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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虫小技
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礼记
年关一天一天地迫近,我也越来越寝食不安,焦虑非常。
常听别人讲:无钱愁,有钱更愁。现在我不就是有钱更愁的人吗。
我是作风机和通风管道生意的。尽管我的公司不大,资金没有多少,技术力量
远远够不上雄厚,可是我比同业的老板都要精明,手段也比别人都要高超,揽到的
安装业务自然也让同类公司望尘莫及。
挣到手的钱多起来了,照理说我应该是志满意得,笑逐言开才对,可惜我整天
价愁眉不展,打不起精神,这要怪我公司的会计,要不是他呆头呆脑的,我何至于
如此郁闷不乐呢?
挣到手的钱,他非要让我再交出去,你说他是蠢呢,还是傻?让我气也不是,
不气也不是。我一定要重新物色一个会计,要不我前面进来多少钱,他后面准会给
我漏出去多少钱。
怎么回事?年终要申报纳税了,他东算算西算算,加减乘除忙了好几天,最后
告诉我要申报一大笔税,一下了要20万呀!要挣到这笔钱,我起码要白了半边的头
发,真让人心疼。可他倒好,一个劲儿地催着如实申报,而且必须就在近几天之内。
真是败家子一个!《六国论》里怎么说来着,我暴霜露,斩荆棘,才有分厘之钱财,
他却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这不等于是剜我的心,割我的肉吗?
不行,绝对不行。
现在的人,没有一个靠得住。我是什么?过去的话讲,我是你当会计的东家。
食人俸禄,与人卖命,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每个月光是工资就要付给会计上千
元,可他倒好,恩将仇报,胳膊肘子尽往外拐,是不是神经出毛病啦?
要想办法保住这笔钱。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哟!
会计是存心与我为难。
账面上做做手脚吗?他说不应该。用支出凭证消减吗?他说有规定的比例。通
融通融税务部门的关系吗?他说行不通。那你说怎么办吧?他说很简单,照章纳税。
真是气得我要死要活的。
真正是谁家的孩子谁心疼。
看来只有我自己想办法了。
我可不是大字不识几个,有勇无谋的建材老板。
我原先是一家国营机械厂的总工程师,厂子虽然不大,但我也算得上呼风唤雨,
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后来顺应下海的潮流,辞职离开了不景气的厂子,去海南闯荡
了几年。等到羽毛开始丰满时,我又回到了重庆打自己的天下。我自己出资创办了
这家名为志远的建材公司,不到两年的时间,我就使公司的业务入了轨,上了道。
客户和同行都说我是儒商。什么叫儒商?还不是有智谋,有胆略。眼前这件区区小
事,岂能难得住我?
我要坐下来,关上门,离那个霉气过重的会计远一点儿,静下心思,想想办法。
照目前的情形看,常规性的逃税方式不灵了,只有另辟蹊径,另谋良策,要出人意
料,要不同凡响才行。
怎样才能使20万消失,合情又合理地消失呢?税官不找无钱的人吗,钱都没有
了还申报什么税呢?当然,不是真的消失,仍然在我的手里,只是设法让所有的人
相信它消失了。
消失就应有变故,一下子消失了20万,就更应有突如其来,天坼地裂般的变故。
这是策划消失的起始点。
什么才算是重大的变故呢?
被人骗走了,被人偷走了,被人抢走了,被人勒索……不管是采用哪一种方式,
都无可避免地要牵涉到警方。换而言之,一旦警方相信并认同消失,税务部门当然
就不会再有什么非议了。那么也就是说,策划的针对对象主要是警方。
有把握骗过警方吗?
