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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西的阳台
张秀珍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双手耷拉着。油锅里的鱼刚刚放了水,正用小火
煮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黄昏的光打在她的流海上,她看见上面油腻腻的。一天做
三家,能不这样吗?厨房的地上也是油腻腻的,是烧菜的油腻和鞋底的泥巴以及多
年的积垢混在一起的结果。可无论如何,和旧的私房比,这分给拆迁户的新房条件
已好得多了。而且由于原来私房面积大,她和大个子还分到一个小套,在五楼,只
是朝向不大好。他们吃饭和公婆在一起,楼上只是睡睡觉。
得赶紧了,要不赵医生又该等了。她边想边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煤气灶前,
等不急地将锅盖打开,把鱼翻了个身。
大个子和他爸爸已经喝开了。过了一会,张秀珍把烧好的鱼端上桌。“妈,来
吃吧。”她对坐在床沿抽烟的婆婆说。然后,她边解围裙,边向外面的院子走去。
" 刘利强——!“她仰起头,冲着五楼的阳台扯着嗓子叫道。”刘利强——!
“
“哎——”连喊了好几声,一个孩子终于应道。
张秀珍刚刚在桌边坐下,孩子就进屋了。秉承他父母的特点,这孩子也是高高
大大的,才上五年级就已经一米六多了。他先冲进厨房胡乱洗了洗手,然后靠着妈
妈坐下,狼吞虎咽起来。
吃了一阵,他稍稍抬起头来,看看他爸爸,又转头看看他妈妈,小声说道:
“妈妈,我上次说的买自行车的事,行不行啊?我们班好多同学都有了,他们都笑
话我不会骑。”
大个子腾地起身,抬起右手,朝孩子的脑袋上就扫了过去。“你还想骑自行车?
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要骑自行车!一天到晚要这个要那个,就你那个笨样还要骑自行
车!”
张秀珍啪地放下手中的筷子,狠狠地瞪着大个子:“你就知道喝,喝!喝完了
发酒疯!小强就不能骑车?他还让不让他吃晚饭?”
她摸摸孩子的头,孩子没有哭,也没有回嘴。大个子没再说什么,一家人又开
始默默地吃饭。
吃罢晚饭,张秀珍匆匆收拾了一下桌子,把碗筷堆在厨房的水池里。
“大个子,你还喝啊?还要不要命啊!还天天去推拿,顶屁用!”她把头发向
后拢了拢,拎起挎包,先走出房门。“小强,快上楼去把剩下的作业做完!”
过了一会儿,大个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在一片黑暗之中,
大个子就象一个在地面上飘浮的影子。他那两条长长的腿来回晃荡着,好象根本撑
不住一样是长长的上半身,而他的上半身随着双腿摆动着,又无法托住最顶上那个
长长的脑袋。他一步步吃力地走着,好象一个杂技团的新手在练踩高跷。张秀珍看
他走了好几步,还是向他挪了挪,扶住了他。在她眼里,大个子象风中的一根稻草。
他们往小巷口走了一百多米,来到赵医生的诊所。她看见王老太从里面走了出
来。
