仰面朝天,眼睛很别扭地瞅着我们的主人公说
:“挺长时间没这么痛快啦!我饿——!我饿——!太过瘾啦!”
“过瘾?”于江还是不明白。
“太酷啦!”另一个拍了一下于江的肩膀。
“没比的!”又一个说。
“哦……”于江半懂不懂地回应着,眼神里满是迷惑。
“你是真不懂还是怎么着?”红发说,“就是‘酷’啊,酷不应该仅仅是表面
化的,那样没有意思,更没有文化品味!”他看起来很瞧得起我们的主人公,一边
耐心讲着还一边比划。
“除了装饰打扮,举止动作外,还要说独特的语言,必须得全面地酷起来才行。
以前我们喊过许多口号,比如‘现世去吧!’或是‘你已经死了!’、‘觉悟吧!
’、‘土佬儿!’什么的。它就像……怎么说呢,像旗帜,像冲锋号,像砍向世俗
的利刃,它使我们同普通人分别开来,从俗世中超脱而出,突显我们鲜活洒脱的个
性,——明白吗?”
“有一点吧。”于江说。
红发点了点头,把身上的金属饰物展示给于江看,其中有银色的骷髅、酱黑色
胡桃木的十字架,还有金光闪闪的雄鹰什么的。他还指着另一个人给于江解释:
“看见了吗?他脖子上套的是真的狗圈儿,从宠物商店买来的,这些皮带和铁链也
都是真家伙,这种打扮叫‘街狗’,在外国很流行!”
“狗?”
“是的,没错儿。”红发拉着那人脖子上的铁链,对方绷着个脸,一副凶相。
红发笑着说:“别看他样子可怕,其实一点都不坏,这只是我们的服饰文化而已,
知道吗?我们是很独特的一群人,我们不被人们所理解,也无需他们理解,更不在
乎他们是否理解。我行我素,毫无顾忌正是我们的本色,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人们大
吃一惊,目瞪口呆。怎么样?酷吧?”
“哈——里路亚——!”歪坐在一边的一个流行怪人冷不丁喊了这么一句,把
红发吓得一缩脖儿。
“这是我们以前喊的口号。”红发看起来有点儿像心慌气短的心脏病人,他极
力地想保持镇静,掩盖刚才被吓了一跳的丑态,用手干擦了把脸,带着几分颓唐的
神情半尴不尬地对于江解释说。
“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红发翻了翻眼睛表示“无所谓”,他拿出根香烟点着,吸了一口,
吐出一个烟圈儿,补充说道:“我们只是路过教堂时听到里面有人高唱着这个词儿,
觉得很酷,就开始喊,我们才不管它有什么意义呢!”
“哈——里路亚——!”刚才那人又冷不丁喊了起来,把红发又吓了一跳,手
中的烟和打火机都掉在了地上。
红发立刻蹦起来,气急败坏地敲了他脑袋一下,揪住他愤怒地吼道:“你这家
伙!一声声的这么突然,要吓死我吗?!”
“我行我素!天马行空!你忘了吗?这样才酷。”那人面无表情地说。
“说得也是。”红发点点头,随即大喊起来:
“我饿——!”
“我饿——!”另几个人也喊了起来。他们此起彼伏地喊了好几声,然后哈哈
大笑,还颇有那么几分豪气,就像昔日水泊梁山上的寨主爷们。
喊过几声之后,红发露出了四川人猛吃一顿辣椒之后那种痛快淋漓的、心满意
足的、无法名状的、激动人心的笑容:“我饿!天哪,我太喜欢这句口号了!简单
而有力!它完整准确地表现出了我们的生存状态和思想状态,嗯,就是饥渴,就是
强烈的、想拥有一切的渴望,想把世界握在手中的渴望,想踏碎世俗的渴望!知道
吗?年轻的我们一无所有,拥有的只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青春!”