这有何难。尽管过去从未尝试过这样做,但港台警匪片确是没有少看,没吃过
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要想骗过警方,首要之点,即设法洗脱自身嫌疑,而
最直接,最容易奏效的,就是把自己设定为这一案件的直接受害者。哪有自己存心
害自己的呢,这是常识。唯一的目的,就是设法让警方猜不到我意欲逃税的策划动
机。
清楚了,找张纸出来,写上要办的事及其步骤:
第一步,开始申报年终税,消除警方可能的疑点,但付税尽量拖延,只要拖延
到事发就成了。
第二步,设计自己是直接受害者,但不能有任何合谋者,这样可以增加保险系
数。
第三步,策划具体的实施细节,弥合破绽。
第四步,操作运行。
前前后后仔细斟酌,仔细推敲,直到让我心满意足。
下面就看我怎么做了。
第二天是12月3日,星期三。
我的家在杨家坪,公司是在石桥铺。我在石桥铺转盘附近的招待所里租了两个
写字间,另外加一套里外两间的房间,工作人员不多。
我开着自己那辆长安小面包车,上午8点头30分准时到了公司。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喊来秘书更改我今天全部的日程表。秘书提醒说,今天
中午原是安排宴请消防支队的官员,请柬都已发出了。真见鬼,我怎么就忘了呢?
我的通风管道采用的是耐火材料,这两年多亏消防部门的认可和推广,才有了今天
红红火火的局面。约好的事情临时更改合适吗?万一因此开罪了那几位热心帮忙的
官员,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我今天必须要到北碚去。
两相比较,当然是北碚之行刻不容缓。
我交待秘书即刻专程去一趟消防支队,当面解释宴请改期,理由呢?找不出来?
哎呀,怎么这么木呀,就说北碚工地上有急事需要我去亲自处理,多说一些好听的
话,态度要诚恳,表情要愧疚,改在明天晚上我亲自陪礼道歉。还有什么事?对了,
去通知会计,把报税表格填好,准备下周星期一去纳税。
交待完毕之后,我立刻动身去北碚。
从石桥铺到北碚,如果路上不堵车,不停留的话,两个小时差不多就能到,我
动身时刚好9点, 正常情形下,上午11点左右我就在北碚了。实际上我抵达北碚时
已经是下午将近2点多钟了, 也就是说,我在路上用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公司在工
地安装风管的工程师说公司通知我要来是上午9点, 午饭准备好了,大家都没吃,
都在等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我说车在半路上抛锚了,修了两个小时的车。怎么
样,这种说法无懈可击吧,不管你信不信,你总是无法否定我这种进退自如的解释。
我的车当然没有在路上抛锚,多用了两个小时,是因为我在路上分别在四处地
方停留了。
先是在沙坪坝,停好了车,就直奔邮政营业厅,转了几分钟,发现门外东一群,
西一堆地聚集着许多集邮迷。我钻进去开始物色,不是物色他们手中待售的邮票而
是售邮票的人。后来看准了一个,岁数挺大,脸上看上去挺善良,身上穿着不是很
名贵。他蹲在地下通道的出入口的地方,面前摊开几本插满花花绿绿邮票的集邮册,
心不急,神不慌地等待着。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踱过去,好象是一个集邮迷也蹲下身
来,一边翻看着邮票,一边与他闲聊起来。几分钟以后,我就心里有数了。他是哪
个厂的退休工人,闲在家里没事,迷上了集邮。但收入不高,生活不怎么富裕,自
然也搞不起大起大落的邮票投机,只能作为散户那样小打小闹。而且他兴致颇高,
几乎每天都来摆地摊,风雨无阻。这一切对我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跟他商量, 告诉他我有一位朋友在石桥铺开公司,也是一个集邮迷。12月8
日要过生日, 我很想12月8日那一天寄给他一封盖有沙坪坝邮戳的贺信,因为他是