“王奶奶,你好了?”张秀珍对她朗声说道。“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噢。秀珍啊。今天感觉特别好。不知道赵医生今天是怎么发挥的,反正很舒
服。你们快一点吧,要不然他就要吃饭啦。”
“哎。”张秀珍答应道。她用一只手掀起门帘,把大个子先送进去。
“你们来了,今天有点晚嘛。我爸爸在里面等着呢。”赵正基放下手中的碗,
边说边扶大个子进了里屋。
“是啊,今天下午那家人家突然来了亲戚,买了好多菜。我烧了半天。”张秀
珍放下挎包,撇撇嘴,诉苦道。
不一会儿,她只听见里屋推拿时啪啪的击打声和病床的嘎吱声了。刚开始的时
候,她还对推拿挺好奇,会在病床边看着,和赵医生聊聊,可半年下来,早已失去
了兴趣。她坐在客厅的桌边,在昏暗的灯光中等待着。她用双手搓揉了几下脸,发
现脸上是厚厚的一层油脂。相反,她的双手却枯燥而粗糙。虽然她的等待充满了无
奈和无聊,可这几乎每天一次的等待竟然成了唯一属于她的时刻。这时,她突然闻
到一股糊味。她走进厨房。“什么东西糊了?”她嚷道。
“我在烧土豆。不是糊味吧,是香味。”赵正基正在水池边洗前一天的碗筷。
“什么香味啊。菜烧糊了还不知道。”张秀珍三步两步走上前去,把锅盖揭开。
土豆已经粘锅底了。她赶紧加了些水,并尽可能把烧得太焦的土豆块挑了出来。
“哎,你们两个男的在家,怎么能搞得好呢?以后大个子来推拿的时候,我来帮帮
你。”
赵正基走过来,尴尬地冲她笑笑。“那怎么好意思呢。你一天跑三家,已经够
受的了。”他不能肯定她只是心直口快随便说说还是真的暗示着什么。他又走回水
池边。张秀珍没再说什么。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脑门上光秃秃的一大块,觉得十
分恶心。
二十分钟后,大个子从里面晃了出来。虽然光线昏暗,可张秀珍却清清楚楚地
看见他那树皮一样没有光亮和水份的脸上开始舒展而发光了。
“今天真是感觉不错。走吧。”说完,大个子自己就晃出门去。张秀珍赶紧和
赵家父子打了个招呼,赶上大个子。
回到家以后,等张秀珍把一切收拾妥当,再把孩子弄上床,已经是十点多了。
大个子还躺在床上看电视。除了双眼中电视画面的一闪一闪之外,他的躯体上再也
没有什么活动的东西了。张秀珍坐在床边,把毛衣毛裤一件一件脱去。
“差不多了吧,你整天在家,我明天还要去干活呢。”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但一字一句仍然是清晰而利落。“对了,小强的事到底怎么办,你到是想想办法呀。”
“有什么好想的?他现在活得好好的,有的吃,有的穿,又没生病,还要怎么
样呢?”
“一说小强你就没好话。他不是你儿子呀。”张秀珍最恨大个子的就是这一点。
“他是我们生的,但自从有了他,我就没过过好日子。”
“好吧,你以后再也不要管小强的事了!但我一天到晚在人家家烧饭烧菜,你
在家不能一点事都不做吧?阳台外面遮阳蓬的收缩杆坏了,你修一修嘛。”
“遮阳蓬到夏天才用呢,急什么?”
“说你不管事吧。遮阳蓬冬天不用,但是遮阳蓬一直漏水,每次下完雨就晒不
成衣服,你知不知道?”
“漏完了不就不漏了吗?”
“你能凑合,我不能凑合。你不要过好日子,我还要过呢!”