他的眼睛开始流泪,由于心情激动,两手颤抖不已。他时而猛掐自己的大腿,
时而在身上抓来抓去,时而又用力揪搓自己的脑门儿,就像得了儿童多动症儿的小
孩儿。
“知道吗?”他说,“——青春无法挽留,它无论怎样都会离我们而去,这使
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产生出一股深深的绝望!”他开始用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以
表达他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青春既然注定要逝去,那么在我们还拥有它的时候,
就只有去挥霍它!让它痛快地燃烧!”红发兴奋地捏紧拳头,像是要打人似的,眼
中闪烁着亢奋的光。
“燃烧!”另几个流行怪人喊道。
“这口号喊出了我们的心声!太感谢你了!对了,你是怎么想到这句口号的呢?”
红发问于江。
“我饿。”于江回答。
“……”
短暂的沉默后,流行怪人们又跟着喊了起来。“我饿——”
“等等,等等。”红发使劲摆手拦住其他人,对于江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了,你是想吃东西,对吧?”
于江点了点头,觉得这些流行怪人可真难沟通,饿了就是想吃东西,这难道还
要费劲巴力地象解迷一样想上半天吗?
红发咧着嘴笑了起来,他叫服务生端来些点心请于江吃,并告诉他正愁着找不
到什么方法来报答他哩,对于他们来说,得到了别人的恩惠就像是有针扎在肉里一
样痛苦,必须加以报答才能安心,因为他们从来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欠他们的,
如果非得欠不行的话,他们宁可别人欠他们的,也不愿他们欠别人的。这话于江听
了之后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同时觉得红发应该去学习说相声,因为他说话有点儿像
绕口令儿。
“相声?滚它的吧!”红发说,“现在的相声早没了辣味儿,全成了甜菜汤儿
啦!”
于江很高兴地吃完了点心,又喝了点饮料,小肚儿里有了东西垫底儿,痛苦就
全没啦,他感觉自己仿佛拉着橡皮筋儿从地狱又弹回到了天堂,浑身上下说不出的
舒坦。
“感觉怎么样?这儿的茶点还不错吧?”红发微笑着说。
“谢谢。我吃饱了。”于江心满意足地拍着小肚子,感激中又稍带点儿拘谨,
他为自己刚才只顾狼吞虎咽忘了礼让而感到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还要吃点别的吗?”红发说,“这儿的小松饼也很不错。”
“不用了,我都觉得撑得慌了。”于江点头笑着表示感谢。
“等等……”红发忽然收住了笑脸,他欠着身,瞪大眼睛看了看于江,又瞅瞅
周围的同伴,两只手伸出来,五指张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听见了吗?
他刚才说的——”
——“撑得慌?”他提高音量喊道。
于江直愣愣地看着他:“是的,撑得慌,怎么了?”
流行怪人们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撑得慌!”“撑得慌!”
“太酷了!”红发仰身兴奋地喊着:“多么形象!多么帖切!”他仰起头来,
双拳紧握,一副慷慨赴死的悲壮表情:“我们身体中流动着的是青春热血!我们拥
有无穷无尽的精力需要发泄!我们难受!我们痛苦!我们撑得慌!我们撑得慌——!”