沙坪坝出生的人。这样一封信肯定会让他大喜过望的。但是这封特殊意义的信交寄
时间颇费脑筋,既不能交寄过早,又不能交寄过晚,要想办法让我的朋友恰好在12
月8日过生日那一天准时收到。他说那还不容易,12月7日交寄,12月8日准能收到。
我面露难色地说,明天我就要出差到外地去,又没有可靠的人可托,因而想请他帮
帮忙。 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12月7日一大早他一定帮我
交寄,接过我事先准备好的信后,他还细心地让我再检查一遍,地址有没有写错,
封口是不是封严了,待我确认无误之后,很小心地揣进防寒衣的内袋里,又用手在
外面按了按。看来我的眼光没错,他不会出于好奇地拆开信的,也不会由于糊涂而
误了事情的。为了加重他的责任心,我硬生生地往他手里塞了50元钱,他先是执意
推辞,终是扭不过我的一片真心诚意,红着脸收了。
用同样的理由,当然生日的日期要更改,我把另外两封信也托付好了。一封是
在烈士墓邮电所隔壁一家小食店, 用100元托付给了店主。还有一封在北碚邮政营
业厅门口,用50元钱托付给报摊的摊主。有什么遗漏吗?应该没有。肯定的是,交
寄的日期各不相同。
可是在歌乐山顶一间偏僻,少有人往来的农舍里,就没有如此顺利了。
我对农舍的选择相当严格,几近苛刻。要地势偏僻,周围邻里人家不多,生活
状况要穷,越穷越好,穷得连电视机都买不起最理想了。
我花了将近40分钟,才找到符合要求的农舍。家里只有婆媳两人带着两个小孩
过着生活。男人出门打工去了,一年才回来一趟。
我一进门,直截了当地开始讲来意。
我只有一个儿子, 今年12岁,3岁时得了脑膜炎,治来治去,治成了痴呆。这
是真实的,后面才是编造的。我的妻子前两年去世了。最近新找了一个,但她同意
与我结婚的条件,就是不能在婚礼期间看见我的痴呆儿。于是我想把我的痴呆儿在
这里寄放几天,婚礼结束后,再把儿子接回去。
婆媳俩满腹孤疑地问了我许多,当然我不能把真实的姓名,住址告诉她们。我
云里雾里扯了半天, 总算是说得她俩心动了。我提出来每寄放一天给100元钱,婆
媳俩嘀咕了半天, 提出要每一天200元才行, 并且害怕我遗弃痴呆儿, 必须先付
10000元的保证金。 真没想到,山沟沟里的女人还有这么多鬼心眼,竟然还会用保
证金这个词,准是打工的男人教的。我很爽快地一口答应了,没想到婆媳俩又开始
反悔,絮絮叨叨什么痴呆孩子难带啦,家务活很多啦,我心里明白,她们是还想加
价,真后悔刚才不应该过于爽快。
最后以15000元成交,我先付给她们5000元,说好带儿子上山时再付出10000元。
真是让人心疼,但比起20万元,这不过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小数字。
下了山后,赶到北碚,交付出北碚寄出的信以后,准备工作基本就绪了。整个
来讲,一切进行得挺顺利,与我事先的策划基本相符。
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完成前期的铺垫。
最后一步,就是12月6日,星期六,找个什么借口不要妻子同我在一起。
儿子痴呆了,妻子仍然视作自己的命根子。平时里总是百般呵护,细致调养。
家里虽然雇了一个小保姆,可是她不放心,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亲手操持。她执拗
地坚信,凭借耐心和毅力,总有一天痴呆儿身上会发生奇迹。
妻子的心态正好可以利用,增加痛苦悲剧色彩。当妻子在警方面前心急如焚,
悲痛欲绝的时候,还有谁会怀疑内中有诈呢?我们夫妻可是直接受害人呀。反过来
讲,妻子的痴心诚意,却也给我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我不能把真相坦然相告,
甚至哪怕是只言片语,些微的暗示都有可能激怒她,让我前功尽弃,毁于一旦。可
是也不能过于明显地阻拦她与我同行,她的疑心必定就是我的破绽。怎么办呢?