大个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张秀珍,脸涨得通红,浑身的血液在急速奔流。盯了
好久,他突然又把目光转向电视机,然后把音量开到最大,接着又突然把电视关掉
了。
张秀珍丝毫不理会他,伸手把台灯也关了。
大个子把棉大衣脱掉,露出光光的上身。他看着张秀珍伸向台灯的手臂。白白
的,滚圆的,涨满了水份,和她的手完全相反。他又往上看去,她的上臂也和小臂
一样,只是更加结实,充满了力量。他最喜欢的是他的双乳之间那道深深的乳沟,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容身之地。他突然觉得有点意思了。
“小珍,今天赵医生推得蛮好的。”他嗫嚅道。
“噢。”张秀珍把台灯关上了。
“我,我好象,有点意思了。”
张秀珍盯着黑暗的最深处。大个子的话就象那里一个若隐若现的亮点。她是该
去再次捕捉呢,还是该早点识破它一贯的诡计。
大个子抓过她正准备放入被窝的手臂,然后掀开了她的被子。
张秀珍一动不动地由他抚摸着,即使这样,她还是确确实实感到了阵阵袭来的
颤抖着的惬意。她浑身发热,脑子里也渐渐热乎起来。她的肚子不停地上下起伏,
她感到大个子的那玩意儿由柔软到坚硬,在她的肚皮和大腿上磨蹭着,然后又很快
落进她的腹股沟之间,噢,她是多么喜欢那种坚硬。来吧,来吧,她心里叫道。它
进去了,她腾起臀部去迎接,同时紧紧抱住大个子的背部。她看见那个亮点迅速地
向她靠近,变成一片耀眼的光带,她自己正在里面飞翔。可没过多久,她却开始往
下降落了,她的臀部落在床上,因为大个子不动了,同时她感到那个她心爱的坚硬
的东西正向天的最高处逃去,无情把她抛弃了。她的下腹部象被无数只蚂蚁在撕咬。
大个子无力地堆在她身上。“又没有了。”他说。
张秀珍默默地把他推在一边,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等待着蚂蚁们的离去。
这已不是头一回了,可她还是不能忍受。她快要疯了。眼中的亮点消失了,可屋里
并不是一片漆黑。外面小巷中的路灯透过阳台,将光亮撒进屋中。她把头稍稍歪了
一点,朝向西边的阳台。在她看来,晚间路灯的光比白天太阳的光更温暖,因为她
可以整夜面对路灯直白的光,而不用去等待大半个白天才能接受一点太阳的施舍。
难道,她要永远住在这个阳台朝西的房子里吗?
第二天下午不到五点,张秀珍照例陪大个子去了赵家门诊部。屋子里的每个人
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落了叶了梧桐树枝,它们象无
数条又细又长、缠绕在一起、隐藏着巨大杀机的毒蛇。这是一条古老的街巷,虽然
不宽,可两边的树木却已经长得又高又大。其中有些树还是她上小学时少先队活动
栽的呢。那时候,大个子就已经是全班最高的了,和小强一样。她和大个子都住在
这条小巷里。有时其他的男孩从马路对面向她们几个女孩扔小石子,他就帮她们对
付他们。后来,班里组成了学习小组,他们分在了一起。一开始她还给他讲解讲解,
后来她变得不耐烦了,干脆帮他做些造句什么的,可说好他必须帮她削铅笔。她记
得有一次他一不小心用小刀划破了手,当时小刀上的铅粉留在了伤口里没有完全清
除掉,到现在他食指的指甲旁边还有一道半公分长的黑印。
长大后,他们结婚了,一年后有了小强。和他在一起,虽不是什么惊世的情缘,
可她对他知根知底,心里踏实得很,他们的生活谈不上甜蜜和浪漫,但却是平平静
静,实实在在。直到七年前的那天下午,小强骑小童车在街上顽皮……七年了,孩
子都快上中学了。这孩子成绩很差,特别贪玩,要是不上个好的中学就越来越耽误
了。这七年中,孩子不但不再有什么父爱,反而受尽他父亲的冷落和辱骂。如果能
换来孩子生活的温暖,她自己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可是……
听见厨房有动静,她站起身,走了进去。
“在忙呀。”她向赵正基招呼了一声。“前两天托你的事怎么样了?”她问他。
“噢,我到所里面问过了,他们说水洼塘中学特别难进,不太好转。”
“他叔叔在里面当老师也没用吗?”
“光认识人有什么用,你知道,人家要这个。”他打了个手势。
“要多少?”