“撑得慌!”流行怪人们蹦起来,声嘶力竭、整齐划一地大声喊着。
“撑得慌——!”红发喊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手臂高举,象引领千军万马的
斗士。
“撑得慌——!”流行怪人们又挥舞着胳膊,喊着这句新口号,跟随红发窜进
了舞池,就像加了超过额定数值电压的灯泡儿一样精神旺跳,兴奋不已。
于江坐在原地,直愣愣地瞧着他们随着刺耳的音乐狂嘶乱吼,蹦来跳去,心想,
没错儿,看起来,他们的确是不饿。
三
在地下歌舞厅忍了一宿之后,我们可怜的主人公被笑容可掬的老板踢了出来,
因为他们白天不营业,而且也不是流浪儿的免费旅馆。于江走出地下出口,抬头就
看到了招人喜欢的太阳,此刻它的脸蛋儿已经不再红彤彤,而变成耀眼的白。天上
没什么云彩,显得有些冷清。于江的肚子又饿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容
易就饿,同时觉得饿了想吃饭是件挺丢人的事儿,要是跟气功大师们似的,能餐风
饮露,辟谷不食就好了。
“我是否该去找爷爷呢?我对母亲来说是一个包袱,对爷爷来说也是一样,不,
我不能去找他,我要像个男人,像爸爸和爷爷那样的男人,独立地去生活。”于江
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不时抬头看一下天空,把太阳想象成煎鸡蛋,幻想着它能什
么时候掉下来。他想,这个时候,大概全中国的人都在吃饭吧,一脸寒酸相儿的上
班族们坐在露天小摊儿上,大嚼着刚炸出来的、脆生生的金黄色油条,大口大口喝
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或是拿着块油饼边走边吃,赶着去上班。收入稍高一点的呢,
则大模什样儿地坐在窗明几净的咖啡店里,一边斜瞥着桌面上手机屏幕里显示的股
市行情和短信,一边用门牙轻嗑着面包片儿之类的西式早点,慢呷着泡着荷兰麦片
儿的牛奶或是加了上等古巴糖的咖啡。而有钱的大款们大概是躺在床上,伸出戴了
一斤多重宝石戒指的手按响了电铃儿,年轻漂亮的女保姆戴着绣有白色花边的头饰,
扎着洁白的小围裙,先端上一壶龙井什么的请他漱口,然后再一勺一勺儿地往他镶
满金牙的嘴里喂八宝蛇肉羹……上到国家主席,下到幼儿园的孩子,不管怎么吃,
吃的是什么,反正都在吃。
“全国人民都在吃饭,可是我却在饿着。”于江神情沮丧,一副愁样儿地走着,
街道边,三步一株的秃树们哀哀地看着于江,在他走过之后,又用大手般的影子在
他身上摸一把表示同情和无能为力。
于江摸着瘪瘪的肚子,脚步越来越慢,他开始想念母亲,想念金美笑,也想念
小影生日宴会上的那只鸡屁股。他有些累了,脚步停下来想歇会儿,却发现身边就
是一家小饭馆儿,隔着玻璃窗,于江看到一只热气腾腾的炸鸡刚被女服务生端上桌
儿,它身上涂着带有黄绿葱花儿的、红红的辣酱,浑身上下散发着它自己不愿闻到
的浓香。它的脖子歪着,显然对厨师给它化的这道盛妆并不满意,鸡脑袋还冲外扭
着,那半睁不合的眼睛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一只普通家畜最后的悲哀。
我们平常总是怀着悲天悯人慈悲心的主人公这回看到它时,内心生出的却非怜
悯,而是食欲。
“看那色泽……那葱花儿……那辣酱……实在……不行啦!”于江下定决心要
吃顿霸王餐。于是他大踏步地冲着这家挂着“云菜馆”牌匾的饭馆大门走去,进了
屋,找了张空桌子,大大方方地坐下,随便指着菜单要了几个菜,等女服务生一端
上来,他就像个客大爷似的理直气壮地大吃起来。
“哎呀呀……”他一边吃着一边想待会儿该怎么办才好,他想起了电视里演的
谁谁吃完饭不给钱遭人毒打的情形,后脊梁有点冒凉气儿。
饭馆里的人越来越少,于江吃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不时瞟一眼那两个女服务
生——她们大约二十左右的年纪,发型新潮,漂亮可爱,身上穿着淡粉色的工作装,
外面套着背带式的有白色花边的小围裙。于江留心观察着她们的指甲,同时想像着
自己脸上被开垦出一道道垄沟时的情景。
渐渐客人们走光了,饭馆里只剩下于江一个人孤零零、慢吞吞地吃着,他越来
越感觉不安,总觉着两个女服务生在盯着自己,终于,两个女服务生躲在一边嘀咕
两句,其中一个到后面,不知干什么去了。
“是吗?”不大功夫,饭馆的主管小玟说着话走了出来,她也就二十多岁,十
分漂亮,戴了副眼镜儿,穿着西式女装,看上去像个有文化的人儿。
她走到于江这桌坐下,打量打量他,微笑着说:“你好。”
“你好。”于江满脸通红,费尽力气挤出这句话来。
“一定是没钱付账吧。”
于江一愣:“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玟微微一笑:“我在饮食业也做过几年了,每天人来客往的,这点儿眼力还
是有的。不过我看得出来你这孩子倒挺老实,不像是吃霸王餐的人,怎么,是钱丢
了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儿。”于江只好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
遍。
“哦……真可怜……”小玟用手指推了推眼镜框,看了一眼那两个女服务生,
又回过头看着于江:“这么说,你是无家可归了?”