想起来了,妻子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欢搓几圈麻将。平日里一下班就守着痴呆儿,
很少有摸牌的机会。于是我回家跟妻子商量,星期六把她的两个妹妹请来玩,亲戚
吗,常走动走动才不会感情生疏。妻子很感动,也很高兴,马不停蹄地打电话约请,
当听到两个妹妹和妹夫都答应一定来的结果时,我心里一块石头这才悄然落地。
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12月6日来临了。
我反反复复想了好几个晚上,不断地寻找破绽,等到把全过程走了几遍以后,
我才最后安下心来。
12月6日上午10点左右, 客人陆陆续续到齐了。三姊妹凑在了一起,唧唧喳喳
地说长道短,让人心烦。好不容易捱过午饭后摆出了麻将桌子,我帮妻子张罗好后,
就提出来要带儿子去解放碑买几样玩具。妻子先是很惊讶,随之想起我平素就很厌
烦麻将,同时也乐得安安稳稳地摸几圈,就同意了,并嘱咐我别忘了多买一些橡皮
奶嘴。我那痴呆儿天天都要把空的奶嘴衔在嘴里,谁要想领他走,非要给他一个奶
嘴衔在嘴里才行。
我开着长安面包,载着痴呆儿,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歌乐山顶,在那间看好的农
舍里把儿子托付给婆媳俩, 又咛嘱了几句,付清了10000元现金,又匆匆忙忙地赶
到解放碑。车子停在新世纪百货门前的停车位上,心急火燎地钻进了新世纪百货,
专门挑人多拥挤的地方行走。周末向来是人山人海,没用多久我就浑身汗津津了,
我有意不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复又下楼找到商店保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自己的
儿子在四楼走失了,保安见我的情状,信以为真,马上领我找到保安负责人,他听
完我走失小孩的过程后,又专门问了问孩子的特征,立即用内部对讲机组织所有楼
层的保安全力寻找。 结果是想当然的了,没有找到。这时已是下午5点多钟了,我
用手机告诉妻子,随后在一名保安的陪同下去解放碑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的值班警员很负责,很认真,详细地作了笔录,完后安慰我说,他们马
上会向市指挥中心汇报,警方一定会尽力寻找。火速赶来的的妻子一听痴呆儿没有
找到,当时就昏了过去,热心的警员帮我把妻子送到附近的医院挂吊针。
看着妻子面如灰色的脸色,我于心不忍,差一点儿吐露出真情,但话到嘴边又
强咽了下去,暂时受点儿罪吧,用不了几天就一切恢复正常了。
我把医院里的妻子交付给同来的两个妹妹,就同妹夫们分头去联系刊登寻人启
示。日报,晨报,晚报,还有商报,电台,电视台,几乎所有的媒介都用上了。妻
子见我不吝钱财广登寻人启示,心里稍许平静了一些。但她嘴里始终在念叨着,一
个傻儿子能跑到哪里去呢?
12月7日,星期天,没有任何消息。
12月8日, 星期一,我特意呆在家里没有去公司,借口是要照料病卧在床的妻
子,但我用电话向秘书交待好了两件事,一是通知会计,等一天我再在申报纳税表
上签字,二是如有急事马上打电话到家里找我。
我唯一可作的就是祈祷,祈祷所有预先的安排不会落空。
上午10点钟左右,电话铃响了。
打电话来的是公司的秘书,说是刚刚收到一封信,问如何处理。我问是一封什
么样的信,她说字体是电脑打印出来的,寄送地址是志远公司,收信人是负责人,
投寄地址是沙坪坝汉渝路XX号。我故意停顿了片刻,装成是思索了一阵,便在电话
上指示她启封。不一会儿,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秘书惊恐的喊叫声,我马上急问是什
么内容,她说是一封勒索信,妻子坐起身来。焦虑不安地注视着我,于是我按下免
提键,指示秘书在电话上把信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念给我们听。
信的内容很短。
志远建材公司负责人:
你公司法人殷华的儿子现在我们手中。要想保他平安无事,限你公司两日之内
准备20万现金,赎回在我们手里的痴呆儿。警告,不许报警,否则痴呆儿小命难保。
交付赎金的日期,方式,地点另行通知。切勿自误。
署名是:需要钱的人。落款日期是12月7日。邮戳是沙坪坝。
妻子木然地望着我,她没想到丢失会转眼之间变成了绑架,面对这一残酷的现
实,她束手无策,只有等我拿主意了。
我能有什么主意呢?当然是救人要紧。
当机立断,我立即指示秘书,通知会计两日内准备好现金20万,不能联号,分
别用四个牛皮信封装好,不得有些许延误,告诉他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同时,让
秘书马上拿着勒索信去报警,我在家里等消息。