“赞助费至少两万。还不包括送礼。”
张秀珍默不作声,悄悄隐藏起她的惊愕和厌恶。
“你不用着急,我会帮你盯着这件事的。你也再找找别的路子。”赵正基心疼
地看着张秀珍,看着她大大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和略微下塌的嘴角。她从头到脚
都是饱满的,就象一粒灌满了浆的稻谷。
年关到了。秀珍依旧里外张罗着,只是暂时不用陪大个子去诊所推拿了,因为
赵医生回老家过年去了。腊月二十九的上午,她推掉了几户人家的活,留在家里购
置年货,再洗洗涮涮。因为吃饭在一楼的公婆家,五楼的房子里相对干净一些。最
脏的是门和窗户,平时根本顾不到。她准备好一大盆水,一块湿抹布和一块干抹布,
趁大个子和孩子都不在家,赶紧把门窗擦干净。她擦完里面的门窗,便来到阳台上,
准备擦封闭阳台上那一溜玻璃。虽然她的个头很高,可胳膊还是够不到玻璃外侧的
上端。她干脆拿来凳子,站在了凳子上,同时用左手反勾住铝合金窗框的边沿。她
刚擦了几下,突然,左手中的窗框活动起来,她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不好!她赶
紧用另一只手扒住窗户的另一边。天哪,总算没掉下去。她吓坏了,连忙从凳子上
下来。她转过身,再次用手试了试刚才握过的地方。原来,那扇铝合金窗框的一条
边松了。
这是怎么搞的?再便宜也不能害人嘛!哪有这样干活的!她紧盯着那条铝合金
框,惊魂未定。她又仔细研究了一下刚才松动的地方……看着看着,突然,她转身
回屋,拿来起子和锤子,动起手来。她紧张地搬弄着,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
…
下午,张秀珍接到赵正基的电话,说赵医生临走前留了一些新的外敷膏药给大
个子。吃过晚饭,张秀珍来到诊所。大概是因为过年了,诊所客厅的灯换成了60瓦
的白炽灯。屋子内外也打扫得十分干净。
“哟,进步了,搞得蛮干净的嘛。”张秀珍又亮起了大嗓门。
“来了。到里屋坐吧。”张正基略显紧张地邀请她。
“不了,就一会儿,我拿了药就走。”
“那怎么行?大过年的,怎么也得坐一坐。而且,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
张秀珍估计是孩子上学的事。她进了里屋。里面不大,只有十个平米左右。虽
然打扫过了,可东西很多,而且散发着烟酒和流行小杂志混合后的陈腐味道。她找
了一个靠门边、稍微通风一点的地方坐下。
“你怎么没和你爸爸一起回老家过年呢?”
“噢,派出所安排我今年春节值班。”
赵正基把几贴外敷药膏递给张秀珍,对她说:“春节期间给他换着敷上,要是
你对我有把握,也可以带他过来,我来给他推拿。”
“那多麻烦你,你还要值班呢。还是等赵医生回来吧。”
“那也好。对了,这半年下来,大个子的腿好些了没有?”
“总是有点用的。好几次他自己感觉都蛮好的。”张秀珍敷衍着。她对推拿根
本不抱希望。为了救小强被车撞倒后,大个子在医院一躺就是半年。虽然腿没有残
废,但不能走远路,不能干重活,尤其是再也不能经常和她亲热了。后来,他们还
尝试过理疗、气功、中药调理,效果都不大。只是出于对他的责任,还时不时寻找
一些新方法,在大个子面前,她的心已经冷了,身体也已经冷了,只有这样,她才
能活得下去。而大个子呢,没有了一对强健的腿,就好象失去了男性的标志,在别
人面前再也站不直了,整天无精打彩,心灰意冷。
“我告诉你,你真是很走运呵!”赵正基亢奋的鸭嗓子打断了她的思绪。“年
前,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正好调到水洼塘中学当副校长,他说赞助费可以降到一万五。
我看你儿子转学有希望了。”他两眼放光,为能帮上张秀珍的忙感到激动而兴奋。
“是嘛。可是一万五……”
“别担心,我会帮你想办法的。实际上,我前两天已经跟他提过这件事了。他
今晚要来这里商量商量呢。要不,你再坐一会儿,干脆等他来,我们一起商量吧。”
赵正基眼巴巴地望着张秀珍。
张秀珍琢磨了一下,想想也好,时间还不太晚。
过了一会儿,赵正基给她端来一杯热腾腾的八宝茶。张秀珍客气了一下,便不
再推辞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喝上一大杯好汤好水的了。
赵正基看着她噘起的两片红唇,在热气中显得湿乎乎的。“你这些年守着大个
子,也真够辛苦的。”
“怎么办呢?他也是因为儿子才搞成这个样子的。”
“要是他一直这个样子下去怎么办呢?”