“是的。”于江这会儿反倒自在起来了,抬头大声说道:“既然已经这样了,
那么您就按规矩办吧,是送派出所还是打一顿,都行!”
“呵……”小玟反倒被于江严肃的样子逗得扑哧一笑,“没有那么严重……”
她对两个女服务生说:“小铃儿,小夏,你们先把盘子收拾下去罢。”
两个人俯身收拾东西,这时后面传来炸了庙似的声音。
“怎么?又有人要吃霸王餐吗?”大厨小红怒气冲冲地从后厨大步流星走了出
来,手里拎着把菜刀,上面还滴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血,把于江吓了一跳。
“就是这个小鬼?”她看到于江,愣了一下,脚步放缓了些,随手扯下头上的
帽子,一头有如黑瀑般的秀发泼了下来,如丝如缎,黑亮喜人。于江呆呆地看着她,
只觉得学校里的小孙老师也未必比她长得漂亮。而且她是个厨师,这一点尤其难得。
“怎么回事儿?这么大点儿个孩子就不学好?”小红想揪于江的领子,被小玟
伸手拦住了。在听完了小玟的复述之后,小红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把菜刀往桌上一
搁,拉把椅子坐下,瞪着眼睛说道:“真的假的?那你不成了流浪儿了吗?”
于江点了点头。
“那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哪?”小红问。
于江低下了头。
“嗯……”小玟想了想说,“他被爷爷带走,他继父正在高兴头儿上,他若是
回去,他继父肯定不会对他好的,刚才他不也说了吗?他不想回去给他妈添麻烦。
可是现在他又不愿意跟着爷爷,不想当他的包袱,这样就难办了。”
小铃儿和小夏两个女服务生也说:“这孩子挺孝顺的,还知道为母亲的幸福着
想呢。”
“就是,现在当父母的一点都不考虑孩子的心情,反轮到孩子要照顾大人的情
绪。”
“可是这样也不行啊,难不成真流落街头啊?”
“就是。”
“不如让我留在您的店里吧!”于江站起来,诚心实意地恳求道:“擦桌子扫
地,刷盘子洗碗,每天给我一顿饭吃,叫我干什么都行,只要饿不死,我就会拼命
地干。”
“哈哈哈哈……”几个女孩子相互看了一眼,笑成一团。“你把我们当成什么
人啦?旧社会的地主资本家吗?”
“你们在这里笑什么呢?”门一开,漂亮又时髦的女经理走了进来。
“云姐,你回来了。”小玟、小红、小铃儿、小夏都起身问候。
“嗯。这孩子是谁?”
小玟把于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云姐,他现在没地方可去,想在咱们这
儿干点零活儿挣口饭吃,我看这孩子还不错,挺老实的,也挺可怜……”
“你们还知道可怜别人,别人谁可怜你们啦?”云姐脱下外套,搭在臂弯,走
过来看了一眼于江说道:“你叫于江?”
“嗯。”
“身份证呢?”
“没有。”
“哦,对了,你还不到有身份证的年龄。”云姐摆了下手,对自己的糊涂表示
遗憾。然后说,“这会儿你爷爷大概还在火车站找你呢吧?”
“……也许吧。”
“那么,”云姐转身说:“小夏,你把他带到车站去,找到他爷爷,然后把这
个没人要的大孙子交给他,别忘了朝他要饭钱——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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