警方的反应比我想象得要迅速,这使我顿时萌生不祥的意念。报警后的30分钟
左右,一位女警官就敲开了我家的门。
她的名字叫文静,三十一,二岁,个子不高,但很干练,是刑警队的警官。她
问得多,也很详尽,但回答得少,几乎总是那句话,先了解清楚再说。从她的问题
内容来分析,她并没有怀疑到我的头上。最后,安慰了我的妻子几句,便匆匆离开
了。
警方竟然派了一个女警官来负责20万勒索案的侦破,是不是说明警方并没有非
常重视?或者案情并不复杂?但我感到庆幸的是,面对女警官,我的策划相对成功
率要高一些,因为大凡女人要比男人好对付一些,警官之中也是如此。
善良是女人的天性,善良会使女人总是从好处想。文静也是女人,她可能根本
想象不出我究竟有无嫌疑。一般性的推测,会很自然地把丢失与绑架联系到一起,
丢失是未发现的绑架,绑架是被告知的丢失。于是就会有一般性的程序,在我的周
围寻找嫌疑人。
果然不出所料,文静和她的警员们把我周围所有的社会关系查了个遍,公司里
所有的职员,所有的邻居,……只要能查能问的,一个不漏。
结果不用猜了。
如果所料不差,警方下一步要做的,不外乎就是循着交付赎金的线索布控,以
期当场擒住勒索人。因为警方心中有数,勒索人必然要没法拿到赎金的。
我心中照样也有数。
无形之中,警方和我都在等待着第二封信。
12月9日上午,收到第二封勒索信。
除了投寄地址改成了烈士墓以外,其它没有不同。内容如下:
志远建材公司负责人:
我们知道你已经报了警。对于你不听警告的行为,我们原先打算杀掉痴呆儿以
示惩罚。但考虑到你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给你一次机会吧。警告:最后一次机会。
把准备好的现金,不能有联号,用四个牛皮信封分装好,装入一个学生用的书包里。
今晚10点,你一个人将钱带到烈士墓陈列馆,正门前靠四川外语学院方向有几个石
凳,你把钱放到石凳底下就马上离开。我们想你会珍惜这最后一次机会的。
署名仍是需要钱的人, 日期是12月8日。信封和信纸上的内容也仍是电脑打印
上去的。
我把信直接交到文静手中。
很短的一封信,她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很久,而且又把第一封信放在一起比较,
对照,我心想,在这两封信上下这么大的功夫,有意思吗?难道看久了就能看出什
么线索?她不仅看得久,而且想得也久,真是搞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这有什么好
想的呢?派几个人去把交付赎金的地点围起来,谁来取钱就把谁抓起来不就得了,
电影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文静肯定是想出什么结果出来了,脸上凝重的神色渐渐变得轻松和自信。她仿
佛很随便地对我说: "今天晚上你单独一个人就去按信上的要求做,我去陪你的妻
子,在你家里等待结果。其他的事吗,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安排的。"
一切都是在我的安排之中,她还能安排什么呢?
当天晚上,按照信上的要求,我独自一个人去了烈士墓。
回到家里时,文静还在与妻子说家常,见我回来,简单问了几句,就告辞了。
我问妻子,文静同她说了些什么?妻子说也没说什么,只是拉了拉家常话,并
说不用担心,事情就会解决的。
真不知文静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算了,也别猜了,她又能装什么药呢?
第二天上午,一位警员疲惫不堪地把钱送回到公司里来,说是守了一夜也没见
有人来取赎金。
怎么会有人去取呢?看来警方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事件发展到这一步,竟会
如此顺利,看来我先前的担忧是多余的了。
自从案发后,我寻找各种借口避免独自一人行动,君子避嫌疑吗,即使是怀疑
到我,没有作案时间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我的清白。
12月11日第三封勒索信如期而至。
与前两封勒索信相比,变化颇大。投寄的地址改在了北碚,收寄的地址改成了
我家,收信人也变成了我的妻子。相同的是全部内容依旧是电脑打印出来的。
信的内容是:
XXX:
你的丈夫自以为很聪明,其实是在拿你们的儿子冒险。你们和警方的一举一动
我们都十分清楚。你们想在取钱时抓住我们,别费心思了。我们现在把放回你儿子
的机会交给你,你自己把钱送来,假如发现放钱的地方有第二个人,那么我们就只
好不要赎金了,你就等着为你的儿子收尸吧。
今天晚上2点钟, 你把钱拿到石桥铺,沿着红育坡往上走,到外语学校门口,
再往左拐, 直走100公尺以后,可以看见有一家储蓄所,把钱放在储蓄所门口的台
阶上就可以回去了。
千万再不要拿你的儿子开玩笑啦!