张秀珍心里一阵子不舒服。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她没吱声。可她心底里知道,
她问自己这个问题已经不知多少遍了。
“我爸爸和我两个人住在一起,也是一团糟。虽然收入还可以,但不象个家的
样子。”
“是啊,你应该再托人找一个。”张秀珍话一出口,便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太对
劲。他今天晚上可是话里有话呀。“你那个老同学什么时候来?”她转而问道。
“噢,他没说几点。大概再过一会儿就来了吧。”
张秀珍和他又闲聊了一阵,有些不安起来。不行,我得回去了,她想。她坚决
地站了起来,对赵正基说道:“我不等了,大个子和孩子还在等我呢。要是你的老
乡来了,帮我美言几句,再帮我和他约个时间,我们改天商量这个事。”
赵正基有点着急,他把手放在她的双肩上,又把她摁回椅子里。“不用着急嘛,
家离得很近,怕什么,你跟我就没有什么好聊的了?”
张秀珍越听越不对劲,但不知怎么没有立刻再站起来。赵正基给她的茶杯里又
添了一些热水,对她说:“冷吧,多喝点,再捂捂手。”说完,他抓过张秀珍的两
只手,放在茶杯上。
在这一瞬间,张秀珍感到手背和手心都是同样的温暖,但她本能地把手抽了出
来。惊慌之中,她迅速站起身,到客厅里拎起包,冲出了门外。
快十点的时候,张秀珍回到家中。大个子并不是象她想象的那样又躺在床上看
电视,而是在一楼帮他妈妈做包子。张秀珍没有进去,她上到五楼,看看孩子怎么
样了。大个子不一会儿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也跟上来了。
“你拿到膏药了?”他问道。
“是的。”张秀珍边帮孩子铺被子边回答。
“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张正基说他有个老乡能帮咱们孩子上中学,说他晚上会来,我就一直在那儿
等着。”
“一直在那儿等着?等到他了?”
“没有。”
“没有?就一直在那儿等着?”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去哪儿了?”
“我没以为你去哪儿了,我就认为你在他家里。”大个子的的声调一如既往地
低沉无力,只是充满了一中从未有过的残忍和坚决。
“你?你说……”张秀珍的眼睛突然感到又酸又胀,她浑身的血液都象要从血
管中迸裂而出。这些血液,在过去的七年中一直乖顺地默默地流淌着,几乎已经感
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了。“好吧,你认为怎样就怎样吧!话又说回来,你现在这样,
我那么做又怎么了!”她发疯地冲他喊道。
大个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没再说什么,转身下楼去了。
大年初六,张秀珍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她娘家离得也不远,只隔几条小巷。睡
到夜里两点多,她突然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秀珍啊,你快来吧。不好嘞,你那个讨债鬼跳楼嘞!”她的婆婆在电话里连
哭带喊道。
张秀珍放下电话,怔了好久。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了。她
迅速穿好衣服,出了门,往家里走去。她走得很快,但浑身上下仍是没有任何感觉
——不管是紧张、恐惧,还是暗自庆幸……什么都没有。她只想知道大个子是不是
完全没气了。小巷里空荡荡、黑乎乎、冷飕飕的。进了自家的小巷,她就看见五楼
那个朝西的阳台了。屋里没开灯,只有昏暗的路灯照射着它,阳台外光秃秃的树枝
在风中抽打着右侧窗户的玻璃,留下疯狂舞动的影子。她看见一楼王奶奶家的院子
里灯火通明,里面一片吵嚷。
她来到院子里。邻居们说警车和救护车马上就到,然后把她领到大个子身边。
大个子穿着一件厚毛衣,领口和右肩沾满了血,血还没干,在一楼阳台上一盏白炽
灯的照射下,似乎还冒着热气。张秀珍蹲了下来。与过去那么多年一样,大个子离
她非常近,只是这一次,大个子不再是活动着的了。这是她一次次暗自盼望着的。
她的婆婆在一旁用嘶哑的嗓子哭号着。她想哭,可就是哭不出来。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嗖地站起身来,直往五楼奔去。