署名同前,落款日期是12月10日。
妻子沉不住气了,坚持完全按照信上的要求去做而不通知警方。我现出拿不定
主意的样子,如此一来妻子更加坚定了她自己的打算,不让警方知道,也不许我陪
着去,只是下午的时候让我带着她熟悉了一下路线,就准备单独秘密地送赎金去了。
我的目的达到了。
第二天凌晨快到2点的时候, 我开着车把妻子送到石桥铺红育坡坡口的地方,
当看见妻子开始吃力地朝上爬坡时,我立即转身沿着邮政营业厅旁边一条小路一气
狂奔。我计算过,如果我跑得快一些,等我跑到信上指定的储蓄所时,我的妻子也
刚好到。果不其然,当我跑到时,我妻子正倚着储蓄所关闭的卷帘门在大口喘着气。
剩下的事情那真是轻而易举了。等到妻子放下装钱的书包开始往回走的时候,我悄
悄地走过去,取出装钱的四个信封,揣到怀里,再一路狂奔地往回跑。等赶到红育
坡口我停车的地方时,我妻子肯定还没走到。然后我气不喘,心不急地带着妻子打
道回府了。
大功告成。
最后一步,就是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去把儿子接回家。怎么接?太容易了。再于
是我就可以向税务部门讲述勒索的经过,警方自然也会从旁作证的。
哈哈,这一切不是挺简单的吗!
是挺简单的,等我和妻子回到家时,文静已在我家里等候多时了,她的身旁睡
着竟是我那本应在歌乐山顶的痴呆儿!
天呀,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双眼模糊,阵阵晕眩,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妻子不明就里地非要问文静是怎么一回事。
女警官文静面对着我开始自述:
接到报案伊始,我的思路的确是常规性的。
这是一般的勒索钱财犯罪。勒索者绑架了你的儿子,以此勒索你20万。
从第一封勒索信上,我首先确定了这么几点:第一,从信里的内容的语法结构
和语气上分析,再辅以使用电脑打印的方式,可以判断,勒索者具有中等偏上的文
化程度。第二,勒索者有把握你一定能拿得出来20万的赎金,并且知道你的独子是
痴呆,事后不必担心被绑架人道出勒索者的行藏,还要知道你妻子绝不会等闲视之。
这些说明勒索者对你的公司运行状况,你的家庭状况都是了如指掌的。第三,勒索
方式采用藏匿笔迹的打印书信方式,这样做可能有两个理由:一个是如果采用别的
方式,比如电话,你或你的妻子很可能能够识别出谁是勒索者,另一个是不想有合
谋人的参与,换言之,很可能单独作案。
当然,这仅仅是初步的分析,但这初步的分析已经把勒索者的轮廓勾勒出来了:
高文化程度,熟悉你的公司,家庭,可能是单独作案。
依据这个轮廓,我们把你公司内外和家庭内外所符合前两个条件的人一一查证。
结果是竟然一个嫌疑人都没有发现。
常规性的思路走不通,那只有换一个角度了。
我再从头开始。
我着重分析绑架的方式。
你带着儿子到解放碑买东西,这一行为是临时决定的,偶然性的色彩极浓。绑
架人是事先预谋绑架,还是根据情况随机性地实施绑架,这两种可能都存在,但又
都可能不存在。 这是矛盾的。假如是事先预谋,那么绑架人何以知道12月6日那一
天你一定要带儿子出门呢?假如是随机性的,就必然会有更多的矛盾产生。随机性
绑架首先面对的难题,就是怎样分离你们父子,正是由于你的儿子痴呆这一特殊性,
分离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的儿子有一个特殊的习性,喜欢在嘴里衔着空奶嘴,特别是要想让他做什么
的时候,比如吃饭,行走,尤其是让他跟着谁走,都必须给他不断地更换他嘴里的
奶嘴才行。这一习性,你和你的妻子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你们一般不会为此多想。
可是对勒索者就并非如此了。他必须知道你儿子的这一特殊习性。也就是说,如果
排除暴力绑架的话,绑架者要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哄着他走,必不可少地要使用更换
奶嘴的方式。在新世纪百货拥挤嘈杂的环境中,你凑巧与儿子分离了,勒索者趁此
机会,用更换奶嘴的方式哄走了痴呆儿?有可能,但真的有这种可能吗?我说的是
你们父子真的有可能分离吗?
如果你的儿子思维,行为正常,在那种环境之中你有可能一时疏忽,因为你的
警觉并不特别敏感,暂时的分离或走失是可能的。然而你身为痴呆儿的父亲,警觉
应该是特别敏感,也就是说,越是行人多的场合,你越应该加倍小心才对,很难想
象你会有疏忽,很难想象因为你的麻痹大意而走丢了思维不正常的痴呆儿。但你确
是走丢了儿子,这说明了什么?
这就使我的思路开阔了。原先我不自觉地假设勒索者一定是你以外的人,现在
就应该把你也加进来分析。
其实从一开始,你的举动就有许多疑点。
你身上的一种习性,你也早已习以为常了,习以为常就会使你容易忽略。也就
容易露出破绽。
你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尤其是在公共场所。因而你的妻子不只一次地对我讲
过,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因为要面子,十几年来你从来没有单独带痴呆儿出去
过,是这样吧?从来没有。如果遇到非要一起出去时,总是你妻子领着儿子,而你
则是远远地跟在后面。哪怕是上了同一辆公共汽车,也一定是各买各的票,装成是
各不相识。但这次你破例了,一反十几年的老习惯,却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甚至
唯一的一次破例,偏偏就把儿子丢了,是不是太巧啦?
从时间上推算,12月6日你带着儿子下午1点左右离开了家,你是开着自用的长
安车。那么从杨家坪到解放碑,打宽一点,30分钟足矣。你向新世纪百货保安诉说
儿子走失是在下午4点左右, 你后来在解放碑派出所陈述过程时,很肯定地说,除
了新世纪其它商店哪也没去过。 明白了吗?你带着儿子下午1点30分左右进入新世
纪商场,下午4点左右报失,这中间有长达2个半小时的时间,是不是逛商场逛得时
间长了一点儿?而且什么也没买?
这些疑点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你肯定有嫌疑。
你接到第一封信时,举动很不正常。平时你算得上是一个体贴妻子的丈夫。一
般而言,电话里传来不好的消息时,你应该暂时瞒着妻子,以免她干着急。而你却
按下了免提键,专门让秘书在电话里把勒索信念给你们夫妇听,其实你的真正用意
是要专门念给你的妻子听。还有,你吩咐会计准备现金,一般被勒索者为了配合警
方的侦破,应该主动准备联号现金,而你却刻意强调不要联号,甚至细致到要用四
个牛皮信封分装,这不是在向勒索者提供方便吗?这里有一处出入,第一封信里没
有联号和牛皮信封的要求,也许是你有先见之明吧,但是第二封信里的要求竟与你
的准备丝毫不差,这又是巧合吗?要么你有非凡的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要么你预
先就知道勒索者会提出哪些要求?到底是哪一种呢?这不是很容易判断吗。现在看
来,你在实施时,并没有完全从策划的角色中脱离干净,不自觉地留下了策划者的
痕迹。
第二封信中,勒索者的说法显得极为幼稚。既然知道你已报警,为什么还要你
送赎金,这不等于提醒你,这是一举抓获勒索者的绝好机会吗?其实再想细一点,
就会明白,这不是幼稚,而是故意这么做的。这不过是第三封信的铺垫,实际上是
给你的妻子施加新的压力,迫使她决定不通知警方。这个决定由你来作就不合适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现场布控,勒索者没有出现,反而证实了我对你的怀疑,这
纯粹是一次尝试行为,意图是创造警方不知晓的交送赎金的机会。
你到达烈士墓陈列馆门前时,没有多加选择,实质上是随意把书包扔在任一个
石凳下面。现场符合勒索者要求的石凳一共有四个,也都有一定距离的间隔。可是
勒索者没有指定是哪一个,你也没有认真选择哪一个,好象你和勒索者心意相通,
难道这又是一次巧合吗?这表明,你也好,勒索者也好,都肯定根本就不会有人来
取钱。这就又一次露出了策划者的痕迹。
由于你的疑点不断地增多,我们的注意力自然全部集中在那两封信上。首先让
我们感兴趣的是那两封信的信封磨损程度。
假定勒索者是根据事态的进展,也就是根据被勒索人和警方的反应来书写勒索