“你干什么去?”邻居们问她。
“噢,我……我去给大个子拿件衣服。”她说。
来到五楼后,她迅速冲上阳台。她没有敢开灯,借着路灯的光,她一下子看见
了掉落在阳台上的那根铝合金窗框。她以极快的速度找来几个螺丝,把它装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她抱起一床旧毛毯,来到一楼院中,盖在大个子身上。这时她听
见了小巷里“110 ”警车的警笛声。
警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几个警察穿着厚厚的棉警服下了车,大步走进院中。他
们拨开人群,掀开毛毯,看了一下仍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的大个子,又用手机打了
几个电话。有一个警察叫人搬了两张椅子出来,让老太太和张秀珍坐下。张秀珍站
起身来,坐在椅子上,她这才看清那个警察是赵正基。
救护车也来了。大个子被抬走了。警察们上了五楼。
一个老警察和赵正基走上阳台。老警察用手电筒向黑暗的角落上下照了照,又
往阳台外察看了一阵。
“老李,你过来一下。”在检查写字台的一个年轻警员向他喊道。
“来了。嗳,老赵,你把窗台检查一下。”他又向赵正基交待道。说完,他走
到写字台边,拿起年轻警员递给他的一张纸,就着台灯读了起来——
小珍,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解放了。这么长时间来,我活的一
点意思也没有,你也是一样。我跌到地上,样子不好看,但心里并不痛苦。我最痛
苦的时候是看到你处处都不如意,虽然这不是我的错,但跟我关系最大。我走了,
你就好了。再跟我爸我妈住上一段时间,你就找个合适的再嫁吧。我知道你和赵正
基之间没有什么。我倒真希望你们有什么。
我唯一对不起的人是小强,虽然我们的生活是被他搅坏了,但他只是个孩子。
我向他发脾气是没有道理的,以后好了,他的生活中不会再有一个恶魔了。你要帮
他找一个好学校,把他抚养成一个好孩子,我的心愿就了了。还有,我走之前一定
帮你把遮阳蓬修好,你放心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做事了。
小珍,我先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有缘的话我们下辈子见。
大个子1998年2月2日
老李看完信,直起腰,紧紧闭了一会儿眼睛。“老赵,你发现什么没有?”他
问道。
“没有。”赵正基大声回答。
老李关掉台灯,拿着信,一声不吭地下楼去了。
他来到一楼的院中,把信递给张秀珍,然后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打了一个的电
话,收队走了。
张秀珍读完手中的信,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她默默站起身来,回到五楼的屋子
里。
赵正基刚准备下楼,看见她上来了,赶紧扶她进了屋,让她坐在床上。他从她
手中取过信,仔细读了一遍。“看不出来,大个子还真是个男子汉。”他诚心诚意
地说。他把头低下,斟酌了一会儿,然后对张秀珍说:“你放心吧,小强的事已经
办妥了。其实,那天晚上,我那个老乡没有说要来,那天下午我给了他两万块钱,
他就告诉我没问题了。”
张秀珍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的目光有点呆滞,又有些复杂。这么多事情都在
一个时刻有了答案,她的心里有喜悦,有悲哀,有茫然,有惊恐。
赵正基站起身走向阳台,把开着的窗户关上,又坐回张秀珍的身边,他把手放
在她的大腿上,温柔地对她说:“还有一件事你也可以放心,我刚才仔细查看了窗
户。我想,即使是你让他从阳台上掉下去的,我也会站在你这边的。”
张秀珍惊愕地望着他,他的眼睛里黑洞洞的,没有东西,没有光亮,相反,他
的秃脑门反着台灯的光,显得分外惹眼。
这一回,张秀珍没有产生常有的那种恶心,而是开始觉得有点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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