信的内容,那么理所当然的是现写现寄。可是这二封信的信封外缘的磨损程度远远
超过现写现寄的磨损程度,证明什么?证明这二封信并不是现写现寄,而是提前几
天就写好,封好的。这就出现了矛盾。假如事态的发展与信中的安排对不上茬怎么
办?据此推断,这两封信不仅是提前写好,而且还要用它们来引导局势的发展方向。
具体说,第一封信是把事态的性质由走失引导到绑架,第二封信是引导事态向隐瞒
警方的方向发展。根据技术鉴定,第二封信的磨损程度要比第一封信厉害,这就更
加证实了它们是同时书写,同时粘封的。勒索者在没有绝对把握能够绑架到痴呆儿,
也没有绝对把握能够完全控制局势发展之际,就把信写好了,这可能吗?除非他有
这两方面的绝对把握。而从整个调查情况归纳,只有你一个人有这两方面的绝对把
握。 随即调查你在案发前的日程表,从12月3日到12月5日,你独自外出只有12月3
日那一天。 你的秘书告诉我,12月3日上午,你突然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取
消了当天的所有预先安排,尤其是取消了对你公司关系重大的一次宴请,你的理由
是要到北碚去。可是我们在北碚调查,发现既没有人要你去,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
情非要你去。而且你到了北碚,几乎什么事情都没做,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几眼就
走了。
再回过头来看那两封信。一封是从沙坪坝寄出,一封是从烈士墓寄出。沙坪坝
和烈士墓恰恰都处在从石桥铺到北碚的必经之路上,巧得太离奇了,过于离奇就不
是巧合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到北碚不过是一种遮掩性的错口,两个小时的路
程,你用子四个小时,车抛锚了的理由似乎站得住脚,似乎是天衣无缝的,可惜用
意过于明显了。
到这时候,我们着重分析你的策划思路,然后再按照你的思路去查证,事情就
容易多了。
你的思路是什么?信是你事先写好的,但不能由你自己亲自去交寄,因为你必
定要避开时间嫌疑,在没有合谋人的前提下,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托付给不知情的
人代寄。托什么样的人呢?肯定不能是相识的人,也肯定是相当可靠的人。而从时
间推测,寻找代寄人,你在每一个交寄地点可用时间有限,只能是就近寻找。我们
要做的,不过是把你的思路在具体的位置重复一遍,就解决了。
最后一步是找你的儿子。
还是按照你的思路。要想完成你的策划,必须要提前物色好藏匿儿子的处所。
从时间上推断, 也只能是12月3日那一天。再从你顺路托付信件交寄的作法推断,
也很可能是顺路物色合适的处所。
但是交寄地点是明的,藏匿处所是暗的,从石桥铺到北碚二十几公里的沿线寻
找藏匿处所,确也似大海捞针。但是如果把你的思路作为我们的寻找探测器,那就
快捷多了。
我们仔细研究了你物色藏匿处所的条件,第一,寄放处没有电视,看不到报纸,
邻里人家不多,因为从你事发后的行为看,你大作特作寻人启示,而你又不能如实
讲出寄放理由。第二,也不能过于遥远,也就是说,你送去到最后接回来,都不用
花费过多的时间,否则会露出破绽。
按照这两个条件,从地图上几乎就可以假定出坐标,再施以其它简单的手段,
就能找到你藏匿儿子的处所。
按照我们的推断,第三封信的出现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尽管我们不知道具体
是什么内容,寄送到什么地点,以及什么人收,可是只要找到你的儿子,送赎金的
那场戏就由你任意去表演好了。
……
文静讲到这里, 同情地看了一眼惊怒交加的妻子,随后站起身来说:"你的动
机就是想逃税,没错吧?"
我发誓,发誓再不跟女警官打交道了。因为女警官的心思实在是太细了,细得
让人无处可藏,无处可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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